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戰兢兢


    阮劭南猛地張開眼睛,看到刺眼的陽光,天亮了。


    他怔怔地看著周遭的一切,如同從地獄回到天堂,這是他的書房,寬敞明亮,沒有無邊無際的黑暗,窗外沒有下雨。


    站起來,舒展了一下肩頸。有傭人在外麵敲門,“先生,夫人醒了。”


    他馬上打起精神,昨天答應了未晞要帶她出去的。她盼了好久,所以他再累也不能食言。


    街道上繁華依舊,因為是假日,所以人很多。無論生活多麽平庸忙碌,在這樣的日子,人們依舊呈現一副喜氣洋洋的麵孔。


    未晞興奮得像個小孩子,對外麵的一切都感到美人魚和好奇。阮劭南看著她把自己整個兒貼在窗子上,發現什麽有趣的事,就拉著他的衣袖,指著窗外大叫:“劭南,你快看!快看!”


    這一路走下來,他覺得看她比看風景有意思多了。


    他們來到城市裏最大的遊樂園,坐仿古式環園的小火車,玩太空梭,坐漂流船,進鬼屋,看四維電影。所有新奇、刺激、驚險、有趣的遊戲,未晞都拉著他玩了一遍。


    阮劭南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父親,帶著自己沒長大的女兒。看著她露出快樂、天真的笑容,他忽然覺得,所有的痛苦都是值得的。


    他不就是要她陪在他身邊嗎?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哪怕要他騙她一輩子,哪怕要他揣著這個秘密,後半輩子如同活在高壓線上心驚膽戰,他也願意這樣過下去。


    這樣想的時候,他們兩個人正坐在一家手工冰淇淋店裏。未晞一個人跑到櫃台前,買了兩杯特大號的冰淇淋。


    阮劭南看著自己眼前這杯,捏了捏她的下巴,“我哪裏吃得了這麽多?”


    未晞咬著勺子看著他,“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麽口味的,我就每樣要了一些,結果就變成這樣了。”


    阮劭南笑了笑,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吃起來。


    未晞看了看他,小聲問:“劭南,我以前是不是對你不好?”


    阮劭南差點噎到,趕緊喝了口果汁,反問道:“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我每次對你好一點,你就一副很快樂的很高興的樣子,好像很難得似的。所以我就想,我以前一定是對你不好,不然你怎麽會這樣?”


    阮劭南伸出手,摸著她陽光般明媚的臉,有些傷感地說:“你對我很好,一直都很好。是我自己不惜福,以前不知道珍惜你。”


    未晞歪著小腦袋看著他,不解地問:“我們以前是什麽樣子?”


    阮劭南愣了一下,隨即笑著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們兩家是世交,我們從小就認識了。後來你父親就把你嫁給了我,隻是很不幸,你嫁給我之後沒多久,你陪父母駕車出去旅行,路上出了車禍。他們兩個不幸去世了,你的頭部受到重擊,才會想不起過去的事。”


    “我沒有其他兄弟姐妹嗎?”


    阮劭南看著自己的冰淇淋在陽光下慢慢融化,搖了搖頭,“沒有,你是獨生女。”


    未晞點點頭,喝了口果汁,又說:“那你一個人照顧我,一定很辛苦。”


    “一點都不辛苦,隻是恨自己,沒法替你承受那些痛苦。”


    未晞咬著勺子幸福地笑起來,含含糊糊地說:“劭南,你對我真好。”


    阮劭南笑著捏她的鼻子,“傻丫頭,這你就滿足了?”


    “如果你以後能開心一些,我就更滿足了。”


    阮劭南驀地一怔,問:“我哪裏不開心了?”


    未晞伸出手點著他輪廓分明的五官,說:“這裏,這裏,還有這裏,它們都在告訴我,你不開心。就連笑的時候,你的臉上都寫著傷心……”


    阮劭南一把抓住她的手,笑了笑,“就你愛瞎想,好了,不說了。好好想想,晚餐想吃什麽?”


    說到這個,未晞又高興起來,“我想吃……”


    從外麵傳來一首很老的中文歌,聽到前奏的旋律,她一下頓住了,好像被魔法師下了定身咒一樣。


    阮劭南奇怪地看著她,“怎麽了?”


    她忽地站起來,什麽都沒說就跑了出去。


    阮劭南馬上變了臉色,跟著追了出去。旁邊是一家音像店,歌聲就是從店裏傳出來的。


    他看到未晞站在音像店前,站在明亮的陽光下,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潮裏,怔怔地聽著這首歌,聽得淚流滿麵。


    他走過去,拉住她的手問:“未晞,你怎麽了?”


    她抬起清澈明亮的眼睛,透過淚水看著他,指著自己的心髒,哽咽地說:“劭南,我……這裏疼,很疼,很疼……我該怎麽辦?”


    她用手緊緊地捂住耳朵,跪倒在川流不息的街道。那首歌還在悠悠地唱著,哀傷的旋律,在秋日的遠空無盡地回蕩。


    若生命隻到這裏


    從此沒有我


    我會找個天使,替我去愛你……


    未晞回到別墅,整個人神思恍惚。吃過晚飯,就上樓休息了。阮劭南不放心她,推開臥室的門,發現她一個人坐在床上發呆。


    他走過來摸了摸她的額頭,“未晞,你還好嗎?”


    她急急地抓住他的手,“劭南,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情。”


    阮劭南的神經驟然繃緊,如同一條快要斷裂的絲線。麵上卻絲毫未動,隻溫柔地問:“你想起什麽了?”


    “都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就像坐雲霄飛車一樣,閃得太快,我看不清楚。劭南,我是不是快好了?”


    阮劭南笑了笑,一邊從抽屜裏拿出藥盒,一邊說:“可能吧,所以你更應該按時吃藥,這樣病才能好得更快。”


    未晞重重地點點頭,將一把藥丸放進嘴裏。阮劭南給她端來水杯。她聽話地咽了下去。


    “還有一格呢?”阮劭南拉住她,指著藥盒說。


    未晞疑惑地看著自己的丈夫,“不是每次隻吃一格嗎?”


    “那你想不想病好得快一點?”


    “當然想。”


    “那就多吃一格,劑量加大了,效果自然更好了,你也能恢複更快一些。”


    “是啊,那我以後每天都多吃一格。”


    阮劭南臉上帶著溫暖而迷人的微笑,看著自己的小妻子,高高興興地將那些苦澀的藥丸吞進肚子。他知道,他的心也可以放回肚子裏了。


    未晞吃過藥就嗬欠連天,阮劭南問:“是不是困了?”


    “嗯……”未晞把頭搭在他寬厚的肩上。


    “那就睡吧。”


    未晞摟著他的背,模模糊糊地說:“可我還沒看電視劇呢?”


