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點燃了一支蠟燭,望著眼前毫無生氣的他,用力吸了一口氣,先脫了他的鞋襪,還好,他穿的是防水的鹿皮靴,潮濕的沒那麽厲害。


    將他的身體扶正躺好,她自己又跪到床上,俯下身脫了他身上濕漉漉的衣服,盡管她有意識的別過眼睛,可眼角餘梢還是看到了大片冷色調的白,她扯過錦褥替他蓋住了。


    就在外衣褪的隻剩下最後一隻衣袖,衣袖慢慢褪到手腕時,她看到他手腕上纏著一層紗布,紗布上是怵目驚心的血,和著雨水,全部洇濕了。


    已經來不及思考他身上的傷是怎麽來的,她小心翼翼的繞過傷口,脫下衣服,又迅速的解開腕上層層疊疊的紗布,就看到他腕上有幾道像是用刀子割過一樣的傷口,許是用力過度,傷口掙裂開來,有血在往外滲出,而傷口的邊緣被雨水泡的發白。


    她慌亂的從藥箱裏拿了紗布重新將傷口包紮好,然後在手裏哈了一口熱氣,將手搓熱,握住了他冰涼入骨的手來回不停的搓著,搓暖了左手,再搓右手,一邊搓,一邊低低喚他。


    “薛朝,醒醒,你快醒醒。”


    不知不覺,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在她呼喚他的時候,她已經淚流滿麵,他卻真像死了似的,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不要死啊,薛朝,你不要死,你給我醒過來——”


    搓到最後,她雙手都發了麻,她鬆開他的手轉而搖了搖他的肩膀,試圖要將他搖醒,灼熱的淚水沿著臉頰流淌下來,一滴一滴落在他慘白的毫無生氣的臉上。


    終於,他如蝶翼般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像是緩過氣來似的,輕輕的“咳”了兩聲,聲音沙啞破碎的不像話,就像是從遙遠的天際傳來,縹緲的令人恍惚。


    “別搖了,再搖……真要被你搖死了。”


    這樣的聲音聽在她的耳朵裏,無疑是天籟一般動聽,她激動的幾乎要歡呼:“你醒了,你終於醒了。”


    他慢慢的睜開眼睛,視線還有那麽點模糊,模糊間,他看到一張近在咫尺雪白嬌媚的臉,像是蒙著一層霧氣有些朦朧。


    不等他看清楚,孟九思連忙轉身去拿了一身幹淨的衣服和絲衾,將衣服放置薛朝的麵前,輕輕拿手戳了戳他:“你怎麽樣了,有力氣換衣服嗎?”


    外袍和裏麵的上衣都脫了,她總不能幫他換褲子,幸好這裏她還做了一件大哥的衣服,隻是還沒有完工,不過這時也講究不了這麽多,能將就著穿就行了。


    “綠桑,快醒醒,快醒醒……”


    青娥忽然被一個噩夢驚醒,隱隱似聽到有聲音從屋裏傳來,再勾起脖子朝屋內瞧了瞧,有微微燭火透過簾幔照射出來,伸手就推了推綠桑。


    “你聽,姑娘屋裏好像有動靜。”


    綠桑正睡得香,一下子驚醒過來直發懵,揉揉眼睛,正待說話,夏雨已經警覺的舉著蠟燭走了進來,身上隻穿了一件紅綢薄衣。


    “連我睡在外邊都醒了,你們兩個還挺屍似的不動。”


    說完,不再理她二人,就要進裏屋。


    其實,她根本沒睡著,也實在睡不著,刺客的事也就罷了,出了四姑娘的事,她在老太太麵前無論如何也沒法描補過去,也怪她,這些日子對三姑娘放鬆了警惕,以至於釀出這樣的禍患。


    老太太還不知道要怎麽責罰她,她憂慮之極,哪能像無知無識的冬雪一樣,呼呼入睡。


    在青娥之前,她就隔著暖閣聽到裏屋似有細碎的聲音傳來,她害怕又來了賊人,一時間有些躊躇要不要進去,萬一功沒立到,自己反倒被賊人殺了那就得不償失了。


    躊躇間,正要叫醒冬雪,讓她先進去看看情況再說,又聽到青娥說話的聲音,她生怕自己行動又落了後,也顧不得了,連外衣也沒披,點了蠟燭就進來了。


    “夏雨姐姐,不用勞煩你了,姑娘那裏有我和綠桑……”


