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臉因為過敏長了許多紅疹,太醫說,恐怕會落下斑痕。”


    “唉——”睿安帝惋惜一歎,“可惜了一個傾國傾城的美人。”


    黎王淡淡解釋道:“太醫隻是說恐怕,說不定什麽時候就好了。”


    “但願如此吧!”睿安帝忽然轉頭將他的貼身大太監傳了進來,“仲海,傳朕旨意,福安公主言行不端,令其閉門思過,罰俸三個……”


    一個月字沒有說出口,就聽到外麵響起一個嬌嗔的聲音:“父皇這樣罰不公平,文熹不能同意。”


    說話間,她人已經一把推開攔住她的小太監,風風火火的闖了進來。


    睿安帝麵色一沉,眼睛裏卻帶著幾分縱寵之意,斥道:“胡鬧,朕與你黎王叔正在商議政事,誰準你擅自闖入的!”


    文熹小嘴兒一嘟,先向睿安帝行了個禮,又向黎王行了禮,然後蹭蹭蹭幾步跑上前,跪在睿安帝麵前扯了扯他的袖袍,用一種說不出來的委屈眼神看著他,滿是怨念道:“父皇整天隻關心政事,都不疼文熹了,父皇是不是已經不喜歡文熹了?”


    睿安帝想發火,可是看到女兒嬌軟可憐的模樣,心又軟了,無奈的順手拿起桌上一本奏折往她頭頂輕輕蓋了一下,聲音竟是異常的和藹。


    “你這小沒良心的,朕何時不疼你了,你看看,在這宮中還有哪位公主敢像你這樣闖入朕的禦書房?”


    “哼!”文熹嘴巴撅的更高了,“如果父皇疼我,為什麽福安姑姑殺了我的小絨球,父皇就輕飄飄的罰她閉門思過?不行,兒臣不答應。”說著,又看向黎王道,“黎王叔,當時你也在場,你給我做證,是不是福安姑娘殺了我的小絨球?”


    黎王笑道:“我當時確實在場,但沒親眼看見皇姐殺了小絨球,這個證我不能做。”


    “黎王叔,你真是太叫我失望了。”文熹不想黎王竟未幫她,一張俏臉氣的通紅,隻是她素來對他敬畏,所以不敢真的發作,隻氣乎乎道,“就是福安姑姑殺了我的小絨球,還栽髒陷害給孟九思。”


    黎王又笑道:“栽髒陷害倒確有其事,這個證我可以做。”


    “這還差不多。”文熹轉怒為笑,又扯了扯睿安帝的衣袖,立馬換了一副委屈之態,“父皇你聽,黎王叔都為兒臣做證了,你必須給兒臣一個交待,否則兒臣的小絨球就白白死了。”


    睿安帝實在扭不過她,有些為難的笑問她道:“那文熹你想怎麽辦?”


    文熹抬手撓了撓額角,垂眸沉思了一會兒,忽然兩掌一擊,道了聲“有了”,說著,眨巴著眼睛掩嘴笑道:“就罰福安姑姑到宮裏來撿一整年的狗屎,再罰她兩年俸祿。”


    “什麽?”睿安帝一聽,眉頭快擰成死結了,“胡鬧!你福安姑姑再怎麽說也是皇室公主,如此罰她,罰的是她,丟的卻是皇家體麵!”


    文熹小嘴向下一扁,委屈的快要哭了:“那父皇之意,就是要縱了她不成?不行,兒臣的小絨球不能白死,若不能重重懲罰福安姑姑,兒臣不依,兒臣不依嘛......嗚嗚......”


    一見她哭,睿安帝隻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心裏既煩燥,想喝止她又不忍,隻得無奈的看向黎王:“老十三,你來評評理,文熹這樣說像話嗎?”


