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開始了


    那天是六月十二日。記住這個日子無非是那天晚上有一場叫“地下行動”的演出,裏邊有幾支我喜歡的樂隊,但我沒錢也沒時間去看。


    我和趙平是約在首師大的門口見的。在電話中他的嗓子喑啞極了,一直到見到他時才發現和他的形象相符,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兒,像剛從新疆回來。在見我之前他還去北師大相了一回親,結果聽說那個女孩看到他落魄的樣子根本沒有下樓來。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個男孩,他自我介紹說他叫池磊。和趙平正相反,池磊是一幅標準的北京男孩的樣子,短發,幹淨的牛仔襯衣,不苟言笑。去方舟書店過馬路時,趙平很自然地拉起我的手。他的手很暖,不是熱,是溫暖。就像那天他給我唱的那首詩:“人人在傳誦美麗的童謠,就像我已逝的童年。”趙平陪我買水時,我說請他喝酸奶,他似乎猶豫了一秒鍾,然後微笑地對我說:“謝謝。”後來我才知道,他身上沒有錢。不是沒帶錢,而是壓根沒有錢。


    我帶趙平回家,他坐在我的陽台上給我唱他寫的歌,用我的吉它彈琴。我從冰箱裏給他拿冰淇淋,你一勺我一勺地喂給他吃。他誇我的腿很“性感”。我很高興。李從來沒有誇過我。他從來沒有用“性感”這個詞誇過我。也許他覺得我不好玩,不性感。趙平在我的屋子裏吻了我。我們戰戰兢兢地開著台燈,一邊小心注意著客廳裏我父母的情況。


    第二天趙平約我去他在樹村租的房子去玩。我正好沒事,就答應了。他來首師大接的我,然後我們騎車騎了很久到達他住的村子。


    他帶我到他在西郊租的房子,離我那該死的學校非常近。一條像散發腐臭的蛇的河環繞在周圍。他給我看他畫的畫,他有好幾本畫冊,其中有一幅全都是綠色,他把它叫做“我所夢想的地獄”。


    我順其自然地上了他的床。我想我就像上次一樣根本沒有搞清楚他有沒有女朋友,我大概已經有半年沒有和人做愛了,他弄得我非常疼,我在他身下叫喚著,趙平就嘿嘿地笑。他說你已經不是處女了?我很生氣,你也不是處男了我為什麽要是處女?你以為我是處女才和我上床是你的問題。你是個封建主義者,你這種人玩什麽搖滾?


    然後我不客氣地讓他下來。趙平笑著說別生氣了我是開玩笑的。中午,趙平在屋外做飯,一個梳長發的樂手進來借梳子。我遞給他,他說:“謝謝。”“不客氣。又不是我的,為什麽謝我?”“嗯哼。”他笑著走了。


    下午他再來還梳子時,我才看清他的臉。他整個兒一朵牡丹花啊!一瞬間,我立刻想到:“回頭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和“傾國傾城”。“你從蘭州來,我以後叫你小蘭吧。”“是,夫人!”他笑道。


    我在學校計算機課上用電腦上打趙平的那首《小妹》。比起趙平那些飽經詆毀和讚譽的長詩和歌詞,我一直喜歡這首他寫的這首小詩。簡單,純潔,美好。


    在遼闊的藍天下麵


    我牽著小妹的小手


    來到豐收的麥田


    一片金黃燦爛


    小妹的臉笑成花朵


    在田埂上追趕麻雀


    我看到了天上的布穀,布穀


    哦,算黃算割


    啊,八百裏秦川


    黃土的高原


    是小妹和我


    長大的麥田


    “我有一次在學校上課時還用計算機打你的那首《小妹》呢!”下個星期六找他的時候我躺在他簡易的床上對他說。


    他的眼睛閃了閃,有些不自然地說:“是嗎?”


    “是啊。我挺喜歡那首詩的。什麽‘啊,八百裏秦川,黃土的高原……’寫得真豪邁,哎對了,什麽叫‘算黃算割’呀?”


    “那我們那兒兩種布穀鳥的名字。”


    “這首詩是你寫給你妹妹的嗎?”


    “是寫給我第一個戀人的。我們陝西管情人叫小妹。”


    “噢……”


    “她可好了,現在在北大上學。”


    趙平後來斷斷續續地講了他和他“小妹”的事兒。還拿出一張那個女孩原來送給他的照片讓我欣賞,是一個歪著頭正笑著的很可愛的女孩。


    “我們第一次是在北大未名湖的湖邊的一張凳子上,那天我們都特別緊張……她還是處女。”


    “那你呢?”


