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人不能預料以後,所以有些事注定無法挽回。


    在八喜的心中,故事的版本是這樣的。


    他幼年時,大約在他五六歲的時候,還有一個完整的家,他爹不愛別的,就愛殺豬,所以立誌當了屠戶,負責屠殺附近好幾個村子的豬,這屠戶的營生,也足夠養家糊口。別人家吃青菜葉子的時候,他家吃的已經是燉排骨紅燒肉了,就他家鍋邊上掛的油,都夠別人家炒一盤菜的。


    且他家祖上還餘下些家底,一些字畫古董雖不十分名貴,也能換個百幾十兩銀子的。所以在方圓十來裏的地方,他家的日子過的十分滋潤。


    自從他娘搭上當鋪的夥計許俊,一切就都變了。


    他娘嫌棄他爹一個屠戶是個粗人,不會講什麽甜言蜜語,日子過的溫吞吞的跟燒不開的水一樣沒有滋味,於是在一個黑漆漆的夜,拎起他,收拾好箱籠,一並塞進馬車裏,然後投奔了許俊在青城租住的房子。


    二人勾搭成奸,從此以後吃香的喝辣的,又變賣了一些施家的字畫及瓶瓶罐罐,得到的錢都用來揮霍,許俊也幹脆辭去了當鋪的差事,專心在家裏窩著享樂,可惜坐吃山空,金山銀山也會變沒,沒過幾年,月娘跟許俊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貧賤夫妻百事哀,沒有了銀子,摟著睡覺也不香了。


    月娘跟許俊互相看不順眼,你嫌棄我沒個正經營生不能養活妻兒,我嫌棄你脾氣暴躁沒有一點兒女人味道。


    再後來家裏米缸見了底,一家人餓得前胸貼後背,什麽燉排骨紅燒肉,隻能在夢裏想想。八喜正是那時候病的,躺在破床上,一天天聽著隔壁房間的爭執聲,扔碗摔盆聲,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


    他恨自己的娘,好好的日子不過,偏跟了許俊,跟了許俊二人又要鬧崩,讓他一個孩子顛沛流離,從小就寄居人家的屋簷下,說幾句話或是吃碗飯都要看別人的眼色,如果不是他們,他八喜也是施家正經的主子少爺,以後娶妻生子,靠著祖蔭,日子也壞不到哪去。


    更可恨的在後頭。


    一場旱災,餓死了不少人,糧食價格貴得離譜,當初一個燒餅四文錢,後來漲到十文。八喜的病又一直不好,後來幹脆也沒錢請大夫了,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裏,月娘跟許俊不知從哪弄來了一個尖著嗓子的老頭,老頭子就著昏暗的燭火對著許俊摸摸摳摳,撓撓捏捏,又看了看八喜的臉麵,最終才點了點頭,給了月娘他們十兩銀子,當夜就差人扛了八喜去。


    八喜本以為他是被親娘賣了,賣了也好,眼不見心不煩,也省得跟著他們過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日子,或許換個富貴人家,還能有些活路。


    換的人家是夠富貴的。宣國皇宮。


    可惜的是,做了太監。


    那老頭帶八喜回去以後,請了大夫調理了兩個多月,八喜的病漸漸的有了起色,麵色恢複如常,身上也有些肉的時候,老頭就帶他吃了一頓很豐盛的飯菜,席上有臘鴨子,燉王八,羊魚鮮湯,野雞子,還有粳米粥,小點心,葡萄甜酒。


    記得席上老頭還叫了幾個姑娘作陪,這樣的席麵,後來八喜才知道,叫喝花酒。八喜記得那些姑娘都很香,腰身都很軟,坐在他旁邊,一個勁兒的拿羽毛扇子撓他的臉,弄得他想打噴嚏。


    還記得老頭當時對他說:“不是不舍得花錢,姑娘都請了,可惜你太小,也用不著,就這樣吧,你也別有什麽後悔的。”


    早知後頭的事,八喜肯定滴酒未沾。


    那晚的葡萄甜酒八喜喝了五盅,醉醺醺的,就覺得姑娘的身子軟,那羽毛扇也軟,飯菜也香,那酒是真甜啊,從小到大都沒喝過那麽甜的東西。


    醒來以後,八喜發現自己被綁在床上,張著腿,全身成一個“大”字,上身的衣裳還在,下身的褲子卻沒了,光禿禿的,就那麽躺著,他感覺很害羞,試圖遮掩,可抬頭的勁兒都沒有,全身像被刀刮了一樣,隱隱約約覺得兩腿中間有風,風一吹,火辣辣地疼,那種鑽心的滋味,多少年他也不曾忘。