    “我替你錄下來。”


    未晞點點頭,“那好吧……”


    阮劭南扶著她躺好,她把臉貼在他的手心裏,幸福地說:“劭南,等我好了,我就能想起我們以前快樂的日子,我就能做個好妻子了,是不是?”


    他悲憫地摸著她的頭發,“是的,你能。”


    “真希望那一天快點來……”她含糊著說完這一句,就沉沉地睡了。


    “我也希望……”他吻在她唇上,呢喃著說,“我希望那一天永遠都不要來,永遠……”


    接下來一連幾天,未晞吃的藥越來越多,清醒的時候卻越來越少。飯也不想吃,每天把自己關在窗簾緊閉的臥室裏,睡得人事不知。


    管家都發現她有些不對勁,對阮劭南說:“阮先生,夫人最近總說她肚子疼,您看,是不是請個大夫來瞧瞧?”


    正在整理資料的人手一停,抬起頭問:“她說哪裏疼了嗎?”


    “她說右邊肋骨下麵疼,我覺得,可能是肝髒。這女怕傷肝,男怕傷腎,拖久了,可是要命的病。”


    阮劭南把資料放在一邊,說:“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管家退了出去,阮劭南將資料鎖進抽屜裏,心裏就像壓著一片沉重烏雲,隻覺得透不過氣來。


    他離開書房,走進臥室,可是臥室裏沒人。


    “夫人呢?”


    “在花房裏畫畫。”


    或許是天性使然,未晞自從病好後,就像個新生的嬰兒,除了一些基本的技能,把過去的事情都忘了,可是畫畫的興趣卻沒變。隻是技法稚嫩,隻能畫一些簡單的速寫,其他畫法都忘得幹幹淨淨。


    於是,阮劭南就把玻璃花房裏的花都清了出去,給她改成了畫室。這裏陽光充足,四季如春,擺上一架cd機,放些輕音樂,倒是一個適合睡覺和發呆的好地方。


    所以,阮劭南不在家的時候,未晞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這裏。畫畫,發呆,窩在軟榻的墊子上打盹,像一隻主人不在家的貓咪,自在又逍遙。


    阮劭南走進花房,看到他的小妻子正趴在軟榻上睡覺,蓋著白色的毯子,穿著白色的睡衣,耳朵上戴著白色的耳套,像隻白色的狐狸,又像一隻可愛的小白貓。


    畫紙扔得滿地都是,有成張的,也有揉成團的。未晞失去記憶後,總是這樣亂扔東西,就像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阮劭南走過去,無意間看到了畫架上的畫,一幅簡單的風景速寫,空曠的廣場,飛起的白鴿,還有站在廣場上,隔著幾束斜陽遙遙相望的一對男女。


    畫風簡單,卻非常的唯美浪漫,好像某個經過精心設置,從高處拉長的電影鏡頭。


    他不覺笑了笑,心想這丫頭倒是天賦異稟,無論畫什麽都透著靈氣。又想起她過去每每作畫不眠不休的樣子,不禁又有些心酸。


    他走過去靜靜地看著她的臉,這個女人身上每一個地方無不是他熱愛並且深愛的。他深深迷戀著她,時間越久,迷戀得越深,生活得越幸福,迷戀得越恐懼,已經到了撕心裂肺,無法自拔的地步。


    他揭開毯子,隔著薄薄的睡衣撫摸著她美麗的身體。這副身體陪了他三年,整整三年,對他來說,它不僅隻有性而已。它就像一泓清池,洗淨了他所有的肮髒和汙穢,帶給他天使般的聖潔和純淨。


    他曾經是多麽幸福的男人,他曾經擁有這個女人全部的身心,不需要謊言,不需要欺騙,不需要藥物和虛假的記憶。隻需要放下執著,放下仇恨,他就可以得到完完整整的她。


    她曾經苦苦等了他七年,七年的滔滔歲月,她一個人在這個荒涼的人世間如同一個虔誠的信徒,獨自堅守他們最初的那份純真和信念。


    可是,所有踏實的幸福都被他輕易揮霍掉了,除了滿心的悔恨和戰戰兢兢、轉瞬即逝的快樂,曾經的美好都成了過往雲煙。


    他應該還她一個公道的,不是嗎?他欠她的,休止是那一句“對不起”?


    未晞揉了揉有些發癢的睫毛,慢慢睜開眼睛,睡眼惺鬆地看著自己的丈夫,疑惑地問:“劭南,你怎麽哭了?”


    阮劭南揩掉眼淚笑了笑,“我哪有哭,是沙子鑽進眼睛裏了。”


    “騙人!眼淚都滴到我臉上了,還說沒哭?”


    “那是你的口水。”


    “真的?”


    “真的!”


    “哦……”未晞點點頭,“原來口水是鹹的。”


    阮劭南笑得不置可否,將人摟進懷裏問:“你最近決是肚子疼嗎?”


    “嗯,在這邊。”未晞摸了摸自己的右肋下邊,“一碰就疼,還覺得頭暈惡心想吐,我是不是有寶寶了?”


    阮劭南身子一僵,低頭看著她,“你怎麽知道自己有寶寶了?”


    “電視上演的,女人有了寶寶,不是都會頭暈、惡心、肚子疼嗎?”


    “是不是要查過才知道,明天我帶你去醫院檢查一下,好不好?”


    未晞摟著他的脖子搖頭,“我不想去醫院,那裏又陰森又恐怖。”


    阮劭南耐心地哄著她,“可是不去醫院,怎麽知道你是不是懷了寶寶呢?別怕,我會一直陪著你。”


    “那好吧,我聽你的。”


    未晞把臉貼進丈夫的懷裏,低聲問:“劭南,我要是真有了寶寶,是不是就更像一個好妻子了?”


    阮劭南看著她充滿期待的眼神,有些悲傷地說:“你本來就是個好妻子。”


    “可我總是讓你不開心。”


    “我沒有不開心,我隻是……感到害怕。”


    “你怕什麽?”


    “好多,好多,最怕的,就是你離開我。”


    未晞看著他,甜甜地一笑,非常篤定地說:“我不會離開你的,除非我死了……”


    他一下捂住她的嘴,緊張地說:“不要亂說話!”


    未晞乖乖地閉嘴,忽然想起了什麽,從軟榻底下拿出一張剛畫好的畫,指著上麵畫的人說:“這是我今天畫的,這個人,我認識他嗎?”


    阮劭南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一直繃緊的線啪的一聲斷了,他的腦袋裏回蕩著絲線斷裂的慘叫。


    他一把扯過畫紙,揪住她的肩膀近乎猙獰地問:“你從哪裏看到的?誰告訴你的?!”


