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福是怕的,是真的怕。


    天這麽黑,村子外又是荒山野嶺,見狗子前頭跑的方向,該是要出村,山裏跑的,福福更是心慌的不行,腳底發麻,磕磕絆絆的跟著狗子跑,那種害怕,福福經了這一遭,再也不想體會。


    狗子前頭跑,福福身後費力的追,絆倒了,就掙紮著起身,回頭看一眼村子,等著益哥叫了人過來,但福福知道,狗子這般急,定是有事的。


    她心裏怕,發慌,但不知為啥,總是想快快的跟著狗子,這種想法支撐著她,讓她一步步雖然辛苦,雖然難過,也不想停住腳,等人來。


    是的,奇怪。


    狗子大了,福福一邊跑,一邊安慰自己,能看家護院,個子也大,咬起人來該是也厲害的。


    就這樣,她跟著狗子,一步步跑上山,是的,黑天半夜,狗子跑上來山,往山裏跑,不停。


    山上風聲大,福福一點都不覺得冷,那心底的怕,那股無法忘記的膽戰心驚已經占據了她的全身,她周身都緊繃著,聽著耳邊的風聲,不遠處山林裏東屋的叫聲,跑過之後驚了林中鳥雀的乍起聲,福福都入了耳,一身的寒毛,卻也停不住腳。


    是的,就是現在想停,她也不敢了。


    隻能跟著狗子,磕磕絆絆的爬上山頭,磕倒了就爬起來,手上該是被石子擦出了血,鑽心的疼痛一過,冷風一吹,痛勁就過去了。


    終於,狗子停住了,在一個山頭,衝低窪的山溝一直叫,福福也停住腳,不敢喘著粗氣,也不敢動,害怕的直哆嗦,但也盡量屏住呼吸,一手握緊棍子,一手攥緊石頭,隻盯著前麵。


    這月光,透過林間稀稀疏疏的樹木,射了進來,站了一會,她眼睛也緩和了,一點點朦朦朧朧看清了眼前。


    她的心怦怦直跳,又憋著呼吸,那跳動更是清晰,直擊的她不敢有絲毫的恍惚。


    狗子站在山頭叫了幾聲,然後一個俯衝,就衝了下去,緊接著,就聽一個男人的叫聲傳來,福福站著,不敢動,警覺的看著四周,怕的不行。


    山溝底下,男人的叫聲更大了,因為天黑,狗子該是追的緊,咬到了,一陣劈裏啪啦,又是摔倒的聲音,又是爬起的聲音,還有跑的動靜,她是怕的,腳卻動也動不了,就這樣,一直哆哆嗦嗦的站在那裏,手上拿著棍子和石頭,心慌慌。


    那人該是溝裏跑了,狗子不放過,一直在追,聽著聲音小了,該是跑遠了,她這才癱坐在地,剛要鬆口氣,就聽山溝底下窸窸窣窣的還有動靜,一時福福心經,連爬帶滾的趕忙起身,手上的棍子和石子緊了又緊,怕的不行。


    怎麽辦?怎麽辦?福福的心從來沒有這般跳動過,好似要跳出胸膛,腿腳發麻,手哆嗦。


    正害怕的不行,就聽不遠處益哥在喊她,一聲聲姐傳了來,那個撕心裂肺,帶著哭腔。


    福福害怕,怕那山溝裏的人聽見,急的幹剁椒,腦子轉個不停,剛想扭頭不管不顧去尋了益哥,就聽一聲微弱的試探,“福福姐?”


    這一聲,就叫住了福福,那聲音輕柔,帶著不確定,卻也能聽出那滿心的期待,福福姐,是啊,福福姐,這聲音,她忘不了。


    “小丫頭?”她不確定,停住腳,挪著發麻的步子,渾身越發哆嗦了,不敢呼吸,唯恐呼吸的聲音沒過小丫頭的回答,小心翼翼。


    “小丫頭?”沒動靜,丁點動靜都沒有,福福怕了,那邊的人沒應,她剛要誇過山包,就聽嗚嗚的哭聲傳來,壓抑著,卻是再也忍不住的哭聲。


    福福丟下棍子和石子,拖著身子就跑了過去。


    “小丫頭。”


