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6年,5月1日,河北行省,河間郡,大城縣。


    今年河北風調雨順,大城縣西南的泊舟鄉也如同其他地方一樣,進入了金燦燦的收獲季。


    泊舟鄉正中有一座“侃家堡”,是鄉中大姓侃家的聚居地。侃家祖當年遊俠起家,被河間薛萬戶辟入麾下,屢立戰功,積功升為千戶。此後侃家兒孫接連從軍,皆有功,故家業興盛。到現在,這泊舟鄉土地大半都歸他家所有,其餘百姓多半都成了侃家的佃戶。這樣的“一姓之鄉”,在河北行省可不算少見。


    但現在的侃家堡,卻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


    今天,一長串車隊自縣城中突然衝著侃家堡過來,然後嘩啦嘩啦跳了幾百人下來,有東海關稅同盟派駐大城縣的“訓政組”,有前者募集的“警察”,還有駐大城縣的兩連東海兵。最後這二百多人最為嚇人,不但都亮出了刺刀,居然還帶了兩門小炮過來——乖乖,這是要幹嘛啊?


    東海人要搞國家正規化建設,但不可能一蹴而就,現在他們管轄的國土一下子擴大了十倍不止,即使早年儲備了不少公務員,灑上去也沒幾顆芝麻了。因此管委會隻能往各地派出“行省”,然後行省再往郡派出“行政府”,負責宏觀上的行政事務。而再往下的縣一級,就隻能搞“訓政”了,也就是按東海國的體製設立行政機構和官職,但大體上仍由各縣的“名望人士”充任。行政府不時會派出訓政組去各縣巡視監督、發布指令,訓政期結束後,會根據考核成績對這些“臨時官”淘汰或留用。


    搞得有點亂,但這是因為之前剛吞下來不及消化。不過,到現在都過去了兩年,也該邁入正軌了。


    帶隊的訓政組組長梅堅跳下車來,整了整襯衫,穿上一件薄款的緋色風衣,與配合行動的連長交流了兩句,後者就指令自己的部下南北分開,堵住了侃家堡的兩個主要入口。然後,梅堅就帶著組員和警察們往堡中走去。


    警察由郡政府募集,骨幹是從本土的公安係統裏調來的,相當一部分成員是退伍兵,還有大約1/3是熟悉鄉情的本地人,訓練度和組織度都不亞於一般的外國正規軍,現在這近百人排成隊一走,頓時就引發了堡中的一片雞飛狗跳。


    穿著一身黃色質孫服的侃家家主侃泰連忙招呼起家丁……也不敢叫太多以免激化矛盾,隻點了幾名親信迎出堡外,配笑著說道:“梅組長,您,您怎來了,還這麽大陣仗。可,可是要河間府的回去,自小老兒家路過嗎?”


    梅堅看著他,搖了搖頭:“侃員外,您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啊。上次發來通告,您家認的夏稅額相比田畝數可是差了太遠了,要重新報告,您就這麽拋到腦後去了?”


    訓政組說是訓政,但其實人手不足,也沒多少能訓的,主要任務就是收稅。前年地盤剛占下,百廢待興,稅也沒好好收,隻是讓河北各縣按照元國舊例由舊稅吏象征性地收了一點。去年開始改革,仿照本土自治縣的製度,讓各縣土豪自認稅額,但嗬嗬,莫名其妙的,要繳稅卻又沒選票,誰會多認呢?轉眼又來到了這76年,各土豪仍然自行其是,侃家自然也不例外,結果沒想到,就被這訓政組盯上了。


    侃泰一愣,嘴角一撇,然後又換上了笑臉:“哎吆,那些下人蠢的,也不記得將這事與我提醒,小老兒腦袋不靈光,還真忘了,這就補上,這就補上。”


    梅堅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那您說說,補多少啊……”


    侃泰咬著牙道:“去年我家一百多石交了的有,今年五十再加……不,小老兒出血了,翻個倍,三百石的交!”


    “哈哈啊……”梅堅突然笑了出來,嚇得侃家人眼皮直跳。


    笑完後,他抖了一張紙出來,上麵是縱縱橫橫的一大片方塊:“侃員外啊侃員外,你家兩萬多畝良田,今年年景這麽好,恐怕畝產一石麥子不止吧?就算你一石好了,兩萬多石,15%的農業稅就該是三千石,你這就交十分之一還咬著牙,是想打發叫花子呢?!”


    侃泰嚇了個哆嗦,這人怎麽會對自家田產這麽清楚的?他看了看梅堅手中的紙,也沒看明白上麵那些字碼是什麽意思,隻搖頭道:“梅組長,弄錯了喲多半的是,我家的田怎麽也就幾千畝,糧食收了的還要給這麽多家人去養,餘糧實在是沒幾百石的哇!”


    梅堅冷笑道:“這是觀瀾測繪公司出的數據,你要是不服,就去法院跟他們打官司去吧。今年就是三千石,不能少!”


    侃泰急了,口不擇言道:“三千石!你把我賣了的吧!你們這般橫征暴斂,就不怕民心失了,大元再打回來的麽?”


    聽了他這話,梅堅不怒反喜:“好啊,你說了‘大元’是吧?果然,你就是元國留在大城縣的奸細,怪不得抗稅不交!來人,給我封了這處屯堡,把侃家人帶回去細細審問!”


