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半月,在滄州靠岸,租了輛馬車換陸路,跟著一夥前往北回的商隊前行。


    越往西走,丘陵慢慢變山峰,莽莽青山之巔是皚皚白雪,腳下是走不完的原野,和蜿蜒曲折沒有盡頭的溪流。清晨從濕潤冰涼的空氣中醒來,打開車馬店的窗戶,一行孤獨的雁群正從灰蒙蒙的窗邊飛過。


    商隊的領頭是位年近不惑的突兀漢子,穿著羊皮長袍,帶頂牛皮圓帽,牽一匹高頭大馬走在前列,多年的長途跋涉,讓他練就辨別天氣的本領,遇上暴風雨,他十歲的小女兒坐在馬上,將鮮紅的旗幟左右揮舞。


    走出五天,將近行了一半路程,這日領頭照例安排眾人在路邊休息片刻,稍做整頓。


    連日來的奔波,精力旺盛如江一流也懨懨的下車,在牧民修建的草棚坐下,靠著草墊子打盹。秋雲取出水袋和幹糧分與微明吃下,趕馬的車夫是位健談的大叔,趁著休息和商隊成員聊開了。


    過了會兒前麵傳來喧鬧聲,秦叔急匆匆的趕回馬車,抱出車廂尾的藥箱翻找。


    “秦叔?前頭出了什麽事兒嗎?”


    秋雲一邊問,一邊衝微明使個眼色,微明相當上道的悄悄推了把正閉目養神的江一流。好夢被擾,江一流正準備擰微明耳朵,卻見秋雲手比劃了兩下,立刻會意,拍拍屁股起身,伸著懶腰暗中朝商隊中心走去。


    “哎喲,領隊的女兒被蛇咬了,我得找找有沒有藥。”


    秋雲想起扛旗的小姑娘,烏溜溜的一條麻花辮盤在腦後,眼睛又黑又亮,揮舞旗幟的手臂像雪白的藕節,挺機靈漂亮姑娘。


    秦師傅還在翻箱,江一流已經從人群中回來,兩人走到馬車後麵,他證實了秦叔的話,辛格領隊的女兒,辛沁靈在河邊打水,水裏有蛇,咬到她手背,當時就腫了起來,多半有毒,隨行商隊攜帶的創傷藥試過全不管用,辛格領隊正急的團團轉。秋雲想起侯逢道送她的小藥瓶一直都隨身攜帶,這是個拉關係的好機會,便對一流道:“走,我們去瞧瞧。”


    人群圍聚在一起,對辛沁靈的傷勢評頭論足,領隊急的解開半邊羊皮袖子紮在腰間,繞著草棚轉圈,皮靴踢起團團野草,辛沁靈虛弱的咳了兩聲,嘴唇漸漸發青,右手皮繃的發亮。


    “神明,請你不要帶走我的女兒,我願獻上十畜十禽,以償還您的恩德,隻求您保佑靈兒的性命,她還是個什麽都懂的孩子,未到過樂塔拉峰,未瞻仰過您的神容,連一場桑梔花節的聚會都沒參加過,她還活的像一隻雛鳥,隻見過我翅膀下的光。”小山堆似的身軀,用尖刀在石頭上刻出的男人,軟弱的垂下肩膀,拱起他如鐵樹般的背,額頭緊緊貼在鞋底踐踏過的泥草上,朝著群山跪拜,無比虔誠的磕頭。


    直到秋雲和江一流的身影,在他眼前投下一片陰影,才讓他停止。


    “辛格領隊,能讓我看看沁靈姑娘的傷口嗎?”


    辛格翻起眼簾,他對中原的漢人沒有好感,但眼前的女孩比她女兒大不了多少,拿出對中原人的態度,恐怕會嚇得她像夜晚迷路的小羊般不知所措,搞不好她會被嚇哭,中原女人的眼淚和中原男人的膝蓋骨頭一樣不值錢。辛格站起來,他寬大的肩膀恢複了往常的剛毅,高傲的下巴衝著秋雲,目光裏滿是懷疑。


    “你有把握治好我的女兒?”


    “我沒有。”秋雲環視圈辛格身後充滿戒備的人群笑著說,“辛格領隊確定誰有嗎?”她從腰間的錦囊裏掏出瓷瓶,倒在手心,當著辛格的麵嚐了嚐,望著他笑道,“起碼,我不會加害您的女兒。”


    越過辛格看向在仆婦懷中的辛沁靈,平日波光粼粼的大眼睛,虛弱的合攏,額頭沁出的汗打濕了她的額發,嘴唇逐漸喪失的血色,警告著她的摯親,生命正在悄然流逝。


    辛格回頭看了眼女兒,他痛苦的接收神的提示,在女兒顫抖的呻吟中,他緩緩移開身軀,猶如一扇被推開的沉重石門。


    秋雲奔過去,光潔的瓶身拿在手中竟有些顫抖。


    仆婦緊緊摟著辛沁靈,嘴裏念念有詞,她極不情願的鬆開兩臂。


    “不用,你抱住她,可能會有些痛。”