    “嘿嘿,我也是處男。”趙平咧開嘴樂起來。


    “那你們是怎麽分手的?”我好奇的問。


    “……”


    “因為一些事兒吧。”趙平顯然不願過多談此事,起身把那張彩色照片珍惜地收好。


    “那你後來見過她嗎?”


    “不常見。”


    “那你為什麽不去北大找她啊。”


    “我找了。她們班同學不讓我去北大找她。他們根本禁止我再進北大。”


    “為什麽呀?”我奇怪地問。這聽起來不平常。


    “……別說這個了。”趙平有點不耐煩地說。


    醜陋的動物


    幾天後,他去學校接我。“pk14來了。”“真的?”我確實想看看這支南京的樂隊。“真的假的?”我半信半疑。我們飛快地騎到“w”樂隊鼓手毛豆的住所。“來,春樹,見見你的叔叔們。”他把我推進屋。幾個坐在地上的男青年抬頭看著我。我驚訝萬分,pk14真到北京了!而以前我隻在雜誌裏聽說過他們。我首先認出樂隊主唱楊海菘。他架一幅眼鏡,穿一件卡通t恤。看起來像個好脾氣的人。我和pk14的成員隨便聊了幾句,就找個理由溜出了屋。我總是不能適應這種冷淡拘束的氣氛。


    我蹲在草地旁,用手拽著地上的草,一個女孩走到我身旁,也蹲下來,她問我:“你是很喜歡w樂隊嗎?”


    當時我不知道w樂隊鼓手毛豆的女朋友,就是現在蹲在我身旁的這個女孩,她問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事實上她是想了解我為什麽會和趙平在一起,可能她是覺得我是因為喜歡w樂隊才會和w的主唱在一起的,當時我覺得她這麽想很可笑。


    “不,我覺得w樂隊很一般。我並不算非常喜歡他們的音樂。”


    “你多大?”那個女孩問我。


    我老大不情願,但還是回答了:“快十六了。”


    “你這麽小就和一個男的在一起,以後不會後悔嗎?”她說。


    “我無所謂。真的,我並不在乎這些。你要知道,我覺得我和誰在一起都無所謂,以後怎麽樣還不知道呢。"”我有些語無倫次地說完這些,就站起身,那個女孩看著我,她在想什麽?也許她覺得我很傻。


    小蘭也住在附近。我想找他聊聊天,我相信這一定比剛才和一大屋子陌生的人見麵親切得多。他的外屋似乎空蕩蕩的,裏屋隻有一張床一個櫃子。把我帶進來,他又重新躺下。我們似乎還聊了一句什麽。“春樹!春樹!”我聽見有人在外屋喊我,我走出去,是趙平。看他的表情像是個焦急的家長在找孩子回家做作業。我便也像玩過時間的孩子衝小蘭愧疚地一笑。走出門,他還陰沉著臉,不發一言。我真不知他為什麽要生這麽大的氣。“你幹嘛找他?”趙平問我。“聊天啊。”我滿不在乎地說。“那你幹嘛不告訴我一聲?”“……”我盯著他的臉,“我幹嘛告訴你呀?”真的,我倒真樂意給他來一句:“你當你是誰呀!”猶豫了一會兒,他先開口:“pk14請咱們吃飯。”“哦。”我歎了口氣,試著解釋道:“大家都是朋友——你是我的朋友,小蘭也是我的朋友……”他急了:“你說他也是你朋友?行,那你以後再也別來這兒了!去,拿上你的書包,騎上你的車快走!”他拽著我胳膊把我往他屋子裏拉,我抬頭看見pk14遠遠看著,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現在怎麽辦?我孤獨無助地走進他的屋,抱起我的綠色書包,不知如何是好。我真想給他一耳光,然後飛快地逃走,永遠也不來這兒了。但我不想讓pk14看笑話。我希望有尊嚴地離開。“你怎麽這樣啊?”我憤怒地問。“你怎麽這樣啊?”我茫然地問。


