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嬸及沉香回院複命。


    呂夫人叫人拿香露膏為沉香擦額頭叩出的紅腫,微怨道:“隻是做戲,何必生磕,我聽著怪心疼的。”


    沉香憨厚一笑道:“奴婢就覺得那姑娘打進院眼睛就不安分,瞧著不像老實的,想若磕的疼,她真能憐惜幾分幫奴婢說兩句幫腔的話,倒還算有些良心,沒成想她竟是泥封了嘴,一言不發。”


    旁邊崔嬸站著臉色很不好。


    呂夫人歎口氣,拉她過來,溫言細語勸道:“你我都是母親,都是操心命,你的心情我能懂,好不容易兒子相中個,竟是心機深重花貌蓬心的女子。別太傷神,凡事還有我在你跟前呢,瞧瞧我那孽子,多少找回些安慰吧。”


    崔嬸抹淚道:“夫人,老奴,何敢當您的寬慰,小子又如何敢和少爺比肩。老奴隻是想經年怎麽養出這麽個不爭氣的小子,便是跟在少爺身邊許久耳濡目染也該有些見識有些斟酌,誰知被妖精一勾就失魂落魄。那小妖精的嘴確有兩把刷子,可咱滿院的女人稍一提心,撕破她的臉皮就能看透她的把戲,可恨眼皮子淺的男人有眼睛隻管被美色所迷,有心卻無法分辨善惡。隻有少爺赤子之心,正人君子不為所動。”


    “好了,好了。”


    呂夫人招呼丫鬟拿帕子過來,親手遞予崔嬸。


    “你別太急躁,田平倔的很,你性急那笤帚一揮,是適得其反,反將田平從身邊轟遠。回去和他好好說,慢慢計較,我便是處處提防她來蠱惑人,可隻有千年做賊哪有千年防賊的。還得田平自己想通,你且收起火爆脾氣,耐心教導。”


    說完這話,呂夫人有些乏了,擺手讓眾人下去,帶著丫鬟返回正院。


    要說這崔嬸能記住呂夫人指點的話,興許還免出後頭的是非。


    可回到家中。田平將日常的布兜往桌上一扔,急吼吼的衝到廚房對她娘嚷道:“怎麽回事,娘?我今兒跑趟莊子收藥,咋回館裏平川道,夫人下令嚴禁清燕姑娘往後再踏入醫館一步。清燕姑娘多好的人,夫人怎麽能這樣,是不是您沒和夫人說清楚,快和我說說您怎麽和夫人談的?”


    崔嬸一雙眼睛腫著,裹著圍裙在灶頭為兩老爺們做飯忙碌半天,手裏端的酸湯烏魚片本是為哄兒子備的。聽他進門唾沫星子劈頭蓋臉飛來,皆與小妖精有關。眼前兒子愁成一團的臉,嘴裏吐出的話,真如火上澆油。崔嬸氣的手發抖,將魚湯重重頓在桌上,罵道:“你是鬼迷了眼還是豬油蒙了心,看不出那sao蹄子的手段。以為別人送你些破爛玩意是心有所屬,想的倒美,那是看你殷勤跟個傻子似的,吊著你為她跑腿呢。她那顆七巧玲瓏心早飛到少爺身上緊巴著,便是把拿鐵鍬撬斷也休想鏟掉兩粒灰,你還做什麽郎情妾意的春秋大夢。就算那小妖精真傾心與你,憑她那冷清冷性的無良德行,也休想進我田家這道破門檻。我家雖窮,也不要biao子進門。”她說的興起,全然忘記呂夫人的吩咐,找來笤帚結結實實揍了田平一頓。


    田平站在屋中,任娘親笤帚落下動也不動,心像用錐子攢,紮心的痛。


    這其中必然有不可告人的誤會,清燕姑娘那樣柔弱一個妙人,他不相信是娘口中所說的女子。為何世道總是輕薄她一弱女子,要她承受許多難聽指責和無謂中傷,他越想越難受,整個心肝被那俏麗聲影塞滿。


