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逢道偶爾走出紫宸殿,會有一種恍惚,仿佛外麵白晃晃的天不是天,而是一張巨大的白色牢籠。


    回首過往,令他刻骨銘心的,不是牽馬走過夕陽下屍橫遍野的北回戰場。而是在洛縣書院,第一次被人摜翻在馬槽裏,用鞋底狠命抽打著後腦勺。為著這個恥辱的回憶,他不停孤獨的,拚命向前跑,有時候跑著跑著,想回頭去看一看,路邊曾偶遇過的一朵美麗小花,卻再也停不下腳步。


    他出神想著心思忘記周遭一切,這在以往是很少有的。


    “侯大人。”


    三司使張言平走過來,朝他行禮,一時間,他臉上翻滾的情緒像白牆壁上簌簌掉落的石灰,慌亂不過須眉間。侯逢道繼續朝前走,隻是微微頷首,當做對下屬的回禮。


    張言平是平章事那一係,平常對於侯逢道卻一向人到禮到,但像今天,半途攔住他的去路,不顧他麵上的冷厭,非要與他交談一番,就不適合張言平素日的作風,顯得很不識趣。


    既然張言平想說話,侯逢道就站住腳,靠著顛外那排朱漆欄杆,俯瞰瑞雪妝點的京城。


    “侯大人,今晚在鴻雁樓,我們組了一場酒局,因大家都知道我對侯大人最為敬重,於是同僚們推了我,我便也大起膽子,來請大人您賞臉赴宴。”


    “敬重我就該知道,我不愛這些排場。”侯逢道笑的不深,他翻過身,鷹一樣的眼睛睜對著張言平。


    “我知道大人不喜歡這些宴席,但我們此番聚在一起,也是為了淩霄將軍的事。大人和淩霄將軍肱骨之交,應該不會拒絕。”


    張言平他直起身,那副在寒冬中凍的僵直的瘦弱身板,要不是靠著後麵某種不可言道的無名勢力撐住,他恐怕要在侯逢道的逼視下,嚇得兩股戰戰。


    “怎麽,聖上都裁奪了的事,你們還有別的高見?”侯逢道斜眼瞧著張言平道。


    “有什麽高見低見,大人要是好奇,來了便知。”


    言此,張言平再次深深鞠了一躬。


    侯逢道低頭整了整衣袖,好像上麵有無數的褶皺等著他那隻能裁奪生命的手氣撫平,這一低頭,就是許久。當他再次抬起頭,張言平兩隻眼眶凍的發紅,垂在身體兩側的手指也漸漸的失去知覺。


    “好,我去。”


    侯逢道笑著一甩衣袖,張言平差點被他掀翻,倒退了兩步,勉強站定身子。侯逢道看了他一眼,像看戲台子上的醜角,然後闊步朝城門外走去,隻留下個無情的背影,對著張言平和皇殿。


    剛一入夜,天邊幾點疏星在遼遠的天空若隱若現。


    鴻雁樓此時已人聲鼎沸,燈火通明,三層樓都裝飾的富麗堂皇,明麗非凡,每一層走廊裏,四角都點上明晃晃的琉璃燈籠,隨你外頭北風如何囂張,也休想侵擾這裏半分歡愉。


    隻聽樓上樓下傳來迎客、傳菜、借過、讓座、談笑的嘈雜聲間中又飄出一縷兩縷歌姬吹拉彈唱咿咿呀呀的歌聲。這是屬於京都城裏每一個尋常的夜,重複上演的盛景,重複演奏的樂曲。


    專在酒樓托賣的小販,趁著夜裏生意興隆,推開一扇扇門,殷勤地向享樂的客人們兜售竹籃裏的炙雞、薑蝦、燒鴨、鹵鵝等葷菜,又或者梨條、梨幹、柿餅、蜜棗都甜食。做這一門生意,磨穿布履,隻為糊口,並不能大富大貴。


    這小販照例推開天字號那間包房,裏麵觥籌交錯,你來我往,酒酣正濃,好不熱鬧。


    他知道正對門位置上坐的人,一般都是貴賓,隻略略看了一眼,又見那坐上的人,與此間熱鬧場景格格不入,俊朗的麵孔仿佛北風盤旋不肯離去,自帶一股冷冰冰的駭人氣勢。小販不敢不識時務的去向他討生活,躡手躡腳沿門邊走,一邊懷揣幾分小心地問道。


    “各位爺,需不需要下酒菜,小人這裏有新鮮的下酒菜。”


    他剛問完話,尚來不及掀開布簾,讓眾人細看食物,桌席間,不知哪飛來沉甸甸的一枚銀子。


    “滾出去,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銀子飛進竹籃裏,小販挎籃子的手朝下壓了壓,他低頭看那銀子在屋裏亮堂的燈光照耀下,銀光閃閃,登時欣喜若狂,感恩戴德的奔了出去。


