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他渾厚的聲音,一字一句響徹房內,如鍾鼓重錘,擲地有聲。


    背身悠悠坐回椅內,對父親的驚愕,母親的眼淚,視若無睹,扭頭對侯逢學說:“大哥,給我找幾個泥瓦匠,我要建宅子。”


    侯逢學還沉浸在他傷疤的震撼中,結結巴巴的說:“弟……你……好好,你想建在哪兒?”


    侯逢道托腮沉思,食指在桌上輕點:“那兒。”


    “哪兒哪兒?”侯逢學犯迷糊,弟弟從小說話他就沒明白過。


    侯逢道已經站起身,拱手對兩老告辭:“父親母親,兒子舟車勞頓,先行告退。”侯老太想留他:“兒啊!”


    躍進來兩個黑衣人,斷了侯老太的話頭,護送侯逢道離開,輕輕關上門。


    關上,仿佛兩個世界的門。


    屋內響起侯老太的哭聲:“老娘不活了,都怪你這狗東西,非要我兒去做官,他吃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老娘給你拚了!!”


    “你這老貨,別別別,扯我頭發!沒幾根,給我留點,逢學,哎喲,快快拉住你娘,你老子耳朵都要被揪掉了。”


    “娘娘娘,行了,爹說笑呢。”


    屋內的喧囂擾不了屋外的清淨,遠方團霧般的山如匍匐在地的巨獸。屋簷下一滴水落在他肩上,微微的涼意,侯逢道抬首看了眼,對身邊人吩咐:“把頂上的瓦掀了。”


    “是,大人。”


    不出三日,侯逢道辭官回鄉的消息便傳遍全村,第二天陸陸續續有縣裏的官員來訪,第三天是商賈,第四天是鄉紳。侯家連續十日燈不曾熄,大門洞開,迎八方來客。


    侯老太這邊也沒閑著,接待媒婆,打發故嬸,忙的不可開交,門檻都快被踏平。


    仰慕他威名的姑娘,朝起畫娥眉,羞答答的被引進屋內,去看那個坐在上首處,錦衣玉冠風雅絕倫的男子。看他恣意隨性的托杯,冷眼旁觀人來人往,吹皺杯中茶香,搗亂滿屋胭脂夢。


    沒看上一個姑娘,姑娘們又羞答答的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也沒拒絕一個姑娘,神女有心,香囊荷包堆滿廂。


    後來,在後院燒了一炷香的時間,盡成灰沫。


    與此同時,洪岩山腳下,秋雲家不遠處,開始圈地打地基。


    雨夜之事過後,秋雲也聽說侯逢道回村的消息,先還事事謹小慎微,後來連麵都不曾見過,漸漸放下防備,想來是莫國為官行事警惕,但嚐過他手段的陰狠,避之若浼。


    這日正從田間回家,見旁邊的動靜。秋雨站在不遠處,正看別人起石頭,呼她過來:“怎麽回事?誰這麽有眼光,在這兒蓋房子。”秋雨看的正起勁,比手畫腳的形容:“聽說是侯淘當大官的二叔。姐,你沒見著,剛才牛大叔他們挖地,挖塌個洞,裏麵一窩老鼠,好家夥,個頂個的手掌般大小,我說的是牛大叔的手掌,見了光,在洞裏亂竄,密密麻麻的,嚇死人。姐,你聽沒聽我說話。”秋雨手在秋雲麵前晃晃,不滿她分心。


    “啊……聽著呢,你挨巴掌了。”秋雲心不在焉的答道。


    “啥跟啥啊,姐,你真傻!”秋雲做個鬼臉,轉身還想湊過去,被秋雲一把抓住:“別去。”


    “我再看一會兒,就一會兒,就……”突然她停下掙紮,安靜下來,因為她看見,姐姐臉上驚懼的表情。


    “姐……你怕老鼠?”秋雨小心翼翼的問。


    秋雲沒說話,牽過妹妹的手,朝家中走,走出幾步,秋雨聽見姐姐小聲說:“我怕……”


