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斜倚在門框上,說著話,流下兩行淚,又堅強地擦幹。電腦裏放著我帶來的羅大佑的《超級市民》。她身高大約一米七,很瘦,胸脯像小小的百合花般隆起。容貌一般,嘴唇最好看,顏色紅潤,形狀優美、俏皮。看不出變性前做為男人“他”的樣子。


    寂寞喉嚨


    這麽晚的夜


    居然開始下雨


    我盯著桌子上的照片


    她在裏麵無謂地看著我


    總有什麽能證明她就是我


    我已經忘了當時的表情和心態


    我像是漂浮在照片裏


    沒有什麽能證明當時笑的是我


    你總能找出時間的空間的破綻


    抑或時間空間的破綻


    矛頭清晰地指向我


    請把用過的東西還給我


    請把偷走的時間還給我


    是什麽讓我活的如此不鮮明如此搖晃


    是什麽讓當時的我作出那個無辜的表情


    第一節


    我遇到了全城大堵車,那幾天雪下得很大。那天晚上巴撥還在辦公室工作。巴撥那時很想辭職,他說他單位裏很多人都是傻逼。巴撥平時也不說什麽話,別人都認為他什麽都不懂。有一次一個同事給朋友打電話聊到何勇的歌詞:“我想踏著單車帶你看那夕陽……”後一句說不出來了。巴撥邊上網邊語氣淡然地吐出:“我的舌頭就是那美味佳肴/任你品嚐。”


    巴撥說自從那一回後同事們再也不敢小瞧他了。


    更多的七十年代的“藝術青年”喜歡張楚。張楚於他們是個情結。那種小知識分子、小感傷、小發泄。哼哼,雖然張楚也影響過我們,對於八十年代的少年,張楚已於我們無關。既不夠high,也不夠酷。看到還對張楚一代耿耿與懷的人,我們不屑。還在喜歡張楚代表著故步自封和不合時宜。八十年代的少年,長著塑料的眼睛。


    我比平時多花了一個小時才到了巴撥的公司。見到他我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放下書包去上廁所。我們站在車站等車時,巴撥給我背了一句詩,他說這句詩才是真正的豪邁:“從我的眼中流出的不是淚水/而是冰雹/擊打著這個世界。”聽完這句詩,我高興地抱著車站旁的鐵柱子轉了個圈,巴撥像驚呆了一樣,半天才興奮地說:“我操,真是好傻逼哦,我以前也抱著柱子轉圈來著。”這個下大雪的晚上,所有的公共汽車都晚點,我們等的夜班車足足晚了一個半小時。


    一個夜晚,我在網吧和一個陌生的女孩聊天,她說她是首師大的學生,而我當時正好就在首師大附近的網吧。很快我們就見到了。很普通的一個女生,有一點點的不自然和內向。想來我也如此,有一點點的不自然和外向。我們推著車走到一家學生的咖啡室。她不吸煙,但我讓她也點上一支。後來我們聊到了青春,原來她也認識青春。她說起曾件在雜誌上看過青春的兩句詩“至少我們還有回憶/至少我們還有母親織的毛衣。”我說我沒有回憶,但我有母親織的圍脖,我每天都戴著它。我不知道她是否也知道我也認識青春,但是無所謂了,在多年前的每一個寂寞的夜晚,我原意和任何人聊天。


    我把青春約了出來。我們還坐在他的大學裏。那個大學正對著國貿大廈,校園小得可憐。我還穿著那件長牛仔大衣,藍色的帽子,脫了衣服就是白襯衫。帽子裏漏出粉紅色的短發。青春背著大包,裏麵是最新一期的《芙蓉》雜誌。他看見我,向我招招手。我飛快地向他跑去。我和巴撥的事在網上已經傳開,相信青春也聽說了。我們一句也沒談起巴撥,好象他不是我現在的男朋友。青春像以前一樣給我買來咖啡和糖,我們坐在學校的小賣部邊上,周圍有一些和我們一樣喝咖啡聊天的同學。