    小販的來與走不能影響屋裏半分氣氛,這裏依舊熱的似要掀翻屋頂,冷的像要沉入湖底。


    “侯大人,您真不來上兩杯,這家的薔薇露遠近聞名,一壺難求。”


    張言平深知這位爺是他帶來的,自然應該由他接待,對於座上“冰”,他施展渾身解數,侯逢道卻軟硬不吃,淡笑不語。


    “言平,你倒是很闊綽。”侯逢道目送小販離開後,意味深長的說出這句話。


    “侯大人。”張言平明白他的意思,有恃無恐地替自己倒滿酒,抿了一口,口中嘖嘖道:“您其實也可以過的這麽闊綽。”


    “倒滿。”侯逢道手執白玉杯,向張言平伸去,“我要你的酒,倒滿。”


    張言平很快反應過來,他心中暗罵,老狐狸。依言替侯逢道斟滿,自己又倒上一杯,然後端起酒杯,拱手敬候逢道。


    “大人,我幹了,您隨意。”


    他率先喝完。


    侯逢道很賞臉的碰了碰嘴皮,他手指環繞一圈酒杯,像想起什麽似的,仰頭一飲而盡。


    “我的確可以這麽闊綽,但別忘了,你花的是誰的錢。”他放下酒杯,依舊用他犀利的眼睛盯著張言平,一瞬間又落在滿屋縱情聲色的賓客身上。他浮起一抹浮雲似的笑,“花他的錢,不是用手,是用命,不知道你們有幾條命夠花。”


    “侯大人,下官知道您神通,深的皇上信賴,但陛下到底年輕,有許多事不知全貌,易被人蒙蔽,若沒有平章事從旁直言不諱,恐怕陽奉陰違的人早把朝堂弄的烏煙瘴氣,又有鞭長莫及之地,更是多事之秋,淩霄將軍手握軍權,更該防範於未然。平章事大人事事為聖上擔憂,實在是國之砥柱,民生之幸。”張言平一麵說,一麵抱拳向著窗外夜空,仿佛那兒有他虛空的信仰所在。


    “抱好你的國之砥柱,何必得隴望蜀,近我這種身似浮萍的獨木之人幹嘛。”候逢道笑了笑。


    “侯大人有所不知,平章事大人曾言,生平欽佩之人,恰恰隻有一人。這個寡字,是謂少,是謂獨,也是唯一,是翹楚。所以這樣的人,若不能成為朋友,也一定不要讓他成為敵人。”


    “哦,大人謬讚。不知道平章事大人,是怎麽樣讓我不至於成為他的敵人。要知道不過是三天前,他才支使手下參了我一本,藐視朝堂,恣意妄為,以下犯上的罪名。”侯逢道嗤笑一聲,雙目放空,淡淡飲了一口酒。


    “所以平章事大人,特意差我宴請侯大人,並特意挑了一名愛妾,贈予侯大人,一來身上為了向大人賠罪,二來,也是向大人言和,三嘛,這名愛妾,原是淩霄將軍府上的一名歌姬,一向知冷知熱,體貼可人。”


    張言平說完,雙手擊掌。


    屏風後頭突然傳來錚錚淙淙的琵琶聲,彈的是一曲《春江花月夜》,琴聲嫋繞,便能見雪白纖細柔軟的指頭撥過銀光閃爍的冰冷琴弦,一席人,皆停杯投箸,束耳聆聽。曲剛過半,卻陡然一震,像大風刮過,那五指急速撥動琴弦,卻驟換成一曲高亢激昂的將軍令。


    隨著貫耳的琴聲,一位娉婷的女子,懷抱琵琶,嫋嫋繞繞的從屏風後頭走出,她一邊走,一邊彈,彈的認真,隻顧垂下臉看琴弦。一縷發絲蕩在烏眉邊,撥動她纖長柔弱的睫毛。待曲畢,她抬起頭來,一雙翦水秋瞳,在不施粉黛的麵頰上,悠忽是兩顆明星倒映在碧水間,清秀又沉靜的亮著。隨她停放在琵琶邊的兩隻局促的小手一樣,惹出人的無限憐愛。


    “大人,這是清燕。”張言平撇見侯逢道怔怔的神情,暗中壓下嘴角,“大人,您看如何?”


    侯逢道收起短暫的失態,再次看了一眼女子,把玩手裏的酒杯。


    這姿態,倒讓他想起一位故人。可那姑娘,絕不會露出這種隨人玩弄的做作神態,她總是那麽堅韌,那麽沉著,連那如山丘一般起伏單薄的肩膀,也無時無刻不顯出一種可靠堅實的力量。當他在生死邊緣,看見那樣踏實的肩膀,內心深處,竟然生出一種庇護安定之感。


    “如何不如何。看她能不能把這杯酒替我喝光。”


    候逢道衝那女子招招手,眼睛眯成細長的一條線,朦朧中,看見紅色的喜堂中那跪拜的身影,突然心痛到差點失手砸破酒杯。


    就讓這痛苦再久一點,痛苦令她的麵孔生動起來,痛苦就變成一種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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