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3年,4月12日,16:41,臨安,京東商城。


    “砰!”


    一聲槍響從京東商城西南角的樓上傳了出來,幾名宋兵應聲向後麵的廣場退去。


    這處角樓原本是東海商社的自營商店,裏麵陳列著諸多東海特產的寶物,平日裏一向人流密集。今天本來也是這樣,可是臨安城內突然出了事,幾名秀才帶著一堆大兵跑了過來,東家們立刻做出了清場的決定。


    現在,樓裏一個客人已經也沒有了,門窗都用厚木板封閉了起來,商城保安們在三樓上來回巡視著,不時從窗口向外開上一槍。


    京東商城的保安主要有兩個來源,一是從本土派來的退役士兵,二是金華義烏一帶招募來的礦工——這些人當初是招來作建築工人的,工程結束後就從中挑了些老實精壯的留下來做保安,後來有的去了本土,又補充了一批,現在仍然有不少。


    這些婺州出身的保安有紀律有膽氣,算是不錯的兵員,但仍然有些問題,那就是尚未適應自己的身份,麵對代表朝廷的新軍的時候下不了手去,用力氣把他們擠出門去倒是沒問題,但真拿起兵器來作戰就不行了。


    所以,現在在樓上開槍的主要是本土保安,不過他們也並沒真正朝著人打,隻是隨意對著宋兵旁邊的空地開上一槍,警告他們不要接近。


    而那些被上麵派過來的宋兵也沒真想著跟裏麵的東海人拚命,有了槍聲這個由頭之後便足以向軍官交差,一溜煙地跑回去了——實際上他們是真覺得自己很危險,東海人的線膛槍指哪打哪,但他們不知道啊,在他們看來那可真是瞄著自己打的,隻不過打歪了而已。


    可是,這終究不是個辦法啊。


    商城西北角的高樓上,文天祥看到這一波宋軍退卻之後,並未感到欣慰,反倒皺起了眉頭。


    他思考了一會兒之後,告別了身邊幾個跟他一起逃進來避難現在正歡呼雀躍的士子,轉身下了樓去。


    ……


    16:43


    “……去年光是商社的對宋貿易額就超過了千萬元,更別說更多的民間貿易了,任何一點損失都承擔不起!現在我們不可能離開他們,真得攤牌,也得仔細謀劃,過個兩三年再說。”


    “三年之後又三年,從當初上岸到現在都十八年了啊,就算剛來的時候是個小娃娃,現在也該成年了吧?我這些年可是看明白了,他們根本沒認清自己的處境,完全是在自己找死,再忍讓的話更會得寸進尺,非得教訓他們一下才行……”


    底樓的會議室中,狄柳蔭正與駐商城的林大力、吳子力以及今年剛過來準備接替他工作的烏文成議事。


    他們本來是在討論這次事件的應對,畢竟賈似道歪打正著猜對了,這場遊行真的是他們煽動起來的,總得自己收尾才行。但談著談著逐漸變了味道,烏文成居然提出要用一場軍事行動來“幫助朝廷認清自己”,這可有些出乎意料了。


    文天祥的到來適時打斷了這場充滿了火藥味的會議。幾人一開始不知他的來意,吳子力見他被秘書帶進來,還貼心地問道:“宋瑞,你怎麽來了,可是肚子餓了?現在店裏沒客人,樓下還有不少吃食,你們自己去拿就行了。”


    “哦,不,不是這個。”文天祥趕緊搖頭,然後露出了堅毅的表情,說道:“諸位,今日之事,緣自我起,至於如此境地,甚至與朝廷新軍動起了刀兵,實在是由我拖累了諸位。若是繼續這麽對峙下去,真鬧出了兵災,事情可就沒有轉圜餘地了。所以,還是及早終結吧,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便讓我出去隨他們走吧,諸位也及早給賈師憲送些禮去修複人情,省得壞了天下大局。”