    青娥見狀,趕忙爬起來想要阻擋她,綠桑也急慌慌的爬了起來,兩個人都想搶在夏雨之前進去,豈料夏雨將功折罪心情太過急切,她腳步飛快,人已經掀了簾子衝了進去,見屋裏蠟燭亮著,輕輕的喚了一聲:“姑娘……”


    說著,遲疑了一下朝床邊走去,既害怕從黑暗中跳出一個賊來將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又巴望著能發現點什麽能讓她將功折罪的蛛絲馬跡。


    一進去,就看到簾帳撩起用銅勾勾住,床頭案幾上亮著一支蠟燭,燭油淋漓而下,在古銅色的高柄燭台上堆成小山。


    孟九思披著一件外衣,半倚在枕頭上,手裏拿著一本書正在看書。


    見她進來,她轉過頭,微蹙著眉頭平靜的看著她:“這麽晚了,你不睡覺,進來作甚?”


    聲音雖說的平靜,心卻咚咚的亂跳著。


    躲裏被窩裏的人甚至能感到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他的心跳比她慢不到哪裏去,甚至比她跳的更快。


    他從未與一個女子如此親近,漸漸的,心底深處燃燒出一種跳躍的,令人怦然心動的情緒,有些陌生,卻是溫暖而令人愉悅欣喜的。


    他在暗夜裏行走至今,過得是痛苦而壓抑的日子,唯有偶爾做做美夢,夢見小時候他奔向爹爹,歡快的叫著要爹爹抱,爹爹高興的叫著他的乳名,將他抱起來,舉得很高很高。


    那時,娘就站在他和爹爹身旁,看著他們兩個,露出溫柔美麗的笑。


    那時他見過最美,最溫柔的笑。


    可夢終究是夢,就像在盛開在夜間的月下美人,不過是刹那芬芳,夢醒後,一切都破碎了,更何況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噩夢纏身。


    他以為,像他這樣的人注定在黑暗中孤寂一生,當走完了他該走的黑暗,他的生命隨之也消失了。


    可是就在現在,就在此刻,他身邊的人,如此的溫暖,如此的真切實在……


    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這一刻,又或者是在他不知道的某個時刻,在他的心裏落定生根。


    夏雨壓根不知道這裏還藏了一個人,她見屋裏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眼睛裏閃過難以掩飾的複雜神色,既幸慶沒有賊人將刀架到她的脖子上,又失望什麽事都沒有,可心裏明明又覺得有一些不對勁,至於哪裏不對勁,她也想不出個所以然。


    她怔了怔,隨即笑問道:“這麽晚了,姑娘怎麽還在看書,豈不熬壞了眼睛?”


    孟九思淡淡道:“出了這麽大的事實在睡不著,就起來看書了,怎麽,吵到夏雨姐姐了?”


    “……呃,沒有,奴婢害怕那些盜賊又卷土重來,特進來看看,姑娘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她的笑容難看而僵硬。


    “好了,夏雨,這裏有我和青娥,你趕緊去息著吧,恐怕明日一早,老太太就要派人來傳你了。”


    綠桑和青娥隨之走了進來。


    夏雨聽了,臉色一白,耷拉著嘴唇道:“都是姑娘身邊的大丫頭,老太太獨獨傳我做什麽,綠桑,青娥,你們今晚為了捉賊,必定乏累之極,就由我來服侍姑娘吧!”


    “不必了……”孟九思有些不耐煩的揮揮手,她隻知道若隻讓夏雨一個人走,反倒讓她生疑,隻能讓她們三個全走了。


    況且,她這形狀,也不好讓第三人瞧見。


    她放下書,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道,“看書看了一會子倒覺得累了,我這就睡了,你們三個都出去吧!”