    “先去吃飯吧。”他說。


    走在那條綠色的河邊,正值黃昏。夕陽照在綠色的河上。pk14走在我的前邊,趙平走在我的左邊,我凝視河水,它看起來就像一隻尚未成熟但已經腐爛的檸檬。像我。


    “你很清高嘛!”我聽到了一聲充滿嫌惡、嫉妒、惡毒的聲音。


    我苦笑了一下。溝通是不可能的,而就在我笑的那一刹那,他猛地摟住我的腰:“如果你真的感到難受的話,你現在就可以走——你走啊!”我被慣性給轉過身來,湧上心頭的是無盡的屈辱。我絕望地邁開步子向前走,心想趕快騎車離開這個鬼地方,再也不來了!是的,早知道理解是沒有,溝通是不可能,我幹嘛還和這幫傻逼呆在一起?剛走了幾步,我就被趙平拉了回來,他換了一種無奈歎息的口氣低著頭對我說:“唉,先吃飯吧,……”我歎了一口氣,我就是這麽賤的,別人對我好一點我就受不了。我真的悲哀。飯是在體育學院的食堂吃的。我邊走邊對他說我喜歡那種有著漂亮身材,執著,誠實,有衝動有力量的年輕人,比如我喜歡的“xx軍隊”或者是那種可以包容我的人,比如某某某。他說他兩種都不是。我看了他一眼,是,他兩種都不是,他看上去就像一個小老頭,未老先衰,總是不合時宜和莫名其妙地發怒。寫詩、畫畫和玩音樂。所有藝術家可以有的毛病他都有,保守、實際、縱欲、世故、矛盾、虛榮。有著強烈的功名心,所有的人際關係支離破碎。但我現在就是和他在一起,我真是有病。


    吃完飯,我們走在回去的路上。我是去趙平的屋子裏拿書包。屋子裏沒開燈,很暗。我走在前,他緊跟在後,把門鎖上。“我操你媽。”我看著他。


    他盯著我,那張臉立即變得扭曲,他死死盯著我,我心裏被憤怒充斥著,沒有一絲害怕,我挑釁地看著他。怎麽樣,有本事打我呀?他低吼了一聲什麽,突然出乎我意料地撲到地毯上痛苦嗚咽起來,破舊淩亂的衣服頭發,他簡直像一隻動物一樣肮髒及敏感。我嚇住了,我還以為他會跟我急呢,他哭了一陣,身體抽搐,泣不成聲,“媽……”他抬起頭來看我一眼,“你怎麽能罵我媽呢?你不知道她人多好,多善良,你還不如殺了我呢,你怎麽能罵我媽呢?……”那目光再也不複當初的凶惡,隻剩下無助和悲憐。“樹兒,躺下陪我聊會兒天。”我沒說話,他自顧自說起來,“我太愛我媽了,她死了,她對別人太好了,有時候我一想她我就犯病打滾兒,我媽就我這一個兒子……”


    後來他給我講到他的母親,他把他的母親說成世上最溫柔最偉大的母親,她美麗、善良、熱愛家庭,喜歡孩子,為了孩子可以犧牲自己的閑暇和幸福。一個典型的標準中國農村勞動婦女形象。每當趙平眼含熱淚地講起她的母親每日操勞,就是病了也舍不得買藥(聽著耳熟),終於因為無力治療病情變重而去世時(這時他的傾訴到達高xdx潮),我總是在想那他爸是幹嘛吃的!那會兒他爸幹什麽呢?閑著嗎?眼睜睜看著老婆死嗎?他老婆可以病了不買藥他也忍心這麽看著吧?可趙平不這麽想,或者他根本從未想過這件事。趙平說他爸是村裏最本分最老實的村民,勤勞樸實,也是一個正麵的農民形象,而他,趙平,是他爸最驕傲的二兒子。他有時還會講他媽媽在他每次早晨出門時總是早早起床給他準備幹糧,每當此時趙平就會變得沉默善感,這時的他其實不是真正的他。


    “外婆給母親起名叫‘勤勤’,因為媽媽從小任勞任怨,寬容大度。媽媽一輩子從來沒有向任何一個人要求過任何一件事,從來沒有借過任何人的一分錢,即使是在她生命垂危沒錢吃藥的時候,她一生對任何一個人都是那樣溫和,她從不會去議論任何一個人,從不會發火,更不會去討好任何一個人和麻煩任何一個人,她走的那天我們村裏的鄉親們都哭了,那天晚上我就睡在我媽的墳頭,後來我給我媽寫了一首詩,叫《五月的雷雨之夜》……”