    四人聽了,不約而同地搖起頭來。


    狄柳蔭歎了口氣,說道:“宋瑞,都現在了,你還沒看明白呢?現在可不是把你交出去就沒事了,他們要的是讓你頂罪,可是有你一個就夠了嗎?若是抓了你,回頭我們就在報紙上披露真相,為你請命,那他們可怎麽辦?所以,他們想了結此事,非得把你、我,還有其他知道真相的仁人誌士都抓起來才行。現在讓你出去,非但於事無補,還會更助長他們的囂張氣焰。所以,老老實實在我這兒呆著吧,正好現在客房都空出來了,你們幾人隨便去住。哦,對了,給我畫點畫,寫點詩詞,就當旅費了。”


    文天祥先對他俯身行禮表示了一下敬意,然後依然憂慮地說道:“可是,現在新軍已經圍在了外麵,商城之內不過百多人,能堅持到幾時?一旦他們攻了進來,財貨人命損失可就無法估量了啊。”


    角落裏的林大力這時猥瑣地笑了一下,說道:“不用擔心,就他們那點三腳貓功夫,幾天之內是別想攻進來的,而有這段時間,外麵的人足夠把今天的破事傳得人盡皆知沸反盈天了。到了那個時候,賈太師除非能封住江南百家報刊十萬士子的嘴,否則別想顛倒黑白,說不定朝堂都得大震動。到時候,我們就安全了。”


    聽到這裏,文天祥終於鬆了一口氣:“這樣就好,不然天祥給諸位兄長添了這麽大麻煩,實在是……”


    篤篤!


    話音未落,剛才的秘書突然敲門走了進來,臉上帶著掩蓋不住的慌張:“狄總,不好了,外麵的新軍來了增援,人數至少上千,還有騎兵和大炮!”


    “什麽?!”狄柳蔭一下子站了起來,“他們這是玩真的?”


    ……


    17:12


    “嗬,陳與權,又見麵了啊。”


    在大炮的威脅之下,狄柳蔭和烏文成不得不硬著頭皮出了商城,去與朝廷的代表陳宜中進行談判。他們也沒出城多遠,就在外麵的廣場上,與對麵隔著二百米,扯著嗓子喊了起來。


    陳宜中額頭上仍然殘留著之前跪地磕出來的紅印,不過精神狀態好了很多。現在他看到在整個臨安城也算是一號人物的狄東家灰頭土臉的樣子,得意地說道:“狄兄,你們今天可是闖了一出彌天大禍啊!不過賈相有度量,還念著一份舊情,若是你們現在乖乖出來投降,自首認罪,那麽未必不能從輕發落。否則的話,哼哼……”


    “唔……”狄柳蔭壓住怒氣,“那麽,賈相想讓我們認什麽罪呢?”


    隔得太遠,陳宜中也看不清他的表情,繼續得意洋洋地說道:“交出禦街之難的罪魁禍首文宋瑞,然後你們東海國也得因煽動士民作亂而賠款,另外也要交至少一人去樞密院問詢,必須是真東海東家。此外,京東商城必須交給朝廷,之後東海國在大宋的貿易也得嚴格限製,隻能在慶元府專營,商貨由市舶司博買……”


    “荒唐!”狄柳蔭聽到後麵,實在是忍不住了,“這種條件對我國對朝廷都無益處,完全是在胡鬧。陳與權,你怎麽會提出這樣的條件?”


    “這可不是我的條件,而是太師和朝廷的決議!”


    若是別人,此時可能尚會與他虛與委蛇一會兒,但烏文成當年可是有著在膠西城被薑思聰捉去拷問的慘痛經曆的,現在陳宜中想抓股東進天牢走一遭,無疑正是觸了他的逆鱗。他想都不想,當即一口回絕:“笑話,我們絕無可能接受!”


    狄柳蔭也附和道:“對,絕無可能!”


    見狀,陳宜中立刻翻了臉:“哼,接不接受,難道由你們說的算了?若是不從,那麽大宋市舶司便不會再放一艘東海商船入港,你們任何一點銀錢都別想從大宋賺走了!”


    看著他愚蠢邪惡而自信的樣子,狄柳蔭差點氣笑了:“你……你們糊塗啊!且不說這根本就是損人損己,現在蒙元大軍正在南陽虎視眈眈呢,你們怎麽就敢蠢到先掀起一場內亂來?”


