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華瓏做了一個夢,她夢到自己就站在懸崖之上。退半步就會落入萬丈深淵。


    她想逃離,腳像鑄鉛了般挪不動步子。


    觸不及防有人從背後推了華瓏,華瓏還未想明白緣由,沒有看清那雙手的主人。就跌入了深淵。


    “是報應嗎?”


    旁人眼中一手遮天,為所欲為的權妃。最後落得被禁足,毒害的下場。


    也算是大快人心,死得其所罷。


    不知道過了多久。


    華瓏迷迷糊糊的感覺到口中流過甜甜的暖流,下意識的咽了下去。


    “姑娘喝了,姑娘喝了。”耳邊傳來歡喜的聲響。


    華瓏又感覺鼻尖聞到一陣肉糜香,有什麽湊到了嘴邊,有些濃重。感到惡心的華瓏偏過頭去。


    又有一個溫柔卻帶著焦灼的聲音道:“瓏兒喝不下這道肉糜粥,讓灶上的婆子換一道來。”


    “娘親……我要喝的……”華瓏發出微弱的聲音。


    華瓏早就發現自己好像又活了過來,卻不再是萬貴妃。可這幾日都病著,混混沌沌清醒幾分又沉沉睡去,直到今日才有了幾分精神。華瓏微睜眼皮,偷偷打量了眼前摟著自己的娘親,正執了勺子盛粥要喂自己,不過二十五六的模樣,明眸皓齒,嬌柔多姿,生的非常好看。


    華瓏主動湊近勺子,把粥吞了下去。感覺喉嚨有一些刺痛,應該病了太久不習慣吃食罷。見華瓏開始喝粥,攬著她的蘇氏才展露笑顏道:“瓏兒多喝些,病才會好起來。”一副哄小孩的語氣。兩世為人被前世與自己一般大的娘親哄著,華瓏有些不適應。她邊喝心裏邊思量,那現在的自己又是多大歲數呢?


    不過當務之急先要養好身子,別真的迷糊著,多想點事都頭疼。


    華瓏決定等回頭病好了私底下再好好向丫鬟打聽。


    喝完了半碗粥,華瓏覺得有點撐,困意上頭忍不住又睡了去。


    耳邊有輕聲的交談。


    “怎麽會從那小坡上摔下來?”


    “奴婢也不清楚,當時沒人瞧見。最後找到小姐將她送回來的還是……”


    話語漸弱,華瓏抵不住困意,被夢魘湮沒。


    再醒來已是第二天日頭西斜。華瓏撐起身子靠在枕頭上仔細打量房中布置,紫檀木雕花床,綺窗上糊著明紙,桌案上放著白瓷瓶。華瓏心中有了思量,主人應該是有些家底,卻算不得太顯貴的。


    “小姐你醒了。”華瓏沒注意,一身碧色衣的丫鬟走在了床榻邊,給自己多墊了一個枕頭。


    “絳青……?”華瓏生病的時候聽娘親這麽叫這個青色衣丫鬟,試探喚道。


    “小姐可有什麽想吃的,灶上還備著湯包和銀魚粥。不過肖嬤嬤說湯包隻許小姐吃兩個,多了怕油膩。”絳青端上一杯溫水,笑著對華瓏說道。


    華瓏聞言皺眉,絳青說的吃食都不是京都常有的,特別是銀魚,原先隻在宮廷宴席上見過,她當貴妃的時候自然想吃什麽都能吃到,可瞧這人家並非大富顯貴的底子,就有些稀奇了。


    絳青瞧著華瓏不說話,催問道:“姑娘?”


    華瓏還在想自己身處在何處,心不在焉的回道:“就吃你說的那些罷。”


    絳青點頭應是,出了門去吩咐丫鬟到廚房傳話。


    飯菜因是提前備下的,桌擺的很快。絳青扶著華瓏下床,坐在桌前吃了些銀魚粥,因著食材新鮮,竟感覺比曾經在宮裏吃的還好吃幾分。


    華瓏看著窗外,裝作不在意的問道:“絳青,這秋日已過了許久,不知道冬日的初雪何時會來。”


    絳青噗嗤笑出聲,道“小姐可是病糊塗了,臨安怎會下雪。”


    “臨安上一回下雪還是在我娘小時候,我也隻聽說過,倒不是不會下,大多時候剛結了霜也便過春了。”一個穿著桃紅色交領小裙的丫鬟笑著打簾走了進來,將手中的衣物收進箱籠裏,笑著對絳青和華瓏說。華瓏記得這個丫鬟是叫綠桃。