    文熹立刻眼巴巴的看向黎王,巴望他能幫自己說句公道話,黎王卻好像半點都沒接受到她眼睛裏的請求,隻笑著搖頭道:“的確不像話,哪有罰皇家公主撿狗屎的,還一罰就是一整年,這實在有損皇家體統。”


    文熹小臉一垮,再次失望的瞪著兩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著黎王,黎王又道:“不過,此番皇姐確實做得太過了些,為了替永明出氣,竟然將手伸到了宮裏,若皇兄此次從輕處罰,怕皇姐不能自省。”


    睿安帝聽完,默默點了點頭,似有讚同之意,又凝眉想了一會兒,突然問道:“你提起永明朕倒想起來了,她今年多大了?”


    文熹臉上的失望在黎王說完後半句話的時候早就煙消雲散了,不待黎王回答,她就拭了眼淚搶答道:“已過了及笄之年。”


    “永明都這麽大了?”睿安帝有些意外道,“都到了該說親的年紀了。”


    “還用說什麽親呀。”文熹不以為然道,“她早就有心儀的對象了,還說此生非他不嫁。”


    “哦,是誰?”


    “還能有誰,當然是燕齊啦,父皇你怎麽忘了?半年前福安姑姑還在你麵前,提起給永明賜婚之事呢。”


    睿安帝想了想,笑道:“你瞧,朕整日忙於政事倒忘了,的確有這麽一樁事,隻可惜......”他歎了歎,“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不然倒是親上作親的好姻緣。”


    文熹撇撇嘴道:“什麽好姻緣,不過是永明一廂情願罷了,燕齊才瞧不上她呢。”


    睿安帝嗬嗬一笑:“朕知道你一直與永明不對付,從你嘴裏能聽到她什麽好話,這樣吧......”他又想了想,“朕給她指一樁婚事,也好讓福安的心安定下來,老十三,你覺得呢?”


    黎王淡淡笑道:“如此甚好。”


    文熹立刻好奇的問道:“不知父皇為永明指的是哪家?”


    睿安帝笑道:“你也認識,宋家老二宋宸光,生的倒是一表人材的,與永明正相配。”


    “父皇英明。”文熹立馬破涕為笑,高興的將臉依偎到皇帝的胳膊彎,撒嬌的蹭了幾蹭,“父皇你最疼兒臣了。”


    睿安帝龍顏大展,伸手揉了揉文熹的頭發,笑著道:“你這鬼丫頭,剛才可不是這麽說的。”


    “兒臣剛才被豬油蒙了心,都是胡亂說的,嘻嘻......”


    “你呀,真是拿你沒辦法,日後朕定要給你指一個厲害的附馬,把你降得死死的。”


    黎王笑道:“皇兄這個主意最好。”


    文熹羞紅了臉:“父皇,黎王叔,你們兩個竟合夥打趣文熹,哼!不理你們了。”說著,飛紅著臉就跑了。


    “你瞧瞧,這丫頭益發無法無天了。”


    睿安帝話雖對著黎王叔的,帶著寵溺笑意的眼神卻還停留在文熹的背影上。


    黎王道:“還不是皇兄你寵的,宮裏這麽多皇子公主,也未見皇兄你如此寵過哪一個。”


    睿安帝的眼神忽然暗淡下來,臉上露出幾分哀傷,低低歎息一聲,像是對黎王叔,又像是對自己說,垂首喃喃道:“朕的這麽多兒女中,也隻有文熹生的最像她,更何況......”他抬起頭看著黎王,感懷道,“她的母妃還是為了朕死的,朕多疼她也應該的。”


    “皇兄乃是重情之人,寵愛文熹也在情理之中,文熹雖然頑劣了一些,但生性單純,亦是重情之人。”


    “若世人都像你這般懂朕就好了。”睿安帝想了一下繼續道,“你和朕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朕還指著你這個鐵血戰神與朕一起共保江山呢。”


    他透過煙霧覤了覤了黎王的臉色,沉吟道,“你知道,聖祖定下以文製武的國策也是由情勢所定,朕不能違背聖祖之意,隻是凡事都有好壞兩麵,現如今能用的武將不多,能上陣殺敵的良將更是鳳毛麟角,唉——”