    未晞驚慌失措地看著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沒有,今天腦子裏忽然閃出他的樣子,我……就畫下來了。又想不起他是誰,就想問問你。你……幹嗎這麽生氣?”


    男人滿臉陰鬱,臉上的表情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比憤怒更加可怕、更加陰鷙的情緒。未晞縮著脖子,可憐兮兮地看著他,像一隻被獅子撲在地上的小白兔。


    過了很久,他才放軟表情對她說:“他不是好人,他以前害過你。我不願意你想起過去那些不開心的事,所以才會這麽緊張。”


    未晞疑惑地看著那張畫,“他以前是怎麽害我的?為什麽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阮劭南將她抱起來,向屋內走去,“因為你失憶了,過去發生的事情都不記得了。”


    回到臥室,未晞躺在床上還是不能釋懷,她看著寬衣覆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疑惑地問:“如果他害過我,那我不是應該非常恨他嗎?為什麽我看著他的臉,會有一種很悲傷、很留戀、很想流淚的感覺?就像看到一個久別的故人,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阮劭南的手臂撐在她的臉側,吻著她細密的睫毛,“他是你的初戀情人,可是他騙了你,讓你傷透了心。所以這不是懷念,是痛苦和屈辱。”


    她仰起臉,望著自己的丈夫,“真的嗎?真的是這樣?”


    “真的,你不相信我嗎?”


    “我相信你,可是……”


    “沒有可是。”他咬了一下她的下巴,威脅道,“你要是再不聽話,我以後就不陪你看電視了。”


    未晞趕緊搖頭,抱著男人壯碩的背,“我聽話,我再也不問了。”


    阮劭南點點頭,抱住她微微發抖的身子,剛要進入狀態,未晞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腰眼,一陣麻酥酥的疼。


    他有些煩躁地抓住她的手,不耐地問:“又怎麽了?”


    “劭南,我今天還沒吃藥呢,我怕一會兒忘了。”


    他怔了一下,慢慢放開手,冷峻奪人的麵孔,在窗簾的陰影裏晦澀不明。


    半晌,他說:“那你吃吧。”


    然後,他看著她從床頭櫃拿出藥盒,取出兩格藥就水吞了下去,又看著她把藥盒放好,轉過臉對他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容,“好了,我吃完了。”


    他貼在她身上,隨手關上了壁燈。


    臥室裏一片漆黑,猶如冥夜。他聽到她在他耳邊忍痛的喘息,無聲的啜泣,他感受到她因忍耐而顫抖的身體。


    她和血肉緊緊地繃在她的骨架上,她的神經因他的貼近變得脆弱無比,她的嘴唇無助地翕張,她的指甲脆弱無力,她淒惶的淚水灑落在他的臂彎裏,如同暮秋清涼透幕的寒雨,一點一滴的失意傷情。


    他知道,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淩遲她,而她也在用同樣的方式來回敬他,他們都是如此的殘忍,可以把彼此折磨得撐不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阮劭南聽到他的小妻子在他身下小聲說:“劭南,我不哭了。”


    “唔……”他摸了摸她的臉,果然沒有淚水了。


    她咬著嘴唇小心翼翼地說:“那你可不可以輕一點?我怕傷到寶寶。”


    阮劭南在黑暗中看著她皎潔的臉,他很想對她說些什麽,他早就應該對她說些什麽,可是他說不下去。


    他吻著她還帶著淚珠的睫毛,歎息著,“好的,我輕一點。”


    “劭南,你說我們的孩子會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都喜歡。”


    “那我們給孩子取什麽名字好呢?”


    “你決定吧。”


    “那男孩就叫……”


    下雨了……


    阮劭南坐在書房裏,看著未晞白天畫的素描。那個人的眼睛正對著他,英俊的麵孔,目光鄙夷,輕薄的唇角,帶著不屑一顧的神氣。


    他拿出打火機將畫紙點燃,扔進煙灰缸,看著那個人的臉在明豔的火光中慢慢翻卷成灰,被窗縫刮進來的風一吹,就散了。


    他將火機扔在桌子上,對著滿室的冰冷,黑暗中仿佛看到無數個鬼魂向他走來,麵孔猙獰,四肢不全,渾身是血。他們從烈火焚身的地獄爬上來,向他索命!


    他戰栗著捂住自己的臉,對著滿地灰燼,聲淚俱下地低吼著,“你到底想怎麽樣?你以為我現在過得很舒服嗎?你以為我不痛苦嗎?你已經死了,已經死了!你不要再來煩她!我們讓她受的苦還不夠嗎?她已經很可憐了……”


    說到最後,已經泣不成聲,“如果你真的愛她,求求你,放過她吧,求求你……”


    南柯一夢


    第二天一早,阮劭南就帶著未晞到醫院做檢查。未晞一直不喜歡醫院的氣氛,可是這次厭惡中卻帶著幾分興奮。歪著小腦袋幻想著孩子的樣子,一路上說個不停。


    阮劭南一邊開車,一邊默默聽著,有時應她幾句,大多時候是一言不發,一副憂心仲仲的樣子。


    到了醫院之後,吳醫生安排未晞做全身檢查。


    未晞疑惑地問:“不是隻查婦產科,看我有沒有寶寶嗎?”


    吳醫生愣了一下,看了阮劭南一眼,方才笑道:“最好做個全身檢查,這樣穩妥些。”


    未晞還是不放心,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那萬一傷到寶寶怎麽辦?我不去!”


    阮劭南低頭看著她,柔聲說:“放心,這些檢查都很安全,乖乖聽醫生的話,做完檢查我帶你出去玩。”


    未晞這才戀戀不舍地放開丈夫的手,跟著護士走了。


    兩個人目送她離開,吳醫生疑惑地看著眼前這個形容憔悴的男人,問:“阮先生,您夫人還不知道她已經沒有生育能力了嗎?”


    阮劭南搖了搖頭,“我沒有告訴她,她一直想要個孩子,我怕她受不了這個打擊。”


    吳醫生歎了口氣,“可您這樣瞞著她,也不是辦法,她早晚會知道。”


    “這個以後再說吧,我現在比較擔心她的身體。她最近總說右肋下邊疼,還說自己惡心想吐,會不會有問題?”


    吳醫生想了想,“右肋下方,應該是肝髒。她吃的抗抑鬱藥裏含有損壞肝髒的成分,不過應該不會太嚴重。具體情況,還要等檢查結果出來才知道。”


    “檢查結果什麽時候能出來?”