    “如今是幾月?!”華瓏急急的問出聲。


    碧桃茫然道:“小姐糊塗了嗎?日子都記不得了。今天是十月初三。”


    華瓏緘默。她已經死了三個月了。


    好久才緩過神來,華瓏沒想到自己竟然是在臨安,這個地方前世自己隻在輿圖上見過,對其了解知道是在南方,是大周經濟命脈之處,還有那首“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的名詩。華瓏了然,如此便知道銀魚的來處,銀魚是海魚,千裏迢迢運送到京都自然珍貴,而臨海運到臨安,不過就是幾日的車程,倒也不是稀罕物了。


    這家的姑娘,也就是華瓏身子的主人也叫華瓏,不過是姓邵。


    吃完飯,綠桃和絳青收拾著桌案,華瓏趁機站到銅鏡前打量了一下自己,十二三歲的模樣,臉頰因著生病有些凹陷,顯得眼睛格外明亮,眉唇清麗秀亭。用華瓏自己的形容……便是生的極小家子氣了。


    不過華瓏卻不在意,能重活一次便是天恩所賜,模樣如何自己毫不在意。前世容貌過甚又討到了什麽好?不得已進宮,不得已去爭寵,最後落得那樣的下場,簡直可憐。


    到了半夜裏,華瓏偷偷爬起來點了燈。拿起筆準備寫信,卻不知道怎麽落筆。


    這信要寫給誰?寫給父親告訴她楊氏和蕭傾害死了她,難道他會替自己報仇嗎?還是寫小心楊相,刑部尚書是他的人。這是臨死前萬華瓏得到的密信,還未來得及傳出去。


    或者寫給前世最好的手帕交顯國公府小姐曲姒,告訴她自己重新活了?


    傻子才會信。


    華瓏把筆丟在桌上,她不過是在異想天開。這個身子的主人存的銀子都不夠華瓏將信遞進京上,更別說遞到萬府或者顯國公府了。


    萬府,罷了吧。罷了吧。


    自己病入膏肓之時,也未曾有一句問候。


    早知道萬府最是涼薄的地方。自己病中還在期盼著什麽呢?


    她唯一放不下的便是素兒了,沒有了她的庇護,想必淑妃不會輕饒她罷了。


    陷入回憶沉痛的華瓏再一次睡去。


    但這些痛苦馬上就被另外一件痛苦的事替代。


    每日吃完午飯就得喝藥。今日的藥太過苦澀,華瓏正在磨磨蹭蹭不肯喝。陪襯的蜜餞倒是一顆顆往嘴裏丟。


    一個長得和華瓏有幾分相似的俊秀少年,風風火火的闖了進來,麵露擔憂的對華瓏說:“瓏兒,你怎樣了?”


    華瓏順勢把藥碗放下,朝來人甜甜一笑,喚道:“大哥。”


    這幾日華瓏病著,哥哥邵謙每次想來瞧華瓏都被蘇氏攔著,急著日日來窗閣外瞧。華瓏心中感動,很喜歡這個性子坦率爽朗的兄長。她前世因為萬家家教嚴謹,與長兄萬程不常見麵,與萬家其它庶子庶女更是不親近。而邵家邵淩蘇氏隻有一雙兒女,再無其它姨娘子女,一家人特別親厚。所以並不在意什麽男女大防,兄妹二人感情篤厚。


    開始華瓏還擔心自己並不是真的邵華瓏,會露出什麽破綻。沒想到自己多年在昭德帝麵前的演技派上了用場,竟無人察覺。


    邵謙坐在桌邊猛然喝下一杯茶,不爽道:“我問了好多人,竟都不曉得你那日怎會一個人暈倒在華隱寺後山的小坡下。你那日為何要去後山?”


    華瓏臉色有些泛白,她不是邵華瓏,自然給不出回答。


    邵謙看她為難,揮揮手道:“罷了,你無事就好。也許就是小兒家打打鬧鬧罷。你不願意說就算了。”


    華瓏自然不認為這是打打鬧鬧的小事,真正的邵華瓏已經死了。而她不過是運氣好霸占了這個身子,才得以活下去。


    或許是有人想害死邵華瓏也不一定?夢裏沒由來的懸崖,那雙手也許就是證據。


    華瓏低著頭,細想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卻因為線索太少不得其法,有些懊惱。


    她很確信她前世是被害死的,那邵華瓏呢?


