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飛路這座原本幽深清淨、生人勿近的花園洋房,此時亂成了一團。


    醫生護士們滿頭大汗,黑衣戍衛們麵如死灰,荷槍實彈的日本海軍陸戰隊坐著軍用汽車匆匆趕來,竟然在路口架起路障,將這座洋房當做軍事基地一般圍得密不透風。


    日本駐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每隔幾分鍾打來一個電話,詢問手術進展情況。近藤少將親自安排庭院周圍的防衛工作,拿著電話用懾人的語氣要求租界巡捕盡快緝拿元凶。


    一時間,汽車聲、電話聲、腳步聲、說話聲此起彼伏,喧鬧不休。直到醫生和護士用白瓷托盤托著一枚帶血的彈頭走出臥室,滿園子的人才稍稍安靜下來。


    伊集院明醒了之後,嫌樓內的人太多太吵,要他們全部守在外麵,臥室門口隻留墨羽。這裏的人都知道,是這個忠心的中國司機在關鍵時刻及時推了他一把,那顆奪命的子彈才隻打中了肩膀,而不是心髒。


    一個中國人能做到如斯地步,誰說中國沒良民?


    近藤少將讚許地拍拍墨羽的肩膀,對他豎起大拇指,用蹩腳的中國話對他說:“年輕人,做得好。”


    他今天做得的確好,如果伊集院明在這裏有什麽閃失,戍衛們自不必說,近藤恐怕也隻有切腹以謝天下。


    夜闌人靜,窗外夜雨清冷,簌簌敲打著彩色的拚花玻璃,一個水暈還沒化開,另一個水印又疊了上來,很快模糊成一片。


    外麵雨大風疾,墨羽疲憊地靠著牆壁,借著燈光看著自己的手。那雙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有力。每個圓潤的指端都結了薄繭,尤以食指的繭最厚,唯有掌心是光滑細致的。這不是一個普通苦力的手,隻有習慣了拿槍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手。


    他把手緊緊攥在一起,指甲嵌入手心,竟然感覺不到疼。


    那顆子彈來得真快,快得讓人措手不及。可是他好像提前預知了它的到來,在伊集院明命懸一線之際,有如神助般將他救了下來。


    “我不問你究竟從哪裏來?也不問你想到何處去?我隻相信我願意相信的,隻看我願意看到的。我們剛才談到戰爭,如果我告訴你,沒有人比我更憎恨這場戰爭,因為它讓我失去了母親,失去了這世上最好的母親,你願意相信嗎?”


    伊集院明醉意朦朧的話,一字一句猶言在耳。或許就是這最後一番話,讓墨羽放棄了整整籌備了三個月的暗殺計劃。在千鈞一發之際,改弦易張。


    他恨日本人,這毋庸置疑。可是,他今天救了一個日本人,這也是事實。


    伊集院明是日本人,四年前“一二八”事變後來到上海。他不是軍人,可是身份非比尋常。上海是一個沒有硝煙的戰場,華洋共處,租界林立。各國的間諜在這個華麗的舞台上,粉墨登場,各顯神通。墨羽奉命接近他,是希望能在他身上得到有價值的軍事情報。


    可是,他來這裏三年,卻什麽都沒做過。聲色犬馬,倒是樣樣精通。但是墨羽知道,他不是一個隻會花天酒地的公子哥。


    他查過伊集院明的背景,美國西點軍校畢業,受過最好的軍事化教育。16歲之前一直生活在日本,劍道名家柳生泉一郎的得意門生,剛柔流空手道宗師山口剛玄的入室弟子。父親是海軍上將—伊集院隆史,母親是出身於滿清皇室的貴族。祖父是被日本國人稱為“軍神”的前海軍大臣伊集院五郎。祖父兩代因功勳卓著而被日本天皇授予元帥稱號,其家族的光輝足可榮耀日本史冊。


    一個手握眾生繁華的男人,本該有萬眾敬仰的人生,卻把自己流放在千裏之外的上海灘,一個人,閑看萬家燈火,如此的寂寞……


    既然得不到想要的東西,繼續留在這裏也是浪費時間。墨羽想跟上級申請調離這裏,可是三個月前,卻接到了上頭的暗殺令。


    夜晚總是寂寞的,墨羽深深的呼吸,不讓自己過於深刻的去思考某些問題。


    譬如生死,譬如未來,譬如仇恨。有些事情越去追尋就越沒有答案,圖增煩惱而已。


    這時,走廊盡頭的門開了,從門逢裏透出一圈明亮的黃色光暈。墨羽心裏一暖,直直的望著。一個纖細的身影出現在光暈裏,幻影一般。


    月光輝映下,走廊裏隱約泛著白色的光環,恍如夢境。那幻影漸行漸進,輕飄飄的,在他的視線裏逐漸清晰。他終於看清了,那不是幻影,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是這個房子裏最特殊的存在。