    “明天吧,我電話通知您。”


    “謝謝……”


    未晞檢查完身體,就說累了,阮劭南看她沒什麽精神,兩個人哪裏都沒去就直接回家了。


    回家之後,未晞洗了個澡就早早地上床休息了。阮劭南在自己的書房工作到很晚才回房間。


    這是一個平靜的夜晚,玉宇無塵,山河清明,兩個人像新生的嬰孩般依偎在一起,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做,世界如同史前天堂般祥和安寧。


    阮劭南做了一個夢,一個無比甜美的夢。他記不清夢的內容,隻依稀記得他和未晞回到了遙遠的過去,他們都還是少年時期的樣子,那時的天空像海一樣的藍,他拉著她去看南山的楓樹,丹紅的楓葉好像一片燃燒的大少,與天邊的彩霞連綴在一起,絢麗無比。


    未晞的身體很弱,每次爬到山頂,總要他背下去。她的小手信任地摟著他的脖子,她的嘴唇貼在他耳邊傾訴小小的秘密,她的長發披灑在他肩上,如同月光一般美麗。山下是大片大片黃色的油麥花,一望無際的花海在秋天的季風中起伏,美麗得好像一個天堂……


    他在夢裏笑著哭了,那是他人生最美的風景,被他遺忘在現實的逼仄裏。他想追回這美好的一切,可是,再也不會有了。他用無休無止的欲望玷汙了幸福和美麗,她們也就永遠拋棄了她。他匍匐在命運麵前乞求上帝的憐憫,上帝卻說,天堂的路早已緊閉,地獄之門洞開,那才是罪惡的永久居留地。


    他哭了,真的哭了,在夢裏哭得聲嘶力竭。他想回去,回到那個幸福的夢裏,回到那段美麗的記憶裏,變回那個幹幹淨淨地阮劭南。可是,他永遠都回不去了。沒有人可以救他,沒有人可以幫他。他身上沾了太多人的血,他洗不幹淨了,永遠都洗不幹淨了……


    “劭南,劭南……”


    有人在推他,他猛地睜開眼睛,在黑暗中看到未晞驚恐的眼神,摸了摸自己的臉,一片冰涼。


    未晞緊張地抱住他,“你怎麽了?剛才又哭又叫的,嚇死我了。”


    “沒什麽,做了一個噩夢。”


    未晞抬起小臉疑惑地看著他,“劭南,你要走嗎?”


    “什麽?”


    “你剛才一直在說,我要回去。你想回哪兒去?”


    阮劭南擦了擦額上的汗水,揉著她的肩膀說:“我想帶你回陸家老宅看一看,我們就是在那兒認識的。”


    “我們家還有宅子嗎?”


    “當然有,是你父母留給我的。我已經翻修過了,在南山的楓林下麵,宅子前麵還有一片碧水湖。園子裏古色古香,非常雅致漂亮。如果你喜歡,我們以後就住在那兒。那裏很安靜,適合你靜養。”


    “楓樹?一定很漂亮。”未晞把臉貼在他的胸口上,幸福地說,“我一定會喜歡的。秋天我們可以一起去山上看楓葉,夏天我們可以到湖裏劃船。我要在園子裏裝一個秋千,晚上我們可以一起坐在秋千下麵看星星。白天我可以把畫架擺在園子裏正對著大門的地方,一邊畫畫,一邊等著你回家。”


    她嘴角掛著甜蜜的微笑,慢慢閉上眼睛,“我可以一邊等我們的寶寶出生,一邊把頭發留長。劭南,你不是最喜歡看我長發的樣子嗎?你一定要等著……”


    他在黑暗中靜靜聽著,聽著她的聲音一點一點變小,無聲的淚水已經氤氳了眼角。他的手指緊緊抓著她,如同抓住自己的生命和轉瞬即逝的幸福。


    悲傷和痛苦似乎可以無限延伸,隻要他留在她身邊一天,這一切都不會停止,她會用她懵懂的天真和善良的無知將他折磨得活不下去。


    可是他舍不得放手,也不能放手。他已經走得太遠太遠了,已經分不清快樂和痛苦的界限。


    這個世界有時就是這樣的諷刺,又這樣的荒唐。他親手釀下的苦果,如今他獨自品嚐。


    眼前的幸福可以天長地久,也可以瞬間消失。但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對你而言生死攸關,而你卻不知道,自己會何時失去她的一切。


    第二在早晨起來,阮劭南發覺未晞的精神不太好,於是打電話給汪東陽,取消了所有的商業約會。這兩年這種狀況時有發生,汪東陽對這種情況見慣不怪,至於替自己老板善後更是駕輕就熟。


    所以吳醫生那個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未晞正在睡覺,而阮劭南怕吵到她,一個人走到書房接電話。


    “阮先生……”吳醫生歎了口氣,“我希望你聽到這個消息,可以保持冷靜。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解釋,這實在太匪夷所思了。從檢查結果看,阮太太的肝髒大部分壞死,她應該已經疼了很久了,可為什麽現在才對你說呢?我……”他扶了扶自己的眼鏡,“我不知道該對您說什麽。隻能說,看到這樣的結果,我真的很遺憾。”


    吳醫生一口氣說完,空氣裏是死一般的沉寂。


    “阮先生?你沒事吧?阮先生?”


    電話一端的人,木然地說:“我現在還可以做什麽?”


    吳醫生沉默了一下,“不需要做什麽,好好陪陪她吧。如果可以,我建議您把她吃的藥拿來給我看一下。除了藥的問題,我實在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阮劭南放下電話,忽然感到渾身發冷,接著是一陣排山倒海般的惡心。他從椅子上跌下來,跪在地上幹嘔不止,好像要把自己的五髒五腑都吐出來一樣。


    視線漸漸模糊,他用手擦了擦眼睛,想起來,兩條腿卻像踩在雲上酸軟無力。他像喝醉了的人,雙手撐著地,站起來,倒下去,站起來,又倒了下去。就這樣重複了無數次,最終,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再也沒有起來……


    再次睜開眼睛,已經是黃昏了。他覺得自己冷得像具屍體,他站起來,走出書房,在客房的浴室裏洗了一個澡,換了衣服,才走出來。


    傭人過來問他,需要準備什麽晚餐。


    他對傭人說,什麽都不需要準備了。


    他走進臥室,看到所有的窗簾都拉開了,溫暖的陽光斜斜地照射進來,如同一朵朵盛開的鮮花,如同年輕鮮活的生命,熱烈而奔放。


    未晞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手裏抱著畫板,右手執著畫筆。床頭櫃上放著那個白色的藥盒,已經空了。


    地上散著無數張畫紙,好像聖誕節的雪花。每一張都是人物速寫,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表情,卻都是同一張麵孔,讓他膽戰心驚的麵孔。


    他忽然明白了一切。不!其實他早就明白了,從早上那個可怕的電話,或許比那更早就明白了,隻是他不想承認,不敢承認,不願意承認。


    此刻站在陽光下,他感到自己手腳冰冷,如同瀕臨死亡的動物,渾身的血液都順著藍色的血管逆流回去,保護他那顆不堪一擊的心髒。


    他走過去,坐在床邊,看著這個幾乎讓他毀滅一切的女人,他所有瘋狂和痛苦的發源地。


    “你早就恢複記憶了,是不是?”