    仆婦臉上每一條皺紋都在抖,她哀求的望了眼辛格,可她的主人,隻是認命似的側開頭。


    秋雲抓起辛沁靈的手,往兩個蛇牙齦蜷縮的黑點抖落些粉末,辛沁靈立馬發出尖利的哀嚎,仆婦的念叨聲更響,從祈禱變成咒罵,辛格猛回過頭,眼珠似乎快從眼眶裏蹦出來,像一頭蓄勢待發的野牛。江一流挪至辛格身邊,隻要大個子有任何不軌,他就會讓這漢子再一次嚐到泥巴和草的味道。


    辛沁靈手背的粉末越來越均勻,但並沒有任何起色,她痛的五官扭在一塊,大顆大顆的汗珠滾落,掉到仆婦的手掌中,老婦人顫抖的用手替她擦掉汗和淚水。


    辛格握緊拳頭,骨節啪啪作響。


    秋雲愣住了,她沒料到適得其反,後悔的不是與辛格交惡,而是懷中的小姑娘因為她的自負而喪命。


    “不僅要外敷,還得調成水喂她喝下去。”


    孩童的聲音從人群後傳來,隨聲音讓開條道,微明抱著羊皮水袋噔噔跑來,奪過秋雲手裏的藥瓶道,“掰開她的嘴,找根木棍讓她含住。”


    “我來。”辛格不願意漢人碰她的女兒。


    “木棍呢?”


    辛格揮了揮巴掌,“我的手就是木棍。”


    微明用看傻子似的眼神打量了眼前的大塊頭兩眼,目光停在他露出的矯健膀子上,憋下到嘴邊的話。


    “她中毒了,但力氣很大,你得抓牢,藥灌不到喉嚨裏就沒用。”回頭衝秋雲道,“我要吃奶皮子糖。”


    “趕緊的吧你。”江一流恨不得給他屁股來兩下。


    微明縮了縮脖子,將藥倒進辛沁靈的嘴中,她果然像陷入捕獸夾中的小獸一般劇烈掙紮起來,兩排牙齒狠狠朝辛格的手咬去,趁此,微明迅速打開羊皮袋,朝她喉嚨裏猛灌水。


    “撒手,捂住她的嘴,別讓她吐出來。”


    辛格將帶血的手指從女兒口中抽出,用力捂住她的嘴唇,看著她從激動到平靜,高腫的手有氣無力的垂在地上,像枯萎的桑梔子花,辛格覺得心跳的很快,石化了般一動不動,眼睛死死的盯住那隻手,希望她可以像往日一般高高舉起旗幟在湛藍的天空下用力揮舞。


    “可以啦大個子,你會捂死她的。”


    微明輕輕的拍了拍辛格的手,傻大個的樣子讓他想起了父親。抱著姐姐坐在門檻上,目光穿過長長的巷弄,對他說,快跑,快跑,跑的遠遠的,再也別回來了。


    充滿對生命期許,和對他的留念。


    手動彈了兩下,大手下,辛沁靈的嘴唇在逐漸回複色澤,高高隆起的手背,慢慢朝父親的手靠近。


    “爹爹。”


    指間噴出的熱氣帶來生的訊息,辛格鬆開手,將女兒緊緊抱在懷中。


    中途的休息因為辛沁靈的受傷而被迫延長,商隊今夜將在此駐紮過夜。


    連續趕路以來,秋雲三人第一次在外露宿,辛格雖然對漢人充滿敵意,但入了他的隊伍,總能在天黑以前找到客棧住宿,這是他的本事。


    風從雪山吹來,讓草原的夜格外的冷。高遠的天,藍的像琉璃一樣的夜空中,璀璨星河,在天與原野的交接處,與緩緩流淌的河流融為一體,河水悄無聲息的倒映出滿江繁星,靜謐的一碰就碎。


    人們紮起帳篷,燃起火堆,空氣傳來烤肉和熱奶茶的香味,清脆的手鼓在手掌心中複蘇,潔白的裙袍隨腳步散開,歡聲笑語夾雜悠揚的歌聲一直飄向冰冷的雪山之巔。


    “嘿。”秋雲遞給微明半隻烤羊腿,灑了孜然,烤的焦酥,香氣撲鼻。順便用毛毯子將他裹的嚴嚴實實。


    兩人在河邊坐下,微明從毯中伸出小手抓住羊腿,啃的滿嘴都是油。


    “今天你很厲害。”秋雲笑著替他擦掉嘴邊的肉屑。


    “我知道,別以為我不知道。”小鬼頭抬頭望著漫天繁星,眼睛亮亮的,他像隻土撥鼠似的啃了口骨頭,抽抽鼻子,昂起臉,“是先生送你的藥,你不可能買得起,也買不到。”


    “你沒說錯,是侯大人送的。”草原的夜真冷啊,秋雲想起侯逢道那雙不近人情毫無感情的眼睛,打了個冷顫。


    “這種藥叫做無虞,是指受再重的傷中再奇的毒,用了此藥也能無虞。我聽鹿伯伯說過,這藥全天下也找不出十瓶,先生得來也不容易,鹿伯伯有次中了箭傷,先生也隻肯倒一小點兒救他。”他伸直腿,不滿道,“憑什麽先生這麽疼你,居然都給了你。我看你人品長相都馬虎的很,真替先生不值,也許是先生常年讀書,熬壞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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