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按著相遂寧的手腕,許久不語。


    相遂寧房中伺候的人皆立於門口等著消息。


    過了許久,大夫收回手,一臉難色。


    看樣子,是有難言之隱。


    明珠屏退左右,給大夫倒了一盞茶,親自在旁伺候著。


    本以為大夫會打開藥箱,開個方子之類,不料大夫用了茶,卻絲毫未動。


    “大夫,可想好方子了?我們姑娘燒得厲害。”


    “我曉得,她手腕都燙。”


    “大夫開了方子,我這就去抓藥回來煎。”


    “你們姑娘這熱似乎來得突然,按道理說,熱得快,退得也會快,這樣吧,我先開兩劑藥讓她喝著,看看效果如何,如果沒有效,那就隻能另尋高明了。”


    這大夫在青城也算數得著的,許多人家的貴夫人都找他請平安脈,如今他話裏有話,像是為難的樣子。


    記得他給相老夫人開方子抓藥,都是說“按著方子喝,不出半月,就全好了。”如今說話明顯底氣不足,到底為何?


    難不成自家姑娘病體沉重?


    明珠隔著帷帳望著靜靜躺著的相遂寧。


    她墊著瓷枕,雙眼緊閉,眼下的淤青似乎又重了些,嘴唇也開始發紫,短時間內她麵容又暗沉不少,她雙唇緊閉,不發一言,兩手攤在床上,沒有一點兒力氣。


    輕輕喚她一聲,也不再應承。


    明珠心中覺得不好,眼淚就快湧出來,她端著茶水去給相遂寧潤潤嘴唇,又跟大夫求道:“我們姑娘可不能有事,我們姑娘隻是尋常發熱,是的吧大夫?”


    大夫歎了口氣:“發熱不是大病,可不明因由的發熱也可以要人的性命。你們姑娘沒有身子酸痛,也沒有鼻涕咳嗽,加之脈象幾乎無可尋覓,倒不像是尋常的著涼受風,找不到原因去治發熱,便是盲人摸象,隻能養住她的身子,讓她身子更強壯些,能扛得過去才好,我還是那句話,先試試吧。”


    大夫都這樣說了,也隻能試試。


    府中下人跟著去抓了藥,明珠親自熬了喂給相遂寧。


    相遂寧不是嬌氣的人,可這一碗藥,卻是喝得少,吐得多。


    以前相遂寧從不這樣的,總說湯藥貴,喝光了才見效。


    相遂寧吐得衣襟都黑了,明珠強忍著眼淚給她換了身幹淨的中衣,輕輕扶著她躺下去。


    小婢女將飯食端了上來,有醬牛肉,烤羊排,老鴨湯還有涼調水蘿卜跟炒芥藍,又蒸了金黃金黃的小米饃饃。


    現在皇上看中相遂寧了,相遂寧的待遇也是水漲船高,再不用跟廚房那幫婆子一起用飯,湯小娘她們吃什麽,相遂寧隻多不少。


    如果相遂寧身子好,早拿一根烤羊排咬得滿嘴流油了。


    這些剛做好的飯菜真香啊,房裏都是它們的味道。


    明珠輕喚了相遂寧兩聲:“姑娘?姑娘用點東西吧?”


    相遂寧未動。


    明珠給小婢女使個眼色,讓她們把飯菜端下去,別端一盆溫水過來。


    明珠親自絞了毛巾給相遂寧擦拭額頭,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她去摸相遂寧的頭,好燙。


    跟喝藥之前一樣燙。


    這樣說來,那大夫開的藥不太管用。


    耽誤不得。


    明珠換了件幹淨衣裳就要去告訴相老夫人。


    她不是不想告訴相大英跟湯小娘,可這倆人知道了,隻會袖手旁觀,特別是湯小娘,恨不得相遂寧不要醒過來才好,還得相老夫人做主,畢竟她是真疼相遂寧的。


    “明珠——不要——”相遂寧努力伸出手來,可胳膊沒有力氣,就像漂浮在水上一樣,找不到著力點,隻能任由手耷拉下去。


    “姑娘你醒了?姑娘——”明珠擦擦淚奔到床前。


    相遂寧想睜開眼睛,可似乎有大石壓在她眼皮之上,沉重異常,她努力了幾次,雙眼還是隻能睜開一條縫。


    她看到明珠發間大紅色的發繩,還有耳朵上米粒大小的耳環。


    她能看到明珠穿著油綠色的對襟長衫,一抹油綠色,就像春日裏的植物根莖那麽綠啊,可她油綠色長衫上的花紋,相遂寧怎麽也看不清。隻覺得灰撲撲的,一團一團的,像灰色的霧團。


