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間,李青妍聽見阿梅在喚她。“姑娘,姑娘,該起身練功了。”


    “練功?這是多少年前的舊事了。”李青妍昏沉的腦袋閃過一陣疑惑。


    自打進了侯府,因太夫人嫌她練功不貞靜,舊年本就練得不怎麽樣的功夫一入府就擱下了。


    十二年的侯府生涯,在嬤嬤們的教導折磨下,她也學會了貴人們波瀾不驚、行止有度的起居坐臥——走路要穩、要平,吃飯要慢、要少。


    太夫人當年聽說她習武時隻慢悠悠的吐出了一句,“我們堂堂侯府可不是江湖賣藝的醃臢地方。”


    自那以後,為了世子夫人的體麵,她就再也沒練過。等她後來心涼了,也不那麽在乎這體麵時,靠著拆東牆補西牆度日的侯府窟窿也讓她沒精神練了。


    練功,那還是在自己家裏時候的事呢。


    “姑娘,姑娘,該起身了,已是卯正時分了。”阿梅見她迷糊著不起身,輕輕地推她。


    青妍掙紮著睜開眼,隻見阿梅梳著雙環髻,穿著青綠色比甲,青澀中透著明麗,臉上皮膚光滑——全沒有當年為她擋下杯盤時留下的傷疤。


    震驚之下,青妍從被窩裏把自己手伸出來一看——稚嫩的手掌上竟還有薄薄的繭子。


    記得婚後沒幾天,世子就時常夜宿書房不歸。她憤憤得衝過去,見他正摟著婢女畫桃花。


    她忍住氣,小聲質問,“世子作畫,何不叫我來陪著。”


    世子摸著婢女軟嫩小手笑道,“紅袖方可添香。你那硬爪似的,還不把我的畫給汙了。”


    及至後來與各府貴婦們交際,無意間被人發現掌中有繭,京城圈子裏更是傳為笑談。


    說起來,太夫人的臉皮厚度是很有彈性的——扒拉兒媳婦嫁妝度日,太夫人並不很嫌丟人;知道兒媳婦掌中有繭,太夫人卻是勃然大怒,“襄陽侯府幾輩子的老臉都被她丟盡了!”


    遍尋偏方,忍著痛,一點點兒把繭子磨掉,再用珍珠粉細細裹著,花了兩年才把一雙手養得嫩如青蔥,柔似玉。


    隻是不喜歡的還是不喜歡,看不起的還是看不起。


    悠悠劃過思緒,青妍摸著薄繭,試探著問阿梅,“阿梅,今年是哪年呀?”


    “姑娘,您可是睡糊塗了,這是嘉和五年啊。快點起來洗漱吧,曹師傅該等著了。”


    阿梅邊說,邊利索的幫她把練功服換上。“阿玉,快,姑娘的銅盆,漱盂。”


    外麵早等著的阿玉,嬌俏可人,烏溜溜的眼睛,圓圓的臉。記憶中的她,潑辣直爽,沒少幫著自己在侯府內宅鬥法。


    終於有一天,莫名其妙的死在了侯府花園角落邊的池塘裏。


    嫁妝用盡,那會兒正是侯府最最艱難的時候。她當了一副金手鐲,找人給她收斂安葬在城外她老家的山腳下。


    嘉和五年,我還在,她們也都還在,李青妍淚流滿麵。


    將將收拾妥當,青妍就被兩個丫頭緊趕慢趕的催到院子裏。


    十一月初冬的清早,冷風襲人,凍得直叫人哆嗦,也叫人醒神。


    園子裏鬆枝上的薄雪,被風一吹,灑落在地上,把剛剛探出腦袋在地上尋摸吃食的鬆鼠,嚇了一跳,腦袋一縮,又蹦回了洞裏。


    活著真好。


    金紅色的雲霞鋪在天邊。再過會兒,太陽就要出來了,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


    李青妍合掌,感謝漫天神佛,“天可憐見,竟給我重活一次機會。這輩子我定要好好過——再不迷失自己,再不拖累家人。”


    看著姑娘先是發呆,而後神情有異。阿梅在一旁倒是不好催促了。


    心想,姑娘初時不知看了什麽不正經的話本,迷上習武。非纏著老爺要學,胡攪蠻纏,終於磨得老爺點頭。


    連她這當丫頭的都知道,如今這世道,早不是五十來年前,大周初建的時候了。前朝末年混戰,禮崩樂壞,為了活命,女人拋頭露麵,出門做工都不是什麽稀罕事兒。為立新朝,太祖的長公主也曾揮馬執鞭,縱橫沙場,封邑平陽,這是話本裏都講過的傳奇。


    可如今,承平已久,世家貴族早恢複了元氣。貴人們也就越發矜貴講究起來。三十年前,德宗穆皇後編寫的《女論語》刊行天下,講婦德、婦道,為女兒家作立身之本。


    據說有身份的世家貴女,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以纖弱為美,以貞靜為德。便是偶爾出門,也是父兄帶領,仆從環繞,車馬隨行的。


    老爺心疼姑娘,八歲上下就請了有學問的女先生發蒙。盼著姑娘修身立德,將來也有個好歸宿。


    隻是這女先生一天到晚陰沉著臉——知道的曉得李府每月供奉束脩五兩銀子,都夠買五個她這樣的小丫頭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李府窮酸,倒欠著她銀兩呢。


    這不,女先生本就嫌教授商家女跌份,一聽說老爺還請了個師傅教姑娘習武,風骨發作,也不為過五鬥米折腰了,半年前領辭而去。


    氣得老爺胡子直翹了兩天,樂得姑娘歡喜了三天——這下終於沒人整天在耳邊念叨,“凡為女子,先學立身。立身之法,惟務清、貞,清則身潔,貞則身榮,行莫回頭,語莫掀唇”了。


    老爺雖寵著姑娘,答應讓她習武,可也不完全嬌慣,一早與她說好,既然練了,就不能喊苦喊累,就不能朝行夕輟。


    姑娘滿口答應。


    可練了半年多,新鮮勁兒一過,姑娘就懈怠起來。隻是礙著先前在老爺麵前話說的太滿,才勉強支撐著。


    畢竟來教授武藝的曹師傅,雖然和氣,不似女先生那般整天陰沉著臉,卻也不像女先生似的,擺出孺子既不可教,那就由你去的光棍。


    她要求極嚴,一招一式,不容半點有錯。初時簡單一個出掌,就讓姑娘反複練了小半個月。姑娘不煩,她看著都煩了。


    今早姑娘一會兒問年月,一會兒磨蹭著不出門,多半是怕冷裝糊塗,想找個理由躲懶罷了。


    阿梅打小伺候姑娘,青妍的性子最是知道。邊計較著待會兒怎麽幫姑娘哄過曹師傅,邊帶著青妍往後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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