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風從程府西院吹來,穿過曲折的長廊,震的窗戶紙劈啪作響,卷起滿地銀杏葉,露出地下白色的地磚。丫鬟們穿著領口和袖口鑲有雪白兔毛的冬裝,纖纖十指抓住冰涼的笤帚竹枝,掃開沿路枯葉,撈起水中腐草。幾隻忘卻避冬路的水鳥,躲在橋洞下交頭梳理頸毛。慘白的雲朵在灰藍色的空中流動,在波光粼粼的水麵上投下黑色影子,風一吹,盈盈水光,如鳥抖落周身蓬鬆羽毛,驚碎滿池寧靜。


    正院的燭火亮了三天三夜,光把坐在床邊那憔悴失魂的長長身影投在昏黃的牆壁上。秋雲一動不動地守著,守著床上被衾中沉睡的人。她雲捏著程淵沁人無力的手,貼近自己的臉頰,一不小心,淚水就將手打濕。


    “娘親。”


    屋外一個小男童顫悠悠地走來,臨到門口,卻被一窈窕少女拉住。


    “千檀,別去。”


    少女咬住下唇,目中飽含淚水,衝男童搖搖頭,她哽咽道,“不要去。”


    男童身後並排站著一大群人,彼此相扶,滿臉皆哀痛神色。


    “我隻是想見一見娘。”


    程千檀不懂,為何往日對他有求必應的人,全都對他的求助視若目睹,而一向凶巴巴的姐姐,又為何像挨了訓一般,老是垂頭歎氣。他轉頭向秋月姨娘看去,伸手要抱。姨娘也衝他搖搖頭,執娟抹淚,被一流舅舅摟住肩膀。


    “爹爹呢?爹爹睡過頭了嗎?為何還不起床,我要爹爹陪我玩,爹爹陪我騎馬,投壺,畫大青蛙。”千檀撩起錦袍往屋內闖。


    千妙橫臂攔下他,提他腋下,抱入懷中。


    “你能不能聽話一點,不要打擾爹娘。”千妙不願讓弟弟看見自己的淚水,將他的臉按在肩頭,任屋內無數燭光在朦朧淚眼中閃爍,她小聲道,“讓爹娘安靜待一會兒,千檀,你今年五歲了,以後要挑起爹的那份擔子,去守護娘親,守護這個家。”


    秋雲聽見屋外響動,卻沒有轉身。


    三天前,大夫下了最後通牒,可她還是不願意放手,還在等著他醒來,隻要他還殘留有一點溫度,還有一線呼吸,她就絕不可能放棄。秋雲這時候突然想起遙遠,太遙遠了,如果在現代,是不是可以靠著昌明的醫術救回愛人,癡心妄想吧,生離死別在任何時代都在輪番不歇周而複始的上演。


    “快醒過來吧,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沒有與你活夠,我還有好多話沒有告訴你,我想你再醒來。春天,我們去滄瀾江邊,聽見水手吹響號角,看見貨船揚起風帆,在湍急的江麵上航行,在兩岸青翠中留下道道水痕。夏天,千妙和千檀總是吵著要去梅林,快尋出倉庫裏那根長竹竿,用力朝葉間的果實擲去,千檀一定會第一個跳起來,替你撿回竹竿,一臉崇拜的遞給你,千妙雖然滿臉不願意,可是弟弟討好似送道跟前的果子,哪怕酸的倒牙,也要保持姐姐的風範,一臉坦然地咬下去。秋雲到了,夏天時釀下的梅子酒開壇吧,點一盞燭,冰紋杯配梅酒丟兩粒黃冰糖,你總說像第一次吻,甜酸又有一股稚嫩的澀,當銀杏葉飄在窗前時,請你選一枚夾在書中,翻到哪一頁,哪一頁就有你寫給我的話。冬天……”秋雲望著程淵淒楚笑道,“冬天,你怎麽還不醒來,你答應過我的,等孩子長大,就陪我去塞北看雪。程淵,你不能食言,這輩子你欠我的時間還有好多好多……”


    “對不起了,夫人……”


    “相公!”


