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3年,9月31日,黃州。


    “別裝子母彈了,裝實彈——”“轟!”


    大戰船“撫州號”的上炮艙中,陳文龍聲嘶力竭地進行著指揮。但艙中炮手多有臨時上馬的,這緊張的時候能完成裝彈就不錯了,哪還能在轟隆的炮聲中分辨出精細的命令呢?於是各炮位自己覺得差不多了就點火,事實上各自為戰了。


    陳文龍見指揮無用,隻得灰頭土臉跑到炮位旁邊,一個個比劃著輪流吩咐過去。


    陳文龍是鹹淳四年(1268)的狀元,名字還是度宗欽賜的,後來因為得罪了賈似道被貶往撫州。撫州就在吉州旁邊,後來文天祥起事,他就順勢帶人加入了進去,現在在撫州號上以文職領兵。他上船之後不適應吐了好幾天,現在已經比較習慣了,但由於不是專業武官出身,帶起兵來總是有些混亂。


    撫州號在整道戰列線上排第二個,之前接戰的都是普通小船,對付起來很容易,船上十五斤炮裝填的都是子母彈——這是宋軍自製的一種炮彈,用一枚標準口徑的實心彈封門,再在後麵接一枚霰彈,以取得雙重殺傷。但子母彈受限於裝藥量,隻對近距離輕目標有較好殺傷效果,對於厚船殼目標就作用不大了。而現在他們即將與元軍的正規炮船接戰,後者船殼較厚,就得用正統的實心彈對付了。


    “砰——咣!”


    突然,對麵不知道哪門炮走了狗屎運,居然正好把實心彈打進了一個炮窗裏麵,直接把裏麵的大炮給撞歪了,又牽連到附近的好幾個炮手,連帶著撞翻了一堆違規擺放在一起的炮彈……


    一時間,上炮艙內一片狼藉,炮彈滾得到處都是,被炮壓到腿的炮手扯著嗓子發出了哀嚎,無數目光被吸引了過去。


    陳文龍趕緊往那邊跑去,喊道:“能爬的都爬起來!先保住火藥,別給灑了,再正好炮車!還有別的炮組都別看了,都裝彈,裝實心彈,快裝!”


    他正跑著,突然間船身一動,向右轉去,讓他一個踉蹌差點歪倒,還好有兩個炮手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什麽情況?”他不明所以地問道。


    大多數人同樣一頭霧水,但很快有人看向一直沒用到的左舷炮窗,發出了叫喊聲:“看,左邊有船過來了!”


    ……


    左邊過來的船正是解汝楫率領的五艘炮船,實際上他們不是從“左邊”過來,而是等領頭的吉州號一打完就直衝著它的船頭衝過來了。隻不過當時文天祥就在船頭艏樓上,清楚地看到了他們的動向,因此立刻命令船隊向右轉向,以空閑的左舷迎擊,所以元軍的來向就變成了“左邊”。


    大戰船有人力螺旋槳動力,雖然體型龐大,但卻意外地靈活,工況一升,舵輪一轉,輕鬆地在元軍炮船抵近之前完成了轉向。


    解汝楫看著如山的吉州號和緊隨其後的撫州號將左舷露了出來,密密麻麻的炮口直對準了自己,壓力從未有一刻如同現在這般巨大。“這,這怎麽可能……快,快,我們也右轉!”


    然而終究還是慢了一步,他們順水而進,很快就把自己送到了大戰船的炮口前,然後就是——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


    火光在眼前如麻點一般炸亮,硝煙如雲霧一般升起,數不清的炮彈瞬時砸了過來,木板碎裂聲與炮聲同時在耳邊響起!


    解汝楫躲在艙內,倒沒有在第一波打擊中身故,但看著殘破的船身,也嚇破了膽,再也不想什麽立功了,而是立刻下令道:“快,快鳴金撤退,回壽昌暫避。敵船凶猛,得先避戰保船!”


    ……


    看著元軍戰船倉皇退去,文天祥鬆了一口氣。


    以大戰船的能力,追上去殲滅它們乃至占領壽昌港口都不困難,但現在不是追剿殘敵的時候,黃州城裏還有不知道多少友軍等著他們救援呢。


    於是他立刻做出了後續安排:“撫州號、江州號在江中巡邏,防止元船卷土重來。信州號隨我吉州號前往江北,護衛小船登陸、接引友軍!”


    四艘大戰船一分為二,兩艘繼續在江中遊弋,另兩艘領著後續抵達的輔助船隻小心地向北邊黃州碼頭處接近過去。


    之前已經有一些零散元軍繞到了城南,試圖阻截從南出城的宋軍,碼頭上也散布著一些。但他們還沒完成這個任務,就遭遇了逼近的大戰船。


    大戰船上的火炮雖然不能曲射,打不了太遠出去,但對付近在岸邊的敵軍還是綽綽有餘的。在它們威勢十足的炮火打擊下,岸上元軍識時務得很,立刻向北逃亡而去了。


    不久後,黃州南城門大開,一隊接一隊的宋軍從中退了出來。


    ……


    “快走!快,再麻利點!”


    南城頭,邊居誼從城垛上探出身子,對下麵的出城的宋軍大聲呼喊著。


    這些宋軍之前向城南撤離的時候行動緊急而迅速,但出城門之後鬆懈下來,反而放慢了速度,對後麵的戰友造成了些許阻礙,因此才被邊居誼催起來。


    不過邊居誼催歸催,卻沒有責罵之意。這些士兵大多灰頭土臉、負傷帶血、丟盔卸甲,但每一個都是經過了考驗的珍貴戰士,都是珍貴的種子啊!