    挨娘親頓胖揍後,許是相思成疾,田平半夜發起高燒。


    崔嬸自責下手太狠,連夜奔去醫館請大夫。


    大夫開了方子,喝下也不見好。


    崔嬸衣不解帶照顧兒子,又是熬湯又是燉補品,折騰三日,田平方才退燒。


    這一病如將田平三魂七魄收走大半,重回醫館也病懨懨的。


    呂蕎為他號了兩次脈,言他思慮太重,要放他回家歇息。


    他也不願,呂蕎無奈隻得隨他去。


    又過了些日子,崔嬸張羅為田平相親,他隻懶洋洋的應下,沒甚情緒,崔嬸急的抓心撓肺。


    這日,館裏依舊人來人往,田平被呂蕎派遣送藥歸來,望見醫館牌匾,拖著行屍走肉般的軀殼腳步虛浮,一步三歎的走著。


    忽從旁伸出隻手拉了他一把。


    他無精打采的緩緩扭頭,霎時雙眼一亮,眼前人正是朝思暮想的清燕姑娘,久日不見她還是清新美麗如朵帶露的小白花。


    “清燕姑娘。”田平呼道,喜悅之情溢於言表,這一聲仿佛是招魂的鈴鐺,他的精氣神全回來了。


    “平哥。”清燕抖動雙大眼睛,衝他招招手,“過來,咱們巷子裏頭說話。”


    田平抬腳隨她進入條死胡同。


    光線被胡同掐成一條線,顯得有些昏暗,兩人靠牆麵對麵站定。


    田平滿懷愧疚和憐惜道:“對不住清燕姑娘,我也不知道為何變成這樣,夫人不了解你,她隻是怕我們搞砸了事兒,是我們的錯。”


    他似千言萬語要說,卻不知如何開口,木木的站著搖頭。


    “別再說了好嗎,平哥。”她輕悠悠的道,“我習慣了。”將手中竹籃端至胸前,望著青灰色的牆壁,平日靈動的眼睛猶如死水般,“這是前些日子烘幹的八角,本想等烘幹透了送到館內,沒成想,我連你們呂氏醫館的門檻都踏不進了,我是什麽妖魔鬼怪,要為我畫地為牢。”撫摸竹籃冰冷的藤條,她喃喃道,“人家都說我命硬,一輩子天煞孤星。平哥,你看我像嗎?”


    她可憐巴巴的望著田平,眼睛濕漉漉的,無助極了。


    “不像,清燕姑娘你是天邊的燦星,是淩波仙子,什麽天煞孤星,全是放屁。”田平心痛的口不擇言。


    “有你信我,就覺得便是孤星也有瓊日為其增光。”清燕消沉的情緒又活了過來,像曆經黑暗的白花,在朝陽中抖展花瓣。輕輕將籃子推到他手中,“別糟蹋了我最後的心意。”


    手指頭無意劃過田平手背,田平覺得整個人都酥了,若是來陣風,他肯定會被吹的粉碎。


    “清燕姑娘。”他纏綿的喚了聲。


    “別說話,有人來了。”見他接過籃子,清燕瞧眼路口,低聲道,“你藏掖著,別讓人瞧見,我這個人在你們夫人眼裏是臭魚爛蝦,一文不值,可我的東西無罪,我的心比誰都真,平哥,你得信我,我一顆真心掰成兩半,一半隨我父母落地,一半給了……”她欲言又止,半截話頭塞進眼睛裏,掀起眼皮看眼田平。


    他就讀懂了她的殘言。


    “所以。平哥,小心著我最後點心意,往後這呂氏醫館我也不進了,能出莊子,就在這裏等著你,若運氣好,便是刮風下雨電閃雷鳴,能借我點光看看你也好。”


    外麵真的來人了,清燕的話被腳步聲趕著,她翹起鞋尖,一邊往外退,一邊朝田平揮手,“平哥,我記得你腳的尺寸,明兒……不,待趕集,我就扯線為你做鞋。”說完羞澀一笑,頓頓腳,捂臉跑出巷。


    田平手拎著籃子站在巷中唯一那點光線下,露出癡癡的笑,人不見了,他還呢喃的喚:“清燕姑娘。”


    等回到沒有秘密的光天化日下。


    此番豔遇,往他幹癟的皮囊吹滿了活氣,他覺得沉屙頓愈,腳步輕快,隻需一蹦,天上的來來往往的浮雲觸手可及。


    到醫館門前,他先將清燕托付的滿籃八角倒進布袋裏。偷偷溜到藥櫃下,隨便取張藥方托在掌心,手指比劃藥名嘴中念念有詞,拉開抽屜銅環,似在按方識藥。


    趁抓藥的小廝不注意,老師傅接應病人。迅速將兜裏的八角傾倒進藥櫃,見沒人發現,暗中將藥堆覆平至像沒人碰過。再裝模作樣繼續翻查。


    直到裏頭呂蕎尋他的聲音,才趕緊從梯子滑下,一路小跑,像才趕回來似的,吆喝道:“少爺,在呢。”