    他歎了一聲,“朕一心想著有朝一日老十三你能重振昔日雄風,為朕,亦是為大慶百姓上陣殺敵,輔佐朕治理好聖祖留下的這大好江山。”


    黎王麵露動容之色,隻是眼底卻是涼的,有些慚愧道:“臣弟筋脈早已受損,怕再也不能恢複了,實在有愧於皇兄的對臣弟的厚愛。”


    “唉——”睿安帝又是重重一歎,“除了你,朕還能指望誰去,罷了,不提也罷,誰能明白朕的一片苦心。”


    “......”


    黎王正要開口,睿安帝又忽然將話題重新扯回到國了學命案,問道:“對了,朕問你,你是如何查到忘川閣與國子學命案有關的?”


    “長平郊外有一戶李姓人家,一夜之間慘遭血洗,臣弟帶人趕到時已經沒有一個活口,隻在現場其中一具屍體的胸口上發現了......”他的眉尖忽然浮起一層痛色,“像是被忘川閣獨門暗器鳳凰羽所傷的傷口。”


    “鳳凰羽?”睿安帝目光嚴肅起來,“就是當年夏薰兒所中的暗器?”


    黎王幾乎從後槽牙咬出了一個“嗯”字。


    “這李家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家,竟能讓忘川閣動用鳳凰羽。”


    “這個臣弟還未能查清楚,不過臣弟詢問過李家鄰居,說國子學命案發生時,李家小兒子正好經過離國子學後院不遠的槐樹林,他一回來就像得了失心瘋似的,害怕的跟人說見到鬼殺人了。”


    “......”


    “所以臣弟想,行凶者應該是想殺人滅口,才滅了李家全家。”


    “......”


    “不過也不能排除別的原因。”


    “查,這件事一定要給朕查個水落實出!”


    “臣弟遵命。”


    “對了,朕聽聞在七個學生死之前,還死了一個叫元宵的學生,這又是怎麽回事?”


    “說起這位叫元宵的學生,那七個學生之死恐怕還與他有關。”


    “哦?”


    “八哥是如何縱容溺愛燕飛的,想必皇兄你也有所耳聞......”


    說著,他眉色漸深,深邃而英武的麵容露出幾分憤恨和不恥,一字一板道,“他經常帶頭糾集一幫學生,稱霸國子學,幾乎無惡不作。”


    “......”


    “這名叫元宵的學生是一個月前剛入國子學的,少不得要被燕飛一幹人等欺負,恰好這一幹人就是被殺的那幾個,偏這元宵是個牛脾氣,半點不肯服軟,激怒了燕飛人等,於是他們對元宵極盡淩辱,甚至當著所有學生的麵八光了他的衣服......”


    聽到這裏睿安帝的臉色越來越暗,聽黎王言下之意似有袒護元宵之嫌,不管怎麽說,燕飛也是老八的兒子,他們的親侄兒,隻有向著親人的,哪有向著外人的。


    他心裏升起一絲不快,卻也沒有明說,隻是沉著臉色靜默聽著他繼續說。


    “元宵受辱反抗,爭鬥中瞎了一隻眼睛,後來受不了侮辱自盡而亡,死後他們還不肯放過他的屍首,對他的屍首也是極盡淩辱。”


    “這個燕飛也實在太胡鬧了!”


    睿安帝忍不住憤怒,重重的將手往禦案上一擊,硯台裏鮮紅朱砂像是淋漓的鮮血,飛濺幾點落到了案上,奏折上,還有一點落到他的手背上。


    他也不拭去,隻是滿麵怒容道,“還有這國子祭酒,這些掌教,直講,都是些幹什麽吃的,怎能讓我大慶的最高學府發生如此惡劣的傷人辱人事件!”