    她放下畫板,轉過臉看著他,蒼白的臉上沒有絲毫的驚慌,如同一片靜謐的湖水,眼睛裏卻透著一種古怪的期待,好像死刑犯臨刑前的一瞬,無可名狀的釋然和解脫。


    她說:“我從來就沒有失憶。”


    他不可置信地搖頭,低聲呢喃著,“怎麽可能?我當時明明請了……”


    她笑了笑,看著他的眼睛,“事實就是如此,我騙了你,整整騙了你兩年。你從美國請來的測謊專家也沒能識破我,這要感謝你這位好老師,讓我知道最真的謊言一定要用最真的感情來演繹,才能永遠立於不敗之地,所謂的戲假情真,大致就是這個道理。”


    “這麽說,這兩年來你一直在對我演戲。”他搖頭輕笑,“你真的是個好演員,你的表演堪稱完美,真真假假混在一起,我竟然被你騙到現在。”


    他深吸一口氣,用顫抖的聲音問:“那些藥,是你換掉的。你這樣來傷害自己,是為了報複我?”


    她平靜地看著他,“你認為,還有其他答案嗎?”


    “值得嗎?”他用顫抖的手,觸摸她那張波瀾不驚的臉,“如果我不愛你,如果我根本不在乎你,就算你死了,我也不會為你掉一滴眼淚。你賠上了性命,我卻毫發無傷,這樣的複仇,還有意義嗎?”


    她還是那樣安靜地看著他,虛弱地笑了笑,“無所謂了,我已經熬不下去了。這兩年來,每天晚上我要像個盡職的妻子躺在你的床上,被你抱在懷裏,對著你笑,接受你的寵幸,然後每天將你對我做過的事在心裏重溫一遍,這一切讓我痛苦得恨不能立刻死去。我已經分不清楚,我究竟在折磨你,還是在折磨我自己。這種日子,我再也過不下去了,該是結束的時候了。”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畫板,輕輕撫摸畫中人那雙漂亮的眼睛,安詳地知了笑,“現在,我隻想跟他在一起。”


    他再也控製不住,雙手像鐵鉗一樣緊緊箍住她,聲嘶力竭地喊道:“你為什麽就是不能忘了我那些該死的錯誤,為什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你該知道你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你該知道我有多愛你,為什麽一定要毀掉這一切你才甘心?為什麽?!”


    他抓著她的手臂,悲哀地看著她,“他已經死了,死了三年了。他不會回來了,你的夢該醒了。這些日子我還不夠努力嗎?我對你還不夠好嗎?為什麽你就是不能忘了他?你到底想怎麽樣?讓我死在你麵前嗎?我死了你是不是就舒服了?是不是這樣?你告訴我!”


    他揪住她的頭發,將她拉倒在床上,凶狠得如同對付自己最痛恨的仇敵。兩個人的目光在空氣中交接,猶如兵器相碰般的火光四溢。


    “我想怎麽樣?或許,這句話該換我來問你。”她隔著金色的夕陽看著他,清亮的眼睛流動著水一樣的光,“阮先生,我不是沒有愛過你。你比任何人清楚,我最初是抱著怎樣一顆心,低聲下氣地愛著你。哪怕我明知道你借著酒勁折磨我,哪怕你對我做了多麽過分的事,我也從沒想過要離開你……”


    她停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是你輕易揮霍掉了我所有的感情,是你把我扔給陸壬晞,借他的手置我於死地。你扔得那麽輕鬆,就像扔掉一隻沒用的紙杯,一件礙眼的舊衣。你怎麽還能要求我若無其事地站在你麵前,向你傾訴忠誠和愛意?我做不到,沒有人能做得到。”


    他頹唐地看著她,慢慢鬆開緊箍她的手臂,赤裸裸的事實,血淋淋的往事,他無言以對。


    “我從那個畜生手裏死裏逃生,你也由著我自生自滅。我努力生活,努力完成學業,努力做回自己。然後,淩落川來了,他跟你不一樣,我為他心動了。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報複你,我隻想跟他在一起。可是,就連這樣你都不允許。我比落川更了解你,我知道,他不是你的對手。他沒有你冷血,沒有你無情。我不想讓一個真心愛我的男人因為我而遭殃。所以,我投降了,我放棄了一個寧肯傷害自己也不願意傷害我的男人,重重傷了他的心。可縱然如此,你還是不肯放過我。”


    她從他的鉗製中滑脫出來,靠在床頭重新坐好,抱著自己的畫板,仿佛畫中的人可以給她勇氣和力量。


    “我一直記得,那天我從樓下滾下去的時候,我的頭還在流血,你連看都不看就把我扔到你的床上。”


    她四下看了看,嘲弄地笑著,“對,就是這個房間,這張床。我是在這上麵疼醒的,身體動不了,手腳也沒有力氣,意識卻越來越清醒。我流著淚,望著黑洞洞的攝像頭。你壓在我身上,一次又一次地侵犯我,無休無止,你知道我當時是什麽感覺嗎?我疼得想死!我真的想死了,可是我死不了。你可以讓一個人痛苦得生不如死,卻連自絕的權利都沒留給她,這就是你愛人的方式?”


    她木然地說著,眼睛看著前方,靈魂卻不在這裏,仿佛已經脫離了軀體,飄到另一個時間,將那殘忍的暴行再一次親自親曆。


    “在那之後,我有口難言,有目不明,我封閉了自己。我沒有勇氣麵對任何人,尤其是落川。因為我怕你,我怕得要死,我怕你會傷害他。聽著他淒涼的聲音,聽著他那樣責備自己,感覺他在我身邊慢慢憔悴,慢慢萎靡。我連哭都不敢,隻能每天擺著一副麻木不仁的麵孔,不管不顧,不問不聽。可就算如此,你也沒有放過我……”


    她看著他的眼睛,淒涼地笑了笑,“阮劭南就是阮劭南,趕盡殺絕才是你的拿手好戲。即便要賠上那麽多無辜的生命,為了達到目的,你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整整一架飛機,一百零三條人命,你怎麽下得去手?”


    他默然地看著她,犀利的雙眼此刻死灰一般的沉寂,喉結上下滑動,半天才說:“你怎麽知道是我做的?”