    很快,三個丫頭就退了出去,像不甘心似的,夏雨撩著簾子又疑惑的回頭朝著屋內瞧了一眼,也沒瞧出個所以然,便悻悻的去睡了。


    孟九思見人走了,連忙掀了錦褥將將坐起,手腕卻一把被人握住了,她也不敢弄出聲音,隻是無聲的掙紮著,他反而握得更緊了。


    一時間,兩個人陷入一種沉默的僵持。


    終於,她忍不住低低說了一句:“你放開!”


    他握住她的手鬆了些,卻並未放開:“別動,我不會拿你怎樣。”


    “你……”


    “你若再動,我就喊了……”


    “……”


    通常情況下,這不是應該由女人來說的話嗎?


    孟九思隻覺得無語又無奈,沒辦法,他剛救了她的性命,就當她欠他的好了,她不敢再動,隻僵硬著身體坐在那裏,他又輕聲道:“睡好,你這樣坐著漏風,很冷。”


    “你——”


    “你若不睡,我就喊了……”


    “……呃。”


    她抽抽嘴角,竟拿他半點辦法都沒有,這個人,看著如纖塵不染的天上嫡仙一般,卻實在無賴的很,看著病弱的不行,卻又能擁有那樣駭人的內力,看著厲害吧,他又病弱成這樣?


    正想著要如何掙脫開來,他猛的一拉,她一下子跌了下去。


    他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你的手,真暖。”


    說著,嘴角邊溢出一絲滿足而依戀的笑容。


    這一晚,孟九思以為自己要徹底失眠,也滿肚子疑惑想要問薛朝為什麽會在這緊要關頭出現在孟府,又為什麽會傷成這樣,卻不知如何開口,想著,想著,不知什麽時候,她竟靠在他的肩窩上睡著了。


    天放亮時,她猛然驚醒,轉過頭一看,床已經空了。


    不知什麽時候,他已經走了。


    她慶幸的拍拍胸口,長舒了一口氣:“幸好,他走了,沒讓人發現。”


    晨起,風雨停息,竟是個放晴的好天氣。


    雖然昨晚疲憊不堪,但早晨起來時精神倒還算不錯,隻是眼眶周圍有些發青,早上喝了一碗撥魚兒,倒覺得十分開胃,三下五除二便喝了個淨光,尤覺得餘香饒舌,問是誰做的,綠桑笑道:“是廚房暫且調來的啞奴做的。”


    孟九思讚歎道:“不想她竟有這般好廚藝,留在廚房燒火,實在屈才了,那就還讓她回廚房,頂替柳家的位置,做個掌勺吧!”


    她對啞奴不甚了解,隻是知道她隻是啞,卻能聽得見聲音,也是因為芳玲替她出頭,自己才注意到她,撤掉了仗勢欺人的柳家婆子,暫時將她調到屋裏,後來因為自己在薛府耽擱了三天,也就沒指派她事情。


    回來後,想到鐵妞跟自己說海棠姐姐啞了,心有所感,對啞奴也多了幾分憐憫,正好那時身邊沒人,就讓她跟著自己去了摘星閣一趟。


    “那真是她的造化了。”綠桑笑盈盈的說道,“奴婢這就去告訴她……”


    一語剛了,就聽到屋外響起了啞奴的叫喊聲,她滿臉焦急之色,正要往屋裏衝,被青娥一把拉住。


    “啞奴,你這是怎麽了?姑娘正在屋裏用早飯,有話……”


    “啊啊啊——”


    等不及青娥說話,啞奴便急得扯了扯青娥的衣袖,眼睛裏滴出淚來,另一隻手朝屋裏伸伸,示意她有急事要找姑娘。


    這時,冬雪打著哈欠走過來,滿臉的不耐和輕蔑之色:“青娥,你跟一個啞巴囉嗦什麽,還不趕緊讓她出去,省得她亂喊亂叫打擾到姑娘用早飯。”說完,又疑惑的問道,“一大早的夏雨去哪兒了,青娥,你可見到她了?”


    她完全沒有夏雨的覺悟,也完全沒有想到夏雨一大早就找了個借口去了老太太屋裏,自己先請了罪,又憑著她的巧舌,不動聲色的將大半錯處都推到了冬雪身上。


    青娥素來不喜冬雪,有些沒好氣的搖搖頭道:“沒見著。”


    “啊啊啊——”


    啞奴又開始著急的扯起青娥的衣袖。


    “青娥,讓啞奴進來吧!”