    那天晚上的結局是我們靜靜地做了愛,然後他送我到中關村,我一人騎車回家。那天晚上一個人騎在回家的路上,我心很亂。我知道我受不了他的急躁和小氣,而他,我不知道他受不了我的是什麽。這當然不是愛情。我隻是一時不知如何脫身。我總是陷到一個漩渦裏去。開端不管多幸福多輕鬆,都會逐漸發展為沉重和無奈。


    那個夏天的傍晚我們經常坐在他租的房子的門口的圓木上,看著天,啃著梨。他對我說希望以後能出十張以上的專輯,然後就畫畫,遠走他鄉,追尋他喜歡的詩人的腳步。我聽著。“樹兒,再吃一個吧。”他把他手裏最後一個梨遞給我。我使勁咬了一口。梨很小,有點澀,可他沒有錢買稍好一點的梨吃。天邊很藍很亮,天氣很好。我那時傻乎乎的,不知人情險惡,穿著紅色的短t恤和格子超短裙,每天精力充沛地晃來晃去,不知任何抱怨。回家時路過友誼賓館,看著那溫馨的淡黃燈光我就幻想有一天一定要有錢去住友誼賓館。


    卑賤的愛情


    趙平有時候放學後會在學校門外等我,所以幾乎每天放學後我就拚命塗上過多的防曬油,以便讓我的臉顯得白一些。每當這個時候,班裏的男生就大喊:“哦,嘉芙又擦防曬霜了!又要去約會了吧?”


    我們先是在學校門口保持一段距離,然後再並肩騎車。畢竟學校有規定,不許外校學生在本校門口接人。否則處罰本校學生。他會把我送回家,然後再等我吃完飯後出來找他。每回我都會帶一些錢讓他買飯或者給他帶點吃的。他總是沒錢。總是在挨餓。


    我們最常會的是公園。我們家離玉淵潭公園很近,大多數時候我們是去那裏,還有紫竹院,那裏夏天很涼爽。有時候我們會在公園的角落裏做愛。其實我在想這一切正是理應被我們結束的。


    “等我們樂隊出了專輯,我送你十張。”趙平跟我說。


    我總覺得他們樂隊出專輯的日子遙遙無期。


    那時趙平所在的樂隊正聲名鵲起,有外地不明真相的搖滾樂迷已經把他們當作新一代的地下搖滾偶像。有人在報紙上撰文這麽寫道“‘w’是一支極富實力的新銳樂隊,這支從成立至今不到一年曆史的樂隊足以讓更多的人為之激動。音樂大氣磅礴,而且帶有濃重的實驗色彩,讓人不由想起sonicyouth。如果樂隊沒有他們的主唱趙平,他們的樂隊也就和其他樂隊沒有什麽區別了。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thedoors沒有jimmorrison是什麽樣。主唱趙平極富犧牲精神的舞台表演相當駭人(感人?)。將詩歌融入音樂,無可救藥的憂鬱氣質令人擔心。”總之一句話,他們已經如一顆地下新星般在搖滾圈冉冉升起,聽說就連崔健和盤古主唱敖博也非常喜歡他們的樂隊。目前趙平的樂隊正在為了出專輯而努力。但他們沒有錢。


    “w”被音樂類雜誌形容為是支命運多劫難的後噪音樂隊,隱喻晦澀的長篇詩歌,穿透力極強的吉它,無可救藥的憂鬱氣質,使“w”的音樂有著神秘的因素。而由於趙平的病,他唱歌時壓低聲音,如在地獄受難的囚犯,其所指的悲憤直叩人心。


    但我真的不知道什麽他們的音樂唱出了什麽亞人文情結,正如我討厭看到趙平那悲天憫人的目光,因為我討厭什麽“接近大地和勤勞質樸的人民”什麽的,還有什麽“關照和潔淨自己的心靈”之類的狗屁。


    在我九歲的時候,我和爸爸住在軍營裏。那時候媽媽和弟弟住在鄉下。我非常喜歡熱鬧,經常和那些士兵們打打鬧鬧。他們也非常喜歡我。有一天,一個士兵叫我到他們宿舍去玩。我去了。平時我經常去玩。我紮兩個辮子,他們管我叫“小天使”。宿舍裏很空,隻有他一個人。就在我在凳子上坐下來的瞬間,那個人把褲子脫下來,我看到他裏麵什麽也沒穿。他問我,你喜歡嗎?他讓我摸他那兒,我沒摸,他好像有些著急,走過去把門關上。然後他又問了我一遍:“你喜歡嗎?”喜歡什麽?我問他。哦不,我不喜歡。我說。然後走過去把門打開。那個人做夢一樣地看著我做這些。他的眼睛裏飄著夢一般的氣息。


