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hn從五月底就開始對我冷淡下來。那其實隻是我們戀愛後的第二個月。有許多跡象可以表明他其實已經萌生退意,隻是我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與他視頻的時候,有人敲他房間的門。john的表情一瞬間變得緊張而尷尬,他說那是他的房客。我明白他是指他的前女友。他們在一起五年,分分合合十幾次。那個女孩現在仍然住在他們共同的房子裏,據他說是因為她沒有錢自己去租房。


    我以為隻要堅持,就會見到他。我以為之前的所有挫折隻是考驗,是極樂到來之前的黑夜。哪知整個故事都是一條下滑線,之前的抑揚頓挫隻不過是為了讓它下滑得更有力更鮮明些。我阻止不了它下滑的速度,隻好跟著它一起墜入地獄。之前我所說過的不離不棄,就是如此吧。


    我生日的前夜,淩晨一點半,手機突然響了一聲。是john發來的短信,我盯著這個名字凝神良久,半天才打開短信來看。他說他想我,並且再次向我道歉,他說真的不知道為什麽如此對待我。


    他怎麽還活著?並且提醒我他對不起我這個事實。我用盡各種方法令自己忘記了那三個月的日日夜夜,而他居然又再度挑撥我那早已經被毀滅的熱情。我光著腳憤怒地跳起來,關了手機。在這過程中,小腿碰到了床板,一陣疼痛。


    我再次失眠了,躺在床上再也睡不著。隻有空調發出枯燥的嗡嗡聲,幹脆爬起來看周寫的小說。一直看到天開始發亮,視線變得模糊再也看不清楚字跡為止。我聽著電腦裏的音樂,慢慢睡過去。


    周是我在網絡上發現的奇跡。三年前我就看過他在網上的小說,我驚喜地發現,他寫的小說內容如此對我胃口。隻是他旅居國外,個人生活非常神秘,在我認識的朋友圈子中,也根本沒有人知道有“周”這個名字的存在。


    從來沒想過會與他在現實生活中相識,直到一個月前我發現了他的msn。我立刻加了他。


    他說他在悉尼。悉尼?那不是我半個月後將要去的地方嗎?我會在半個月後與一些作家們有一次澳洲之旅。那時我和john還沒分開,為了在北京陪伴john,我曾想過要拒絕這次旅行。


    一個月前,我剛從災區回來。疲憊不堪。我去郵局,給john寄了一件寫著“ilovebj”的t恤和一本書,在裏麵夾了封很長的手寫的信,向他傾訴內心的熱愛與掙紮,我說謝謝你終於買了機票,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然而,一切不可預知地向下滑落。幾天後他電話不接短信不回,一切故態複萌。愛,越來越變成了我一個人的事。我甚至惡毒地想他那裏怎麽也不來一次地震啊?以前再痛苦再難受也想著壓抑自己,我怎麽會愛得如此蕩氣回腸又遭遇如此的冷漠?我幾乎都要因愛生恨了。


    就在那夜,嘉來找我。我們坐在街心公園裏,聽著晚風吹動白楊樹嘩啦嘩啦的響聲。


    已經是夏夜了。


    “我喜歡你的發型。顏色也很適合你,像《低俗小說》裏的烏瑪?諾曼。”


    我走的時候北京還是暮春,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夏天了。在蘭州停留的那夜,我衝到目光所及處的第一家美發店,換了一個新發型。實在等不到回北京再做這些事,路途中看到的那些悲傷和壓抑已經要壓垮我。本來我是想染成深藍色,但那家美發店實在太小了,染發膏都是我沒有聽說過的牌子,我隻好放棄了染藍色的設想,選擇了比較容易染的淺栗色。


    嘉瘦了很多,我幾乎認不出她來。“我很難過,一個星期都吃不下飯。”


    那應該屬於神經性厭食。愛情的力量摧枯拉朽,能建立和毀滅任何事物。


    “愛情比命運更不公平。”


    “是的,不公平的是:為什麽難過的是我們?”我反問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你和john還好嗎?”她問。


    “不好。”


    我隻是覺得難以為繼,不知該怎樣才能繼續下去,不知道這樣堅持下去有沒有意義。我以前毫不懷疑,我們可以平等自由相處,如果有這個機會的話。我更不懷疑,如果有機會,我們將可以一輩子這樣相處下去而毫不厭煩也不會有爭吵和淚水。天呐,我以前在說些什麽呀,我肯定是錯了。


