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從小生長的地方,肖淺很興奮,一刻也待不住,不顧外麵的嚴寒,開始在屯子裏到處跑。


    在這裏,他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


    隻可惜從前的很多小夥伴們都不在了。


    李金福家搬走了,孫老三等人也都不在家。隨著人漸漸長大,上學的上學,打工的打工,各自因為生活軌跡而變得不同。


    這個年代的東北,尤其是這樣的小地方,輟學率非常高。


    前世肖淺的同學裏,小學畢業後就有好幾個不再讀書的。等到了高中後,還在讀書的幾乎就剩下兩三個了。


    漫步在屯子裏,偶爾碰到的人都份外熟悉。他熱情地招呼,但人家已經不認得他了。


    幾年的時光,把當初那個鼻涕橫流的小孩,變成了俊秀出塵的少年,和這裏的鄉土風情格格不入。


    等他自報了身份,對方才會驚喜地回應兩聲。隨後就是尷尬地沉默,實在找不到共同的語言。


    圍著屯子走了一圈,實在是太悶,肖淺幹脆來到了曠野中。


    冬天的東北,隻要離開了民居,天地間就隻有一種顏色,那就是極致的白。


    站在屯子西頭的堤壩上,四處瞭望,目光所及之處,除了平坦如鏡的地形外,就是延伸到天邊的白。仿佛這片土地位於雲端之上,美的不似人間。


    古輝等人都是第一次來東北,看到此情此景,全都被迷住了。一群家夥就跟沒見過世麵一樣,在雪地裏奔跑玩鬧,快樂的像個孩子。


    肖淺在堤壩上站了一會兒,遠遠地有人走了過來。


    趕著一群羊,在這萬物寂寥的季節,慢悠悠的,任憑羊群仔細地尋找著雪與土中間為數不多的食料。


    趕羊的人六十多歲了,略微貓著腰,帶著狗屁帽子,穿著厚厚的大棉襖。


    看著一身白色羽絨服的肖淺,不由得仔細瞅了瞅,才慢慢走過來。


    “這是小淺吧?”


    肖淺微笑。


    “老宋書記,明知道我回來了,為啥還裝呢?”


    老頭不好意思笑了,一張老臉因為寒風吹咧,呈現出橘紅色,更增滄桑感。


    “你這孩子,知道就不能裝作不知道嗎?”


    肖淺和他掉書袋。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不錯,不錯,學問厲害啊。”


    這人是村支書,是屯子裏老一代人裏為數不多會寫會算的,就幹起了村支書,一幹幾十年。


    反正這小地方也沒啥大事,村支書和普通的農民也沒啥區別,大家都沒意見。


    不過別以為這家夥就是什麽好人,克扣糧補、占宅基地、貪小便宜之類的事兒可沒少幹。


    這家夥顯然是衝著自己來的,肖淺就想看看,又是什麽說法。


    這一次回來,他算是發現了。不管到哪兒,這些人都把肖家當成財神爺了。


    “小淺呢,聽說你家在南邊發了財了?”


    老頭到底功力差了些,一點都不婉轉。


    “做了點小買賣,勉強糊口。”


    老頭的眼神明顯不信。


    能信嗎?


    別的不說,肖淺這身邊圍著的人就十幾個,派頭跟大領導似的,一看就混的好。


    老宋頭知道耍花腔是不行了,決定硬來。


    “你家現在是成了,跑到大城市去了。可憐我們這些鄉裏鄉親的,還得守著這塊地。日子……難過啊!”


    老頭一邊感慨,一邊偷偷瞟著肖淺。


    肖淺……不接茬。


    老宋頭這個氣呀,就沒見過這麽難搞的小孩。


    “看著那橋了嗎?快塌了。”


