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灣是個小村落,百來戶人家背靠柳州湖畔臨水而建。


    馬車從初秋的蘆葦叢中穿行而過,漫天飛舞的蘆葦絮,像九月下起了茫茫大雪。


    穿過蘆葦叢,一段低窪的平地,青磚綠瓦的村落就在眼前。


    一流下馬來,牽著馬兒,車上坐著秋月,她隨手取過一根蘆葦杆,用潔白的葦花拍著馬兒,馬兒很享受似的,慢騰騰的在泥地上行走。


    有幾個漁民提著魚簍在路邊閑談,把煙槍擱在腰間或拿在手中,用粗糙的手指從腰兜裏掏出煙絲,嫋嫋煙霧在蘆葦花中升起,他們發出出一陣陣愉悅的笑聲。


    看見有外人來,就放下煙槍,卡在虎口處,好奇的眼神打量著兩人。


    “請問……”江一流停下腳步,“馮乾家怎麽走?”


    幾個人帶著謹慎的目光再次將二人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最後落在秋月身上,落在她手中柔然的葦花上。


    “馮乾家嘛……直行過去,他家門口種著一株很高白蘭樹,很好認的,整個村子隻有他家有。”


    江一流道謝後離開,牽著馬兒朝前走了不遠,果然看見一棵高大的白蘭樹。


    樹幹比他腰還粗,長的枝繁葉茂,樹下稀稀疏疏的散著凋敗的落葉。


    樹後是個被柵欄包圍的小院,金銀花,夜來香,牽牛花的藤蔓把柵欄裹的嚴嚴實實,在綠色的圍牆上開出一朵朵纖細的小花。


    院子裏還種著梔子和芭蕉,幾隻家養的母雞用尖尖的喙,把飽滿多汁的芭蕉枝幹啄的千瘡百孔。


    一個紮著雙髻,約莫六七歲的小孩,張開手臂在院裏繞圈瘋跑,不停的驅趕它們。


    屋簷台階上,坐著一個穿粗布衣服的女人,正在縫補破舊的漁網,寬大繁瑣的漁網,在她腳邊堆積成一團。她忙一會手中的活計,就抬頭一看眼奔跑的孩子,臉上始終掛著溫和從容的微笑。


    小孩兒似乎跑累了,縮回女人的懷裏,幫她梳理漁網,兩隻肉嘟嘟白嫩嫩的小手在網子中穿梭,像兩隻才離開巢穴的小白鴿。


    有人來了,江一流立馬低下頭,假裝路過。


    來者是個高大壯碩的男人,常年的捕魚生活,充足的日曬,陽光給他周身的肌肉刷上一層古銅色的光。


    他邁開寬大的步子,看也沒看一眼樹旁的陌生人,推開院門,將一串活魚扔在洗衣台的石板下,笑著張開手臂走向小男孩兒,將他高高舉起。


    小男孩兒在半空中咯咯地笑,手舉過頭頂開心的鼓掌。


    “爹爹,再舉高一點嘛。”


    男人用手臂搭出一張堅固的搖籃,將孩子托住,左右搖晃,然後將他高高拋起,穩穩接住,男孩兒的笑聲越來越歡快,女人卻在一旁蹙著眉,用親昵的語氣責怪著。


    “快放他下來,孩兒他爹,放他下來,嚇著小寶。”


    “不,娘,我喜歡這樣,爹再拋高一點,我要到雲裏麵去。”


    歡聲笑語把這個不大院落塞滿,裝不下,漫出來,江一流沉浸在這種天倫之樂的氛圍中,卻心酸的想哭。


    假如他現在推開門,拿著那枚銀月牙,去告訴他們,他是遺落在外的孩子,去責問他們為何當初要放棄自己,讓自己漂泊流浪。


    他們應該不是殘忍的父母,也許會哭訴種種的困難和身不由己,那這院子裏的光景立刻就變成另一番模樣,他們所習慣的幾年甚至十幾年的幸福生活,會突然出現一道深刻的裂縫,本來已經塵封的往事,因為他的到來,醜陋的傷口又暴露在日光中。


    凝固的傷疤除了告訴人們曾經那裏痛過,呼籲起一輪新的痛楚,別無他用。


    那個孩子呢,應該稱做弟弟的孩子,他肯定會感到害怕,躲到那株茂盛的芭蕉樹後頭,用寬大的葉子遮住臉,露出膽怯警惕的眼睛。


    再或者他們裝作不認識他,欺騙自己的內心,但總歸,他拿著鑰匙已經打開了秘密的盒子,釋放出的不是欣喜和激動,而是愧疚和羞憤。他們已經身處在莫大的幸福中,這種幸福,隔著幾步之遙,江一流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他闖進去,並不會,一點也不會再為他們增添幾分快樂。


    他有些沮喪。


    孩子已經從父親的懷中掙脫,撿起尚在蹦躂的鮮魚,遞給父親,小臉昂起,目光期許。


    “好好好,咱們不全賣,今兒也吃頓紅燒魚。”


    女人依然嗔怪著,卻放下針線,腳步輕快,從籬笆邊的菜地裏揪下一把清新的薄荷葉。


    “走吧,咱們走吧。”


    江一流瘦弱的肩膀孤獨的垂著,手不再是牽著馬繩,而是有氣無力依賴著它,勉強邁開步子。


    “嗯。”秋月隻是輕輕的點了下頭。


    離開以前,江一流將兩枚月牙掛在玉蘭樹上,其實這樣也挺好,真的,至少知道爹娘還活著,而且過的不錯。


    至於他呢,就像一片落葉,飄在風中,飄在水中,又有什麽關係,他本來就沒有歸屬,沒有根。


    正當他愣神之際,秋月手心輕輕覆上他的手背。


    “一流哥,咱們往回返時去菩薩廟吧,娘說了,不知道你的生辰八字,就把我和你相遇那天看做你的生辰。她找人算過,說今天去廟裏寄放福袋是最利你的,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不要錯過日子。一流哥,我知道你不高興,你要是不想去也行,反正啊,我都聽你的。”


    “秋月……”江一流朦朧的淚眼在秋月臉上久久徘徊,不舍得離開,也不肯讓那滴淚落下來。


    可秋月體貼的伸出手,溫柔的手指還沒觸到他的臉頰,他還是沒忍住,淚水奪眶而出,還好,秋月的手像蘆葦花拂過一般輕,帶走了他的淚水。


    江一流反手握住秋月的手,聲音還有絲顫抖,但語氣卻是堅定的。


    “走,咱們去廟裏向菩薩磕頭,保佑咱們家一年來,都平平安安和和美美的。”


    他一隻手甩動韁繩,一隻手將秋月的手握的更緊,秋月害羞的低下頭,嗯了一聲。


    起風了,蘆葦花又開始隨風飛揚,起伏漂泊,不知道要落到何處,可它們是堅韌又極富生命力的,落到哪裏都積極的紮根駐土,開始全新的人生。


    噠噠的馬蹄聲又響了起來,玉蘭樹上懸掛的兩枚銀月牙搖晃著,像兩滴永遠留在過去的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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