1272年,10月24日,宋國,淮南西路,廬州。


    廬州梁縣西部,一處被人喚作牛家村的地方,一名中年男子在族人的簇擁之下,提起了勇氣,朝一幫吏員和士兵喝問道:“你們憑什麽占我的地?”


    這幫人正拿著一堆棍棒和繩子,在田間丈量尺寸。其中一名劉姓小吏聽到他的質問,哼笑了一聲,走了出來,大大咧咧地說道:“少廢話,這裏是朝廷的公田,你家占了數十年,都賺得盆滿缽滿了。現在不讓你把之前的都吐出來,還給了你贖買錢,已經算朝廷開恩了,現在還不識抬舉,是想進大牢嗎?”


    男子氣憤地掏出一疊鈔票:“現在關鈔都百不兌一了,你們卻當實數用,這哪裏是贖買?這是明搶啊!”


    朝廷推行《公田法》,將民田收作公田,名義上並未強搶,而是贖買。不過這贖買卻不是給真金白銀,而是給的會子,而會子肆意加印,終於發生了惡性通脹。於是,賈似道又推行了《經界法》,以新鈔票“關子”替換舊會子。這一招後世津巴布韋和委內瑞拉都玩過,可想而知,源頭上不解決濫印的問題,再怎麽替換數字都沒用,關子自然從誕生的一開始就走在了貶值的不歸路上。但這不妨礙掌握了真理的官吏們憑此巧取豪奪。


    劉吏不屑地哼了一聲:“怎麽了,鈔麵上都印了,一貫關子當一貫錢用,你們自己賤賣了,關朝廷什麽事?好了,莫要再幹涉公務,不然就真把你抓走了!”


    正說著,兩個穿著緋色戰服的新軍就走了上來,往劉吏旁邊一站,虛握腰間的鋼刀,惡狠狠地瞪著男子。


    男子被他們氣勢所懾,不敢再說話了,隻得走回人群中,與族人一起唉聲歎氣了起來。


    公田法的風波,並非第一次燒到這個牛家村。不過廬州是江淮之間的軍事要地,一向有大軍駐紮,牛氏一族在軍中有人,家鄉蒙其庇佑,一直沒什麽事。但是到了今年,這種好運戛然而止了。


    朝廷在安南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這和牛家村沒什麽關係,但在軍事成功之前,陳宜中在兩廣取得了更大的政治上的成功。他憑借新軍的卓越實力,整編了地方兵力,並以秋風掃落葉之勢清洗了反對勢力,從而將公田法的進度在當地大大推進了。


    對於這個成功經驗,賈似道非常愉悅,決定在其他地方如法炮製。於是,軍方勢力錯綜複雜的軍事重地廬州就成了他的第一批目標了。


    賈黨足足調了十將新軍過來,首先用《打算法》查驗當地軍頭的貪腐行為,自然是一查一個準,然後便順理成章地撤職、整編,再然後就開始清查公田了。


    若是換了十年前,這種搞法說不得就得鬧出兵變來,當年的劉整就是這麽給逼反的。但現在局勢已經完全不同,朝廷贏下安南之後威望大漲,又有新軍壓陣,大部分軍頭就隻能乖乖束手就擒了。


    牛家村也正是因為這次行動,失卻了庇護,隻能任人宰割了。


    ……


    11月22日,臨安,後樂園。


    “說吧,是什麽事?”


    賈似道見陳宜中走進來,開門見山地問道。


    他現在心情不錯,因為剛剛看過一份淮南西路的清田報告,到上月底已經清出了上千萬畝的公田,成績喜人。隻要這樣的勢頭保持下去,幾年之後,朝廷便可用度無虞了。


    當然,現在還是有虞的,陳宜中這次帶來的就是一個會加重財政負擔的壞消息:“安南那邊來報,說陳逆殘黨活動猖獗,上個月甚至劫了一批軍資,請求朝廷再加派兵力和物資支援。”


    不過,這個消息雖壞,陳宜中臉上卻一副輕鬆的表情,甚至還略有笑意。賈似道聽了,也隻是輕輕點頭道:“哦,知道了。那便擬個章程吧。”


    如果讓安南前線的將士看到他們的表情,肯定就又得大罵貪官奸相了。如果心思細密的,還得懷疑是不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導致上麵不知道前線是個什麽狀況,隻能在後方胡作非為。但實際上,賈似道對前線麵臨的困境一清二楚,可他並不非常在意。


    一來,他並不真正認為陳氏有翻盤的可能,眼前的局麵雖麻煩,但也隻是麻煩而已。二來,他非常滿意於安南勝利給他帶來的聲勢,若是公然承認受困,那不是打了自己的臉嗎?三來嘛,安南那邊不斷出麻煩,朝廷才好源源不斷地將物資送過去,公田法給朝廷帶來了不少收入,不就正好能用在這裏了嗎?


