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二年,7月29日,阿拉貢,薩拉戈薩。


    經過長途跋涉後,朱涇等人終於抵達了阿拉貢國的都城。


    喬瓦尼和劉見廣先行一步,帶著向導去了城裏的宮廷投拜帖,而朱涇就在河港周邊參觀了起來。


    他帶了兩個護衛,為了不招致無謂的敵意,沒有攜帶刀劍之類的,隻在腰間別了手槍。但他們依然吸引了大量的目光——實在是太引人矚目了,黑發黑眼的異域麵孔,高大的身材,身著輕薄款的紅白亮色絲綢風衣,在這遍布塵土的肮髒集市中,在晦暗無神的人群中,簡直如同黑夜中的燭火一般顯眼。


    薩拉戈薩氣候幹旱,地上固不住土,一陣風吹過,就有漫天的塵土和臭味飄了起來——吹起來的不但有土,還有地上隨處可見的人畜糞便的氣味。


    朱涇眉頭一皺,抬袖掩住口鼻,換了個方向繼續走過去。那邊本來有一群當地人在圍觀著,但見這衣著華麗得體的三人走來,瞬間唯唯諾諾地走開,生怕衝撞了老爺們。


    “倒是識相。”朱涇微微搖了搖頭,繼續走著。


    他見這條街賣的還是穀物一類的東西,和之前的差不多,看來也是沒什麽特別的了,於是就返回了河邊。


    他們雇來的船還停在河邊,不過他不想上去——與自家整天打掃得幹幹淨淨的艦船不同,這些本地船隻衛生習慣很差,船主和船員幾乎不洗澡,艙內散發著臭味。之前是趕路沒辦法,現在都到地方了,還是別進去受罪的好。


    有一名隨船而來的唐姓畫師正在一處樹蔭下架起了畫板,描繪這乏味的異域風情,朱涇過去看了看,終於起了些雅興。


    於是,他讓護衛搬出自帶的炊具,去河邊取水,加入明礬反複過濾了幾遍,才架到火上煮起茶來。然後就坐在樹下,跟畫師一邊聊著一邊喝起了茶。


    周遭不時有穿著粗陋衣服的平民扛著貨物或牽著牛馬從樹旁經過,無不好奇地看著他們,卻不敢靠得太近,隻能一邊瞥著一邊繞過去。一時間,這棵不起眼的樹旁邊竟成了喧鬧的港區中一片少見的淨土。


    朱涇不以為意,隻看著畫師的鉛筆在紙上躍動著,近處低矮雜亂的集市和遠處高大的城牆的輪廓逐漸顯現出來。


    稍後,畫師又換了一張紙,把畫板轉了個方向,描繪河北岸的一座城堡。又是寥寥幾筆勾畫出神韻後,再次換了個角度畫起了自然風光。


    最後,他掀開一張新紙,對朱涇笑道:“艦長,獻醜了。”然後在紙上龍蛇飛舞了起來。


    與之前的寫生不同,他這次換了一種近年來流行的“鳥瞰”技法,不是直接描繪眼前看到的景色,而是對周邊景物爛熟於胸後,想象自己身處高處俯瞰下去,將這幅想象的俯瞰風景畫下來。先是東西向的埃布羅河躍然紙上,又是河南連綿彎曲的城牆和城內連片的紅屋頂建築,然後是城外的集市、河上的船,再然後是河北的農田和城堡……宏觀景物布局結束後,又加上了“一點細節”,最終幾如親見的薩拉戈薩城俯瞰圖便出現了!


    朱涇看完全過程,目瞪口呆,擊掌讚歎道:“唐秀才,你這一手簡直神乎其神啊!我出五塊錢,你這畫能賣我嗎?”


    唐畫師笑道:“粗陋之作而已,艦長若是喜歡,拿去既可。在下這種水平,在嶗山不過是末流而已,有的師兄真的能看過幾眼就畫出如同親見的景色來。那般高手隨便一畫,就能賣出上百元去,也就是我這般的‘畫匠’,才為了薪水來了船上混口飯吃。”


    朱涇搖頭道:“那哪能一樣?他們就是再能畫,不過是把熟悉的景色複現一遍而已,唯有唐兄弟這般飄洋過海的,才能把真正的新奇帶給世人啊。依我看,你的境界可比他們要高多了。”


    唐畫師拱了拱手:“艦長真是過獎了!”又撓頭道:“今日不過是匆匆繪就,尚未雕琢,待回了船上,我轉繪一張,上了顏色略加裝裱,再送給艦長,如何?”


    朱涇哈哈一笑:“那可真是有勞唐兄弟了!”


    ————


    正在這時,外圍的人群分來,劉見廣等人回來了。


    看到他們,朱涇走了過去,問道:“怎麽樣,見到國王了嗎?”