    青春說他想退學上班。我說我和你正好相反,我想上學。晚上我們到學生食堂吃飯,我說我晚上想去你那裏,青春不置可否。我們還是手拉著手,走出校門,青春對我說了一句高地上某人的話:“我們越孤獨越沒有朋友越要尊重自己。”他的意思是,我現在和巴撥在一起,就不要指望再亂搞了,尤其是和他。我承認我想和他回去,也許是想逃避和一個人的固定關係,這讓我窒息。可我也沒想要非發生點什麽,我隻想今晚不回家,去幹點別的,也許是喝酒,也許是聊天。他卻跟我來這一套。我感到萬般羞愧。感到對不起巴撥也對不起青春。我真想當場暈過去,我暈過去還好,我真不知道怎麽去麵對那張信誓旦旦的臉。呼啦啦刮著的風。


    今天又是新的一天,今天比昨天更空了。


    我坐在這裏,等巴撥的電話。我好無聊啊,小說我一個字也寫不下去,詩也是,我的例假還沒來,也許我已經到了才思枯竭的那一天。我想和巴撥說說話,我呼了他無數次,一直無法和他聯係上。後來巴撥說,他身上沒錢打電話了。我想我應該再找一份新的工作,支付我每天出去上網的網費。我覺得自己有點寫不出東西來了。我想試試考中戲,也許以後能多掙點兒錢。


    周五三點和抑果約去對外經貿大學談詩和八十後的事情,那天下午天氣陰霾,有陣陣冷風。晚上我們又去了網吧。


    我總有一種孤獨的感覺,這讓我無論和誰在一起都能清晰地體現出來。我不知道巴撥對我好不好,如果好他能一天都不給我打電話,從來都不來我家嗎?和巴撥認識幾個月了,他從來沒來過我的家。我多希望能讓他看到我的家,我的屋子。也許他不太適應來別人家。算了,這種想法我還不想和他討論。我感冒了,也許是得了流感,不太清楚。給網上的一個人打了電話,沒想到那個人周圍還有好幾個朋友。光頭磊打來電話,他問我是不是在網上給五五五寫過一首詩,我說是。不過應該沒什麽人看到。


    小左來到北京,給我打了一個電話。那天晚上我和李小槍一起去見了他。我們約在軍事博物館地鐵站。那天風很涼,很大。我們站在已經就要關門的地鐵站口,瑟瑟發抖。我們看到一個戴著帽子和眼鏡的個子高高的家夥,這就是小左。小左請我們在永和豆漿吃晚飯聊天,吃完飯我們不知道該去哪兒,我給另一個寫詩的朋友兒歌打電話,他說到我這裏來吧,我這裏有電腦,可以上網。我們就到兒歌的公司去上網。小左給我看“壺說”裏的一些詩人的詩集,他說他喜歡的好詩,給我留下印象的是一首叫《鳥人》的詩,最後一句是:“可是,鳥人說,別看我,我是鳥人!”我跟小左說這首詩真好。我讓李小槍也來看這首詩。我們還一起念了兒歌的一組詩,一邊念一邊笑,兒歌讓我們搞得很尷尬。很快就到了天亮。我們到樓下吃飯。一夜沒睡,我們都暈乎乎的。吃完飯小左帶我去他住的賓館。李小槍獨自坐車回去了。看著他有些孤獨的身影,我想起他曾經認真地看過我的小說,並在上麵劃線提意見,我有些心酸,想著和他的友情即將不存在,我們一點點地看著它陷落、消失。


    小左住在一家賓館的標準間。有一個女孩和他一起住,她白天上課去了。我們洗了澡,看著電視,然後躺在床上聊天。“我有一種,想要永遠和你在一起的,強烈感覺。”小左慢慢地對我說。我還來不及反應,他就接著說下去“——米蘭。昆德拉。”


    過了一會小左又說:“我們結婚吧——艾倫。金斯堡。”


    我們哈哈笑起來。我們走路都一邊牽著手一邊蹦蹦跳跳,像兩個孩子。下午去吃飯時在一家書店裏看到了一本《七十年代下的蛋》的書,我同時在裏麵看到了李旗和涼的。涼的還是那種憂鬱的表情,有我最喜歡的細密、多情的睫毛和杏核樣的像孩童般的眼睛。我想我和涼的並非別人所解釋的“僅僅是身體關係”,從我來說,我一直是喜歡著他的。我無法進入他的世界,正如李小槍無法進入我的世界。我感到心髒的深處不動聲色地抽搐了一下。外麵射進書店最最透明的陽光,冬天的陽光。仿佛擊中了我。