    陳宜中哼哼一笑,大膽地往前走了一段距離,像是看螞蟻一樣地對狄烏兩人說道:“兩位仁兄,爾等有所不知,就在今日,元國密使已經正式與我大宋約定為兄弟之邦了!從此雙方親如一家,又怎麽會擅起刀兵呢?相比北朝,朝廷更擔心的可是你們東海國啊!”


    烏文成聽了,眼睛頓時瞪大了起來:“你,你們瘋了嗎,蒙元的話也敢相信?這顯然隻是緩兵之計,說不定就在議和的這陣子,他們正在往襄陽調兵呢!當年對遼對金對蒙的教訓,你們難道忘了嗎?”


    “就是因為有了教訓,所以才不能繼續重蹈覆轍——你們才是比蒙古人更大的威脅啊!”陳宜中又哼了一聲,冷冷地說道:“二位,比起襄陽,你們還是先擔心自己吧。這座商城如此堅挺,確實出乎了常人預料,可再堅挺又能堅挺幾日?你們躲在裏麵,難不成還想等待東海國派兵來救不成。嗬嗬,我知東海船堅炮利,可現在是南風季,等你國收到消息再遣船過來,怎麽都得一個多月了吧?就算能過來,可真當臨安水師六軍幾十條大戰船是吃素的嗎?所以,還是別想著負隅頑抗,及早悔悟吧!”


    “好意謝過了,我們有幾分本事我們自己知道!”烏文成當即拂袖而去。


    狄柳蔭歎了口氣,也轉身離開,最後留下一句話:“你們這些人才是執迷不悟,敵我不分,不知好歹!有什麽本事都拿出來吧,看誰能笑到最後!”


    “你們……不識抬舉!”陳宜中對他們不配合的態度非常不滿意,“居然敢抗拒大炮,真是瘋了!”


    既然雙方談崩,那就沒有什麽好說的了。陳宜中當即回了後陣,指揮軍官們動作了起來。


    現在他們已經得到了樞密院和官家的授權,行動起來名正言順,馬上就將大炮推了上去。


    現場人馬混雜,頓時熱鬧起來,就連不少之前被嚇得躲回家裏去的周圍居民也冒出了頭來看熱鬧。


    17:37


    另一邊,狄柳蔭等人也沒有坐以待斃,在做出抵抗到底的決心之後,很快動作了起來。


    “快,堆在牆根,就像砌牆一樣,重疊布置!”


    商城東南角二樓之上,保安隊長張長安正指揮著一隊婺州保安,把裝滿了土的麻袋堆在一扇窗戶的下麵。


    這棟建築是用堅實的磚石水泥砌成,安全冗餘放得很大,未必就會被炮彈輕易撼動了。隻要再用沙袋加固一層,那就是一個可以進行反擊的火力點了。


    至於火力……


    不久後,狄柳蔭親自帶人抬了一個小箱子過來,箱子起開之後,裏麵盡是用一個個小紙盒裝好的金閃閃的黃銅子彈。


    狄柳蔭從其中取出兩盒交給張長安,又給了他一枚望遠鏡,說道:“長安,你帶人看住這個點,能把宋軍的火炮趕多遠就趕多遠,能行嗎?”


    張長安接過子彈盒,從中取出一枚拿在手裏,像看兒子一樣看了一會兒,然後對狄柳蔭拍胸脯保證道:“好,有了這好貨,我們三人在這裏,一千米不好說,五百米肯定不會讓他們進來!”


    “很好,”狄柳蔭點點頭,然後指著窗外一隊正在推進的炮車,“現在就打給我看看吧。”


    “是!”張長安和身邊兩名本土保安接了命令,很快摩拳擦掌動了起來。他們解下背後的真隕星步槍,打開彈倉,取過那種新子彈裝填了進去,然後就架在高過窗台的沙袋上,對著外麵移動中的宋軍炮兵瞄準起來。


    與真隕星槍早期使用的銅底紙殼彈不同,這種新子彈是完全的銅殼彈,閉氣效果要比紙殼彈好得多,還可以容納更多的裝藥,使得彈頭初速可以超過400m/s,動能相比之前提升了40%,達到了2000j,有著更大的威力、更平直的彈道和更遠的射程。