    這次更直接,連問題都點出來了。


    老宋頭所說的橋,肖淺當然知道了。小時候在那橋上走了不知道多少回了,跟著父母去種地都要從上麵經過。


    隻不過說是橋,倒不如說是一小段甬道。


    這個屯子的西頭,是一條河道。不是自然形成的河道,而是泄洪、排水的溝渠。隻不過比較寬,兩邊的堤壩相距差不多有百米左右。


    縣城的地勢北高南低,挖掘出這樣的河道的目的,就是為了在洪澇發生的時候,引導上遊的洪水下泄,避免淹了居民區。


    這樣的河道一共有兩條,一條是在他們的腳下,還有一條則在縣城東麵。


    另一條河道連同著上遊的大水庫,平時還兼顧著灌溉兩岸的農田。


    兩條河道的最終去處,是縣城南麵九公裏處的烏裕爾河。


    這是鬆嫩平原上最大的內流河,最終匯入紮龍自然保護區,是紮龍濕地的主要水源。


    不過後來烏裕爾河水量銳減,為了維持濕地,隻好從就近的嫩江引水。


    一直到二十年後,為了維護河流兩岸的生態環境,政府才開始綜合治理。


    東邊的河道還兼顧灌溉,西邊的這條河道平時根本就沒有水。


    東北本就不是降雨量很大的地方,久而久之,河道就失去了原有的作用。河道內部的大部分地方,都變成了旱地。隻在西側靠近河堤的地方,形成了一條更深的小水溝。


    裏麵流淌的並不是清澈的河水,而是附近亞麻廠排泄的汙水。


    這個年代的人,哪有什麽環保意識啊?


    東北的經濟狀況本來就不好,人們掙紮求活已經不容易了。


    老宋頭說的那座小橋,就是架在臭水溝上。


    就是三排水泥管子架在河道上,稍微用水泥固定下,上麵再鋪了土,就成了屯子裏的人去種地的唯一通道。


    屯子裏的人需要從東麵的堤壩上下來,沿著一條天長日久踩出來的土路經過這座僅僅三、四米長的小橋,上了西麵的堤壩,然後才能去地裏幹活。


    這樣簡易修築的小橋,經過長年累月的人走馬踏,還有拖拉機載重的破壞,顯然已經不堪重負,出現了破損。


    肖淺隨著老宋頭來到橋上,就看到小橋的右側,已經出現了一處處的塌陷。下麵的水泥管子也有多處斷裂。


    橋上的土路就是兩道車轍,但右側的車轍已經有一半隨著水泥管子的斷裂而消失了。


    現在想要開車從這破橋上經過,必須要萬分小心。否則的話,車輛很可能會傾覆在河溝裏。


    腳下的水泥管子裏,還在汩汩地湧出惡臭的髒水。即使在這樣的冬天,一股子刺鼻的臭味依然縈繞不絕。


    肖淺不耐,又和老宋頭去了堤壩上。


    “你也看到了,這橋不修是不成了。不然的話,屯子裏的人種地都成問題了。可屯裏又沒錢,根本修不起。”


    肖淺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是讓我出錢?”


    “就當給屯子裏做點善事吧,大家夥都會念你家的恩情。”


    聽得老宋頭隻是想要修橋,肖淺不禁對他刮目相看。


    這老頭可比金家溝遇到的那些鄉幹部們要老實的多,所想所求也都隻是為了村民。


    就這麽一座小橋,對於屯子來說是一件大事,無力修複。但對於肖淺來說,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行,我答應……”


    話沒說完,肖淺的腦海中猛然閃過一抹電光。


    他站在堤壩上,不禁轉動著腦袋,把四周的情況都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想到了更多。


    如今1997年的春節都過了,再有一年多的時間,可就是1998年了。


    一想到1998年的那個夏天,肖淺就不由得慌張了起來。


    肖淺的家鄉屬於嫩江流域,而嫩江則是鬆花江的支流。


    1998年的水災,這裏是受災區。


    他至今仍清晰地記得,那年的夏天,眼前這個空蕩蕩的河道被烏黃的洪水填滿的情形。


    上遊的洪水奔騰而下,宛如巨龍咆哮,帶著衝毀一切的威勢,讓那一年的夏天人心惶惶。


    還記得那一個多月,晚上睡覺的時候,耳邊就是洪水奔騰的怒吼,似乎隨時都能衝到身邊。


    最危急的那幾天,就是在腳下的堤壩上,這個老宋頭無望地嚎啕大哭。


    他打電話去縣裏、鄉裏求救,卻什麽都回應都沒有得到。眼瞅著洪水一步步升高,這個本來不怎麽樣的老人隻能痛哭。


    不是縣裏、鄉裏不想救援,而是實在沒有力量了。


    在縣城北方三十裏處,有一處大型水庫。最危險的時候,縣裏甚至都決定要開閘泄洪了。如果那樣做的話,起碼半個縣城要變成汪洋。


    可不泄洪的話,水庫大堤被衝毀,那就會變成人間地獄。


    為了保住縣城,縣裏把所有的力量都傾注在了水庫那裏。像這樣角落裏的屯子,實在是顧不上了。


    那段最煎熬的日子,這裏的人們天知道是怎麽挺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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