    我對自己很抱歉,居然需要從頭推翻曾經的設想。居然要承認愛錯了對象。我幾乎無法原諒自己眼睜睜地看著事情變得這麽糟糕。


    我對他也感到抱歉。他的確讓我變成了一個更好的人,隻是最後,我還是恢複本來麵目了,並且更糟糕——我需要反複說服自己,才能壓下來恨的念頭。


    “也許我愛錯了。”她說,“在此之前,我都隻愛女孩子。這是我第一次愛上一個男孩,但我發現愛情是如此痛苦,而對我們這種人來說,承認自己愛錯了又是如此艱難。”


    “阿咪走的時候,我以為我再也不能愛了。她耗盡了我百分之九十的愛。如果我隻剩下了百分之十。隻是這百分之十的愛,也比大部分男子給我的要多。”


    阿咪是她在北大的同學,她最愛的人。阿咪研究生畢業在深圳找了工作,嘉得知此消息後如喪考妣,竟然開始吐血。此後她心死,用最後的十毫升愛愛上了一個男人。


    “現在我隻剩下三毫升了。”


    她低著頭,所以我沒有看清楚她到底有沒有哭。但我知道夜空是湛藍色,使我回憶起今年四月。時間怎麽過得這麽慢?四月好像已經過了很長時間。


    john走的時候是殘忍的四月。他臨走前的那天下午,我陪他去三裏屯文身。他選擇了中國國旗的圖案。我情不自禁地認為以後每當他看到手臂,就會想起我。


    我目送他走過安檢處,便走出了機場。路上的桃花、梨花已經開了。北京最美而又最短暫的春天來了。道路兩側的樹上開了許多粉紅色和雪白色的花朵,粉嫩的花襯著綠葉,美得令人精神一振。


    盡管天色陰沉,空氣卻香氣四溢,那是潮濕的泥土混合著點點花香的味道。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春季的空氣,這是愛情的味道。


    我整夜整夜閱讀一本厚重的美國現代小說。它講了一個人應該堅持成為他自己。看累的時候我不經意地轉過頭,希望他就在床的另一邊陪著我。我的心裏湧動著一股柔情。仿佛我們相識已久,我們可以待在一起,無所謂對方做什麽,也覺得心安理得。


    有太多夜晚我毫無睡意,腦海中不停地出現各種意象,每一種都是關於他的,耳邊也在同時進行著英文對話,我自己與自己造句,假想與他對話。


    正在想著,他發來短信:我以後再也不會離開你了,親愛的。


    我便再也睡不著,索性爬起來查他所在的城市的概況。克裏夫蘭,工業城市,位於美國的俄亥俄州,四季分明,溫差很大,黑人人口占百分之四十。


    就這樣,我淩晨才睡去。而早上七點半又要起床去上課。下課後,我常常待在同學的宿舍裏消磨時光,喝咖啡、談天說地或者看john從郵件裏傳給我的音樂錄像帶。其中有一個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主角是一個男人,他在地下隧道中麵無表情向前走,走向對麵開來的車,被車撞倒後站起來又衝向另外一輛車,重複,直到整首歌結束。這個mtv看得我們滿頭霧水,不明白他是為了什麽。


    我的同學終於忍不住告訴我他們覺得我太孤獨了。他們在上學的這段時間幾乎每個人都有短暫的情人,我卻根本沒往這方麵想過。現在看他們摟抱在一起的軀體,我感到刺目。


    “為什麽?”我反問道,為他們無法理解我的幸福感到難過。


    “你真的要等他嗎?”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


    “當然。”我簡單地說。


    那時我以為我要死在每天下午五點鍾升起的淡淡憂愁中,還有那薄霧般的早晨、寂寞的午夜。我曾像守著神話一樣守著愛情,像期待奇跡一樣期待他的到來。愛快變成了信仰,可見堅持的難度。如果我再也見不到他,該如何將他遺忘?我對他的愛超過了一定的限度,像大水衝垮了堤壩,一發不可收拾,思念令我變成一具等待的化石,除了心髒是柔軟的,身體其它部位都如石頭般無欲無求。


