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淵是在中秋節後趕回來的,滿身風塵,在程府前下馬,駝鈴緊隨他身後。


    深夜的長街,風把幾片殘葉從另一頭吹來,在地上打著旋,往巷子深處追去,不遠的地方偶爾傳來兩聲梆子聲,清脆響亮,但即刻就掉進深不可見的夜窟窿裏。


    程府門前兩盞晝夜通明的紅燈籠亮的讓人安心。


    程淵在這寂靜又孤獨的深夜,想起父親,曾經無數次在這樣的夜裏長途跋涉,在眾人的甜夢中,渾身披滿旅途的勞頓,敲響久違的家門。


    自父親歸隱後,由他當家以來,他突然覺得對父親那點執著的恨意在消散,離家許久,他最怕看見父親鬢邊新發的白發。


    “少爺,到底進不進去啊?”駝鈴困的靠在車廂邊,上下眼皮不停打架,終於忍不住開口。


    “去敲門。”


    回到久違但熟悉的家,程淵第一件事,是去為母親上香。


    沒想到母親生前居住的屋子還亮著燈,父親還未休息。


    好幾月不曾見麵,即便在門外已整理好情緒,父親蒼白的雙鬢陡然闖入他幽黑的瞳孔內,程淵仍免不了心頭一酸。人的壽命用一天便少一天,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的確是人生一大憾事。


    父子倆在燈下秉燭夜談了許久,沒有多餘的寒暄和關懷,隻關乎爾虞我詐的商場博弈。


    程如是在兒子身上輕易就窺見往昔的自己,除了一脈相承的的精明和衝勁,他多年求學沉澱的博學和文雅,以及少年善良和納世的胸懷,都是他缺乏的。


    他很欣慰,念到深處,卻又生出傷感之情,想起已故的夫人,情和意都有愧她許多,連她送給他的兒子,也是因為像她比較多,而出類拔萃。


    “你這件事做的很漂亮,淵兒,沒想到你能斡旋商場進退自如,本來你飽讀詩書,走的應該是正正經經的仕途,可惜……是為父耽擱了你。”


    “爹,言重了。我從沒說過喜歡從政,是您希望我從政,我也沒說過討厭經商,是您討厭商人這個身份。”


    程如是垂下眉,露出暗淡憔悴的神情。


    “既然你做的很好,我也沒什麽可交給你的。行了,下去吧,我該休息了。”


    程淵客客氣氣的告退,走出母親的屋子。


    院裏自從當家人退守後,已無昔日繁華,程家這麵在洛縣響當當的招牌已然薄脆的像一張精美的紙殼。像隻空有駝囊的老駱駝在沙漠裏苟延殘喘的行走,駝峰裏再也不會湧出甘甜的清泉,剩下的隻有累累負擔。


    他無意重拾昔日的光輝,祖父乃至先祖父流傳下來,佛一樣的豁達,在他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


    他的欲望很容易滿足,不爭不搶安然自得,所以誘惑他變得格外艱難,讓他犯錯也純屬異想天開。


    但當家族遇上困難,他的肩膀卻又相當堅固牢靠,義不容辭的攬下了所有重擔。


    他就像水一樣包容又善變,承載著這個日落西山的家,平穩的度過難關。


    隻要有他在的一天,這艘老舊的船,就決不允許沉沒。


    離洛縣不遠的程家莊園裏,悄無聲息的建起了一排土房,工坊裏通紅的爐膛,晝夜不停的燒著,煙囪裏冒出的嫋嫋炊煙,結成天邊一片片雲彩。


    轉眼就到與盧強說好交貨的日子,程淵早早就派駝鈴去等在城門口,可過了午時,官道上除了幾個路過的外來商人駕著馬匹掀起好一陣塵土,一隻迷路的騾子在路邊散漫的啃著狗尾草,兩條爭搶食物的野狗呲牙示威,再也沒有任何眼生的活物。


    盧強是申時到的程府,他拒絕仆人將馬車趕到馬棚裏去休息,這意味著接下來他立刻就會離開。


    他急匆匆的不耐煩的跟著引路的駝鈴繞過曲折複雜的小徑,全然沒有雅興欣賞精雕細琢別具匠心的亭台樓閣,黑色的皮靴子恨不得把鋪在地上的鵝卵石踏碎。


    “你們爺能住在這麽美不勝收的園中,看來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駝鈴不清楚他說這話的意思,但顯然不是友善的意思。


    駝鈴不敢隨意接話,埋頭聽進耳朵裏,一看見少爺會客小院那道圓形的拱門,他就鬆了口氣。


    “少爺,少爺,客人來了。”


    駝鈴顧不得規矩,撒丫子跑到前頭,他一點兒不喜歡這位陌生的老爺,所以幹脆遠遠的甩開他,奔向門大開著的會客廳,程淵正坐在裏頭。


    “盧伯伯,好久不見。”


    程淵立刻站起身,熱情的去迎接客人,順便朝後踢了一腳,示意駝鈴滾到一邊去。


    很遺憾,盧強卻沒用相同的態度去回贈程淵。他憂心忡忡的錯開程淵伸來的手,邁著果決的步伐毫不客氣的在上首坐下。


    “世侄咱們用不著來這套虛的,我來,就是想告訴你一件事,生意黃了,你的貨我不能要。”


    聞聽這個消息,剛才盧伯伯態度如何的失禮,程淵也沒心情去計較,反而找到一切的根源。


    他年輕俊朗的臉,立刻被這個嚴重的打擊用無情的手揉成一團,眉心高高隆起。


    進門來送茶的丫鬟被他神情駭到,輕手輕腳的放下茶水,往日裏,她們退下時除了灰塵什麽也驚動不了,今兒因為害怕差點撞翻桌上的萬年竹,立馬用茶盤擋住快要發出尖叫的嘴,倉皇地跑開。


    “盧伯伯,您說什麽?”程淵不相信,他一步步朝盧強走去,“請再說一遍?”


    “說上一百遍也是同樣的意思,你的貨啊,我收不了。”盧強聲音冷冰冰的,他倒還有閑心端起茶杯,從茶蓋裏丟出一雙銳利的眼睛,然後長長的飲了一口。


    “可是……”程淵在廳裏打轉,他停住腳步,直挺挺的身軀麵對著盧強,“可是盧伯伯,咱們說好了的,白紙黑字那是起草過合同,找了中人做過見證的。”


    這時候他顯露出年輕人初出茅廬時的那種單純慌亂,還有一點兒認真的神態。


    盧強喜歡這種的神態,他差點露出得意的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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