    秋雨捏緊姐姐的手,心裏想,一定要攢錢養隻貓。


    房子建的很快,不久便建起兩進的宅子,圍牆起的頗高,外頭窺不見裏麵一絲光景。侯逢道何日搬進來都無人知曉,房子靜的像沒有人住。人們要見他仍往侯村長家,宅子似乎隻是某種證明,證明他就在這裏。


    又過了些日子,除了待字閨中的姑娘這股狂熱的追捧消退下去。


    有時候名利就像把刀子,能幫你披荊斬棘,開疆拓土,可鈍刀,卻沒人喜歡。


    侯家不再門庭若市,連侯村長也不再德高望重,變成為垂垂老矣甚至行事糊塗的老漢。


    侯逢道在村內活動的極少,偶爾去蒙館和書院給學生們講講課,或者與村內的長者攀談,閑時記下些風土人情,撰寫散文心得,過得風輕雲淡。


    就在這時候,秋雲小舅來信了。


    信中提到,牛皮生意做的很好,果然如同秋雲所料,頭一批出貨,被南陸商人進去後便引起了轟動,因為方便輕巧,樣式別致,頗受南陸閨秀們喜愛,轉眼全部脫手,第二批的訂單更是如雪花般飛來,眼看第二批貨正在趕製中。劉文加急飛書一封給秋雲,告訴她喜訊,並商討接下來的計劃。


    小舅是計劃第二批做完趕緊加單第三批,因為訂單量實在太大,他簡直接不過來,不趁熱打鐵,怕多生事端。


    秋雲提筆書道,先不急著做第三批,現下訂單銷完,便不再預定,將賺的錢去收購上好整牛皮,邊接付錢的碎皮訂單,又邊打開市場推售整牛皮包的新貨。她畫了些包包的樣式,附在信後頭,一並寄給小舅。


    將信交到驛站,秋雲心裏默默的向現代社會奢侈品牌道歉,創意來自新社會用於舊時代,許多年後人們考古,若看到鉑金包款式可千萬別找她子孫後代要版權費。


    七夕是牛郎織女以鵲為橋相會之日,在莫國,人們怕喜鵲找不到路,便在人間點起花燈照明,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燈會。每逢七夕,莫國人張燈結彩,夜間燈火通明,彷如白晝,人們在街上遊玩,直至深宵。


    到七夕這日,民漢村民多相約去縣內逛燈會,馬車會多開一趟。


    秋雲應承了程淵的約,這日沒有出攤,帶上妹妹往街上看燈。


    程府圍牆四周全拉上小燈籠,似紅雲漂浮,似晚霞棲息。


    秋雲敲響側門,熟知的小廝卻未讓她進門,駝鈴的腦袋從裏麵探出來,笑著搖頭晃腦,秋雲一愣,隻聽他說:“秋雲姑娘,少爺吩咐,讓我帶你去前門。”提了盞元寶燈出來,遞到秋雨手裏:“給你,小姑娘。”


    高大宏偉的朱門此刻燈火輝煌,連門口兩隻石獅子嘴裏含的石球都塗滿夜光粉,發出瑩瑩光輝。


    兩扇門被打開,程淵從光亮中迎出來,光落下在他身上,像穿過星光瀑帶出的燦爛,出塵絕世。


    駝鈴退步行禮:“少爺。”程淵揮揮袖子,示意他起身,仍如往常樣,笑著看秋雲。身後一個小廝上前,遞過兩個燈籠給他,他將兔子樣的換了秋雨的元寶燈,將個花燈給了秋月,轉手,把元寶燈遞給秋雲,揶揄道:“這個比較適合你的財迷身份。”秋雲心內翻白眼,你才財迷,你全家都財迷。


    “少爺可要備轎。”駝鈴問。


    程淵道:“不用,你貼身伺候,找幾個人遠遠跟著就行。”又對秋雲說:“待會兒我們和洛鳴安會和,我表妹呂嬌也會來。你不介意吧?”


