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廈傾塌隻需要一夕之間。


    冬日的傍晚,天灰蒙蒙的暗,風在回廊裏亂竄,打在琉璃窗上,又彈回青石地,沿著青灰色的路,撫摸著兩旁朱紅色的廊柱,一路襲至最深處那間開著門的房間裏。


    聽見裏麵高聲的爭吵,自私的數落,轉換路徑,踩著碎石瓦礫的屍體,朝那院裏枯萎的芭蕉樹,慘敗的綠柳,和東倒西歪的月季花間卷去。


    房間裏仍在持續的對峙著,一男一女間淨說傷透彼此心的話。


    “趕快把送你的金銀細軟交出來,還有我三個老婆的賣身錢,統統拿出來,別叫老子動手,這院裏什麽不是我的,由得你在這做主,你個臭婆娘算什麽東西。”


    屋裏沒有點燈,從烏雲裏漏處的光,抬頭門檻,落在他腳邊,他正坐在一把黑色的烏木椅上,一雙大手,捏緊扶手,憤怒的張起背,似乎有人提著他的後頸要他站起來。他瘦了許多,往日豐潤的臉因為消瘦,臉上深陷的法令紋,令他整個人顯得憔悴蒼老。他說著最粗暴的話,卻像往日臉上砸豆腐。


    反而是坐在另一邊,翹起二郎腿,一臉煙視媚行的呂雲,仍不疾不徐的剔著指甲。


    “這些錢就當做是我賣身的錢吧,反正在你心中女人就是貨物,我這樣上等的尤物,要個千把兩,不算過分吧。你這個徹頭徹尾的蠢貨,被人玩的團團轉,瘋了似的去舉債,非要盤下那家破店,好啊,可算如你所願,鬧的全家人和你一起墮落。你三個老婆要不是我罩著她們,送上去漣安的船,賣了好人家,還要跟著你吃糠咽菜呢,大姨太打翻的酒壇子,二姨太欠下的賭債,三姨太賒的藥費,都是我給還的,反正她們總要被人賣,被你賣被我賣,命運都一樣。至於你院子裏的器物,給了你,還能留嗎?那些州府來的債主,個個不是省油的燈,你荷包裏哪怕有一文錢,隻要被人瞧見,就不會屬於你,不如當做對我的賠償,反正你日常最寵愛的也是我,何必便宜了外人。”


    她說完還轉了轉皓腕上的鐲子,撩起眼睛,很是風情的看了沈千一眼,旋即站起身,倚門長望,嘴角露出輕蔑的笑,不知道她是在笑身後那位懦弱的男人,還是笑這殘破的院景昔日也有過美麗風光。


    結果都不是,從那青石板路那頭走來幾人,領頭是兩個丫鬟打扮的姑娘,後頭跟著四個男人,又做打扮,一眼見,他們隻顧低頭趕路,就知道是來接什麽人。


    呂雲一看見他們,回過頭,深深看了眼沈千。


    “你看,很快就有人來接我,我把我自己賣給下一個人。”


    依著沈千的脾氣,他會立刻站起來,狠狠揍這個女人一頓,可是他現在對女人,是的,對女人,從意識裏生出懼怕。


    他想起萬德布莊那個俏生生的老板,想起自己是如何像昏了頭一般陷入她布下的天羅地網之間,自己是怎麽被蒙住眼睛,一腳踏進深不見底的陷阱,她好像有一種法術,能讓人喪失自我,除了在合同上按手印那一刻,他有片刻的迷茫,除了走出官府門口,那天下著雨,他看見對麵屋簷下站這那女子,身後是與她形影不離的夥計,她就遠遠的看著他,然後抬起手握成酒杯的形狀,隔空敬了他一杯,他突然心裏震顫出一絲害怕擔憂,甚至恐懼。緊接著他便嚐到苦果,他買下的鋪子,根本一錢不值,他在州府的生意被打擊,在洛縣的市場被占據,要債的人,當初他對別人用的手段,盡數用在了他的身上,報應不爽啊。


    他這輩子是毀在女人手裏了,他一下子又想到什麽,鼓起眼睛瞪著呂雲,手捏的木頭格格作響。


    “小四呢,還有小四你藏到哪裏去了?”