    不知道出於何種心理,我一直沒有把和小左見麵的事告訴巴撥。


    我的例假終於來了。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我又有些失落。好像永遠失去了最愛的東西。那個東西從來沒有存在過。我有些自虐地想讓一個小生物在自己體內生長,然後再除掉他。我真是瘋了。我是不會生孩子的。這輩子都不想。也許正是因為明知道不可能有,才幻想一下。起碼我和巴撥是相愛的。


    在隻有兩個人的時候,這兩個人很容易恐懼對方。他們害怕對方突然變了。當發現的時候,就晚了。我和巴撥走在深夜吃完飯的回去的空蕩蕩的小路上,經常緊緊地握著對方的手,害怕突然一個人消失不見。我們經常自己嚇唬自己。一回到沒有足夠暖氣的小屋裏,我們就頓時鬆了一口氣,然後忙著到院子裏打水洗腳睡覺。巴撥的小屋被我們兩個弄得很亂。垃圾筐裏扔著手紙、空的方便麵塑料袋、用髒了的衛生巾和礦泉水瓶。床上到處是書和衣服。巴撥和我那時正做著突然發財的黃金夢。他開始買足球彩票。我知道巴撥很喜歡足球。有好幾次,他都說很有可能猜中,直到後來也沒有猜中過。


    “我有一種,想要永遠和你在一起的強烈感覺……”


    巴撥滿臉感動,還不知道怎麽回答,我又說:“米蘭。昆德拉。”


    巴撥跟我說過上大學時,他有一個同學和他很談得來,是個男生,平時很孤僻。後來來到北京和他聯係過,他們約在一個地方見麵。結果見麵時那個男的變成了女的。巴撥毫不驚訝,什麽也沒問。後來還是他那個同學對他的沉著發生了很大的好奇,直接告訴他他變性的事情。“他變性肯定是因為我。他肯定是愛上我了。”巴撥說。


    聽巴撥給我講完,我半信半疑,但還是覺得這是真的。巴撥就是一個過紅綠燈都“勝似閑庭信步”的人。沒有什麽能改變他的從容、冷靜。我們有著同樣不相上下、不容懷疑、完美無暇的智商。所以那天我也見到了巴撥的變性女同學。


    她斜倚在門框上,說著話,流下兩行淚,又堅強地擦幹。電腦裏放著我帶來的羅大佑的《超級市民》。她身高大約一米七,很瘦,胸脯像小小的百合花般隆起。容貌一般,嘴唇最好看,顏色紅潤,形狀優美、俏皮。看不出變性前做為男人“他”的樣子。她一下子就看出了我和巴撥的關係,對我既禮貌又冷淡。我也是。但願她不是為了一個男人而變性的,那樣就沒什麽意思了。我們出去吃飯,她說現在有一個人正在追求她,但她看不上。她說那個人沒什麽素質。


    “你都說他沒素質了,那個人就肯定沒什麽素質。”我忍不住刻薄地說。巴撥小聲笑起來,捏了捏我的手。


    在西二旗,我們吃了一頓飯。那個女人,很做作。她在冬天穿得很少。我們點了三個菜:水果沙拉、雞蓉玉米湯、宮爆雞丁。她和我男朋友喝酒每一次都要說“幹杯”。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那個女人,我已經不知道該說她什麽好了。她不斷地提起要去自殺或讓巴撥殺了她。我簡直無法想象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情景,如果巴撥真的殺了她,我們會不會在她的屍體前嘔吐不已?我說我還是先走吧。女同學看了看腕上的表:“現在還早,才7點半多一點兒……”我終於忍不住了:“如果你學過相對論,你應該知道,時間並不是一個小時六十分鍾這麽簡單……”


    我經常和潭漪在qq上聊天。在每次的常規問候:“小逼!”後,我們就開始打情罵俏。比如說,我問:你做了嗎?他就反問:你濕了嗎?


    嗯。做了。潭漪這次出乎意料地老實答道。濕,見到你的名字立馬兒濕。我剛打完這句話,就看到潭漪說“做了一夜”,感到很不舒服。過了幾天,潭漪問:今天你做了嗎?做了。怎麽樣?還成不錯。噢……男詩人有些傷心。女詩人也問:你呢?也做了。做了一夜。男詩人飛快地打出一句話來:上帝說,為了讓你們都不傷心,你們兩個做一次吧。“也就是說,我們要是做愛,首先要經過上帝允許,是這樣麽?”