    “你或許忘了,在我最後一次自殺的時候,你對我說了一句話,你說‘他坐的飛機被人炸成了三截’,那次墜機的原因一直都沒有查出來,你卻連想都沒想就說它是被人炸掉的。阮先生,還要我說下去嗎?”


    “不需要了。”他看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又問,“你就是從那時開始,決定留在我身邊,進行你的複仇大計?”


    “我愛的男人死了,我又被迫留在一個我不愛的男人身邊夜夜承歡。這種折磨,多過一天就是煎熬。我萬念俱灰,痛不欲生,隻求速死。可是你不讓我死,無論我用什麽方法,你總能把我拖回來,然後讓我比死更痛苦。直到有一天,你對我說,你要讓我們死也不能在一起。我終於明白了,我為什麽要死呢?該死的是你,你才是造成這一切悲劇的始作俑者。落川臨走的時候,曾經對我說過,他懷疑你利用易天幫東南亞的黑幫洗錢。他想借回北京的機會,請他哥哥幫忙查你。可惜的是,他永遠都回不了家了。從那之後,我就決定留在你身邊。”


    她轉過臉,看著眼前這個淒涼得仿佛丟了整個世界的男人,說:“可惜,你實在太謹慎了。我找了整整一年,什麽都沒找到。我曾經破解了你電腦的密碼,偷看你鎖在抽屜裏的文件,結果還是一無所獲。最終,我絕望了。我知道,要報仇隻能另辟蹊徑。我的父親曾經說過,要報複一個人最好的方法,不是置他於死地,而是毀掉他最重視的東西,那會讓他生不如死。除了權力和地位、金錢和複仇,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麽?除了我自己,我想不到其他答案。你花了這麽多的時間、金錢、人力、物力、用了這麽多的手段,犧牲那麽多人的性命,就是為了得到我——這個早就不再屬於你的女人。既然如此,我幹脆讓你什麽都得不到。”


    他雙眼通紅地看著她,悲哀地搖了搖頭,“不是我謹慎,而是你病好之後,我不想再跟他們有任何的瓜葛,隻想好好跟你過日子,所以……我這兩年做的都是正經生意。”


    她看著他,搖頭輕笑,“原來如此,我差點忘了,過河拆橋,也是你的拿手好戲。”


    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臥室裏一片晦澀的暗淡,如同為曾經美好的生命畫下一個灰色的休止符。一個生命的誕生,無論絢麗,還是蒼白,無論高貴,還是低賤,當它們終止的時候,都是同樣的悲傷和無可奈何。


    “其實你不必這樣,真的不必這樣……”很久沒有說話的人終於開口,可說出口的每一個音符,都包含著悲傷,“你隻要說一句,你不想再看到我,隻要說一句,我就會……”


    “你會讓我走嗎?”她打斷了他,“你不會。從頭到尾,你根本就不知道如何愛人,或許,你也不知道如何愛你自己。這兩年來,我試著從你的角度,用你的思維來看待這個世界,我以為可以像你一樣享受到複仇的快感,結果卻是緣木求魚。我很辛苦,我一點都不快樂。曾經遭受過的苦難,不能成為我們傷害別人的理由,這個道理我們早就該懂的,是不是?”


    “是……”他輕輕地頷首。


    “可惜,我們已經走得太遠了。”她伸出枯黃的手指,輕輕撫摸他沒有血色的臉,“你剛才說,你根本不在乎我,我死了,你也不會掉一滴眼淚。我希望這是真的,如果這樣,我的複仇就不算成功,我就可以清清白白地走。生時清白,死後才能安寧。活著的時候已經很辛苦了,我不想死了也得不到寧靜。”


    他看著她蒼白卻平和的臉,看著她坦然地迎接死亡的來臨。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還可以再做什麽。眼前的一切已經脫離了他的控製,她就在他眼前,卻成了他永遠都無法掌控的夢魘。


    他握住她的手,一隻手托起她的下巴,“你說得沒錯,你現在還是我的妻子,我不會讓你離開我。我說過,就算你死了,你的墓碑上也要刻著我的姓。所以,你不要想在最後的時候躲開我,一個人抱著他的畫像,找個沒人的地方偷偷死掉,我不允許。”


    她把手從他手心裏慢慢抽回來,將畫板放在一邊,慢慢躺好,有些疲倦地說:“如果這是你的希望的,那麽就這樣吧。我已經累了,再也撐不下去了。其實,我早就該死的……”


    她的眼睛迷離地看著天花板,淚水模糊了視線,“當年我被陸壬晞扔在那個廢棄的玻璃廠的時候,我就該死掉的。可是我偏偏不認命,他用碎玻璃割斷了我的喉管,沒有徹底割斷脖子上的動脈,他不想讓我死得太快太舒服,卻沒想到,我竟然自己爬了出去。”


    “因為這就是你,你向來不認命。”


    她慢慢閉上眼睛,低聲呢喃著,“四十分鍾……”


    “什麽?”


    “從他放下電話,到聽到警笛,整整用了四十分鍾。可是對我來說,就像四天、四個月……不,應該是四個世紀。他用鐵鉗,把我的指甲一個一個地拔了下來……”


    他捂住她的嘴,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臉上,哽咽著說:“不要再說了,他已經死了。”


    未晞拉開他冰冷的手,搖了搖頭,淚水迷離,神思恍惚地說:“他死了嗎?他沒有,他活在我的心裏。他對我做過的事,我每每想起來都會怕得發抖。他橫加在我身上的傷痛和屈辱,我到死的那天都無法忘記。隻要我閑下來,隻要我的大腦停止運轉,那種根深蒂固的恐懼就會鑽進我的腦子,讓我不得安寧。好在,一切都結束了。我終於可以解脫了……”


    他的吻落在她幹枯的唇上,她睜開眼睛,看著他滿含淚水的眼睛,對他說:“三年前被你打掉的那個孩子,是你的。我跟落川,沒有徹底做過。這是我跟你的第二個孩子,第一個被陸壬晞殺死了,它化成了一團血水,死在我的肚子裏。”


    他猛然閉上眼睛,天昏地暗……


    幾分鍾後,再次睜開,看到她安靜的眼睛,他親了親她的額頭,沙啞地說:“我知道了。好好睡吧,等你醒了,一切都結束了。”


    不再有你


    阮劭南走進自己的書房,將門鎖好。然後坐在椅子上,看著自己手裏空空的藥盒。他曾經有機會叫停的。可是他沒有,他自私地以為她忘記了一切,他們就有重新開始的機會,卻忘記了“抬頭三尺有神明”,老天為他布下了天羅地網,他無處可逃。


    她終究還是死在了這些藥上,而他眼睜睜地見證了她的調零,卻毫無所覺。


    撕心裂肺的痛!他不願再想下去,拉開抽屜,拿出一把明晃晃的手槍。他看著那把凶器,露出了如同未晞一樣安靜的笑容,他的靈魂從身體飛了出來,回到了遙遠的,蒙著暖暖的金色薄紗的過去。


    澄淨的天空,南山的楓樹,清爽的秋風在暮色四合的庭院裏靜靜吹過。他穿著白色的襯衫,迎著暮秋的斜陽遠遠地看著她,看著她一點點變小,變回十四歲,他們初遇時的樣子。


    她穿著白布裙子,漆黑的長發如同傾瀉的月光,抱著一隻受傷的小狗,淚流滿麵地望著他,“小八快死了,你可不可以幫我救救它?”