    黎王糾正道:“皇兄,這已經不是胡鬧了,這分明就是犯法!”說著,激於胸中義氣又道,“燕飛乃是八哥獨子,小小年紀就被封為世子,誰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睿安帝臉上的憤怒頓時僵住了,一臉陰沉的盯著黎王,一字一字,字字隱著不快:“是朕封了燕飛做世子,看來都是朕之過。”


    黎王見睿安帝變了臉色,立刻意識到自己又一時衝動說錯話了,連忙躬身道:“皇上息怒,臣並沒有這樣的意思,皇上封燕飛做世子也隻是依循祖製,並......無任何......”


    “好了......”睿安帝有些不耐煩的打斷了他的話,忽然又換作一副痛心且惋惜的神情看著他,“老十三,你何時在朕的麵前這般小心謹慎了,連聲皇兄都不肯叫了,你當年那種敢做敢為天不怕地不怕的膽氣都到哪裏去了?你還是大哥在時那個在戰場上讓人聞風喪膽的鐵血戰神嗎?”


    黎王平靜下來,冷冷笑了一聲:“臣弟已說過,臣弟早就不再是當年的自己,也回不到當年了。”


    “不!”睿安帝故作痛心疾首的又猛擊了一下禦案,“朕要你做朕的鐵血戰神,忠心耿耿為朕守護江山。”


    在說這話的時候倒也全非出於試探,也存了幾分真心,心也是刺痛的,想當年他們三兄弟手足情深,休戚與共。


    一起爬過荊棘叢林,一起闖過刀山火海,一起爭下這高高在上的龍位。


    那時,他們兄弟三人齊心協力,無論什麽樣艱難險阻都擋不住他們,現在每每想起都會令人神往。


    隻是,往事再不可追,大哥坐上龍椅之上心境就變了,他也變了,他相信老十三也變了。


    大家都變了。


    對權利的渴望讓所有人都變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再也不能和從前一樣,彼此有了猜忌,有了提防,有了爭鬥......


    他已經不能,也不敢再輕易相信任何人,包括與他一母同胞,血脈相聯的親弟弟。


    他望著黎王,有些動情的又深深的歎了一口氣,聲音含了幾分哽咽:“唉!終歸是朕妄想了,有些事不能強求,也強求不了。”


    說完之後,他眼睛裏連最後一點動情的光都不見了,隻剩下令人生寒的無邊無際的陰冷。


    他無力的擺擺手道:“你先退下吧!若國子學命案有進展一定要及時匯報給朕。”


    “臣弟遵命!”


    黎王走出禦書房時,剛還陽光正好的天氣忽然陰暗了下來,急風吹來,撲在臉上卷起層層寒意,一層一層浸入肌理,心忽然變得涼了,其實他的心早就涼了。


    有些事,他還沒有查清楚,但心裏卻是清楚的。


    五哥這個皇位是怎麽登上去的,他害怕曆史重演,又怎麽可能不時時提防著自己,如今還說出這令人肉麻又作嘔的話作甚,不過是演給他看罷了。


    他們之間的兄弟情早在大哥登上皇位的那一刻就已經變質了。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若大家還能像從前那樣,誰又願意在陰謀詭計裏沉淪。


    他會走到那一天嗎?


    忽然心生一絲迷茫和煩燥,抬起腳步不知不覺的就走到了祥福宮,走到宮門外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又走到了這裏。


    怕是走不到那一天,他就在情劫中泥足深陷了吧。


    他自嘲一笑,停駐在門口朝宮裏看了看,歎息一聲,轉頭離去。


    ......


    皇宮的夜晚,寂靜的像是一座豪華的墳塚,再巍峨氣派的外表也掩蓋不住內裏的荒冷和孤寂。


    因為剛醒不久,身體還虛虧著,孟九思不到戌時又睡著了,隻是睡得不太安穩,一直沉浸在夢中醒醒睡睡,到最後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著,還是睡著了。


    忽然,眉心傳來一陣似夜風般的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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