    “你是說那個人想強xx你?”趙平問我。


    不……我是想說,這麽久以後我還記得那個人眼睛裏夢的氣息。我一直記得他。不知道是愛他不知道是恨他。他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人。也許他當時應該更進一步。不過就是這樣我也一直記得他。


    又是一個肮髒、齷齪的星期六的晚上。我去找完趙平後,在看完他們的排練後。趙平揮舞著他破爛不堪的帽子,說要去吃頓晚飯。我問他身上還有錢嗎?其實我就是不問也知道他的身上沒有。“我們沒錢。”我對他說,我身上甚至沒有打車回家的錢。


    “唉呀,就去吃頓麵條。你別管了。”他用他的陝西口音不耐煩地說。


    我隻好跟著他。我們來到村頭一家小飯館。“來一碗西紅柿雞蛋麵。”趙平說。然後他給我倒茶,拉著我的手聊天。


    我一直有點心驚肉跳,這簡直是一場鬧劇,我不知道該付帳時該怎樣收場。


    趙平津津有味地吃著麵條。我心情矛盾地看著他烈日爆曬下的蒼老、黝黑的麵容和疲憊不堪瘦小的身軀。啊,啊,我的愛,是多麽卑賤,多麽低下。


    付錢時趙平對那個女服務員說沒帶錢。下次再交。她放走了我們。我知道那碗麵四塊錢。


    後來我還是打車了。我想回家以後再拿錢給司機。從四環以外的樹村到萬壽路,難道中間的路程要用淚水來詮釋?


    那個司機看著向我告別的趙平問:“他是你男朋友?”


    “……不是。”我頓了一下說,“我是去采訪他們。他是我的一個采訪對象。”


    “你多大?”司機看著我。


    我看著前方的黑暗和樹影,“十八。”


    我知道我不是十八。卻在承受十八歲所不必承受的。


    那個出租車司機用羨慕的口氣對我說,十八?多好啊。你們才十七八歲的年紀,跟花兒一樣,多麽美好!應該是無憂無慮,蓬勃向上的。


    可我早已忘掉什麽叫無憂無慮,蓬勃向上。可能我和這兩個詞兒已經走得太遠了,走得已經有點兒找不回來了。如果我是花兒,那我就是一朵朝生暮死的花兒。我已經快開到了盡頭。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不後悔。我還是信奉那句存在主義的話,活著是痛苦的。做你自己想做的,承受應該承受的。是正常的狀態。做你自己想做的,承受你不該承受的。是我現在的狀態。我想有很多事情真的應該由我自己承擔責任,因為我總是優柔寡斷、猶豫不決。有很多時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需要什麽。


    “難道你從來沒懷疑過這一切嗎?”


    “什麽?——哪一切?”


    “搖滾。”


    趙平在床上嘟囔了一句。他說很累。是的,想到很累我就累了。我沒有再問下去。以後我們也沒有再談這樣的話題。我知道我們一直以前都在回避著一些什麽,也許是在回避我們彼此不同的性格,也許是在默默地埋怨現在的生活,或者……是我們現在的生活出了問題,其實就是趙平的搖滾生活有問題。我說不上來是什麽,但總是覺得有好些那麽個不對勁的東西!但我們從來不討論,從來不討論,從來不說,我們似乎在害怕什麽,但這層窗戶紙捅破了會有什麽結果呢?其實窗戶紙後麵什麽也沒有。


    我們中午睡夠了就一起起床,如果他的錢夠吃一頓中午飯我們就去吃一頓飯,如果錢不夠就去買點兒菜趙平自己做飯。需要說明的是和他在一起我並沒有餓著過自己。我有時候真的奇怪為什麽要和趙平在一起,到底是為了什麽,是無聊還是無所謂。


    一天我在趙平的屋裏發現一封他姐從他的老家陝西給他寄來的信。當時趙平在外麵打電話。我猶豫了一下,立刻打開信看起來,信的開頭先是照慣例問候了一下她的弟弟,然後接下來的內容讓人匪夷所思或者幹脆說看得我不寒而栗。信上的敏感話題和趙平平時對我訴說的簡直是天壤之別,信裏說,是他們的父親害死母親的,在母親病重時他不讓她吃藥……信的末尾說你也不小了,應該找個對象,要不你回家姐姐給你介紹一個,結婚什麽的。我看了大為光火,趙平現在和我在一起,介紹個鳥對象。結婚?我呸!他現在和我在一起,他是我的!這封信一閃就從我的記憶中溜走了。