    沒有任何一顆星星能亮過此時秋雲眼睛所看見的眼睛。


    “剛才到了地府門口,閻羅王問我有沒有未了事,我告訴他,有的,我那夫人聰慧過人,卻不知道我在何時愛上她的,這一生,她也沒追問過有關愛不愛的話,可是我要讓她安心。我要告訴她,我喜歡上她是一眼萬年,是一瞬間的事。清晨的薄霧中,她站在路邊,立在芸芸眾生間,渾然散發出一種出塵的光,她像不屬於人間,不屬於我們周圍的人。她一定是老天賞賜給我的寶物,要我用一生來好好珍惜,我做到了,我用一生的血肉之軀去愛她,隻可惜,我這一生短暫到充滿遺憾。隻希望她……”


    程淵伸手想摸秋雲臉頰,卻沿著幾縷細紋墜下,秋雲急忙抓住即將落下的手,雙手握緊。


    “夫人,我希望我去後,你不可寡居,善事後人,但願那個人,替我好好愛你。”


    “不,程淵,你說的胡話,昏話。”秋雲哭道。


    “不是的秋雲,我知道有個人很好,我不願意說他的名字。我贏過他,可我現在輸了。”程淵目光下移,“寶刀寄情贈美人,是旗鼓相當的對手,隻有輸給他,我才心甘情願。”


    “我求你這時候不要說誅心的話,難道你要我剜目明誌。我恨不得隨你去。”


    “不準。”程淵似耗盡全身力氣說出這二字,他氣若遊絲,回光返照,吊著一口氣繼續說道,“兩個孩子由你的方式將他們撫養成人,你會教的很好。語堂是你我都看中的女婿,但也要千妙喜歡,方才能下嫁他。她性子倔,是慈父太寵溺,我就這一個女兒,她還如此似你,我怎能不寵。至於千檀,我已經替他隻好名師,你不用操心。隻盼望你珍重身體,不要為逝者徒費心神。”


    “我不會為逝者勞心,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秋雲匍匐被上,仰起臉去看程淵,楚楚可憐如小兒姿態,她姣好的麵龐露出渴求的神色,“還記得嗎?你問過我,婆婆留下的奇怪符號,相公,如果你答應活下去我就告訴你。”


    “不用了。”程淵蒼白的臉上一直掛著笑,他想用僅剩的力氣去撫摸妻子的頭發,像每一次貪睡的她,迷蒙的坐在床邊,他便拾起一縷青絲,替她小心梳理挽髻,那樣的時光,怎麽就轉瞬即逝,他像一個餓鬼貪圖美食一般貪戀幸福的回憶,痛恨生命的流逝。


    “娘親想讓我過好這一生,有你,我過的很好,其他都不重要了。”


    他的手終於攀到她柔軟的發絲,卻再也沒有力氣為她執手提梳,與她結發兩不疑。


    黃色牆壁上那纖弱的身影彎成一道拱橋,像要將生與死連接。


    屋外靜懿無聲,一片白雪飄飄揚揚從天而至,少女臉頰忽感涼意,她懷抱稚童,抬頭看天,隻見烏雲壓頂,如被一張寬大的鬥篷籠住,其間灑下紛紛雪花,天見猶憐,終年不降雪的南方,迎來十年一場白。


    燭火搖晃,房內低低啜泣聲逐漸高昂,透出聲嘶力竭的絕望。


    白紙遊龍,下筆時一片潔淨,書寫磊落一生,結尾處墨色繾綣,似對人間有無限留戀。


    秋雲抬頭看那張十年如一日愛慕的臉,仿佛他還如少年時分,撐住轎頂,意氣風發卻謙遜有禮的等待她答複,殊不知,早錯過他掀開帷簾,馬車內驚鴻一瞥。


    所謂緣分,早晚都不虧欠,總會架起一座穿越時間和空間的橋,讓相愛的人遇見。


    清明時節才下過一場雨,從寺廟出來,歸家的山路一片泥濘,千檀和千妙一左一右扶著母親,駝鈴手提元寶蠟燭在後頭抹淚。


    “駝鈴叔,您快收起眼淚,母親好不容易平複心緒,您就別招她了。”


    千妙回頭嗔道。


    “小姐,我這是……我這是一時控製不住。”駝鈴委屈地收回即將滾下的淚珠,抬袖擦幹殘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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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駝鈴和你爹主仆一場,情深義厚,你連別人哭的權利也不允許嗎?千妙,不準這麽霸道。”秋雲朝千妙皺起眉頭道。


    千妙也不惱,反而嘻嘻一笑:“我當然知道駝鈴叔的好,我隻怕娘傷心,隻要娘沒事,駝鈴叔就算哭破喉嚨也沒關係,我保準幫他請最好的大夫。”


    “傷心。”秋雲望著青翠的遠山,目光縹緲似無處安放,淡淡道,“三年了,再傷心也要活下去。”


    千妙見娘親露出傷感神情,立刻閉嘴不言,朝千檀使了個眼色,蠢弟弟不知所謂,隻曉得皺眉發疑。


    千妙隻能另找他法,轉移話題道:“娘親,弟弟的西席今日到訪,聽說是爹爹生前找的大儒,不過,就怕試過弟弟資質恐怕會打退堂鼓?”