    說完,他身邊的警察們就一擁而上,將侃泰等人製住。


    侃泰大驚,先是怒罵道:“兔崽子,你……”然後被人一腳踢在膝蓋窩,跪了下來,看到警察們開始按家按戶搜捕,這才驚恐起來,回想起了一度被遺忘的“屠城”恐懼。於是他對梅堅哭喊道:“饒命,饒命啊,三千我出……”


    這時梅堅一腳踢在他嘴上,止住了他的求饒,倒打一耙道:“這時候還癡迷不誤,抱著那點浮財不鬆手,活該流放。”


    訓政組帶來的人一戶戶闖過去,將裏麵的人一個個逮出來。現在務農季,大部分人都在田裏忙碌,留在堡內的大都是老弱幼,沒什麽抵抗。堡外的外姓佃戶有的圍觀過來,但更多的是躲回自己家中閉門不出,還有些幹脆拿了東西往外逃的。


    倒是有不少在外的侃家青壯聞訊趕回來,要知道元國可是封建製的,他們平時就多有操練武藝以備不時之需,現在見家人被抓當即火氣上湧,操著鋤頭鐮刀就衝了上來——可惜,麵對步槍和霰彈槍還是不夠用。而他們的抵抗更加坐實了侃家的“圖謀不軌”,梅堅更加理直氣壯地帶人抓捕起來。


    最後,侃家近千口人被一抓而空,捆在堡內的幾間大屋中。不日,他們將分批運回縣城,接受正義的審判。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很快他們就會得一個“流放海外”的判決,然後前往海津縣出海,前往重洋之外某處未知的所在。


    梅堅又帶人出去轉了一圈,實地勘查周邊的情況。泊舟鄉的田地大多為侃家所有,外姓佃戶以十戶左右為一“莊”散布在周邊,耕種侃家租給他們的份地。梅堅隨便去了一座近處的莊子,莊裏人本來躲在屋子裏,但屋子沒什麽防禦力,被警察們一喊,不得不不情不願地走了出來。


    不過出乎他們的意料,這些凶神惡煞的外來人沒抓他們,反倒安撫了一頓。


    實際上,訓政組的這次行動是新到燕京的金盛司所製定的“粉刷”計劃的一部分。


    管委會把河北行省劃分為十個郡,再算上燕京,根據元國的戶籍數據,這些土地有七十萬戶在冊,再考慮到必然有一部分人不入統計,總共應該大約有五百萬人口。這五百萬人,要是一個個教化過去,肯定是個不可完成的任務,但好在裏麵至少有四百五十萬是不識字的,一片白紙也就不需要洗了。剩下的五十萬多半是有地位的土豪,拉攏一部分,消滅一部分,剩下的自然就會“心向教化”了。再適當往當地移民一些東海國民和南方士人,以後逐步開展義務教育,有個一兩代人的功夫,怎麽都洗過來了。


    顯然,這家侃姓土豪,就是需要打擊的那一部分了。他家過去積極向外族靠攏,沾染了大量胡俗,現在找個理由把他們遷走,既削弱了舊文化的影響力,又給海外送去了人力,順便還能增大稅基,何樂而不為呢?


    而旁邊的普通百姓就沒必要特意對付了。一來沒必要,二來也沒那麽多人力去處理這麽多人口的甄別遷移事務,三來……現在是農忙季,把人都弄走了,誰來收莊稼交稅?


    梅堅隨便對莊民們勉勵了幾句,就讓隨從將他們登記在冊,自己隨便在周圍轉了轉,看到周邊都是大好農田,感歎道:“侃家倒真攢了不少好田……正好,分一半就地租給佃戶,剩下一半建個公社,安上百戶退伍兵,這泊舟鄉就入製了。”


    雖說縣級行政早晚會邁入正軌,但總是依賴當地人的話,現代治理也難以推行下去。因此管委會計劃安置一大批退伍兵過來,作為公民的種子。正好,大戰過了兩年多,當初急劇擴軍,今年也正有一大批義務兵要退伍,正好用在這裏。


    梅堅看了一會兒,又見人群中有不少小孩子,就換上一副笑臉,從兜裏掏出一小包紅糖,給他們一人倒了點。


    孩子們嚐到了甜頭,紛紛歡呼雀躍,嘰嘰喳喳想著再要點。不過其中一名小男孩卻怯生生地問道:“官,官人,你,你能收俺去當兵嗎?”


    梅堅一愣,問道:“你怎麽會有當兵的想法?”


    小男孩撓撓頭答道:“俺們鄉裏,像俺們這樣的莊稼戶,想翻身過上好些的日子,都是要去當兵的啊。官人你手下這麽多兵,也要了俺吧,俺雖然小,但也有不少力氣,將來肯定能好好打仗!”


    梅堅無奈地笑了笑。他出身江南華亭縣,自小從未有過投軍出人頭地的想法,讀書科舉才是正途。後來去了東海國考了公務員,東海國雖然當兵是個不錯的出路,但也不是唯一的出路。唯有這原屬元國的地界,一般百姓才會把當兵成為唯一突破階層的途徑,想來真是……可怕啊。


    他不禁感到一陣後怕。如果不是東海國先行崛起攻入了元國,以元國這可怕的體製,人人以爭勇投軍為上進之途,那該有多強大得軍力?恐怕大宋絕無幸免之理吧!如果真是那般,那現在就不是他來泊舟鄉搞什麽“粉刷”,而是元兵去他的家鄉華亭縣作威作福了。說不定這個小男孩,未來也會成為其中之一……


    他歎了一口氣,道:“還好,不一樣了。”


    然後他又對這個小男孩說道:“男子漢誌在四方,沒必要拘於一途,當兵報國自然好……呃,你知道報國是什麽?投軍不光是為了個人的榮華富貴,還是為了保家衛國,有了大家才有小家……”


    見小男孩一臉懵逼的樣子,梅堅自嘲地搖了搖頭:“我跟你說這些幹嘛。算了,過陣子大城縣就要設小學了,如果有機會你就去求學,將來學好了,別說賺錢買糖吃,就是像我這樣考個公務員都沒問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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