    如果萬華瓏是被害死的,邵華瓏也是被害死的。兩世為人都有人想害她,那豈不是太慘了。


    同病相憐的感覺油然而生。


    邵謙見華瓏臉色不好,連忙換了別的事說:“等瓏兒你好了,我們去寶石山爬坡賞景捉魚,我找鐵匠製了鐵架子,我們還可以在河邊烤魚。”


    “真的嗎?”華瓏聞言,抬起頭眼睛閃閃發亮,竟然可以在河裏抓魚,河邊烤魚嗎?這可是從前的她想都不敢想的,前世最遠不過是去大相國寺,至多就是在大殿裏走一走。且一般都是跟著萬老夫人與那些夫人小姐結交談天,也多是與萬丞相交好的官員的家眷。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子的主人年紀還小,華瓏竟然有些控製不住的小孩子心性,壓都壓不住。


    華瓏纏著邵謙問在河裏抓魚的細節。絳青卻捧著藥碗直接遞到華瓏跟前。“小姐,喝藥。”


    絳青是蘇氏派過來的大丫鬟,在院子裏說話很有分量。


    華瓏不想喝藥的小心思早被絳青看穿,絳青捧著藥碗對邵謙道:“少爺你還是先讓小姐把藥喝了,藥涼了就沒有藥效了。”


    邵謙這才發現自家妹妹還要喝藥,就伸手端過絳青手中的藥碗遞給華瓏盯著她道:“哦,那妹妹你快喝藥。”


    華瓏癟著嘴看著邵謙目光灼灼,隻得捏著鼻子喝了藥。喝完藥抬頭瞥見邵謙看著自己眉飛眼笑。苦著臉塞了一顆蜜棗道:“大哥你剛剛說的那些,可不要唬我。等我病好全了,要帶我去玩。”


    邵謙燦然一笑:“那是自然。”


    可能是因為太憧憬能出門遊玩,華瓏的病迅速的好了起來。


    就在養病的這幾日華瓏也把邵家的事打聽了清楚。


    邵家主人,華瓏的爹邵淩是臨安知府,是京上邵家的三房嫡子,三房已經沒有了其它長輩。而娘親蘇氏是臨安人,娘家蘇府在臨安也是小有名氣的書香門第,祖上也曾任禦史大夫。蘇家這一輩卻沒有人出仕,做起了船運生意。也算富甲一方。


    因為蘇氏連日來對自己的親昵照顧,華瓏也慢慢習慣起來這個娘親對自己的好。蘇氏性子柔弱,和前世的娘親白氏大不相同。白氏是萬府當家主母,端莊肅顏,雷厲風行。兩人行事天差地別。可二人看著自己憐惜的眼神,卻又那麽相似,讓華瓏忍不住對蘇氏心生親近之情。


    華瓏掩飾的很好,就連蘇氏並沒有發現華瓏的不同。


    邵謙和華瓏出門遊玩那日,蘇氏派遣了十幾個婆子和小廝猶不放心。特意讓邵淩回來,陪同而去。


    所以當華瓏領著碧桃、絳青抱著一大堆吃食到了二門,看到一個身著常服圓領袍,身材筆挺,側臉消瘦劍眉如鬢的中年男子,華瓏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那中年男人聽到響動回頭,看到華瓏在不遠處停下腳步,眼角含笑道:“怎麽?病了幾日,瓏兒竟不認得我了?”


    華瓏無法,隻好怯生生的喚了聲:“爹爹。”


    華瓏心中打鼓,前世華瓏與萬丞相的父女情分很淡,整月到頭左不過在萬丞相沐休,去給白氏請安時才能見到。反而在白氏去世後,她入宮為妃,萬丞相時常與她傳信見麵,所說的不過都是官場上的事,利益所趨罷了。


    所以華瓏對眼前的這個爹也有些敬而遠之。


    跟著婆子上了馬車行駛片刻之後。華瓏立馬被兩旁熱鬧的街市小販的雀躍所吸引,心中這點小忐忑被好奇取代。華瓏掀開馬車簾子一角向外看,街道兩旁攤位上的小販多是販賣蔬果、鮮花。也有販賣首飾和香料的。華瓏還瞧見有小販挑著擔子賣香噴的扁肉。