    “姐姐不用擔心,我已經和先生私下鴻雁傳書,先生還誇我來著。”千檀聽出姐姐的揶揄,立刻辯解道。


    “誇你?誇你什麽?”


    “先生誇我敏而好學,天資聰穎,還誇娘親畫荻教子。”千檀翹起鼻子,得意道,“都是好話。”


    “說大話,先生又沒見過娘親,怎麽知道她畫荻教子。”


    千檀抖抖衣衫,昂首道,“自然是從為弟身上照見父母的造化,難道沒人誇過姐姐?”說完,斜瞅著千妙。


    “自然有。”千妙不服氣道。


    “誰?”千檀露齒嬉笑,轉轉眼珠子,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必定是殷大哥,我未來的好姐夫,除了他,我實在想不出別人。”


    “嘿呀,我看你是找打。”


    千妙抬起手臂,佯做要揍千檀,小子自知惹禍,往岔路另一條小道跑去。


    千妙想追,秋雲嗬道:“小心跌跤,就在這裏等他回來。”


    過了會兒,千檀一身泥巴,顯然是摔了跟頭,千妙見弟弟狼狽模樣,什麽仇都報了,什麽氣也都消了,捧腹大笑起來。


    千檀知道闖禍了,磨磨蹭蹭道母親跟前,小聲道:“娘,我錯了。”


    “不用和我道歉,到你先生麵前說去。”


    秋雲哭笑不得,心中道,程淵啊程淵,若不是這一對活寶,恐怕沒有你的日子,早如一灘死水,好歹,你還為我留了兩分希望。


    因這點小插曲,幾人下山的時間耽擱了些,待到山腳,已是日落時分。等待的仆人一見眾人到來,忙上前伺候。千檀卻吵著要接水洗手,秋雲見一旁有間茶肆,便應允去喝杯茶歇歇腳。


    此時上香的人早已歸去,店內隻靠牆處坐著一位穿青衫的中年男子。


    秋雲剛要領兒女在門口坐下,男子在角落暗處緩緩站起身,背手走至外頭涼棚,走至燦爛夕陽中,如撥開雲霧,漸漸露出他儒雅俊朗的模樣。


    千妙今年十七歲,他們已有十七年沒見。


    自從京都一別,他在床邊告訴她懷孕的消息,從此銷聲匿跡,再也沒有在秋雲的生活中出現,而遠在朝堂上的那些是是非非,秋雲和程淵淡薄名利,自是都避之不及。


    曾經光芒四射削鐵如泥的寶刀也待在她梳妝台最下層的格中,逐漸落滿塵埃。


    今日相見,他還是如分別時一般瀟灑,隻是鬢邊多了幾絲白發,眼角多了幾縷歲月的痕跡,卻依舊如一柄蒼勁的寶劍,立在暮色籠罩的群山中,一雙深邃的眼睛,猶如提前點亮的星星跳躍在蒼茫天地間。


    “好久不見。”他開口道,聲音一貫冷清。


    “好久不見。”秋雲越過他,目光落在茶館挑出的布旗上,看見旗幟正朝蘆葦飛揚的方向飄。


    “我現在到還算不算晚?”他輕聲問。


    秋雲看了他一眼,見他問的小心翼翼,不似從前飛揚跋扈,不知道什麽時候,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在她麵前就變的小心,這還是那個在巷中掐住她喉嚨,要她管住自己臉色的侯大人嗎?那時候,她看見他,像看見死神。


    秋雲錯開他希冀的目光,不動神色道:“二十年前都不算早。”


    他淒楚一笑,低下頭,從腰間取出一封信放在沾滿茶漬的酸棗木桌上,


    “我說的是做貴府西席一事,我與公子約定午後到訪,我現在到,算不算晚?”他勾唇笑道,“程夫人,你恐怕是有所誤會,又想到什麽事上去,說什麽二十年前早啊晚的,二十年前貴府公子未出世,我倘若教書育人,也隻能教教夫人。”


    原來程淵臨終前交待的,早就找好西席,就是替她找的這位爺,好啊,好的很。做人丈夫的,就這麽想把妻子推出去,推給自己的敵人嗎?