    他俯下身,看著她水晶般美麗的眼睛,不過一瞬,就注定了一生的沉溺。


    他拿起手槍,對著自己的太陽穴,仰起臉,看著漆黑的天花板。死前的世界是如此安靜,他心裏的悲傷也漸漸停息,如同波濤洶湧的潮汐,隨著日月星辰明滅起伏,最終歸於平靜。


    周圍的黑暗漸漸散去,他閉上眼睛,聽到歲月更迭,白駒過隙,看到十四歲的未晞美麗的臉,她抱著小八,帶著甜美的微笑輕輕地向他招手。然後轉過身,消失在一片金色的霞光裏。


    最後一刻他依然在想,如果一切從頭開始,他們會不會有不同的結局?


    答案是否定的,不會。因為他是阮劭南,天性如此,他別無選擇,就像他永遠都無法放棄對她的執著,這是他的本能,他的命。


    一滴淚水在黑暗中無聲地滑落,他說:“我無法讓你離開我,隻能用這樣的方式來解除你的痛苦,解除我自己的痛苦。所以,未晞,帶我走吧……”


    淒厲的槍聲撕裂了沉默的黑夜,如同一記猛拳砸在人們驚惶錯亂的心上,飄蕩在繁華喧囂的霓虹燈下,刺痛在悠長迷離的夜幕裏。


    未晞在黑暗中睜開眼睛,聽到傭人驚恐的叫聲,雜疊的腳步聲,管家慌亂的拍門聲,急促的警笛……所有的聲音在耳邊交替出現,如同暗夜的潮水漸次向她湧來,再慢慢退去。


    她摸了摸手邊的畫板,冰冷的淚水順著眼角流出來,落在畫中人漂亮得如同雕像般的臉上,落在他美麗的花朵文身上。


    朝影,最美最妖豔的大麗花,象征著永恒的幸福和希望,卻帶著致命的誘惑力。


    一朝踏入,萬劫不複。天堂跟地獄的距離如此之近,近得分不清界限,如同複仇的感覺,痛苦而甜蜜。


    一路走來,一路荒涼,行至水窮,迷失的是自己。


    阮劭南死後,未晞將他葬在南山的公墓。墳墓的四周,種滿了高大的楓樹,枝繁葉茂,華蓋長青。然而秋天一到,層林盡染,楓葉如火,如同置身一個金色的夢境,溫暖而和煦。


    她知道,他一定會喜歡。


    人們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名門望族在教堂裏聲淚俱下地致辭,唱詩班為他唱出悲壯的安魂曲,神父為他誠心禱告,祝願他的靈魂早升天國,得以安息。


    人們帶著鮮花聚集在他的墓穴前,將花瓣隨土灑下,默默流淚,嚶嚶啜泣。可是人們不明白,他的遺孀,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為何表現得如此沉默安靜?


    因為他們不知道,在這個悲劇後麵,究竟隱藏著多少故事,多少悲劇,多少讓人心碎的秘密。


    他們更不知道,在這場慘烈的死亡背後,是一段傾城的傳奇……


    隻有她知曉所有的秘密,也隻有她知道,最深的悲慟,不是在臉上,不是在看客毫無意義的淚水中,而是在心裏。


    未晞繼承了阮劭南所有的遺產,包括當年他從她手裏騙走的陸家的產業。她在汪東陽的陪同下,端坐在律師樓裏,聽著阮劭南的律師將他的財產逐一向她說明。


    他木然地聽著這一串串驚人的數字,心裏泛不起絲毫的漣漪。


    每個人都是兩手空空地來到這個世上,離開的時候也帶不走任何東西。可是,這並不代表死去的人不會給活著的人留下痛苦和遺憾,以及無法償還的血債。


    離開律師樓的時候,汪東陽告訴未晞,如非和池陌沒有死。當時為了保護她,池陌頭部受了重傷,阮劭南將他們藏在一家療養院裏,一直軟禁著。


    未晞卻對他說,這個她早就知道了。她跟阮劭南做了三年的夫妻,彼此之間很難有秘密。


    汪東陽驚訝於眼前這個女人的淡定和波瀾不驚。他忽然發覺,或許所有的一切一直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包括他死去的老板何時會死去,該以什麽樣的方式死去。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整座城市為之動容。


    阮劭南的遺孀將他大部分的遺產,以他的名義捐給了三年前空難遇難者的家屬。將易天的股份,以象征性的價格賣給了富凰集團的穀詠淩。


    這個可憐的女人還在為自己當年的背叛後悔不迭,卻還不知道,害她毀容致殘的真正凶手,正是自己當年所謂的未婚夫。


    而剩下的財產,而捐給了世界兒童基金會。


    隻有陸家的老宅,未晞把它留給了池陌和如非,那原本就該屬於她母親的產業。


    當所有的一切塵埃落定,她挑了一個天氣晴朗、萬裏無雲的日子,來祭拜自己的亡夫,曾經愛如生命的男人,啖肉嗜血的仇敵。


    她坐在草地上,靠著他的墓碑,就像小時候坐在秋千上,依偎在他懷裏。


    她抬起頭,看著一碧如洗的天空對他說:“我把你所有的財產都捐給了那些曾經被你傷害過的人,希望可以給你換來死後的平靜。你曾經說過,你不允許我抱著他的畫像,躲在沒人的地方偷偷死掉。可是此時此刻,這卻是我最想做的事。我愛他,就像愛著少年時的你。可是,我連一句‘我愛你’,都沒對他說過。這種錐心刺骨的遺憾,你能理解嗎?”


