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就在北回東麵,背靠出城的官道,要穿過整個市集,奔馳的馬車橫衝直撞驚的行人像水花一樣四處亂竄,嘴中用當地方言不停的咒罵。


    秋雲感到握著的手,掌心燙的灼人,她看了一眼侯逢道蒼白的臉,謝天謝地,他的眼睛還睜著,露出平和的光,明明就近在眼前,卻像落在很遠的地方。


    “姐,太守府到了。”


    這句話就像一根救命稻草拋到秋雲麵前。


    “快,扶侯大人起來,我去應門。”


    “不。”他吐出一口氣,“讓他去。”眼睛側向衣服前襟,“兜裏,手牌。”


    秋雲伸進他的衣領裏,觸到他正在起伏的胸,他在顫抖。秋雲摸到一個硬物,她立刻掏出來,是一枚羊脂白玉雕刻的方形手牌。


    秋雲扔給江一流:“一流,去敲門。”


    一流灑開韁繩,接住手牌,利落的跳下馬車,三步兩腳走到太守府前,敲響那兩扇黑漆大門。


    “你去駕車。”他好像沒說一句話就要用很大的力氣,但吐出來的,隻有遊絲那麽一點兒聲音:“如果有埋伏,就馬上走。”


    受了傷的狐狸也還是狐狸,死到臨頭還想著籌劃算計,秋雲暗歎,我連你都不肯扔下,又怎麽會扔下視作親人的一流。


    “隻要我能活下去,他,我肯定能救。”像是看透秋雲的心思,他畫蛇添足的補上一句。


    “大人,你留著力氣少說點話吧。”秋雲拂開他的手,侯逢道的嘴角動了動,一個虛無縹緲的笑。


    秋雲轉身出去,坐在車駕上,握緊韁繩,將江一流每一下敲門聲死死收進耳朵裏。


    門敲了一會兒,裏麵出來的人收了江一流的玉牌,又掩上。片刻後,門再次打開,一個小廝出來在門前墊上三角木架,讓馬車通行。又一個帶著方帽子穿著灰布衣裳的中年男子迎出來,一邊小跑,一邊支使小廝去牽馬。他跑到馬車前,恭敬的彎腰道:“大人,快裏麵請。”


    馬車在木架上騰了一下,然後被牽進載滿胡楊柳的院裏,院中間站著的老者身後跟隨一家老小,都湧了過來,伸出數雙手,想要幫忙接過搭在江一流胳膊上的侯逢道。


    老者迅速的摸到侯逢道脈搏,眉毛跳了跳,用他威嚴的聲音發號施令:“大郎,去準備毛巾,水盆,炭火和刀。德勒,把府裏的創傷藥拿來。二郎,別在那裏像個木頭似的站著,去藥櫃裏把我那盒牛黃拿來。”他衝著秋雲看來,目光像兩條刀子,“我不管你們是誰,既然救了大人,就是我府上的貴客。”他靠近侯逢道唇邊,換了一把哄小孩兒似的聲音,“大人,可還有吩咐?”


    “替我留住她。”


    說完這句話,侯逢道閉上眼睛沉沉的癱在江一流肩上。不管他是誰,老者的目光更不善,在他的指揮下,眾人有條不紊的忙碌起來。更是在他的授意下,出入的大門被一下合攏。秋雲知道自己最後抽身的機會也沒了。


    不知道這一夜是怎麽過來的,太守府整晚都不得安寧,燈火通明的房間,不停有人進進出出,大家腳步匆忙卻小心翼翼。血水掩人耳目潑進後院的土裏,千金難求的貴重藥材裝在匣子裏送進去,壓抑的藥香從房間裏飄出,那微弱的呻吟連綿不絕的喘氣聲,終於得以緩解,沉重的安靜一下壓在戒備森嚴的太守府,像正在燃燒的火藥須,雖然寂靜無聲卻不斷的朝危險靠近。


    秋雲無人惦記,在房間的榻上守了一宿,將近天眀才睡過去。但隻閉了下眼睛,她像一腳踩空,被人喚醒,腦袋帶著徹夜未眠的沉重,她懷疑眼前立著的侯逢道是夢中所見。


    “趕快起來,咱們要在天明前離開這裏。”他穿件幹淨的白色汗衣,是昨晚太守府的下人才替他換過的。素白一張臉,哪怕虛弱也帶著不容置喙的冷傲。


    “可是,侯大人,點名來太守府的也是你。”秋雲打量他,“再說,你的傷?”


    侯逢道又露出昨天在車中相似的笑容,戾氣一掃而空,他貼著秋雲坐下,抓住她的手輕輕放在腰間的傷口上。


    “隻要你帶著無虞,隻要你在我身邊,受再重的傷,我也能活下去。可針裏有毒,我知道那不會是致命的毒,不然先死的就是那個兵,要命的是救人的藥,殺我的人,必定在各大醫館布下埋伏,隻要說出那味藥的名字,馬上就會被盯上。北回太守是我們的人,他在京都時就有收藏名貴草藥的癖好,我得讓他先幫我把毒解掉。”


    “那為何又要走?”