    我和巴撥的第一次分手是由於我們對一些詩歌的看法問題,也許事情還不僅僅是看法問題這麽簡單,它暴露了我們並不相同的詩歌觀和性格。我們的問題就是常常見不到麵,活動的大多數場景是在網上。語言是誤會的根源,於是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他對另一位詩人的評價讓我心生嫉妒。而那個人是我的一個朋友。我做不到對朋友誠實,也做不到眼睜睜看著巴撥欣賞別人。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虛偽。在我的聊天室,我氣急敗壞地讓巴撥以後不要再發那些讓我產生複雜感覺的帖子,巴撥說:“每個人都有發言的權利。”是啊,每個人都有發言的權利,但你也可以不用。我說,那就這樣吧。分手分手。隨即在論壇上發了一個貼子,讓巴撥把我留在他那裏的東西寄給我。巴撥立刻回了帖,他說不希望我難過。我真正想看到的是他的挽留,於是我又發了一句:你少在這裏需情假意。巴撥立刻急了,他說了很多,他說你說說,我什麽時候虛情假義過?這句話讓我稍稍有些不安。巴撥確實不是虛情假義的人,事實上,更多的時候,他認為沒有虛情假義的必要。那天我們都有點發瘋,他在“詩江湖”貼了一個帖子,對他的一個朋友說:事情真的會越來越糟糕。我則在各個聊天室裏瘋狂聊天,我在“花瓶聊天室”中看到一句話,有人說:你是一個搖滾青年,隱隱約約我喜歡搖滾,雖然模模糊糊我不知道什麽是搖滾。我看到這句話立刻流下淚來。


    李小槍一直坐在我身邊。我是在他家上的網。李小槍在我發和巴撥分手的帖子時說:“你真的考慮好了嗎?雖然你這麽做我很高興,可我不希望你難過。”


    那天我沒有像往常一樣回家睡,我住在了李小槍那裏。我不時跑到廁所擦眼淚。我不希望李小槍看到我流淚。在他麵前我是堅強和果斷的。我怎麽了?我居然控製不了自己。我和李小槍並肩躺在他的小床上,我們一動不動地睡去。半夜我醒了看見他坐在桌旁抽煙,他說要一個人靜靜。我知道他在控製自己不去碰我。


    我半醒半睡直到天亮。我恍惚覺得巴撥也在經受煎熬。我再次昏昏沉沉地睡去,不知道自己做得是錯是對。下午我給巴撥公司打了一個電話,不知道說什麽,就是想聽聽他的聲音,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巴撥聲音低沉,我說我是春無力啊。他沉默了一下。接著說,怎麽了?我……我脫口而出:我下午去找你吧。好吧。巴撥說。


    巴撥下班後我出現在他麵前。他看上去疲憊不堪。連衣服都顯得汙穢、沒有光澤。我們站了大概一秒鍾,然後我走過去抱著他。他沒動,好像沒反應過來,既而也抱著我的腰。我們和好吧。我說。“你不知道我昨天晚上有多難過和失望。”巴撥說,“我一晚上都沒睡。”巴撥認真地看著我說:“隻此一回。下回如果還這樣,就真的沒意思了。”我說我也很傷心,我甚至不敢一個人再在午夜走回家的路,我是睡在李小槍那裏。巴撥說:“李小槍?”我說:“是。”


    李小槍問春無力你用的香水是什麽牌的?就是你那瓶紅色的,你那天留在我枕頭上的香味兒特別好聞,我喜歡這種味兒,特甜,你以前也留下過同樣的味道。


    和好以後我們和以前沒什麽區別。這段感情看起來遙遙無期,中間沒什麽驚喜和幻想。我現實地發現巴撥確實是個很悶的人,和他坐公共汽車時我忍不住要挑釁:“你怎麽不說話啊?你真無聊,我特煩。”當然事後我又要和他道歉,在看電影時我們還情深意切,要走時我們就因為吃不吃早點又吵起來。其實也是我一個人在吵,巴撥氣憤地沉默著。除了李小槍,沒人容忍我莫名其妙的情緒化。巴撥也意識到我的喜怒無常,這可能是我對我們關係不滿的訊號。


    很快我和巴撥就真的分手了。這次是他提出來的。還是在聊天室裏。在網上分手總是讓人感覺有些不認真和輕率。自從那天晚上看到他發在論壇上的要和我說一些東西的帖子,我就覺得不妙。或許就是要結束了吧?前幾天見麵時我們剛吵過一架。他不是能忍受得了我脾氣的人。他送我到地鐵站時我好像又心生諷刺地對他說了些什麽,說完之後我就後悔了。巴撥麵色轉暗,然後說:我走了。就走了。接下來的幾天內我們也沒有打過電話。我沒想到會這麽嚴重。嚴重到我們不得不離開對方,從此再無聯係。