    秋雲心中猛的一痛,雙目一閉,晃蕩身形,似要朝地墜去。不待兒女出手,侯逢道已飛速扶住她。


    “喂,你放開我娘。”千妙出言吼道。


    “小丫頭。”候逢道丟去冷冰冰的目光,“你爹沒教過你怎麽和長輩說話嗎?別宇,你是程家的男兒,應該維護家風,如何任你姐姐在外口出狂言,不知禮數。”


    “先生?”隻有先生才知道千檀小字別宇,他忍不住喜道,“您真是先生?”


    “畫荻教子?恐怕得耗費千萬根蘆葦杆才能把你教成材。”候逢道從兜中掏出一青碧藥瓶,放在秋雲鼻下晃了晃,輕聲喚道,“秋雲,秋雲。”卻不見回音。他皺起眉頭,朝牽馬的車夫使喚道:“把馬牽過來。”


    “小姐,少爺。”車夫去看千妙和千檀的臉色。


    “不許!”


    “聽他的!”


    兩姐弟齊齊開口道,旋即大眼瞪小眼對上了。


    “幹嘛聽他的話?”


    “他是我先生。”


    “他一天也沒教過你,喊兩句先生,就真得當菩薩供這不成。”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是聖人說的,姐姐你沒念過書,自然不懂,以後叫語堂哥多教教你。”


    “我幾時沒念過書,我隻是沒念過你那些死書呆書笨書,我偷學孫子兵法時,你還不知道在哪個嘎啦裏玩泥巴。”


    千妙指著千檀鼻子罵,千檀戳著千妙喉嚨管,兩兄妹越演越烈,一個高高揚起腦袋,一個氣勢洶洶俯下身子,針尖對麥芒。


    “小姐,少爺!”車夫小心心翼翼插嘴道,“那位大爺帶夫人走了。”


    “走了?”“走了?”


    兩人停止爭吵,一起扭頭朝車夫手指方向看去,隻看見塵土飛揚中遠去的馬車身影。


    “他哪來的馬?”千妙問。


    “不知道。”車夫搓著韁繩道,“他一發話,斜裏駛出一輛馬車,下來兩個人,夾著他就上車了,我連喊都來不及。”


    “糊塗啊你。”


    千妙忙著急上車,千檀緊隨其後。


    駝鈴尚在車內打瞌睡,被姐弟倆驚醒,揉著睡眼問道:“怎麽慌慌張張的?”


    千妙不耐煩回答,指著侯逢道遠去的方向發號施令:“快追,快追。”


    “怎麽了小姐,夫人呢?小姐,你怎麽坐到男人車裏來,這可不成體統。”駝鈴喋喋不休道。


    “駝鈴叔,您別說了成麽,我娘被壞人抓走了。”


    “什麽壞人?”駝鈴驚的差點撞到頭頂。


    “不是壞人,是我先生。”千檀忙分辨。


    秋雲一時氣急攻心,尚在昏迷,候逢道將她放在車中軟墊上,掀開窗簾,看見後邊追上來的馬車。


    “你的女兒叫我放開你?”候逢道笑著搖頭道,“你的相公卻求我好好待你,你說我該聽誰的。”手指頭懸在空中,細細描繪秋雲眉目,他喃喃地說:“我誰的也不聽。我候逢道這輩子,誰的話也不聽,除了你,秋雲,你說我去或者是留,我隻聽你的。”


    恍惚間秋雲又聽見遙遠雪山顛傳來的悠揚的歌聲,她聽清楚了,那是一首山歌,是在北回,她駕駛一輛快馬在原野上奔馳,車廂內睡著危在旦夕的候逢道,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了一首北回男女求偶的歌,深情動人的歌聲令她流下了溫熱的眼淚,她向上蒼祈求,祈求老天爺留下他的生命,她不恨他,也不怨他,隻要他能活下來。


    “留下來。”她緊閉的雙眼滑下一顆淚珠。


    候逢道用指尖接住,隔了漫長的十七年,悠悠歲月,他終於露出久違的發自肺腑的笑,他仰頭靠在車壁上,熱淚盈眶。


    “好,既然你開口求我,那我就勉為其難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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