    他望了她一眼,流露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東西,秋雲立馬別開頭,其中的意思來複雜,她不敢再去探究。


    “太守是我們的人,但他的二兒子,不是我們的人。雖然昨天我痛的快死,痛的眼睛都瞎掉,可還是被我看見,真是大意,還是洋洋得意,這蠢貨,還赤裸裸的袒露出來,袖口裏竟敢縫著皇家專用的花樣,二皇子到底養著多少條不成器的野狗啊。”候逢道鬆開秋雲的手,站起身道,“去把你那個跟班叫進來。”


    “有什麽事你吩咐我做,我不會讓一流涉險。”秋雲低下頭,“我們本就不該牽涉其中。”


    他冷笑道,“你後悔了?我告訴你晚了,我要綁住你,護我完好無缺,我想去哪裏你都得亦步亦趨,鞍前馬後。”他突然回過頭,俯身摟住秋雲雙肩,也稱不上摟,他沒有力氣,把半邊身子的重量都壓在她肩上,還不依不饒的放狠話:“你不是一直都害怕我,行,我就要把你綁在身邊,讓你看清楚我到底有多可怕。我現在要借你夥計一用,來個金蟬脫殼,我見識過他的功夫,死不了人,而且我一走,他們肯定會調兵來追我,可我要是跑不掉,咱們,你遠在故鄉的親人,就都得死,還有我那可憐的徒弟,一樣也得跟著殉葬。你還分不輕輕重的話,那我們就坐以待斃吧,反正我早就做好隨時赴死的準備。”


    早就知道和他纏上沒有好事,這分明是農夫與蛇的故事,就算現在秋雲隻需要喊一聲就他能立馬喪命,可還仍有令別人心甘情願被他驅使的本事。秋雲無可奈何,狠狠瞪了他一眼,這是她第一次大膽的對他表露出惡意。他毫不在意的收下,退回榻上仰倒,閉上眼睛,一副靜待消息的樣子。


    一流很快跟著秋雲來到房中,昨晚他在馬車中過夜,被秋雲叫醒時尚在打鼾。


    候逢道在秋雲的幫助下和一流交換了衣服。


    “天一亮,你就趕快逃走,不然送命,可別怪我。”


    “一流,對不起,讓你卷進來。”秋雲說。


    “姐。”一流手交疊在腦袋下,他躺在床上,眼睛盯著白色的蚊帳,沒有任何情緒,“帶上侯大人快走吧,我還能舒舒服服再睡一會兒。”


    “一流……”


    候逢道已經走到門口,他突然回頭道:“小夥計,如果我們還能活著見麵,我或許可以解開你心底最想知道的謎團,雖然不知道是喜是悲,但我答應你,一定會如實相告。前提是,你得活著。”


    江一流聽到這番話,差點從床上彈起,可侯逢道已經拉住秋雲,輕手輕腳的打開房門,晨曦的霧氣立刻湧進來,他們就這樣消失在灰蒙蒙的霧中。


    馬車就停在房間後麵,侯逢道強撐住每動一下就像鞭子抽打般的痛苦,裝作江一流的樣子飛快甩動韁繩,門口小廝帶著睡意,腦袋混混,胡亂的放他們出門。看來,太守二郎的消息還未通知及時,整個太守府尚未戒備。


    拐過兩條街,已經看不見太守府的屋頂,車往官道上駛去。


    侯逢道的手伸進車廂衝秋雲招招。


    “你來駕車。”


    秋雲鑽出車廂,接過他手裏的韁繩,他已經耗盡所有力氣,剛一撒手,就朝車輪底下歪去,還好秋雲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他。


    “大人,你沒事兒吧。”


    沒有回應,他的半個身軀倒在車廂裏,暈死過去。


    前方是濃的化不開的霧,馬車似乎奔跑在沒有盡頭的路上,不知道會遇見什麽,也不知道該去哪裏,天明以前,一切都是未知數。


    秋雲隻能一手握住韁繩,一手扯住候逢道的衣袖,以防他摔倒,她拚命的抽打馬兒,疲憊的身軀依然挺的筆直,淩亂的頭發在風中飛舞,她用力含住下唇,一刻也不願停下,隻想突破重重霧障,克服眼前的困境,秋雲想,我為什麽要救他,我這麽討厭他,可是,無論如何,她就是鬆不開和閻王爺爭奪他的手。


    遠水解不了近渴,她現在隻想讓他活,至於恨和厭惡,那是穿過霧靄以後的事,是他活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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