    翻手為雲


    他在別人家給我打電話。嘈嘈雜雜的,我聽出池磊的聲音。“你在池磊家吧?”他不說話。“我想和池磊聊會兒。”池磊走過來,“喂,是春樹吧?”他的聲音真的很好聽,我們聊了好長時間。譬如說他小學在哪上的,我說我們家附近開了許多發廊,在談到物美(我們家那邊的一個商場)到底在哪我們還起了爭執,一個說在翠微中學附近一個說不是。然後我們說什麽時候有機會出來聊天啊。然後我就把電話給掛了。隻過了幾秒鍾電話就又響了,“你怎麽把電話給掛了啊?”趙平氣急敗壞地說,他大大地教訓了我一頓,說我不懂禮貌,沒事兒瞎聊什麽的。我想這件事他有時間會再提的,果然下次我去找他他說“他們都是要害你,隻有我是要幫你。你不要相信任何人,除了我。”我閉上眼睛,聽他還有什麽能說出來的。


    “你知道不知道,你對別人那麽好,可別人怎麽看你?!”


    笑話,我管別人怎麽看我呢?


    “你的話也太多了,要真有事兒也行啊,可上回你在電話裏和池磊說得都是什麽呀?全都是廢話!你那態度讓他覺得你明天就會去找他!……”


    “我找他幹嘛?”


    “就是呀。你找他能幹嘛?”


    “他是不是認為……”


    “他認為他明天就能得到你,後天就能甩了你,他要你幹嘛呀?”他斬釘截鐵地說道,揮舞著手,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那關你什麽事兒呀?”我想象著我不屑地開口道,看他的臉由青變白,感到一陣快意。


    但我隻是在哭。我的身體蜷縮在床的一角,聽著他說:“你一點個性也沒有,你這樣的人,一點個性也沒有……”


    我說:“我有自己的想法,難道不對嗎?”


    趙平哈哈大笑:“屁赤子。”


    我一下子閉上眼睛。


    “那你為什麽還要和我在一起?”


    “因為……因為你可愛。”


    “可愛並不代表無知。”


    “可愛就是無知。”


    像秋天一樣無義,像冬天一樣寒冷。我和他之間的感情早已完了。


    作為一個人,作為一個女人,我的悲劇色彩已經很明確了……


    “趙平這個人不怎麽樣,這樣的人沒必要和他深處。他太小氣了,他根本什麽都不在乎。”池磊在一個下午給我打來電話。


    他的聲音很溫柔,然而他的話給了我很大的壓力。


    我發誓要報複趙平。因為他是一個弱智。


    我接受池磊的邀約去找他玩。他用車來接的我。我們一起上街買菜,他買了許多我喜歡吃的菜,還有兩個冰淇淋。我想起趙平寫過的一首詩:


    “我放下肩上在訴說著人類的小袋子/那裏麵裝滿了悲哀和憂鬱/地鐵走道裏響起了罵人的雷聲/誰的憤怒如同補鍋匠的鐵錘/橫切在所有人糧倉的蓋頂上”


    憑心而論,這首詩寫得正如趙平的人生。悲哀而憂鬱。罵人和憤怒。一個悲劇主角。我在想寫出這首詩的人是一個淺薄的人嗎?


    池磊帶我去他住的地方,他家裏養了二條狗和三隻貓,我們一進門那隻大狼狗看見我就狂叫起來,我有點害怕,我從小怕狗,但池磊很溫柔地護著我讓我進門。我走進他的房子,地上鋪著地毯,牆上放著一幅很大的油畫,畫的是一個滿頭青絲的穿紅色旗袍的年輕女人。


    “這是你女朋友吧?”他點了一下頭。“她很有錢吧?”“是。”


    他說,“我有點變胖了。都是最近過得太好了,又吃又睡還懶惰,得減肥了——你先看會兒電視,我到門外頭洗菜。”池磊給我打開電視,笑著看了我一眼出去了。我拿出一盒冰淇淋吃著,把剩下一盒放進冰箱。池磊常常進進出出去忙活,他說他的菜炒得不錯。“嘿,小夥子,吃飯了。”他叫我。他做了標準的三菜一湯,我嚐了一下他的手藝,不管怎麽說他能給我做飯我就覺得很高興了。我們高高興興地吃完飯,在沙發上聊天。池磊喜歡打遊戲,而我從來對這個就不感興趣。在看一部喜劇片時他牽住我的手……


    “我完了。我已經到了一種不抱著誰就沒有安全感的地步了。”


    不會吧?!他笑道。


    當然會。我很快就克服了對趙平僅留的一點道德感。沒有什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沉浸在青春期裏,誰都是憂傷且敏感的。誰要折磨我,我肯定就得加倍折磨的。


    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是啊,我一無所有,你為何給我安慰?