    我進了聊天室。巴撥正在那裏等著我。他見我來了,第一句話就說:我不想和你談戀愛了。


    真好。像我一樣的直接。謝謝你巴撥,你把我們在一起生活過的日子稱之為“戀愛”,讓我很感動。這對我是一種安慰。


    我說:好的。


    好的。好的。好的。我是如此的孤僻和被動。基本上如果到了非表達不可的時候,如果已經有人做出了結論,我的回答隻是:好的。是的,這樣也好,那樣也好,我還能怎麽樣呢?我還能改變什麽呢?我一麵掩飾著我的無奈,一麵痛快地飛速打上“好的”二字。


    巴撥說他會把我放在他那裏的東西還給我,也讓我把他的東西還給他。我說:好的。打完這兩個字後我渾身無力,這次我很沉默,再也說不出什麽。


    從網吧回家後我“哐”地往床上一躺,起身時把一個杯子打碎了。那個杯子正好是我最喜歡的又是唯一的一個玻璃杯子,是一個朋友坐了幾十個小時的車從他家鄉帶來的。如果今天沒有和巴撥在網上說話,那這真像一個和巴撥分手的預兆。可是如果事實發生在預兆之前,預兆又能說什麽?我收拾了碎片,扔到了垃圾袋中。後來我想上廁所又懶得經過客廳,就在垃圾袋裏撒了一泡尿。用汙穢掩蓋掉已經逝去的美好,是多麽正確的態度。


    潭漪在qq上對我說,你知道嗎?巴撥說,你就連例假沒準時來都是先告訴我,他還是通過我知道的。


    (01:27:16)小左與【春無力】說:最少也難受的時候可以用物質填充。


    有道理。我不再相信熱情能解決什麽問題。


    我什麽也說不出來。


    夜夜都有夢。


    在14歲我失去藍草的那天,我就明白,我以後注定會失去我愛過的每一個人,他們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離開了我。可我不能後退,我回不去了。


    我最後一次見到巴撥,同時我見到了青春和涼的,他們和住在通縣的一所樓房中。我給巴撥帶去了他的衣服和書,回去的時候又拎走了我的衣服和書。巴撥穿著那件我熟悉的圓領長t恤,我們沒怎麽對視。我同時看見這三個和我有過關係的人,他們同居一室,正在吃飯。這種感覺比較搞笑,好像他們成立了一個“受害者聯盟”什麽的。我很餓,但不想吃,隻是抽了幾支煙。我很快就走了,臨走時誰也沒說話,可能他們也和我一樣鬆了口氣。青春送我出門,他說,你不和大家打個招呼?


    不用了。


    巴撥仍然在我qq的好友名單上。但我們基本不說什麽話。巴撥的頭像經常是暗著的,有一天突然亮了:你果然不善良。


    此話怎講?


    你是不是和小左做愛了?那時我們還沒分手。


    沒有啊。


    事實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


    我覺得很奇怪,我怎麽就長成一個不善良的人了呢?在成長的過程中,我真的長的連自己都不認識了麽?坐在凳子上我想了一下,我的驚訝逐漸變成了憤怒,我的憤怒這次大於我的驚訝。我不明白他的結論是怎麽得出來的。巴撥,既然你說了,我就告訴你:我絕對就是這麽好的人!事實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可如果事實是你所想的所聽的我就不知道什麽是事實了。事實是你們家的,事實,事實它不是我的。


    我覺得心裏堵得慌,我從網吧跑出去給巴撥打電話,我聽到了他陰鬱的聲音,突然特別想念他。說著說著我就哭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我隻想多說一會兒,慢點掛上這個電話。也許,因為這件事,我才有了一個給巴撥打電話的機會。我才能聽聽他的聲音。


    巴撥也說了一些什麽,意思好像是我沒必要這麽費力解釋,反正……他說的對。但我就是想解釋明白。我又去質問小左,小左被我說急了,他說,如果那天我主動要和你發生什麽的話,你會拒絕嗎?!