    夏暖從墨羽的身邊走過,什麽都沒有說,對他的存在視而不見。對此,墨羽見多不怪了。心智不全的夏暖隻對伊集院明有反應,這裏所有人都知道。


    對於他們的關係,墨羽一直琢磨不透。


    說伊集院明仗勢欺人禁臠了她?可是當年沒有他,夏暖早就被人買進上海灘的煙花巷了。而且,他從沒限製過她的自由,生活上也從沒輕待過她。


    說他們是男歡女愛、兩情相悅?可墨羽真的懷疑,夏暖究竟懂不懂世間風月、男女情愛。而且,伊集院明這兩年也是萬叢花中過,滿樓紅袖招的人物,倒沒見他對這個女孩放了多少真心。


    事實究竟如何,外人的胡亂揣測皆是肆意妄斷。或許,隻有他們自己才能說得明白,這其中微妙的曖昧迷離。


    伊集院明是被雷聲驚醒的,轉過頭,看見白色的閃電撕裂了夜空,像一個□裸的傷口。心裏沒由地驚慌。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雙眼空洞,木然地凝望著漆黑的牆壁。


    窗外夜風呼嘯,大雨嚎啕,斑駁的樹影在牆壁上映出一道道瘋狂的痕跡,恐懼在心中慢慢凝聚。


    他仿佛已經在恐懼中窒息,又在窒息中死寂。肌肉產生麻痹感,身體像一個被掏空的容器。力量如同蓄存的水,一股一股地流失。


    這時,一雙溫暖的手撫上他的胸口,他一怔,尋目望去。暖暖……


    他驚訝,她怎麽會在這兒?


    夏暖像一條靈巧的魚兒鑽進被子,伊集院明伸出沒受傷的那隻手臂攬著她。


    “害怕了嗎?”他問,低頭看她,暗沉的光線裏,她的輪廓依舊清晰,眼裏的光,仿佛某個夜晚倒映在湖水裏的月亮,微風吹過,滿滿的月光碎了,如此的令人心動。


    他忽然明白,她其實一直都在暗影裏靜靜地看著他,隻等他發現她。


    “你是來陪我的嗎?”他的聲音在這個喧囂的雨夜顯得異常溫柔。


    她沒有說話,把臉貼在他的胸口上,小小的身子縮進他懷裏。伊集院明側了側身,望著那張眉目如畫的臉,然後摟緊了她。


    兩個人的身體貼合得如此緊密,唇邊是她靜靜的呼吸。他想起了夏天的草地,連日的霏霏細雨將夏日的塵埃衝洗無餘,隻留下青草的芬芳,沁人心脾。


    他情不自禁地親吻她,很深情的吻,甚至有些貪婪。隔著睡衣撫摸著她腰間流暢的曲線,靜靜起伏的小腹,他感到凜冽的欲望在叫囂,在疼痛。


    他呼吸急促,撫摸的手變得急躁,懷裏的身子卻開始瑟瑟發抖。


    “暖暖,別怕。”伊集院明貼在她耳邊溫柔低語,他知道,是上次不受控製的粗暴嚇壞了她。可是這次,他會小心。


    男人溫情地親吻著暖暖光滑的皮膚,細膩的吻猶如解凍的春雨,唯有呼吸是炙熱的。他用熾熱的唇和手掌,一點一點剝開暖暖的睡衣。那可愛的小身子,不知道在什麽地方等著他,像一個調皮的精靈。


    皮膚還沒有機會感覺到空氣的清冷,就被一副強壯的身軀壓進懷裏。身體的主人有強壯的胸膛,纏綿的嘴唇,溫柔的手臂。在這一刻,他仿佛想用盡畢生的柔情,來嗬護疼惜這個被他忽視了很久,卻在他最無助孤獨的時候給予他安慰的女孩。


    可惜他不知道,對於女人來說,溫柔的擁抱比一場華麗的□更加溫暖,且撼動人心。


    窗外夜涼如水,唯有這張典雅的歐式銅床炙熱得仿佛戈壁荒原。懷裏的身子柔若無骨,幽香漫溢,如同一泓甘甜的清泉,將這個清冷華貴的男人深深溺斃。


    肩膀的槍傷被自己噴薄的激情扭曲撕裂,殷紅的鮮血染紅了暖暖雪白的皮膚。如同暗香盈袖的紅梅,片片墜落,在蒼白的雪地上留下一枚枚痛苦的印記,他卻不覺得疼。


    直到手指觸到暖暖眼角的淚水,他才驚覺有異。


    暖暖仿佛被嚇壞了,被那濃重的血腥,被他強悍的身體,被他絕望而暴烈的激情嚇壞了。她縮在他懷裏像隻受驚的小動物一樣啜泣著,哭又不敢大聲,怕招來獵人的蹂躪。


    見此情景,伊集院明深深歎了口氣,探手撩開她頰邊的亂發,無奈地說:“你這麽害怕,又跑來招惹我,你要我怎麽做?”


    暖暖似懂非懂地看著他,片刻後,一張小臉固執地貼在男人的胸口上,一副慷慨就義、舍身赴死的表情。


    見此情景,伊集院明笑了起來,笑得幾乎岔了氣。親了親她光潔的額頭,柔聲說:“傻丫頭……”他深深歎息著,“你要是能正常一點,那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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