    是的,是小丫頭,她這一喊,不自覺的,也帶了哭腔,許是自己剛剛嚇的不行,眼淚也不自覺的流了下來,嘩嘩的,停不住。


    月色朦朧,昏黑,卻也讓她看清了眼前的人,是小丫頭,她哭了,隻一眼,福福的淚水就不知是為了自己的驚嚇,還是眼前的人兒。


    不用想,她也知道發生了什麽。


    她是怕的,真真的怕,這種怕,帶著恨,也是真真的恨。


    月亮再皎潔,再撒著大地,終究有照不到的地方。


    她摟著眼前的人,任由淚水浸濕她的薄衣,卻絲毫感覺不到寒意,心卻越發的涼。她一句話也不說,把小丫頭摟的更緊,抱在懷裏,那小小的身子,哆嗦著,強忍著,嗚咽著,到底忍不住,大聲的在他懷裏哭出來。


    她不言語,隻抱著她,拍著她的後背,讓淚水盡情的如泉數據般湧出,她把懷裏人的衣裳攏好,手上輕輕尋著扣子,隻送了兩個,心裏送了口氣。


    好在沒晚,該是沒發生什麽。


    懷裏的人知道她擔心什麽,抬起頭,抹了抹眼淚,還寬慰她,“福福姐,我沒事。”


    “沒事就好,”她不知說啥,隻這一句,就頂上千言,“沒事就好。”


    她想抱著小丫頭起身,奈何自己腿腳麻木,渾身還在哆嗦,用不上力,就見身後狗子跑了來,身後跟著德正,喘著粗氣。


    福福回頭,看清了月光下的人,鬆了口氣,那人影高大,給了她莫名的心安,腿上用了力,又扶著狗子,跟著小丫頭起了身。


    益哥和德正娘身後喊著人,不遠處也跟了來,等跑到他們跟前,益哥就撲在她身上,抱著她的腰,嗚嗚的哭。


    她前頭抱著小丫頭,身後是益哥,腿腳還沒好利索,受力不住,就見德正上前拉了益哥,德正娘也過來,脫下身上的外衣,一句話也沒說,抱起小丫頭,就往回走。


    一時,大家都沒言語。


    她是怕的,這一路,跑的心慌,回去的時候,她一手拉著益哥,一手拽著狗子,腳強忍著能站穩,一步挪著一步,往回走。


    德正娘抱著小丫頭前頭走,她和謙益跟在身後,再後麵,是德正。


    她什麽都沒說,也什麽都沒問,不知道那個被狗子攆跑的人是誰,去了哪裏,也不知道這件事能怎麽辦,她隻覺得頭昏沉的不像話,一片迷茫,什麽都聽不見,心是亂的,腦子更是嗡嗡直響。


    她也是後怕的,當下那會,怕的不行,如今,人都在身邊了,福福渾身都發抖,怕的不行。


    好在,也是萬幸,小丫頭沒事。


    這麽想著,她就盡量抬起頭,任由益哥領著她,狗子貼著她,出了林子,月色也清亮了幾分,人影修長,在地麵投下一個個長長的影子,小丫頭不哭了,在德正娘懷裏,頭埋著德正娘的脖子,腦袋瓜正抬起來,回頭看著她。


    一時,雖看不清,但福福也知道,兩人,對了眼。


    這種感覺,讓福福渾濁的腦子頓時清醒了,思緒一點點點如潮湧般出來,那麽深切,那麽令人難忘。


    這種感覺,沒有一言一語,隻深夜下,月光中,那定定的互相看在眼裏,就什麽,都過去,什麽也都值得。


    小丫頭,你我的緣分,終究躲不過去。


    這一路,家裏狗子一步步不離她的身,貼著她的腿,前爪子替她探著路,有時候還嗚咽的叫上一兩聲,福福伸手摸摸,它就緩和了。


    她不知怎樣走回來的,沒回家,一路跟著德正娘,來了上院。


    上院大門屋門都大敞著,等人一進了院子,就見老太太,拖著不中用的兩條路,用手爬著,人已經挪到當院,天又黑,風又大,冷的不行,老太太卻喘著粗氣,滿頭是汗,聽了動靜趕忙抬起頭,急的不行,“怎麽了?怎麽了?”