    我一下子冷靜過來。我說,對不起小左。是我的問題。


    是的,如果那天小左堅持要做愛,我肯定不會拒絕。雖然這件事沒有發生,但巴撥的感覺是對的。


    我自我逃避地不再想上網,我不想看到任何話語。但我還是看見了巴撥說他不想了解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人被了解了都是醜陋的。人的好絕對不在於他(她)的品質、情操、道德等等一係列類似的東西,人可能在某件事上是好的,但一個人不可能是好的。人是好的還是壞的對另一個人都不重要。引導人生活的是事件,並不是某個結論,結論不可靠,我不會下結論。一地雞毛,該幹什麽就幹什麽,該好就好該壞就壞。我說的都是陳述句,對你對其他人我都沒其他感覺。一件事情我說出來錯的你就反對這件事情就完了,一件事情延伸到另外一件事情或者更大程度上的延伸正說明了在此時此刻你是沒什麽意思的,最好是沒什麽可說的,如果你一定還要說什麽,也是一地雞毛。一地雞毛的意思就是說什麽都沒有一點點意思。不要拿什麽虛無主義來說一個人,我就是這樣沒意義。


    幾天後巴撥給我家打過一個電話。他說,你要想想,你以前的經曆有很多都是自己的問題。你不要光怪別人哦,你要想想你自己的所作所為。這句話刺痛了我。我強忍著立刻掛掉電話的衝動,聽完巴撥的電話。


    我站在北京的街頭,幸好還不太冷。也不像大力同誌說的那樣“惡狠狠”的。


    今晚在酒吧。我已經好久不去酒吧了。我喝了許多酒。中旬又有他們的兩個朋友過來,也都是寫詩的,他們的名字很多寫詩的都應該知道。他們來了,我們又叫了酒喝。還有一種茶,非常好喝,我想這茶裏有一種童年的味道。


    我當時想起和小丁一起在樓道裏抽煙聊天,很快樂,雖然我們身上都沒什麽錢。我在想我一定要混出來。我想有錢,因為有錢就能去天津找潭漪他們玩,因為有錢就能去杭州玩,因為有錢就能去國貿買我喜歡的衣服,因為有錢就能辦我們自己的刊物,還因為有錢就能買我喜歡的唱片,因為有錢就能買我想看的書,因為有錢就能去新東方學英語考托福,因為有錢就能天天上網,我他媽的一定要混出來一定要混出來!!!


    我低著頭喝酒。我的心沉甸甸的。想到巴撥,我真不知道是什麽導致我們分手了,不由自主就感覺有點想哭。我躲到了廁所,廁所髒乎乎的,流下了兩滴淚出來。然後擦幹淚水,告誡自己要節哀順變,“你就是詩歌孔繁森,你就是詩歌焦裕祿”。但我還是沒什麽脾氣,什麽叫清醒,我他媽這就叫清醒。


    聚會結束時,他們給了我打車錢。這更堅定了我以後一定要混出來的決心。我在想如果下次再出來,前提是我得有自己打車回家的錢或者有地方住。寫詩是精神,生活是物質。我和我們的大多數同誌已經將兩樣弄混了。完全的本末倒置便我們的生活懸空。這幾天我就是想解決一下這個問題。奇怪,我現在心情平和得很,那些衝動一瞬間已經消失了,也許下一秒鍾會再出現,但現在是消失了……


    我意識到自己的一些問題。這些時間我用來解決問題。我們在黑暗中寫作,隻有忍耐和堅持。


    詩歌是重要的,但一定有什麽是比詩歌還重要的。我在找這個更重要的東西。我還就不吃飯了怎麽著,你怕我餓死麽?我還就絕望了怎麽著,你怕我墮落麽?我還就無情無義了怎麽著,你怕我沒有朋友麽?我還就不斷抽煙了怎麽著,你怕我咳嗽麽?我還就夜不歸宿了怎麽著,你怕我睡在大街上麽?我還就隻穿內衣了怎麽著,你怕我凍著麽?我還就盲目衝動了怎麽著,你怕我沒有什麽資格麽?我還就天天呆在床上癡睡了怎麽著,你怕我忘了理想麽?我還就不知道生命的意義了,你怕我陷進哲學麽?我還就上不了網了怎麽著,我是如此乖覺,我還就濫交了怎麽著,你怕我不再有美麗的容顏麽?我還就天天狂抽了,你怕我變成石頭人麽?我還就這樣下去了,你怕和我一樣沒有前途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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