    呂蕎托住病人的手臂,見田平掀簾子進來,便鬆開手,田平自然而然接過。


    兩人隔得近,田平心跳的厲害,像做了天大的虧心事,怕呂蕎聞見八角的味道,盤問兩句。


    幸好,今兒病人調的藥膏味道濃重,竟是掩蓋下。


    田平待他上完藥,找個身體不適的由頭躲回家中,燒鍋熱水洗淨所有味道,方才心安。


    卻說秋雲逢半月必到呂氏醫館為鹵菜館添置大量香料,一則感謝呂蕎治好父親腿傷,二來為呂嬌的情分,三來與呂氏這等大戶人家混個臉熟沒什麽壞處。


    田平走後不久,她邁進呂氏醫館。


    相熟的小廝笑著迎她:“秋雲姑娘來的正好,往鵜鶘巷我家送包鹵花生、鹵藕和鹵香幹成麽,我娘近日厭食,用你家鹵菜就稀粥吊吊她的胃口。”


    秋雲笑道:“有什麽成不成的,回去我就讓一流送。”


    小廝喜道:“姑娘今兒買點啥?”


    “按著單子上撿,我可記不住。”


    秋雲從袖中掏出張紙條,小廝接過,自是下去準備。不會兒提幾袋牛皮紙蒲包,引秋雲去櫃台結賬。


    薛掌櫃算出總價,算盤遞到秋雲麵前,兩撇白胡子垂在鼻尖下,笑著道,“秋雲姑娘,看看,對不對,不對指點我兩式,你那手算盤,我瞧著心驚,不像打算盤,像彈琴,我真怕,你手頭沒準,算珠子撥飛去。”


    秋雲掏出枚銀錠擱在榆木櫃桌上,食指輕輕在算盤上一撥,撥上枚烏黑的珠子,笑著對薛掌櫃道:“老師傅故意考小女子呢,不過可別讓東家知道薛掌櫃一心賣我好,十次有九次算的少。”


    薛掌櫃抖的算盤唰唰作響,大聲笑道:“怎麽每次都考不了姑娘,年紀輕輕一雙火眼睛,以後還怎麽得了。”


    他常與秋雲在算盤一物上玩笑,被識破也不覺得難堪,白胡須被他呼呼吹著,用戥子稱好找錢遞予秋雲,笑著目送她出門。


    回到館子中,秋雲把香料交張楓收著。


    打烊後,天光尚未西沉,收拾開張空桌,鋪滿秋雲今日買的香料,店中眾人皆落座,拆包查看香料裏頭是否有石子,枯枝或別的汙物。


    這是秋雲一直以來行的規矩,菜肴難吃可以調整,食材卻一定不能疏忽。


    從門口投進來的夕光暖洋洋的。


    一道無邊無際濃雲的橫在天邊,頂端浮出點兒脆弱的玫瑰色光暈,越往下越沉,像是日頭墮入地平線砸起的一點殘暉,帶著不舍匍匐在即將來臨的夜袍上。


    大家清點的仔細,秋雲點燃燭火,火苗剛炸開。


    付師傅的聲音也嗖從喉嚨裏冒出:“這玩意兒有些不對勁。”他手中捏塊八角,湊近火光,覷眯眼睛,八角在他兩指間不停轉圈,他眼中的光突抖動兩下,捏緊手心,大掌忽散開,那枚八角在燈下帶了點兒光澤,他有些慌張道:“老天爺,,這玩意兒,若真弄到菜裏,咱們店不保,咱們的命也不保。”他劫後餘生般籲出口,合掌拜道,“伊尹爺爺保佑,灶神菩薩保佑,正是東家你待客的仁心,才免逃一劫。”


    他一驚一乍的神情先招薑氏錘:“這是幹嘛,有話直說。”刨兩下他手中八角,不解道,“啥玩意兒,你說的玄乎其玄。”


    “對,付師傅,先別急著求神拜佛,說說,怎麽個劫法。”秋雲說著話,腦中飛快轉動。


    香料買回誰碰過?肯定不會是三姑。那就是源頭出了問題,呂氏醫館?小廝搞得鬼?是想害她,還是想害呂氏醫館。若繼續追溯,恐怕針對的不一定是她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雲何而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北地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北地齋並收藏雲何而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