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百花深處絕對不美。


    胡同愈發狹長,走在其中,總感覺兩邊的牆朝著中間擠,牆上青苔似乎都要擦髒了衣衫。倒是蘊含的清涼,趕走了夏日的燥熱。


    肖淺和李清絕昨夜就宿在寧瀚的四合院裏。


    這貨憋在家裏好幾個月,一腔苦悶無處宣泄,抓住肖淺和李清絕就不撒手。明明兩人不能陪他喝酒,他卻酩酊大醉。


    以至於第二天起來後,這貨走路都是飄的。


    踉蹌在胡同裏,左邊的牆撞一下,右邊的牆頂一下。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練鐵山靠。


    肖淺撐著傘,瞅著他直樂,卻對李清絕說話。


    “昨晚睡的好嗎?”


    “不好,雨打在窗子上劈裏啪啦的,好像總有人敲門,害怕。”


    肖淺把傘往她那邊傾斜一點。


    “都跟你說了,咱們一起睡,我能保護你的。”


    “呸!”


    迤邐而行,路並不長。


    當看到眼前小賣鋪一樣的門臉時,肖淺不禁唏噓。


    就是這麽一個不起眼的地方,竟然是中國現代流行音樂的發源地。


    古樸,破舊,但倔強,也不知道在堅持什麽。


    走了一段路,寧瀚的酒勁去了不少。


    “這裏沒多大意思了,都不來了。當初這裏,什麽神仙見不著?現在唱片公司到處都是,這裏就剩下發燒友了。”


    李清絕是不懂的,打量著門臉,蹙著眉,很難將門臉和長壽集團——百花錄音棚的字樣聯係在一起。


    “這是錄音棚?”


    “沒想到吧?”


    這一世很多歌手都沒了,但百花深處依舊在,依舊延續了曆史的慣性,依舊孕育了許許多多的大腕兒。


    “當初瞿琪姐的第一張專輯,就是在這裏錄製的。”


    李清絕咋舌,心裏終於有了敬畏。


    “你說的那個人,就在這裏?”


    寧瀚看樣子沒少來,熟門熟路,領著他們往裏走。


    “他在這兒幫閑,順便練嗓子。腔調絕對足,就是沒什麽機會。你要是不說,恐怕我都想不起這麽一個人來。”


    錄音棚裏也不大,卻有幾轉。


    一進門,就看到一個中年女人在織毛衣,也不抬頭。


    “幾位是來錄歌的嗎?一小時一百五。”


    寧瀚湊過去。


    “紅姐,我們來找人的。”


    女人這才抬頭,看到是寧瀚,嘴角彎了彎,算是笑了。


    “喲,小寧子啊,你不是拍電影去了嗎?這是拍完了?”


    就不能跟寧瀚提“電影”兩字兒,他的身子搖晃個不停。


    “今兒不說電影,咱們聊音樂。”


    紅姐放下毛衣,給幾人讓座。


    “聊音樂?我和你聊的著嗎?你懂五線譜嗎?你亮個嗓子我聽聽?”


    被呲兒了寧瀚也不生氣,嬉皮笑臉的。


    “我是不行,但我帶了高人過來呀。”


    說著一指肖淺,做了介紹。


    “這位是我老板,從魔都來的,紅姐應該聽說過,瞿琪姐最新的專輯,就是我們老板做的。”


    紅姐倒茶的手一頓,偏著頭看向肖淺。


    “你……是肖公子?”


    這女人三十多歲,大體是寧靜的。一頭短發,參差不齊,應該是自己剪的。


    因為偏著頭的緣故,頭發偏向一側,額頭全都露了出來。


    好一張桃子臉,夠潤,偏暖,帶著歲月靜好,怪不得能在此堅守。


    “紅姐慧眼,我是肖淺。”


    如今肖淺在中國音樂界可不是無名小卒了,出手就是金曲,到處都在流傳他點石成金的能力。


    但紅姐就隻是點點頭,神情不鹹不淡。


    也是,守著百花深處,什麽腕兒沒見過?


    “聽說肖總在魔都好大的事業,今兒來這兒,應該不是錄歌的吧?”


    女人說話間,越過他們,貪戀地看著裏間的設備。


    時代變了,曾經國內最好的錄音棚,也失去了它的驕傲。這裏的設備,積攢了歲月,功能卻跟不上了。


    隔行如隔山,寧瀚看不出紅姐的情愫。


    “我們是來找剛子的。肖總需要找一個合適的歌手,我就跟他推薦了剛子。紅姐,你不會舍不得吧?”