    而海路那麽漫長,六七成的物資在途中“漂沒”,豈不是再正常不過了嗎?


    “謝過太師!”陳宜中得了應許,自然是非常高興的,賈似道把此事交給他經手,不就是默許他從中騰挪了嗎?這好處可是大大的啊。


    他又拍了一頓馬屁,剛要離開,突然想起一事,說道:“太師,剛才我在外麵看到文宋瑞了,要我喚他進來嗎?”


    賈似道皺起了眉頭,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不用管他,那小子三天兩頭說公田的事,有甚好見的?就讓他在外麵喝茶吧!”


    ……


    12月7日,息州(後世河南信陽息縣)。


    大宋蔡國公,功勳卓著的名將,高達,正注視著息州城南滔滔的淮水。


    十年前,宋世祖大封天下,高達因防守襄陽、鄂州兩次蓋世功勞,被封為蔡國公,出鎮大別山北的信陽軍、息州、光州,並對尚處於蒙古人控製下的蔡州有理論上的控製權。這麽一來,高達便登上了武將的巔峰,獲得了永鎮一地世襲罔替的殊榮。


    但實際上,他卻是被操辦此事的賈似道坑了,因為他的地盤很顯然是幾個藩國裏戰略形勢最差的。


    他這三州之地看上去不小,而且都是適宜耕種的平原地帶,但也正是因此才不易防守,隻有一條淮河可以擋一下蒙軍,一旦被突破,剩下的地方就隻能任憑蒙古鐵騎肆虐了。而從曆史經驗來看,淮河西段並不難突破,北方外敵有著多次輕易渡淮南下的經曆。所以,一旦南北再次開戰,蔡國這塊地盤可謂首當其衝,賈似道把他丟在這裏,顯然就是當作炮灰用的。


    所以,這十年來,高達在封地可謂提心吊膽、刻苦經營,就為了當那一刻真的到來的時候,能抵抗足夠的時間,好把家小轉移出去。


    但是,這麽一年年地經營著,他卻逐漸發現形勢起了變化——戰爭始終未打起來,但是大宋一方好像越來越強了。東海軍在外麵把別人吊著打不用說,夏貴都敢主動進取了,而且最令人震驚的是居然連朝廷都能練出一支強悍的新軍,在安南大顯神威。


    相比之下,早年間氣勢洶洶的蒙元現在卻萎靡了下來,一副任人欺淩的樣子——這可真是變天了啊!


    於是高達的心氣也高了起來,想著搞點事情了。


    現在的淮水之上,一隊隊的士兵正通過河上的浮橋,從南岸行進到北岸,旁邊還有單獨的渡船將火炮和馬匹運輸過來。


    與其他勢力一樣,蔡國公也編練了一支使用火器的新軍,裝備情況由於有範本在,和別人大同小異。但他對兵源頗為自傲——蔡國背後的大別山區中有大量驍勇山民,花費不大的代價就能雇來,這使得他的新軍成為了諸國中性價比最高的一支。現在這支新軍從相對安全的南岸調到了與蒙元接壤的北岸,顯然是要有所動作了。


    “大人,”高達之子高林仍然有所疑慮,“我們取了新蔡、正陽的話,可就沒有回頭路了。別的不說,我們這可算是擅開邊釁了,如此輕慢朝廷,就算大勝,上麵都未必會給我們好顏色看。”


    沒錯,這次高達的目標便是息州北方的新蔡、正陽二城。這兩個城池與淮水北岸的息州城形成了一個邊長百裏的三角形,在敵便成包夾之勢,在我則是犄角之勢。若是把此二城奪了過來,三城可相互支援,形成淮水防線的前方壁壘,對於改善蔡國的戰略形勢很有幫助。