    她轉過臉,用衣袖擦了擦墓碑上的照片,低聲說:“劭南,永別了。如果有來生,我會乞求上帝,讓我變成一條小小的魚,跟他在狹窄的魚缸裏追逐嬉戲。如果有來生,我寧願遭受戰爭、饑餓、貧窮、洪疾,也希望我的人生中,不再有你……”


    雨落川下,白露未晞


    如非接到未晞的死亡通知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年的春天。暮春五月,繁花盛開,她在南方一個偏僻卻風景怡人的小鎮,找到了她的遺體,還有她生前用過的東西。


    簡單的行李、顏料、畫板,還是有一幅名為“朝影”的油畫,淩落川的樣子在畫上栩栩如生,如同一個帶著人們走出悲劇的黑暗英雄,這是未晞生前最後的作品。


    如非坐在未晞生前住的那間陰冷潮濕的小屋裏,看著她用過的東西,看著那簡陋的一切,瞬間淚如雨下。


    她一直以為她活著,卻不知道她活在哪個世界。此刻她知道她死了,卻不知道她死前是否快樂。


    淩落川是帶著遺憾走的,他一直不知道未晞是否原諒了她,她是否真的愛他。此刻看著這幅畫,如非知道,未晞愛他,愛得很深很深。


    可惜,他已經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如非帶著未晞的骨灰,和她生前的遺物回到她們曾經努力生活的城市,這個集合了她們所有快樂、悲傷、痛苦和回憶的城市。


    遵照未晞生前的遺願,如非沒有將她深埋地下,而是在一個清露滴落、陽光明媚的早晨,站在山頂,把她的骨灰和那幅名為“朝影”的畫,散向了風裏。


    生不同衾,死同穴。這是未晞彌留在世上最後的願望,由親如姊妹的人幫她實現,以告慰她飽經磨難的一生。


    這一刻,痛徹心扉的如非依舊不明白,都說上帝會關愛那些勤奮努力、自強不息的靈魂,可是為什麽,偏要給一直努力生活的未晞一個這樣的結局?


    看著未晞白色的骨灰在風中慢慢散盡,她終於懂了,或許,這個結局正是未晞希望的,跟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一生一世,至死不渝。


    十年後,如非跟池陌開了一間小小的花店,做了世上最平凡的一對夫妻。日子過得簡單,卻很平靜。他們跟世上所有夫妻一樣,為了小事爭吵,為了瑣碎拌嘴,卻從沒想過分開。


    每年清明的時候,他們都會到南山的公墓為一個逝去的友人掃墓,盡管他曾經想要將他們置於死地。


    十年之後,他們再次回首當年發生的一切,發現曾經的千回百轉,驚天動地,不過是一段褪了色的記憶。


    人類是如此薄情而健忘的動物。


    這個城市,已經沒有人記得阮劭南、淩落川,更沒有人記得陸未晞。這些曾經輝煌的名字,被飛逝的時光掩埋在歲月的流沙中,成了一段永恒的、不為人知的秘密,一段令聽到的人無不痛徹心扉的傳奇。


    可是,在每年暮春五月的時候,如非都會帶著她跟未晞最喜歡的栗子蛋糕,踏著暮春柔軟的草地,來到他們三個人一起住過的地方,悼念那個美麗而淒涼的魂靈,追尋那段美好而艱辛的記憶。


    今年依舊如此……


    如非在花店收工後,帶著早就買好的栗子蛋糕,來到已經改建成青年公寓的大樓前,打算一個人坐在對麵的街心花園,追憶故人,追憶過去。


    可是,當她拎著蛋糕慢慢走近的時候,竟然看到一個無論如何也不該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出現的身影。


    她手裏的蛋糕掉在地上,她將自己的眼睛揉得生疼,也無法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她大步走過去,看著坐在輪椅上的人,激動地抓住他的手,“淩落川,你沒有死?”


    男人卻怔怔地看著她,漂亮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透出孩子般的懵懂和迷茫。


    她神色一凜,緊緊地握住他的手,驚訝地說:“你不認識我了嗎?”


    “對不起,小姐,我是他的姐姐,請問你是……”


    如非抬起頭,恍惚地看著眼前這個端著熱咖啡、笑容優雅的美婦人,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是他的一個朋友,他不是墜機死了嗎?怎麽會變成這樣?”


    美人有些悲傷地看著自己的弟弟,“當年的空難,我們的家人都以為他死了。沒想到,卻在最後一次搜救的時候找到了他。考慮到他的安全,我們沒有讓媒體將這個消息報出來。他是那場空難唯一的幸存者,可惜的是,在墜機的時候他的大腦受到嚴重的撞擊,一直都沒有醒過來。醫生都說沒希望了,直到半年前,他竟然奇跡般地醒了。可是醒過來之後,整個人都變了。醫生說,是撞擊損傷了腦細胞,他現在就像個小孩子。”


    如非絕望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心裏湧起陌生的感覺,讓她無法將他與記憶中的淩落川重合在一起。


    “他還有機會複原嗎?”


    美人搖了搖頭,將咖啡放到淩落川的手上,替他整理了一下額前的碎發,“一輩子都好不了。可不知為什麽,自從他醒了,就一直吵著要來這裏。我想,他或許要來這裏等一個非常重要的女人,他已經等了半年了。小姐,你知道我弟弟等的人是誰嗎?如果你知道,能不能通知她一聲,讓她來看看他,別再讓我這個可憐的弟弟癡癡地傻等下去?”


    如非仰起臉,看著城市的天空,如同看著一個白色深淵,白鳥飛過,晴空萬裏。


    她忍住眼中的淚水,俯下身,看著他澄淨如水的眼睛,哽咽著說:“落川,你不用再等了,她已經……”


    她的話未說完,他的嘴唇發抖,眼睛露出深深的恐懼,仿佛在乞求她,乞求她不要再說下去,乞求她不要熄滅他心中最後一絲希望,最後一絲光明。


    她猛然閉上眼睛,終究沒有說下去。再次張開的時候,她眼中含著淚水,微笑著對他說:“好吧,如果你想等,那就等吧……”


    她直起身,丟下那對姐弟,什麽都沒說就走了。


    她穿越了街道,穿過了人群,驚慌的淚水模糊了視線,眼前的一切像隔了一層毛玻璃,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


    她不知道那個男人還會等多久,一年、十年、二十年,抑或是一生……她不願再想下去。


    慘烈的悲傷生生撕裂了她的胸口,她鮮血橫流,她無法呼吸。


    她站在城市的十字路口,聽到有風輕輕地掃過城市的街角,聽到鮮花無聲地綻放,聽到日升月移,草木榮枯,聽到春深似海,海棠堆積……


    十年蒼茫,曾經以命相惜的人獨自走了,留下他們像孤兒一般重新認識生命。


    她輕輕地閉上眼睛,聽到一個聲音,如同飄在天上,俯視著大地,那個如同神跡的聲音不斷地說著:“雨落川下,白露未晞……”


    雨落川下,白露未晞……


    雨落川下,白露未晞……


    聆聽的人淚如雨下,對著天空無聲的呢喃:


    要記住,生存本身就是一種勝利,我在這裏等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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