    “都好吧,都好吧,”一行人被老太太驚的不行,還未來得及回話,老太太就又手上挪了挪身子,“人呢,人呢。”


    是的,冷的直哆嗦。


    剛抱了胸,原地跺著腳,見德正放下老太太,把人挪到熱炕頭,德正娘也把小丫頭放在身邊,裹緊了小丫頭身上的外衣,嚴嚴實實的。


    她拉著益哥,也爬上炕,伸手拉著小丫頭,大家安安靜靜的,任由呼吸聲傳遍了屋子,狗子趴在地,屋裏德正和德正娘兩個,來回的忙。


    點了油燈,又拿了幾床被子給他們裹了身,轉眼,德正抱了柴,生了火,燒了熱水,一碗碗端上來,熱氣騰騰的,捂著手,暖著身子。


    大家,都沒說話,就連狗子,也安安靜靜的一動不動,守在門口,護著他們。


    她的身子暖和了,手上又了溫度,身上也出了熱汗,見老太太喝了口熱水,還咳嗽了幾聲,心裏一時不是滋味,放下熱水,伸手把老太太裹的被子攏緊,“大奶你身子不好,這天又冷,地上多涼。”


    她不敢想,不敢想老太太怎樣爬下炕,怎樣一點點挪出屋,怎樣在寒風凜冽的冬日,刺骨寒意的地上,挪著身子,一步步往外挪。


    不敢想,也不敢說下去,她就哽咽了。那壓在嗓子裏的哭聲,眼底的淚水,生生沒壓住,淚流了。


    這淚水,是因小丫頭,也為德正奶,更是自己擔驚受怕之後如今大家平安無事,這份心安。


    她這一嗚咽,惹得小丫頭也抹了淚,屋子燈光搖曳,益哥在她身旁,握著她的手,她抓著小丫頭,兩人,又都被老太太摟在懷。


    好一會,很是有一會,她舍不得離開老太太的懷,也舍不得小丫頭那全然的信任,在他們身邊,小丫頭可以無助、可以哭、可以流淚,收了幾分她這個年紀不該有的堅強和倔強,此時那麽柔軟,那麽細膩,那麽多真切。


    老太太,該是也有同樣的感觸,等人一離身,就聽老太太輕輕的一聲歎,那滿腔的感情,全在這聲歎息裏。


    福福鼻頭又是一酸,眼底全是熱淚。


    好在光線昏黃看不真切,忍了忍,就咽了下去。


    此時的安靜,是去了滿身的寒、渾身的怕、緩了心神的安安靜靜,這下,腦子裏想的,就是這事怎麽辦了?


    是了,怎麽辦?


    身子暖和一暖和過來德正娘就拿了襖子過來,該是大娘自己的,寬寬大大的,厚的直接給小丫頭披上,稍薄一點的,就蓋在她身上。


    炕上的被子給老太太裹的嚴實,這會工夫屋外草藥的味道就瓢了進來,德正娘把老太太侍弄好,看她鼻子嗅著,就輕聲說了起來,“你大奶這腿啊,不能著涼,我讓德正把大夫開的藥,給熬一熬,一會趁熱喝了。”


    福福嗯了聲,德正娘也炕上坐下了,回頭見益哥,就拉著他下了地,“謙益外屋找你德正哥,幫他看個火,給你大奶熬個藥。”


    “狗子也去,”說完,就領著他出了門,拽了拽狗子,見它不動,還嗚嗚叫,福福知道德正娘有話要說,該是女孩子家家的,益哥不好聽,就趴在炕沿,伸手摸了摸狗子,“我沒事,你去陪謙益,陪謙益。”


    說完,它好似聽懂了,眼神裏帶著探尋,福福又拍了拍狗子頭,這下,它就乖乖和謙益出了門,德正娘隨後放下門簾,關了屋門,上了炕。


    “我沒事,”是小丫頭,開了口,輕輕的三個字,那般輕,燭光飄了來的,又似很久遠,留不下,也抓不住,那聲音剛剛遠去,就又緊接著傳了來,“大奶,大娘,福福姐,我沒事。”


    這句,實實在在的,飄入屋裏每個人的耳朵,實實在在的沒事。


    “人沒事就好,”德正娘摟著小丫頭,緊接著扭頭就看她,“福福你啊,以後可不能這麽魯莽。”


    “你個小姑娘家家的,膽子咋這麽大,黑天半夜的,愣愣的就山上去,”德正娘越說就越停不住話,“你就是去了,真要有啥事,能,能,能。”


    說到這,話變了音,德正娘說不下去,終是一聲歎息,囑咐她,“以後有啥事,就你和謙益兩個齊齊上來叫人,要大人過去。”


    “日後啊,可別這麽莽撞了,”德正娘拍了拍她的手,“今兒這事,黑天半夜的,過來叫上德正,讓他去。”


    “他腿腳快,又有力氣,跟著狗子山裏跑,總比你快。”


    “大娘知道你著急,但也凡事不能逞強,”德正娘繼續說,“叫上德正興許耽誤會工夫,但路上有狗子領著,也快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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