    她想看清明珠的臉,可怎麽試,都無濟無事。


    相遂寧無奈閉上眼睛,隻是睜眼的功夫,她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胸口起伏,要了她半條命了。


    “姑娘——姑娘——”明珠輕輕撫著她的手:“姑娘你不要有事啊,姑娘,你要撐住。”


    “明珠,不要告訴祖母。”相遂寧幽幽吐出一句:“不要讓……不要讓祖母知道。”


    明珠豈會不懂相遂寧的意思。


    相老夫人有了年紀,本來身子也不好,她又極疼愛相遂寧,相遂寧有事,可不是挖了她的心肝嘛,萬一她有好歹,可怎麽辦呢。


    明珠不敢忤逆相遂寧的意思,她能做的,隻能是繼續熬藥,而後一勺一勺喂給相遂寧喝。


    喝了好幾次藥了,毫無起色。


    相遂寧的整張臉變成生豬肝的顏色,乍一看,黑乎乎的,哪還有半分嬌俏小姐的模樣?


    這是什麽病啊,不但讓人發熱不止,還能給人毀容?


    明珠真是聞若未聞。


    她又怕又心疼,半坐在床前拉著相遂寧的手隻是哭。


    大夫又來看了相遂寧一次,明珠想插幾句話,大夫都沒時間聽,撩了袍子往東跨院去了:“我去給老夫人請脈。”


    不一會兒,相老夫人就到了。


    她似乎很急,抹額還沒戴正,蘇嬤嬤在後頭緊趕慢趕的追她:“今日風大,好歹把抹額勒好,再受了風可怎麽辦?”


    “你們都瞞著我。”相老夫人拄著拐棍子搗著地,進房時她喘得厲害,不等婢女們行禮,便揭了帷帳坐到床旁,將手中的拐棍子丟給蘇嬤嬤,伸手摸摸相遂寧的額頭,又心疼地給她掖了掖中衣領口:“傻孩子,祖母來了,你怎麽樣?”


    相遂寧動也未動。


    相老夫人心中一緊。


    明珠忙磕頭:“驚動了老夫人,奴婢有罪。”


    “若不是大夫告訴我,你們打算瞞我到什麽時候?如今說這些也無益,大夫,你診過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自我嫁進這相家,便是吃你的藥,回頭算算也吃了幾十年了,你且說句實話,這孩子是怎麽了?”


    “這……”大夫的話說得很艱難:“老夫行醫幾十年,這發熱的病也治過不少,按道理,這不是什麽疑難雜症,該好治的,可老夫開了上好的方子,二姑娘也服了藥,卻無一點兒功效。”


    “大夫有沒有別的方子?什麽好藥貴藥都使得,隻要治好二姑娘的病。”


    “醫者父母心,行醫之人,從不會掖著藏著,給二姑娘開的方子,已經是最好的了,連貴重的牛黃、人參也是有的,這個方子無效,換別的方子,就更次等了。”


    相老夫人陷入沉思。


    大夫拱手道:“二姑娘脈象虛浮,昨兒我按了按,尚有三分把握,今兒再一按……我心中連一分把握也不剩了。老夫醫術不精,恐怕不能治好二姑娘。”


    相老夫人閉了下眼睛,似乎是在想辦法,過了一會兒,她抬頭交待明珠:“你去跟大老爺說,就說二姑娘病的重,需要太醫瞧看,讓他進宮去請一位太醫來。”


    明珠拔腿要去,相老夫人又叫住她:“若說是二姑娘病了,他未必會快馬加鞭的請太醫,你且告訴他,就說我快不行了,讓他趕緊的,套車進宮,把太醫給請進家裏來,晚一刻,他老子娘就要咽氣了。”