    於是又在床上養了一個月,這期間幾乎吃不下飯,尿泡尿都疼得要他的命,發燒,昏厥,渾身冒冷汗,來來回回去鬼門關走了不知幾遭,才把這命留住了,可從此以後,褲襠裏少了件東西,再也找不回來了。


    八喜曾想反抗,老頭的話讓他死了心:“你都這樣了,即使逃跑能去哪裏?一個閹人誰會要你?你活不了的,到時候死了豈不是白受這些罪?你這沒娘疼的孩子,你娘但凡疼你一些,也不會賣給我,所以給自己爭口氣吧,我把你送宮裏去,宮裏都是好差事,伺候的可是皇族,以後得主子賞識,光宗耀祖也有可能。”


    沒了子孫根,無法生兒育女,在青城隻會遭人白眼,反正是死了一回的人,不如進宮。


    進宮以後,因為年紀小,又被年長些的太監欺負。


    刷過馬桶,倒過尿壺,別的太監將腳踩在他腦袋上也是有的。


    每當這時,八喜對月娘的恨就多了一分。


    如果不是她,他怎麽會過成這樣?


    八喜嘴中的血像是一條紅色的蚯蚓,順著他的嘴角蜿蜒下來,流進脖子裏,濕了他的衣領。


    他握住陸禦的手腕,眼睛裏的光彩不多了:“她當年這般對我,我也不能讓她有好下場,這些年我多番打聽,知道了她的住處,暗中調查了她的事,那晚正好遇見白二、白四謀殺常公公,我……便……助他們一臂之力,想著他們借刀殺人,我也正好借刀殺人。隻有他們掉了腦袋,方解我心頭之恨。”


    “許俊,你勾引我娘,你也該死,你們都該死。”八喜幾乎將陸禦的手腕握斷,天知道他哪裏來的力氣。


    或許他已經回光返照了。


    或許他已經神誌不清了。


    他低下頭想咬陸禦的胳膊。


    陸禦好容易才將胳膊拔了出來:“公公,你咬錯人了。”


    “許俊呢——許俊——沒弄死你們,我不甘心。”八喜眼角滲出血絲。


    許俊靜靜地聽著八喜講著當年之事,可聽完之後,他苦澀地搖了搖頭。


    他的嘴裏,又是一番說詞。


    在他看來,八喜說的,他爹是個屠戶,家裏也有餘糧,古玩字畫也有一些,得祖蔭日子過得不錯,是真的。


    一開始八喜的爹也算爭氣,雖祖上有宅子田畝,可他也沒有在家躺著,而是做了一般人都做不來的營生,當了屠戶。宰豬的時候,夜半就要起來,砍砍剁剁,一扇豬肉上百斤,全憑他一個人扛來扛去,也從不說一聲累。


    家裏收拾好了豬肉,還要運去集市上販賣,一站就是大半天,天陰下雨,冬去春來,從不曾偷懶。


    那幾年施家日子過得紅火,月娘又生了八喜,眼看著跟糯米糕一樣甜的日子在向他們招手,可惜施屠戶的家業被一個賭坊看上,故意找了幾個小混混接近他,跟他稱兄道弟,天天跟他一處吃酒耍拳,又帶他去賭坊裏看熱鬧,沒過多久,施屠戶就淪陷了。


    天天吃酒吃得東倒西歪被抬回家不說,殺豬的生意也不願意幹了,而是天不亮就起床往賭坊裏去,披星戴月的半夜才回來。


    一開始月娘也曾勸他的,施屠戶便搖搖錢袋裏的銀子:“我辛辛苦苦殺一頭豬才掙幾個錢,去賭坊一日便贏了六兩回來,這可比殺豬有前途多了。”


    月娘告訴他賭徒沒有好下場,可施屠戶哪裏聽得進去,又有那夥小混混天天勾搭著,後來幹脆喝到吐,成夜成夜家也不回了。


    月娘再敢多勸一句,他便拿起手腕粗的棍子給她一頓打,有時候輸了錢他心中不爽,也要將月娘母子打一頓,再後來無比挑剔,月娘做飯洗衣發出一點兒響聲,他就說吵了他休息,又說月娘一臉苦相,專門克他,讓他發不了財,於是又是一頓打。