    邵淩邵謙騎馬而行,看著邵謙的背影。華瓏心中暗暗打定主意,邵淩且不說,那兄長邵謙如此疼愛自己。若是與他說,定會願意帶自己出來逛街市。


    馬車行駛了半個時辰就到了寶石山,寶石山位居臨安中心。不算太高,一直由官府的人接手維護。常有文人雅士,平頭百姓來此玩耍。華瓏看著鬱鬱蔥蔥的木林,心情大好。拒了邵淩喊來的肩輿,饒有興趣的要自己爬。邵謙與邵淩也就隨她,跟著她慢慢爬。


    江南的景色和北方的有很大不同,路邊茂林中還有小溪,應該是從山頂而下的泉水水。可惜華瓏走了一炷香就累的精疲力竭,坐在絳青準備的杌子上休息喘氣。再看向邵謙邵淩心虛,邵淩也不惱,吩咐人再去找了抬肩輿的人來。


    坐上肩輿,一行人很快行至半山腰的小河邊。華瓏看著清澈見底的河邊心中歡喜,甚至還能看得清小魚和蝦米,若是在京上這個季節應當已經下雪了。可如今的江南,樹林還是生意盎然,鬱鬱蒼蒼。


    綠桃和絳青領著婆子在拾柴生火,邵淩和邵謙帶著人脫了鞋下河摸魚,開始還好好的各摸各的,到了後來父子倆誰都不服誰,爭搶著誰摸的魚多,華瓏坐在旁邊瞧他們比試,笑的歡喜。卻不知道自己笑著眼淚刷的就落了下來,心中黯然神傷。看著遠處在溪水裏抓魚的二人。想起他們看著自己疼愛的目光,她很想很想告訴他們,真正的邵華瓏,他們疼愛的邵家女兒已經死了,現在此處的不過是個假冒貨。


    華瓏心絞痛的眼淚直流,她想起前世白氏去世的時候,她穿著喪服跪在靈堂中間守了一夜,哭的差些暈厥過去。萬丞相卻是忙碌朝堂之事,萬程隻與自己說了幾句話,大意是母親去了,照顧好自己。若是有為難,可以派人去尋他。這大約是長那麽大這個兄長給她最多的溫柔了。


    華瓏捂著臉哭沒有出聲,綠桃和絳青察覺後麵麵相覷。


    這樣一來,回去的路上華瓏就有些懨懨的,華瓏隻對他們說烤魚的時候熏了眼睛,有些不大舒服。邵淩看出女兒興致不高,心中暗自記下。


    快到酉時才回到邵府,門口已經點了燈。馬車使進府邸,華瓏遠遠的就看到蘇氏帶著下人等在二門,翹首以盼。不像是剛來的樣子,應該等了許久。


    華瓏下了馬車就聽到蘇氏對身邊丫鬟碧落道:“去廚房看看飯食準備好了沒有,把小姐喜歡的板鴨栗子蒸上,去正廳擺飯吧。”碧落應著吩咐往後廚去了。


    蘇氏走進兩步看到華瓏身上沾染了泥跡,裙擺也都是水漬,皺眉對邵淩不滿道:“就不該讓瓏兒跟你們出去,弄的髒兮兮的。萬一又吹風染了病了怎麽是好。”


    邵淩笑嗬嗬聽著訓也不辯駁。蘇氏拿著帕子給華瓏擦臉,看著柔光中蘇氏擔憂的神情,華瓏突然眼眶一紅,撲到蘇氏懷裏又紅了眼眶。她想起前世白氏給自己梳頭也是這樣溫柔,她舍不得告訴他們真相,怕他們傷心。


    蘇氏疑惑的對邵謙使眼色,邵謙擺手表示不知。蘇氏撫摸著華瓏的青絲,溫和的問道:“瓏兒這是怎麽?”


    華瓏不敢抬頭,躊躇許久小聲的說:“爹爹和哥哥烤了魚也不讓我吃,怕我吃壞肚子。娘,我餓了。”


    蘇氏噗嗤笑出聲,輕聲細語的說:“好好,我罰他們不許吃你的栗子板鴨。”


    “要罰便罰謙兒,子代父受過天經地義。”邵淩狠狠的拍了邵謙的肩膀說。邵謙會意佯裝不滿道:“娘你也太偏心妹妹了。”


    華瓏的袖中已經拽緊了手,她在這一刻心中下定了決心。


    她決定扮演好邵華瓏,她從今日開始就是邵華瓏,她用這一生去孝敬爹娘,作為報答。


    萬華瓏,已經是前塵往事,盡數忘了吧。


    “替我好好活著,替我孝敬他們。”


    華瓏好像聽見了誰站在門口說話。邵家大門關上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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