    但是,他們的行動可以說是偷襲,既沒有知會朝廷和友軍,也沒有向元國宣戰,一旦事情出了紕漏,必然會給自己造成很大麻煩。


    所以,此行也不是沒有反對聲音的,不過蔡國之中高達的威望比剩下所有人加起來都大,一旦他下了決心,那就隻能照做了。而他又雷厲風行,等到軍隊都動員起來了,還有不少人都沒搞清楚情況呢,就連親兒子高林都一頭霧水的。


    高林之前在淮安操持家族生意,被一封模棱兩可的信喚了回來,剛剛才知道發生了這樣的大事,也難怪瞻前顧後了。


    高達冷冷地搖了搖頭:“哼,賈師憲此人欺軟怕硬,你看他剛滅了安南,就又開始在民間肆意侵奪,如此猖狂,若是我們不拿出點實力來,說不定哪天就打算到我們頭上了。你也不需擔心,此時我已經派人去臨安報信了,說韃軍擾邊,我軍擊退敵軍後追擊。不管朝廷怎麽回應,等他們收到信,我們早已把兩城拿下了,隻要有這個由頭在,他們也沒法說什麽,隻能認了。”


    高林還是感覺不太靠譜,又問道:“可是,就算拿下了這兩城,東邊也還要受潁州萬戶的威脅,不是得不償失嗎?”


    拿下兩城後,雖然有了更大的戰略空間,但是也增大了防守區域,使得北、西、東三麵受敵,其中北麵是本來就要受的無所謂,西邊多山也問題不大,唯獨東邊潁州方向是個問題。


    潁州位於潁水流域,是南北對峙的前線,元國在當地安置了一個萬戶。本來直麵他們的是淮南方向的朝廷軍馬,可要是蔡軍往前一衝,就要接過他們的壓力了。


    “這個你不用擔心,”高達神秘地一笑,揮手招了一個親兵過來,“去把李立業叫來。”


    “李立業?”高林對這個名字有些耳生,老爸麾下不記得有這麽個人物啊,“此人是?”


    高達答道:“他原先是淮南人,因不堪朝廷侵奪,攜家小投奔了過來……這事也不少了,不算什麽,但他在潁州有點親戚關係,這就很有意思了。”


    公田法變本加厲之後,不少沒有關係的富戶開始出逃,其中大部分人去了東海國,但也有些就近逃亡其他藩國的,蔡國也收容了一些。高家對此自然是歡迎的——納稅人誰不歡迎呢?而這個李立業和淮河對麵的潁州屯田總管李珣有沾親帶故的關係,因此就被高達很好地利用了起來。


    不久後,李立業就蹭蹭地上了城牆,在衛兵的帶領下來到了高達麵前,行禮道:“在下李立業,見過蔡國公。”


    高達見了他,態度很是和善,先是問候了兩句家人,然後提起了正事:“潁州那邊,你聯絡得如何了?”


    李立業先瞅了周圍兩眼,然後小心翼翼地說道:“李總管已經應諾了,說是隻要新蔡炮聲一響,他便舉事響應。不過潁州局勢複雜,若有反複,還請國公出兵相助。”


    高達心中不屑,但麵色仍然熱情:“沒問題,你再去告訴李總管,隻要他舉了旗,我一定竭力照應,事後也會向朝廷舉薦他,讓他加官進爵。”


    李立業得了承諾,匆匆下城去了。


    等他走後,高達對高林說道:“現在知道了吧?潁州李珣也是個有能耐的,早有歸正之心,隻要事成,他便可遮護我們的右翼,無需過度憂慮軍事了。”


    “是這樣啊。”高林驚訝過後,又表現出了懷疑,“可是,潁州是蒙元要地,李珣真有本事拿下?這其中莫不會有詐吧?”


    高達擺擺手:“我們突出了難受,你以為李珣在潁州就好受了?夾在我們和宿、淮之間,說不得哪天就給合圍了。再加上前幾年東海人那邊鬧得凶,他們那些漢軍都人心惶惶,想找個出路再正常不過了。男人別那麽瞻前顧後扭扭捏捏的,當斷則斷,不然機會都白白溜走了。現在又是大爭之世了,隻要你實力夠強,那麽就算他們本來有心耍詐,也會乖乖聽話,否則守著這一畝三分地,早晚會被別人吃幹抹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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