    話都說這份上,秋雲介意也不行。她搖搖頭。秋雨倒是小聲說:“我介意。”被秋月擰了一抓。


    駝鈴帶兩個妹子走先,程淵偷偷拉住秋雲衣袖慢下來,微躬身低聲道:“我早早支開他倆,咱們說話算話。”他今天未挽全發,說話間發絲垂下,被掃到的臉頰微微發癢,秋雲支手去拂,指尖點到程淵正收回的下巴,兩人均是一愣,抬眼四目相觸,飛速移開,臉似火燒。


    “書裏說,君子正衣冠,不是我占你便宜,你,你,不算君子。”秋雲斥道。“占便宜?”程淵沒反應過來。


    “姐,你快跟上,迷路了我咋找你。”秋雨回頭催促他們,三人停下等著。


    還以為隻是一彈指,原來已在百步外。


    “來了。”秋雲應道,也不等程淵,疾步跟上。


    程淵在後頭,摸摸下巴,回過神,大步向前道:“駝鈴,你敢不等你主子。”


    待走到北大街,這裏臨河而居,燈火過多怕走水,所以大多花燈彩燈都在此街。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比白天還熱鬧。


    街邊賣豆腐腦,賣小麵,賣餛飩蝦餃,烤羊肉串的應有盡有,吹鑼打鼓,折子戲,布偶戲,賣藝獻技的歡聲笑語不斷,又見賣花燈的,猜燈謎,丟串子贏彩燈的比比皆是。


    在街角落,眾人圍住一盞花燈連連喝彩,那花燈一人多高,呈四方形,中間安軸,旁邊連根粗如兒臂的麻繩,麻繩擠在驢身上,驢拉軸轉,花燈也動。四麵封絹,每麵裏印出個身姿曼妙的姑娘,四麵絹布裏的姑娘,身影隨著燈轉不斷變幻搖擺,隻見其形影在燈下婀娜多姿,變化莫測,如鏡花水月般可見不得可,勾人心弦,端的是香豔無比。


    駝鈴見了便走不動道,跟著喝彩聲吆喝,秋雨想上前,被秋雲攔住:“小心,兔子燈給擠壞就沒啦。”秋雨不舍手裏的燈,心裏仍好奇,眼巴巴的看向駝鈴背影,程淵喝道:“駝鈴,回來。”


    駝鈴聽到少爺叫他,趕緊歸位,嘴裏說道:“那驢養的真好,我爹就不會養,養一頭死一頭。”見秋雨仍盯著人群,揪揪她的小辮子:“小姑娘莫看了,裏麵是豬和驢打架,可凶了,小心豬踢掉驢的牙,驢拱斷豬的腰,濺你一身血。”


    秋雨噘嘴不信:“別騙我,裏麵肯定是賣糖葫蘆的,你們才不準我去。”提著兔子燈蹦蹦跳跳走到前麵,踢踢踏踏腳自說自話:“我不吃糖葫蘆,攢錢養貓抓老鼠才是正經事。”


    行到街中心燈塔下,迎麵走來幾人,當頭兩人正是洛鳴安和呂嬌。


    呂嬌先見到程淵,興衝衝的迎上去:“淵哥哥。”看到旁邊的秋雲,臉色忽的垮下:“怎麽她也在?”呂嬌今兒穿件織金合歡上衣,丁香色描花裙,連似嗔似怨質問的模樣也嬌俏動人。


    “你為什麽在這兒,秋雲就怎麽在這兒。”程淵漫不經心的答道。


    這時洛鳴安也走來,秋雲大方的同兩人問好:“洛少爺,呂小姐,安。”“別叫我名兒。”呂嬌背過身,不理秋雲。


    洛鳴安拍額:“姑奶奶,咱們先說好的,我求你表哥帶上你,你不許鬧脾氣,你瞅你淵哥的臉色,他下次可真不帶你玩兒了,到時我也幫不了你。”


    聽到這話,呂嬌低下頭,回頭悄悄瞄了眼程淵,見他麵無無表情,隻得又轉過身,嘴裏不饒:“我是給你麵子,勉為其難和鄉下丫頭一道。”


    “你也不用勉為其難,倒弄的我們委曲求全。你再把鄉下丫頭鄉下丫頭的掛在嘴邊,我能有法子讓表姨送你回關西莊子內學學規矩,你信麽?”程淵如墨般黑瞳盯著呂嬌漸漸煞白的臉:“我這句話說完,再見你耍一次臉子,以後你也就否出現在我跟前,什麽表妹表哥的,除了我娘那點血脈,別的,你覺得我在乎?”