    趁著他忙外,他這位好五姨太,就幫他主內,他的金銀玉器,書法字畫和仆人,甚至老婆全被她暗中發賣了,錢全揣進她的腰包,兵荒馬亂的這段時日內,他第一次想到那個像小老鼠似的四姨太。


    “你不把小四交出來,姓呂的,我要你出不得這道門。”


    呂雲衝他娉婷一笑,外麵接她的人已經站成兩列,循規蹈矩地等待著,她走到列隊隻見,她褪下腕上玉鐲,回身摔到沈千臉上,他被砸中,捂著臉更為凶狠地瞪著呂雲。


    “哈哈哈。”她彎下腰狂笑不止,一陣急促的笑聲,差不多要把她折斷,她才抹著淚站直,一邊用手掌擦掉淚水,一邊咬住右邊下唇,從牙齒中間極其不舍的吐出話。


    “你休想見到他,休想。我放她走了,幫著她替你戴了好大一頂綠帽子,真是天道好輪回啊。”


    沈千一時怔在原地,他眼睜睜看著呂雲在幾人的擁護下,朝院子外走去,兩腿像灌了鉛。房間裏再也沒有聲音,一陣風急促撕扯院裏的殘葉,把它們弄得到處都是,沈千把臉埋進手裏,嚐到失敗苦澀的滋味。


    “不,不準走!!!”他追出去,卻在門上絆了一跤,跌倒在石板地上,再也沒有醒來。


    另一邊,呂家正張燈結彩,喜氣洋洋,迎娶新娘。


    呂嬌在席間一直纏著秋雲要一套和凝霜一樣的喜服,洛鳴安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急忙衝秋雲擺手,吃了呂嬌一記如來神掌。


    “去你的,沒你的事。”


    洛鳴安苦著臉向程淵尋求幫助,程淵眼睛一眨,落在身穿新娘喜服被人圍攻正避之不及的呂蕎,而穿著新郎喜服,芝蘭玉樹般的凝霜師姐像小雞仔似的將夫君護在身後。


    拜完天地禮成後,照例得擺宴席。作為新郎的呂蕎免不了被灌酒,而作為新娘的鐵凝霜自應該聽話的待在婚房裏等待她的郎君。可這一對活寶,一個不願意喝酒,一個不願意苦等,幹脆特立獨行,頂住鐵師傅差點出手的風險,非要對換服裝,造成現下的局麵,新郎新娘對換喜服,也對換了完成一場婚禮各自該負的責任。


    鐵師傅一看見女婿穿的跟個紅喜鵲似的,立刻跳起來要揪女兒的辮子,被江一流攔住。


    “我的老天爺,這丫頭要翻天不是。”


    呂夫人反來安慰鐵師傅道,“親家,隨他們去吧,這是他們小兩口商量好的對策,咱們安穩看著,別插手。”


    “不是啊,親家夫人,我這女子太不像話,被我養野慣了,就怕丟了你們呂家的臉。”


    “沒這回事。”呂老爺樂嗬嗬說道,“我看倒挺別出心裁,好了,親家,你該不會是想躲酒吧,誒,你麵前水量怎麽不見下降,我的,可是一滴都沒有。”


    呂老爺倒扣酒杯瞟向鐵師傅,嘿嘿笑道。


    鐵師傅的尊嚴立刻受到挑戰,他端起酒杯一飲而淨,重新斟滿道,手在眼前揮舞侃侃而談道,“在教女兒這件事上我的確很失敗,可在喝酒這件事上,我絕對不容挑釁,親家,來,我先幹個三杯,然後有什麽玩法盡管使出來,我今天就與親家你一醉方休。”


    程淵慢慢收回眼神,停靠在秋雲身上,暗想她穿著紅喜服一定好看,想起日間和爹談的事,納彩一事早該提上日程。


    似乎察覺到程淵的目光,秋雲抬起頭,與他對視,然後莞爾一笑,口型在說,一起走。


    程淵笑著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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