    晚上小蘭來串門,見到我他小小地吃驚了一下,可能不明白我現在為什麽會在池磊這裏。


    傍晚的圓木


    趙平打電話讓我陪他去找一個音樂製作人。他們的樂隊準備錄音出唱片。他在人大那邊等我。我無法管我媽要錢,就騎車去了。我到時看到他坐在馬路牙子上等著我。我把車鎖好,我們先坐了一會。行人很多,好多人喜歡瞥我們一眼什麽的,因為我們看起來完全不配,我一看就是個學生,而他像個小老頭一樣齷齪蒼老,沒有錢,神經可能還有點問題,更別提他的人品了。可能有人懷疑我為什麽我會跟他在一起,現在我也有點茫然。可是也說不上個所以然來,隻能說我真是個軟弱的人。我們坐車去,我說過了,我身上沒錢,而他除了給那個製作人的二千塊錢外身上一分錢也沒有。我們離得很遠。售票員沒有理我們。後來倒車時我突然他媽的不想陪他去了。他是誰?憑什麽總要讓我幹一些和我自己無關的事,而卻沒有一點安全保障。但我隻是自己想著,弄得麵色都有些發青也決不開口表達,盡管肚裏已經翻江倒海。我隻能說自己真是一個他媽的無可救藥的軟弱的人。或者我的表達方法有問題?我的一切其實是咎由自取。我想我和趙平都存在某些心理缺陷。而且絲絲入扣,毫不走樣。趙平正是有意或無意擊中和利用了我喪失理智的力量。


    所以我們接著去找那位製作人。後來我們到了大概位於北京地圖東北邊的一個村子裏。前幾天這裏剛下過一場雨,路麵濕淋淋的,走幾步鞋上就會沾上泥。空氣卻一如既往地悶熱,蟬不停地在樹上聒噪,我口幹舌燥。折騰了三個多小時,我們才到達那個村子。我在門外等著他。大約十五分鍾後他出來了,說那個製作人不在,他在人家家裏喝了一杯茶才出來。“我也挺渴的。”我說。回去時他說餓了。我說你那錢不是沒法花嗎!他說他餓死了,幹脆去吃頓飯得了。我們到一個小飯館裏吃麵條。隻有麵條最便宜。他破開了那一百塊錢。然而在回去的車上,他沒有為我買一張票,售票員走過來查票,他作出一股無賴潑皮樣,說身上沒錢,說著把剛才吃完麵條找剩下的五毛錢拿了出來,那個年輕的男售票員無奈地拿著那皺巴巴的五毛錢,給他開了兩張票。我坐在他對麵,冷眼看著這一切。下車後我問他為什麽不買票,你不是有錢嗎?


    “不,你不知道,我是認為買車票不值。”


    “……好,好,……”我不可思議看著他,真的不知該說什麽好,總之我服了他了。我一點脾氣沒有。丫就是一個農民。


    回到人大後,我取了我的車,心想“fuck爁uck爁uck”向前騎。“春樹!”他喊我的名字,我慢慢地停下車,回過頭:“怎麽了?”


    “沒事兒,路上慢點兒。謝謝你今天陪我啊。”


    “哦。……沒什麽。”我口不對心地說,對他微笑著,哦,那可真是廉價的微笑。我回過頭,騎上車,我知道我又一次在矛盾中離去。我對自己無限失望,為什麽我就不會誠懇直接地說出自己的不滿呢?為什麽每次都由他人的態度來決定我的態度?難道我真的如趙平說的沒有性格?哈,沒有性格,一個多麽可悲的評價,我天生就是這樣一個悲劇人物,注定成為一些不名物的犧牲品。