    “哥兒,過了啊。”洛鳴安忙打圓場,拉過將要哭的呂嬌哄道:“你招他作甚,別哭,別哭,等下安哥給你買花燈,有趙飛燕會轉的那種。”一麵朝秋雲使眼色。


    秋雲冷眼旁觀,對傲嬌的小姑娘,她從不憐惜。


    倒是秋雨笑嘻嘻的牽住程淵的手問:“程家哥哥,你家有貓嗎?你知道咋養貓嗎?老鼠藥咋買知道嗎?”


    程淵牽著她一句句回答,慢慢朝燈塔走去。


    駝鈴見不妙趕緊跟上他家少爺,秋月秋雲緊隨其後,洛鳴安在後頭舌燦蓮花的哄呂嬌開心,到底她還是憋住,沒有哭出聲,隻低聲啜泣。


    這燈塔其實是程家在此修的佛塔,守陽罡天關,保四方平安,並不開放。隻在燈會這天,七層佛塔,每層均懸掛做成菩薩佛祖的燈,普照四方,人們湧至此處祈福禱告。


    幾人走到燈塔下,守塔人見是程家人,連忙遞上香燭。程淵分些給秋雲三姐妹,剩下的交給駝鈴,由他發放。


    秋雲本不信神佛,奈何穿越後,心中略有鬆動,也許正是天意讓自己得此機會重生,來此間再活一遭,若真有菩薩,菩薩便是她的恩人。


    她鄭重的上香,跪拜,福至心靈。


    幾人拜完佛,駝鈴帶眾仆人領著秋月和秋雨去街口吃湯圓。洛鳴安哄好呂嬌,四人總算能心平氣和並肩走一遭。


    呂嬌不敢再放肆,但心中仍有氣,用肩膀聳聳洛鳴安,小聲道:“安哥,我要燈。”


    開口要東西,這是好事兒,洛鳴安滿口答應:“要何燈,哥哥買去。”


    “她那盞。”朝秋雲努努嘴。


    “你還來!”


    “小點兒聲,你小點兒聲。”呂嬌忙拽他袖子:“我不管,你想法子,還……”她偷偷瞧眼程淵:“不能讓表哥發現。”


    洛鳴安撓撓頭,想了半天,硬著頭皮走過去對秋雲說:“秋雲姑娘,煩你幫我買兩個彩燈,一個飛燕一個合德,我一個男子去買女兒家的東西,到底不好意思。”


    秋雲瞟他眼,見他抓耳撓腮似乎為了呂嬌的心情很是著急,點點頭:“行。”


    “那感情好,旁邊過去點兒的燈鋪就有,你的燈籠,我幫你拿著。”伸手將她的元寶燈籠接過,指著人群裏不知何處。


    “我陪她去。”程淵想奪燈,洛鳴安一把勾住他肩膀。


    呂嬌抓住洛鳴安衣袖,豎耳貼近。


    隻聽洛鳴安在程淵耳邊說:“我的好哥哥,你別著急啊,跟寶貝似的,誰瞧不出啊,太急啦,會嚇著人家姑娘。”程淵不吃他那套,可再抬頭。


    趁他們嘀咕,秋雲已經穿過人群,往燈鋪去了。


    “得,人都走了,你千萬別動,你一走,這姑奶奶鬧脾氣我得陪著,到時候秋雲姑娘回來見不著人,可別怨我。”


    “燈籠還來。”手衝著洛鳴安,但眼睛盯的是呂嬌。


    呂嬌咬咬唇,挪動步子到跟前,怯生生的說:“淵哥哥,我錯了。”手不動,洛鳴安搖搖頭,看了眼呂嬌,無可奈何的將燈籠遞到程淵手中。


    “你帶她走吧。”背過身,麵朝著秋雲離開的方向。


    洛鳴安歎口氣,去拉呂嬌袖子:“走吧,他說一不二的。”放低聲音說:“回頭我幫你勸他,咱們美女不吃眼前虧。”“嗯。”呂嬌淚水盈盈的看了眼程淵,點點頭。


    她知道這位表哥的厲害,他看似春風拂麵,實則是冰刀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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