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籠上來的,包子屜似的層次分明。


    無論在醫院的哪個角落裏,你都能分明且清楚地感受到,晚上七點和八點,是截然不同的熱鬧。


    七點時,護士還沒有交班,偶爾能聽見些鄰近下班時略略張揚放大了的嗓門,興奮地談論著今天的夜宵。


    八點時,上崗的已經各司其職,手裏拿著記錄板,一間一間地敲門,做著今夜睡前的最後一班巡視。


    人遠時,安靜就近了。


    但更多的時候,寂靜不是因為人聲放遠了,而是鼓膜遇到了太過令人震撼的聲音,像一麵被拉扯到了極點的大鼓,鬆開時,隻能聽到鼓麵震顫的嗡鳴聲。


    那一槌,擲地有聲,振聾發聵。


    自此,天地間所有的聲音,腦海裏所有的思緒,都為那一句話讓路。


    他還是那副散漫的樣子。


    坐在老舊的看護椅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唇角噙了抹微小的弧度,視線聚焦在空處,像是要穿過這無邊又漫長的夜,遙望向他的心之歸屬。


    他的語氣總混著些許自嘲的調子,暈在他毒舌的底色上,總讓人疑心這是虛情還是玩笑。


    但理智告訴她,他不可能在這個時候,還與她開玩笑。


    那是承諾。


    遞給她這個旁觀者的承諾。


    這個認知,令得她無限感慨。


    這世上的真真假假,誰又能說得清楚?


    前一刻的海誓山盟,後一刻一紙手術知情同意書,就將她打入了地獄。


    這世上有多少人,將現實混進了諷刺,將真心混進了玩笑?


    又有多少人,嘴上說著仁義道德,實際上一肚子男唱女盜?


    真真假假,又有多少人覺得這很重要?


    她原覺得自己將會困在永遠也醒不過來的噩夢裏,他這些話,卻讓她倏然間失去了所有追究下去的欲望。


    隻留下泛上空濛識海的困意。


    她往被子裏縮了縮,“不好意思,江先生,我累了。”


    江司南從椅子上站起來,“那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安安。”


    門關上了,一室寂靜。


    晶瑩的淚花悄無聲息地落進了雜草般蓬亂的頭發裏。


    哽咽聲很輕很輕。


    ……


    江司南靠坐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抬起頭,看著頭頂上那盞明顯出了些質量問題的吸頂燈撲閃撲閃,往昔隱沒的記憶,潮水似的,一波一波地湧了上來。


    “我覺得我應該會喜歡那種比較成熟穩重的男生……”


    “江司南,大家現在都在會議室裏忙,我怎麽可能在這種時候,一個人回去心安理得地睡大覺……”


    “孔子都說了,‘射不主皮,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我知道自己的位置,我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


    “我喜歡的時候,光顧著喜歡和沉浸其中了,哪有那麽多心思去想為什麽呀?”


    “你其實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啊……”


    “這些瘢痕要露出來,勇敢地露出來。那不是你過去的恥辱,而是你英勇的獎章……這是上天賜給勇士的獨有榮耀。”


    ……


    到最後,所有的思緒都匯成了三句話。


    他閉上了眼睛,仍由她溫柔軟糯的嗓音,在這寂靜的夜裏,在他耳畔,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


    很清晰。


    “狐狸雖然一夫一妻,但在另一半死後卻會重新尋找新的伴侶。”


    “你說,相比於一個人孤孤單單到老,是不是這種感情會更加幸福?”


    “擁有的時候極致專一,失去了之後也不會一個人孤苦伶仃。”


    他的心口像紮進了兩根鋒利的竹篾藤,撕扯出的傷口鮮血淋漓。


    他還記得,那時的他,懲罰似的狠狠咬了她一口,“不吉利。”


    小湯圓兒,對不起。


    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抱著這樣的心態與我在一起。


    小湯圓兒,對不起。


    我這個人實在是遲鈍無比,直到今天才聽懂你話中真意。


    小湯圓兒,對不起。


    我真的沒有任何資格任何理由去質疑你的感情。


    若我能早一點察覺到,我必更加用力地去愛你。


    胸腔裏,懊悔和酸澀幾乎要將他淹沒。


    此時此刻,他唯一的慶幸,便是自己那一句“我覺得你好像沒有我想象的那麽喜歡我”,還未曾來得及說出口。


    安安,謝謝你。


    謝謝你願意包容我過去所有不成熟的小脾氣。


    謝謝你讓我終於明白,這世上原來真的會有人,在經曆如此沉痛的過往之後,依然保有對愛的勇氣。


    謝謝你,還願意相信,願意尊重,願意去用溫柔環抱這整個世界與命運。


    謝謝你,給了我這世上獨一無二的你。


    ……


    “抱歉抱歉,我去租了一個充電寶,回來晚了。”


    景予安拎著一大袋子東西,略略有些喘。


    她看著坐在走廊裏的男人,“你怎麽出來了?”


    “是不是林女王看你不順眼,把你趕出來了?”


    江司南已經收斂好了情緒,聞言,輕笑著調侃,“看這架勢,是不是平日裏,你沒少在她麵前說我壞話?”


    被戳穿了景予安:……


    “呃……這個,上次我和她聚還是好久之前了,那個時候你操作騷得要命……”


    “後來……後來事情那麽多,我還沒來得及和她聚……”


    “呃……總之,你別急,我以後會替你多說說好話的。”


    景予安一副哄孩子的口氣,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臉色。


    見沒有生氣,她心底裏才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以她對林女王的了解,什麽買豆漿,買女性用品他不方便,分明就是想找個借口把她支開,然後背過她,好好敲打敲打這個愣頭青。


    她懷裏溫著豆漿,心口源源不斷地傳來暖意。


    她看了一眼病房門,“對了,茵茵她情況怎麽樣?”


    “有沒有醫生過來?”


    江司南:“她睡著了,晚班的查房醫生還沒有到。”


    景予安有些苦惱地摸了摸懷裏的豆漿,“那等下她起來,要涼了。”


    江司南拎過她手裏的塑料袋,右手順著小細腰輕輕一帶,某人十分乖順地坐到了他腿上。


    “你有沒有她家長的電話?”


    景予安搖頭,“沒。”


    “微信呢?qq呢?”


    “有也沒用啊。她老爸跨國公司高層,天天在外麵出差,老媽也是女強人一個,現在指不定都不知道這事兒。”


    江司南:……


    若是換了以前,他說不定還會感慨上兩句,又一個“問題青年”。


    不過此時,他卻什麽話也說不出口。


    他看著她含憂的眼睛,心口一動,“安安,你是不是今晚想留下來陪她?”


    ------題外話------


    今天隻寫推薦和收藏的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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