    我們又在一個夜晚到玉淵潭公園玩。我們坐在波光鱗鱗的湖麵旁,風吹動著,我們什麽也不說。過了一會兒他靠近我,給我講述他母親的事,我聽著。我就知道他得觸景生情,每當他感覺無助時他總會想起他那逝去的母親,那是他唯一的安慰。然而就連這惟一的安慰他也永遠無法再擁有。隻有在這種時候,他的臉是才會出現一絲平靜和快樂。我知道他暴戾的原因之一,是痛苦。他是個非常分裂非常矛盾的人,他畫畫、唱歌、寫詩,然而這些都無法讓他做個正常的普通人。


    我們散了一會兒步,坐在一個石凳上。


    “你以後打算找一個什麽樣的女朋友?”我問他。


    “我想找一個外國女的。最好能跟她一起出國。”


    “外國女的?你想得美!就你,還想找一個外國女的?你別做夢了!”我笑了,原來他一直想找一個外國女孩啊!那我算什麽?和他在一起都快變成我的自虐方式了,趙平不管怎麽想也和一個外國女的聯係不上,我討厭他,厭惡他,但這無法不讓我傷心。我的眼淚一點一點溢了出來。


    二束刺目的光突然衝我們照過來,“嘿!幹嘛的?”


    說著走過來幾個片警,不住地打量我們“這麽晚了不回家還坐在公園裏幹嘛?”


    “聊會兒天。”我站起來。


    “證件有嗎?”


    我看了趙平一眼,“我有學生證。”


    “拿出來看看。”他們用手電筒照著我。


    我從我綠色的書包裏拿出我的學生證,遞過去。兩個民警看了一遍,又遞給我。


    “你爸爸是軍隊的?”他問我。


    “是。”


    “我就是管你們家那片兒的。”他說,“你爸叫什麽名兒?”


    “求求您別問了,這要讓我爸知道非得說我。”我說。那個人看了我一眼沒說話。


    “別站著,你坐啊!”趙平使勁用手拽我。


    “我站著挺好。”我看了一眼民警,繼續說,“警察站著我也站著。”


    “對了,人家的態度挺對的,你知道嗎?接受檢查時應該立正站好。”民警說趙平,“你呢?證件呢?住哪兒?”


    “我有暫住證。”趙平說,開始從屁股兜裏往外掏,“給。”


    “工作證呢?”


    “沒有……我在中關村做軟件程序設計。”他說。


    我看著他想笑。就他,還中關村?還軟件?還程序?還設計?


    “你倆什麽關係?”


    “她是我妹。”趙平說。


    “這麽晚了還在這兒幹嘛?”警察又重新問了一遍剛才的問題。


    “聊天。”


    “走吧,這麽晚了紮什麽堆兒啊,我還以為***聚會呢。”他們把暫住證還給趙平,走了。


    “咱走吧。”我對他說,他一臉悶悶不樂,“我剛才叫你坐你怎麽不坐啊?在警察麵前你應該保護我。”


    我什麽也沒說看了他一眼。一個大男人居然得讓女的來保護,我還是頭一次聽說這麽沒有廉恥的事情。或許到了離開他的時候了。就讓他去找一個外國傻妞去吧。


    我越來越討厭他了。他總是很窮,穿得也破衣拉撒,像個標準的撿破爛的。看見他我就頭疼。何況他從來不考慮我的心情,每次周六或周日我騎車到他住的地方找他,晚上再獨自騎車回家。這種生活我已經受夠了。但我還是磨了好一陣兒才下決心離開他。為了讓自己離開他以後徹底忘掉懷念的美德,我對他愈發地好,讓他以為我是死心踏地,完全誤會我的本意,更加心安理得得享受這一切。


    於是有一個周末他讓我去找他我便沒有去。此後他三番五次打電話上來,我都借故不接,不為什麽,他已經似一枚枯葉,從我的生命中凋零。後來他再打電話就開始罵我,我隻當他是傻子,“啪”地一聲掛斷。後來這個人就消失了,隻從搖滾圈無數關於他的笑話和段子中聽到他。


    我們的關係維持了大約六個月。從夏季到深秋。當天氣一天天轉涼時我們也玩完了。和上一次一樣,我倍感輕鬆。這也讓我感到我在與男人交往上的失敗。我心裏很清楚,當我們輾轉到朝陽區某個陌生的村子裏找錄音師時,當我們在路邊小攤吃兩塊錢麵條時,我知道他們生存的艱難,沒有人真正地幫助他們,關心他們。而我知道他暴戾的原因之一,是無窮無盡的痛苦。當我們坐在傍晚的圓木上啃著梨的時候,我已經知道我們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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