    女人的念想被從回憶裏拽出來,嗔怪不已。


    “怎麽說話呢?我為什麽舍不得?他又不是我相好的。”


    京城人嘴都貧,寧瀚也是個賤貨。


    “嘿,那可不一定。你們這孤男寡女的,剛子又那麽壯,你這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能忍住?”


    直到這時,紅姐才終於展現出京城大颯蜜的潑辣。


    “我見你爸爸沒忍住,才生出你這麽個玩意兒。”


    罵歸罵,紅姐依舊扭著腰去了後邊。不大一會兒,再回來時,屁股後邊跟著一個小夥子。


    好家夥,個頭真是不矮,起碼有一米八幾了。


    虎背蜂腰螳螂腿,邁一步就好像要跳起來似的。顯然紅姐都跟他說了,小夥子走來的時候,臉上是藏不住的雀躍。


    “剛子,別說哥哥不照顧你呀。我跟你說,這事兒要成了,你得請哥哥喝酒。”


    寧瀚摟著小夥子的脖子,愣是沒一句正話。


    這貨在魔都的時候不這樣啊,文質彬彬的,賊有文藝青年的範兒。


    這一回了四九城,嘴裏就可勁地貧。


    小夥子卻不敢怠慢。


    “我一直都知道寧哥仗義,沒說的,不管成不成,咱們東來順走起。”


    肖淺抿嘴一笑。


    這小夥子看起來是個型男,開口做人卻門清,不出頭隻能說運氣太背了。


    寧瀚把小夥子拉到肖淺麵前。


    “肖總,這就是我跟說的兄弟。他叫屠小剛,以前是唱京戲的,銅錘花臉出身。那嗓兒沒說的,敞亮。估計你需要的人,他不行,就找不到第二個了。”


    盡管肖淺看著就是一個孩子,屠小剛卻畢恭畢敬。


    “肖總,您好。多謝您給機會,我一定努力。”


    “嗬嗬,別拘謹,坐坐坐,咱們坐下來聊。”


    屠小剛這才尋摸著一條板凳,貼著寧瀚坐了。雖然會來事兒,但到底年輕,麵對著大佬放不開。


    “聽瀚哥說你是唱京戲的?怎麽好好的,跑來唱歌了?”


    肖淺從閑聊開始,慢慢深入了解。


    家常話最是讓人放鬆,屠小剛不明所以,就介紹自己的情況。


    “我打小就學唱戲,師父說我嗓子適合銅錘花臉。您也知道,這花臉全靠腔調鎮場子。我也不是吹噓,當時在團裏,論起嗓子我也是排的上號的。可是等了好幾年,愣是上不了場。”


    肖淺好奇。


    “為什麽呀?”


    屠小剛憤憤不平,倒更是自怨自艾的多。


    “他們說我腦袋小,撐不起花臉的場。”


    肖淺這才注意觀察,發現屠小剛碩大的個子上麵,竟然是一顆豹子頭。


    花臉那可是台子上的重頭戲,一副嗓子就能撐起全部。所以但凡是能唱花臉的,必然都是穩重老城的角兒。


    隻要一提包公和徐延昭,大家夥就明白了。


    豹子頭化包公妝,那畫麵……


    嘖嘖,沐猴而冠啊。


    屠小剛喘息了幾口,稍許平複了下來。


    “眼瞅著在團裏沒出頭之日,可我還年輕,總不能一輩子都耽擱了吧?正好又喜歡唱歌,全部本事又都在這幅嗓子上,所以就來這裏找找機會。”


    “那結果如何?”


    這次是紅姐開口了。


    “還能如何?你們不是看見了嘛,就隻能窩在這裏打雜唄。我這地方不比從前,大家夥都不怎麽來了。而且現在各個的背後都有公司啦,什麽事兒自己都做不了主。再一個,小剛這形象,如今也不吃香啊。我給他推薦了幾家公司,結果人家都說,現在大眾喜歡的是什麽陽光型的男孩。他這樣的,沒出路。”


    伴隨著紅姐的憤憤不平,屠小剛腦袋漸漸低垂。到了最後,更是埋在雙臂之間。


    百花深處,如今已唱不出笑看風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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