    他給我寫來郵件:茱莉,你看起來雖然孤獨,但是卻有著無法用世俗眼光可定義的寧靜的美。如果有一天我們無法再相見,淚水將從我的心中流出。


    我一下子感動起來。對他的愛就是這樣通過短信和電話和郵件一點一滴積累起來。我真正愛上他是在那天,電話裏john用他年輕而誠懇的聲音焦急地對我說:我們結婚吧,這樣你以後就可以跟著我去美國了。


    當即我便哽咽起來。日後他在郵件中說我們隻認識了三天,卻決定共度一生,這對他來說都太快了。不,我差點大聲喊出來,怎麽會太快了呢?怎麽是三天呢?也許對你來說僅僅是三天,而對我來說分開後的每一天也如在一起時一樣的真實、一樣的刻骨銘心啊!


    那幾天北京經常下雨。雨過天晴後的天空是湛藍色,像我小時候經曆過的九十年代的北京。我慢慢走過綠意朦朧的街頭,呼吸著春天的味道,想著他,如果他在就好了,如果他在,我該有多麽幸福!


    那是我最後的快樂時光。那是個春風沉醉的夜晚,我和朋友嘉約在西單,我看見她開心得漫溢的樣子,拉著她愛人的手慢慢融入黑夜。


    隻是此後五月順理成章地到來。這是充滿了眼淚和汗水的一個月。那天像一個黑色的休止符,杜絕了所有的快樂。那天整個南中國都在地震,北京也有震感。我和嘉坐在酒吧裏聊天,對未來都產生了某種不確定感。在種種變故中,我們迅速變成了懷疑主義者。


    烽火連天,顛沛流離。我瀕臨崩潰,迅速消瘦下來。我一遍遍地查看他曾經給我發過的郵件,急切地想要找到他愛我的證據:我愛你超過世界上的一切,請等著我,親愛的。


    上帝啊,如果你和我的痛苦一樣多,那麽你是如何忍受的呢?


    我終於搬到了學校去住。這樣起碼不用早上再去趕一個小時的地鐵。即使與他通過電話,也仍然無法緩解那種完全無力與被動的感覺。而大部分英語單詞在開口前便忘卻了,通電話時說出的都是無時態的最基本的單詞。他總是在skype的時候問我,為什麽你看上去那麽悲傷。是的,為什麽我看上去如此悲傷?是我太勇敢無畏還是過於不切實際?追尋自己想要的生活或某個人竟這樣難,如同吃了黃連。


    大地震的三天哀悼日過後,我立即報名參加了去災區一線的采訪團,並且在第二天下午便坐飛機離開了北京。


    我寫郵件告訴他我要去災區了。他沒有回信。出發那天,我在出租車裏給他發短信問他能否給他打電話。他說可以,但他在酒吧,噪音很大。我說那我在短信裏告訴你吧。我解釋了一下情況,他沒有回短信。也許他並不了解我此行的意義。


    我想間隙就是從那天開始的。起碼在我的心中,就是從那天開始的。


    我們要在災區停留十天,在這十天內很難上網,手機也不一定隨時有電,在客觀條件上失去了和他主動聯絡的可能性。我在心裏是多麽依賴他啊。一想到這麽長時間看不到他、聽不到他、感覺不到他,我便心生恐懼。


    在蘭州時,我收到他的短信,說買了回北京的機票,將在我生日當天下午抵達北京。我欣喜若狂,這條短信就像一顆精神原子彈,讓我忘記了坐了一天長途車後身體的極度疲乏。唯一的憂慮便是我突然想起我們有四天沒有通電話了——


    後來是十天。


    十五天.


    再後來是永遠。


    也許是國內形勢太亂讓我們變得如此悲觀如此惶惑不安,讓我們這麽著急想和一個人在一起,這麽需要溫暖和回應。或許我應該檢討,檢討為何如此需要某人,為何自己不能活。


    我知道,最痛苦的時候還未到來。如同地震一般,我的心髒就在震中。


    也許下禮拜才是最難熬的時間。那一定是放手前最後的掙紮。懷疑自己曾經的選擇是件痛苦的事。餘震不斷,災後重建又如何開展?


    周拯救我於水火。他熱情而直接,像曾經的我。隻是如同john隔著整個太平洋,這次我和周隔著整個印度洋。


    我決定去參加這次旅行。那夜我準時入睡,睡意重新歸來,像久違的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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