    再後來,他開始當家裏字畫盆罐,祖上留下的東西,值錢的,他都看在眼中,就連睡覺那一張紅木架子床,他都想抬去當了。好在族裏幾位長老看不過眼,去跟當鋪說了,不讓接他當的東西,他才收了手。


    而後他又讓月娘去當東西,如果月娘當不出去,回來便要挨打,月娘的首飾哪怕好衣裳,也當得差不多了,留了幾件祖上的東西裝了箱籠,想給後代留點念想,日子還是要過的,不能都讓他揮霍了。


    家裏沒有銀子,施屠戶心中煩躁,成日間挑月娘母子的不是,有一回喝醉回來,八喜肚子餓得哭,施屠戶拎了他的殺豬刀便要切他的脖子,又有一回,月娘睡到半夜,見施屠戶在家裏翻找,找不出銀子,便說讓她去賣肉,月娘不從,施屠戶一刀下去就幾乎切掉她的小拇指。


    為了孩子,月娘打算逃跑。


    一個女人無依無靠,還好有許俊收留。


    許俊那時候還年輕,在當鋪做夥計,每日在櫃上算算帳,學著鑒賞古玩字畫,如果不出意外,以後他在當鋪會越做越好,那時候當鋪的掌櫃還有個女兒,對他也甚有好感,整天都願意偷偷來當鋪看他一眼,或是送碗湯,或是倒杯茶,掌櫃的看在眼中,倒也樂見其成,幾乎將他當半個兒子養。


    月娘成日被打得遍體鱗傷,全身沒一片好地方,有時候去當鋪當東西,手中還掛著血,每每接待她,許俊都很矛盾,可憐她,可又無能為力。


    或許因為他的關照,月娘也樂意多跟他說幾句話。


    逃跑的那一夜,才找到了許俊的住處。


    許俊跟施屠戶沒有瓜葛,施屠戶輕易不會找到他那裏去。


    倒是個安全的避難所。


    不巧的是,掌櫃的女兒一大早帶著丫鬟去給許俊送牛肉湯,看到月娘從許俊房中出來,當時就灑了牛肉湯,哭哭啼啼地跑走了。


    這事傳開,青城的人都說月娘敗壞門風跟一個當鋪的夥計勾搭上了。


    當鋪的掌櫃哪能讓女兒受這屈辱,當天就把許俊從櫃上開了。


    為了月娘母子,許俊沒了活計,沒了姻緣,前途一下子暗淡下來。


    施屠戶收到消息,也曾提著刀來恐嚇過幾次,月娘死活不肯回去,又有許俊守門,施屠戶才算沒有得手。


    再後來施屠戶欠了賭坊一大筆錢,賭坊的人天天追討,先是封了房產,又變賣了所有能用的東西,再後來,便打斷了施屠戶一條腿,揚言再湊不到銀子,便剁掉他的一雙手。


    一日夫妻百日恩,月娘將為八喜保留的那一點兒東西也全換成了銀子送去給了賭坊。


    從此以後布衣布裙,真是一點兒銀子也沒有了。


    一個電閃雷鳴的秋夜裏,施屠戶爬去賭坊,用手裏討飯討來的一點兒銅錢做賭注,想要翻本,被賭坊的人架出來扔在大街上,或許是冷,或許是被人打傷,那一夜,他死了,死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


    第二天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被雨水泡得發白了,眼珠子也不知被什麽夜行的動物給掏空了,十個手指被吃得一根不剩。


    許俊湊了銀子為他安葬。


    從那以後,月娘便帶著八喜跟著許俊過了。


    許俊為了養活這母子,糊過紙燈籠,賣過菜,當過守夜人,因一家子開銷大,月例又少,日子過得緊緊巴巴。


    雖日子緊巴,但那陣子家裏也是歡聲笑語。


    可惜的是天有不測風雲,秋天還未過去,八喜就病了。


    一開始以為是小病,許俊掙的銀子多數為他抓藥了。


    可後來喝了很多藥也不見好,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漸漸下不了床,隻能躺在那兒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秋雨一場又一場,梧桐樹的葉子落得那樣多,把石板路都給覆蓋了厚厚的一層,北風漸漸吹起來了,風吹著窗子就跟人吹哨子似的,漸漸的,風越來越大,青城的冬天就快來了,八喜的病還是不見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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