    由於東海商社的工業能力所限,這種銅殼彈所采用的彈殼是簡單的直筒型,上下粗細差不多,與後世瓶型步槍彈很不相同,倒像是個大號的手槍彈,最大的好處隻是便於加工。饒是如此,它的生產工藝和質量控製還是要比紙殼彈複雜不少,造價自然也相當昂貴,所以現在隻能限量供應,在東海軍中並不普及。


    但它還有個好處是不像紙殼彈那般易吸潮,所以更耐儲存,而這就正好適應了江南工作組的需求——他們要配備一些武器以應急,但平時又不會經常使用,周轉率不高,所以必須經得起長期儲存才行。因此,大會就批了京東商城一批銅殼彈放著備用,現在沒想到還真就用上了……


    “隊長,用哪個標尺?”一個保安向張長安問道。銅殼彈的彈道特性與紙殼彈不同,所以真隕星按紙殼彈標定的標尺並不完全適用,若是近距離打打也就罷了,此時遠距離狙擊的場合心裏還真沒底。


    張長安估算了一下宋軍的距離,又在心裏換算了一下,不確定地說道:“先用六百吧……你們先別打,我開幾槍看看先。”


    說完,他把標尺上的滑塊調整到“600”的位置,對著遠處的宋軍瞄準了起來——如此遠的距離,人體隻剩一個小黑點了,實際上根本無法瞄準,他隻是大致朝他們的隊形瞄過去,然後開槍……


    “砰!”


    槍響之後,張長安立刻用望遠鏡看過去,幾秒過後,對麵好像有幾人注意到了槍彈,左顧右盼了起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子彈真的打到了附近。總之,好像有些效果,於是他重新裝填了一發,又開了一槍,這下對麵的騷動更大了,但還是沒有真正的傷亡。


    但有這個效果也夠了,他對身邊兩人招呼道:“就這個距離,先射上三輪!”


    後麵的狄柳蔭對這個效果有些失望,但也沒辦法,若是讓他自己上,連這個準頭都沒呢。於是他也不看了,又帶人去了其餘幾個火力點,把子彈分發給保安們,讓他們各自對炮隊進行阻擊。沒打錯,是阻擋進擊,不是精確狙擊。


    或許單獨的射擊想準確命中幾百米外的目標隻能靠運氣,但當子彈的數量夠多之後,即使是小概率也能出現明顯的戰果。


    一開始,推進中的宋軍炮兵看到商城樓上發出槍煙,隻是驚奇,並未害怕。因為他們也是玩過火槍的,知道這東西在這麽遠的距離上既無準頭也無威力,仍然繼續推著車——按照軍官的命令,既然對麵沒有火炮,那麽怎麽也得推到三百米內再打炮。但是,他們很快就發現了情況不對,商城裏應該沒幾杆槍,可槍聲怎麽這麽密集?而且,子彈怎麽淨往身邊招呼啊?


    當第一例傷亡出現的時候,他們還能認為是倒黴過頭了,可傷亡接二連三出現之後,就不能再歸咎為運氣了。最終,當押隊的軍官也被打中的時候,他們再也堅持不住,開始向後潰逃回去,隻留大炮還停在原地。


    見初戰告捷,狄柳蔭終於鬆了一口氣:“果然,線膛槍是足以與滑膛炮對抗的。就算他們下次能頂著子彈把炮推進有效射程,想打破城牆也需要點功夫了,至少能拖到他們把艦炮運來,那怎麽也需要好幾天了……”


    然後,他忍不住回頭往背後的高樓望去。在那裏麵,烏文成他們正通過無線電報機,用外人絕無法想到也無法理解的方式,不斷地與本土中央塔聯絡著。


    “希望那邊動作快點吧,我們、我們和我們的時間都不多了……”


    狄柳蔭收回目光,在充斥著硝煙氣味的長廊中掃視了一眼,對保安們勉勵了幾句,然後抬頭看向廣場之外人頭攢動的宋軍陣地,又看向更遠處已經被夕陽映紅的臨安城,思維更是飄向了千裏之外的襄陽前線,那裏現在又是什麽情況了呢?


    “這大樹底下好乘涼的時代,終究是結束了啊。”


    ……


    第八卷-大爭之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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