    劉見廣汗流滿麵,一副辛苦的樣子:“慚愧,在下沒親眼見到國王,不過好歹是把拜帖和禮物送過去了。其實當地人不興投拜帖,但在下見了國王身邊一位侍臣,送了些禮物,他表示可以安排我們三日後見國王。此外,喬瓦尼往城中一處大廟投了些供奉,我們可以去彼處借宿。”


    情形還算好,朱涇點頭道:“辛苦你們了。”


    於是,當日,他們一行人就投宿進了城中的一處天主教尖頂大廟裏。廟裏的衛生要比當地的尋常客棧好一些,但仍不盡人意,夏人裏裏外外打掃了好一通,才捏著鼻子住了進去。


    第二日,他們去城裏逛了逛,無事。隻是廟裏那幾個穿袍子的廟祝老是拿著經書試著給留守人員講經,很是煩人。


    第三日,朱涇照例去城中閑逛,然後……就遇見了怪事。


    “這,這是在幹什麽,人殉?”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前方的火堆,向身邊的喬瓦尼問道。


    他們前方不遠處是一處舊城區,空地上架起了熊熊的火堆,一夥市民把一個披頭散發的婦人綁在架子上,一個長胡子的老頭正在架子前歇斯底裏地喊著什麽。


    喬瓦尼一看就明白了,不過他自己也很震驚:“這是魔女審判?可是為什麽,異端審判庭的人在哪?為什麽任由民眾胡來?”


    “這都是些什麽東西啊?”朱涇感覺莫名其妙的,正欲再次發問,後方就傳來了騷亂聲。


    他回頭一看,隻見一行人正坐著馬車向此處奔來,其中一人身穿灰黑色袍服,正站在馬車上揮舞著雙臂喊著什麽。


    朱涇認出了此人,奇怪地道:“這不是大廟裏的張廟祝嗎?他來幹嘛?”


    喬瓦尼嚴肅地道:“當然是來製止私刑了。”


    果然,不久後,馬車抵達火堆旁,張廟祝帶人緊急將那名婦人解救了下來。


    不過周圍的平民對此並沒買賬,圍了過來,憤怒地叫喊著什麽。幾名隨從將張廟祝護了起來,他站到高處,又對民人們說了幾句什麽番話,眾人才罵罵咧咧地散去了。


    然後,張廟祝就命人將婦人抬到車上,又對朱涇等人招了招手打了招呼,便準備返回。


    這時,喬瓦尼走到了張廟祝身邊,問道:“約翰,為什麽在薩拉戈薩會有私刑,異端審判庭的人呢?”


    張廟祝搖了搖頭,遺憾地說道:“喬瓦尼,你不知道嗎?阿拉貢不喜歡羅馬城,從許多年前就不準教宗派人來了,佩德羅國王更是這樣,所以我們實在沒有人手去教化民眾,發生這樣的事也是難免的。”


    在天主教徒的收複失地運動中,羅馬教廷建立了臭名昭著的異端裁判所,審判異教徒和瀆神行為——雖說如此,但在遍地都是矮子的中世紀,異端裁判所實際上反倒是個高個兒。貴族們粗魯無理,一向用自己的私法隨意審判犯人;平民們愚昧無知,迷信無比,動輒將身邊出現的瘟疫、天災等事故歸咎為“女巫”“魔鬼”,將活人當作邪祟燒死。相比之下,異端裁判所的教士們至少是讀過書講理的,反而要文明得多。甚至還有犯人被捉之後故意做出瀆神行為,以求自己轉移到異端裁判所去審判,以求得到更公正的處置。


    早年間,阿拉貢國受到羅馬教廷的支持,雙方關係密切,但是當它羽翼豐滿後,就不願接受教廷的指手畫腳,關係逐漸疏遠。到了上任國王海梅和現任國王佩德羅的時代,由於阿拉貢和羅馬在西西裏主權上產生了嚴重衝突,兩國關係更是降到了冰點。佩德羅嚴格限製境內的教士活動,一度被壓製的民間迷信再度死灰複燃。


    喬瓦尼聽了張廟祝的解釋,心裏一咯噔。自己和華夏使團來阿拉貢,本質是走了聖殿騎士團的關係,而騎士團可是教廷一係的,要是阿拉貢和教廷鬧僵了,那這層關係豈不反倒拖後腿了?


    於是,他一邊跟朱涇等人往回走,一邊將這一係列來龍去脈解釋給他聽。


    朱涇聽完,眉頭緊鎖:“原本以為這羅馬教廷像是衍聖公家,如今想想,卻更像周天子。說話不太有用,卻又有些用,因此反倒招諸侯不喜。要是這阿拉貢想自認蠻夷,那可就麻煩了。”


    喬瓦尼露出慚愧神色,學著華夏禮儀抱拳道:“抱歉,是我疏忽了。”


    朱涇搖搖頭:“錯不在你,是世道變化快。反正來也來了,就先去與這佩德羅三世……你們歐洲人的尊號也真乖,居然還帶序號的。就先去與他一會,看看他是個怎麽想法再說!”


    他們並沒有等太久,等到明日,便進入了薩拉戈薩城中南的宮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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