    他又往周圍望去。現在自家守軍正在不斷向南撤離,而元軍則咬住他們展開了追擊。情況緊急,但尚可控製。南城牆的東西兩角都被用障礙物堵住,城下的空地也用街壘防住,元軍過不來,隻能從城中穿街走巷零散繞過來,追擊的效率很低。


    漸漸的,抵達南城的宋軍越來越少。城中各處仍有激烈的槍聲傳來,但看樣子,他們與其說是被困住,不如說是不想走了。


    苗徐帶著一隊兵匆匆趕了回來,抬頭看見邊居誼,急道:“都統,您怎麽還在這啊!快走,我上城守著!”


    邊居誼擺手道:“我沒事,你先走!”


    苗徐急了,揮手讓手下先出城,自己蹭蹭從城階登上城來,又勸起他來:“都統,壯烈殉國固然可以稱道,但留著有用之身,多殺幾個韃子,不是更好嗎?”


    其實邊居誼也沒那麽堅定。若是無路可走,那麽他肯定是堅持到最後一刻以身殉國沒話說,但現在明明有了生路,那非得赴死就是白送了。


    正好這時城南有一隊斥候抵達,對著城上高喊:“不知哪位是黃州邊都統,我家文大使有請!”


    邊居誼便順水推舟道:“嗯……既然是大使召我,那我便去吧。苗兄弟,你看好城門……也不需硬頂,若是事不可為,那便封門炸毀機杼南撤即可。”


    苗徐拱手表示領命,邊居誼這就退出了城門,與眾多宋軍一起向南邊江畔的碼頭撤去。


    ……


    “別擠了,再擠就該沉了!快把這艘船劃走,給下一艘讓出位子來!”


    碼頭邊上,陳文龍正和其他文官一起,焦頭爛額地調度著撤離進程。


    他們打仗的時候作用有限,現在調度起來倒是挺對口的,倒不是說他們有多少統籌的本事,而是這身長衫在士兵們心中頗有威信,能把人給調動起來。


    突然間,一隊兵擠了過來,為首一個軍官灰頭土臉的,張嘴就要對他說什麽。他見了,不耐煩地擺手道:“別插隊,這裏將軍多了不差你一個,回去排隊去!”


    軍官有些尷尬,隻好先自我介紹道:“在下邊居誼,忝為黃州守將,是聽說文大使召喚,才趕來這邊。隻是不知文大使在何方,故來問個路……”


    “啊?”陳文龍也是聽說過邊居誼之名的,對他堅守孤城的行為很敬佩,現在居然見到了本人,這下尷尬的就是他了。他連忙正色道:“原來是邊都統,失禮了,大使在西邊的‘吉州號’上,就是那艘大戰船,岸上有小船接引,你往那邊去即可……”


    邊居誼往那邊一望,一眼就掃到了江麵上高大的吉州號和臨近岸邊一艘插著旗子的小船,心中有數,於是對陳文龍道:“多謝這位秀才了,那在下便告辭了!”


    聽到“秀才”的稱呼,這位狀元嘴角直撇,但也無意去糾正,就這麽目送他離去了。“莽了些,倒也是個忠義之士……”


    ……


    邊居誼攀著繩梯,往吉州號的露天甲板爬上去。眼看著要到舷邊了,他正要縱身一躍翻過去,上方卻有一隻手伸了出來。


    他一愣,伸手過去一握,借力翻到了船上去。上去一看,手的主人是個穿長衫的中年男人,旁邊有不少身著黑甲的兵丁護衛著。他立刻意識到了他是誰,單膝一跪行禮道:“在下黃州守將邊居誼,見過文安撫!”


    畢竟是文官,還是安撫一級的大官,當得起他這一跪。


    文天祥卻一步向前,將他扶了起來,看著這個年紀比他還大些的猛將,為他拭去臉上的黑灰,感歎地說道:“國朝養士三百年,不知多少人受恩於上,臨危卻退縮了的。邊將軍不顧生死,為國守疆,乃是真正的忠義之士!慚愧,在下非但與國無功,算下來反倒有罪,哪裏受得了將軍之拜?該在下拜將軍才是!”


    說著,他就要對邊居誼躬身行禮。邊居誼哪裏敢受?當即給他攔了下來。


    說起來,邊居誼也是心裏感動,困守孤城,大小戰不知多少次,終於有外人能認同並稱讚他了。


    這位鐵漢子鼻子一抽,眼看著眼淚就要流了下來,最後還是仰麵向天,說道:“文大使也是真正的國士!自襄陽陷後已有一月,上遊各官或降或逃,下遊各地自守其土,唯有文大使能伸出援手。若不是文大使,恐怕我這把老骨頭已經丟在城裏了。救命之恩,如何報答都不為過,自此以後,我這條命就賣給大使了!”


    文天祥看向北邊陸地,看著上麵的宋兵一隊隊撤離到船上,船隻又一艘艘往下遊撤去,而黃州城正被數不清的元軍占據,城頭旗幟不斷變色,歎道:“不止將軍賣命,我這條命也要賣掉。整個大宋,就靠我們這些人的命來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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