    啞奴一聽,頓時腳步如飛,一頭紮進了簾子裏,跑到孟九思麵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一邊扯了扯了孟九思的裙角,一邊回頭無比著急,啊啊啊的朝著窗外西北角的方向指著。


    孟九思聽不懂她在說什麽,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想了想,恍然道:“你是想說......芳玲?”


    “嗯嗯嗯。”


    啞奴頭點的如小雞啄米。


    綠桑以為她是要為芳玲求情,有些生氣道:“啞奴,芳玲設計陷害姑娘,差點害得姑娘毀了名節,你還要為她求情?”


    啞奴眼中的淚滾了下來,點點頭,又搖搖頭,目光哀求的看著孟九思,因為無法表達,她急得一頭是汗,豎起兩根手指頭在孟九思眼前晃了晃,又拿手猛烈的捶擊著自己的身體。


    “你是說二嬸嬸在打芳玲?”


    孟九思終於明白了她的意思。


    “嗯。”


    啞奴重重點了點頭。


    ……


    柴房


    “你個賤婢,竟敢瞞著我,攛掇著芳兒做下那樣的事,害得她被趕到了鄉下莊子。”


    龔氏一邊罵一邊狠命的在她身上胡亂的踢著,踢到哪裏是哪裏。


    什麽名裏帶芳的丫頭可以為她的芳兒擋災,放屁!全都是放屁!一個賤婢而已,有什麽資格和她的芳兒名裏共用一個字,早知道就讓她改了名兒,這該死的芳玲分明就是來害芳兒的。


    又咬牙切齒的繼續罵,“我看你一定是收了那小賤人的好處,和她串通一氣謀害我的芳兒,你個該死的賤婢!!”


    一大早的就送走了孟婉芳,她這做娘的心如刀割,眼見女兒哭成了淚人,她竟一丁點法子都沒有。


    她恨不能將孟九思剁成肉餡,卻隻敢恨在心上,根本不敢找她算帳,隻能將滿腔的怒火和悲傷發泄到芳玲身上。


    若不是她知情不報,事情怎麽可能弄到現在這樣無法收拾的地步,她恨極了,恨不能把她的狗頭踹下來,她倒要看看她滿腦子想的什麽東西!


    本來有兩個婆子守著柴房,她厭惡透了陶怡閣的人,不要說人,哪怕是從陶怡閣飛出的一隻蒼蠅,爬出一隻螞蟻她也恨的不行,一來就將兩個阻擋的婆子踹到一邊,又命侍衛按住了。


    可憐芳玲本來就被綁著,根本無法躲避,一腳一腳踹下來,隻把她踹得滿頭是血,滿身是傷,疼的在地上打滾,連求饒兩個字都叫不出來了。


    旁邊的巧雲見芳玲快要被活活踹死了,嚇得麵色慘白,縮著身子躲在牆角旮旯裏,將頭埋進膝蓋裏顫抖不已,生怕她一飛腳就踢到了自己身上。


    旁邊的金釵瞧著不大好,連忙上前勸道:“太太,芳玲固然死有餘辜,但咱家還沒出過打死的人事,若……”


    龔氏本就暴躁不已,再加上昨日孟祥弄了迷藥,想做雞鳴狗盜見不得人的事卻被人打了個半死,她好心前去探望他,就看見蔣姨娘殷勤的服侍在他身側,還刺了她一句:“太太有這功夫在這裏,還不如回去好好教導教導四姑娘。”


    她氣得與蔣姨娘爭辨兩句,孟祥忽然睜開雙眼,從嗓子裏眼蹦出一個字,是個“滾”字。


    所有的壞情緒聚集到一處,她再也崩不住了,不能手撕了蔣姨娘,不能刀剁了孟九思已經讓她憋屈憤怒之極,衝動之下,此刻哪裏把一個丫頭的命放在眼裏,一口銀牙咯咯作響,幾欲咬碎。


    “她不過就是個狗奴才,我就是打死她,也是她活該!”


    說完,抬起腳對準芳玲的心口惡狠狠的一腳踹了下去。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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