    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換成別的丫鬟,嚇死也不敢說的。


    明珠不怕,為了相遂寧,她什麽都敢幹。


    她飛奔去前院兒時,相大英還在前院兒喝甜玉米湯,喝的碗邊“吱吱”響。


    明珠把相老夫人的話學了一遍。


    相大英果然一刻也不敢耽誤,讓管家張全親自套車往宮裏去了。


    這日前院兒的飯食也很豐盛,醬牛肉做的十分入味兒,畢竟燉了一個半時辰,酥爛極了,那老鴨湯是養了三四年的老鴨,鴨湯濃鬱,色澤金黃。


    湯小娘正吃得香,冷不丁明珠把相大英支走了,按照她的脾氣,該生氣的。


    眼瞧著明珠急匆匆地往後院去了,湯小娘咬了塊鴨肉在嘴裏問伺候在旁的婆子:“剛才明珠說什麽?”


    “說老夫人病危?”


    “你說什麽?”


    “回小娘,明珠說老夫人病危。”


    哎媽,有這等好事?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啊,自己操勞了這麽些年,相老夫人不但不感恩,還成天跟自己對著幹。


    現如今她病危了?


    自己這是要翻身了啊?


    果然誰活得久誰就能笑到最後啊。


    後院那老太婆還是沒自己扛活。


    以後這相府,就真的她湯小娘說了算吧?再沒這老太婆搗亂了吧?


    阿彌托佛。


    她湯小娘的地位要往上漲啊。


    湯小娘喜滋滋地放下飯碗,接過婢女遞過來的水漱漱口,將手放在銅盆裏搓了搓,拿架子上的白毛巾擦了,又去銅鏡那裏照了照,嗯,發髻高聳,金簪子富貴,一身喜鵲纏枝的掐腰短衫又貴氣又貼身,身段優美,色相俱佳。


    湯小娘喊飯桌上的相嫣跟相果心:“兩個沒心肺的小祖宗,你們祖母快不行了,你們還吃得下去?”


    “祖母哪有那麽快不行。”相嫣一臉不在意:“以前她也老說不行不行的,後來還不是行了?這桌菜再不吃就涼了,老鴨湯涼了就不好喝了。”


    相果心起身整整袍子:“三姐,咱們去瞧瞧吧。爹進了宮,祖母那邊沒人可不好。”


    “怕什麽,不是有相遂寧嗎?她跟祖母最好了,是祖母最疼的孫女。”


    “三姐不也是祖母的孫女嗎?”


    “相果心,今兒是不是讓你吃太飽了?你怎麽盡幫著別人說話?”相嫣拿了一個小饅頭扔到相果心身上。


    “好了我的姑奶奶,別自己人置氣了,快些往後院去吧,如今你爹不在家,你瞧明珠那慌張樣子,定然是你祖母病入膏肓了,萬一我們不在身邊她咽氣了,傳出去可不好聽。”


    相嫣極不情願離了席,抬腳出門不忘叮囑婆子:“鴨湯給我留著,一會兒我回來還要喝的。”


    一進東跨院,湯小娘就扯出袖中手帕嚎哭起來:“老夫人,你這是怎麽了呀老夫人,前兒不是還好好的嗎?這府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還需老夫人操持呢,兒媳我年紀輕輕可沒有主心骨啊,老夫人若是不在了,讓我們怎麽活啊,老夫人……老夫人……”


    湯小娘萬分悲戚,走到影壁處,見一個缸中有水,特意濕了手帕往臉上抹了抹。


    相果心被她帶的都有些傷感了。


    相嫣倒是無動於衷。


    相老夫人的院兒裏,一個年紀小些的丫鬟在澆花,一個在灑掃,還有一個靠著廊下的柱子在悠閑的打盹兒。


    年紀大些的丫鬟,拿著雞毛撣子彈窗邊的灰,不忘笑著對小丫鬟說:“還打瞌睡呢,老夫人就是太縱容你們了,就是在你們家,一天這樣打瞌睡,你們爹娘也要揍你們。”


    幾個丫鬟有說有笑的,淡定從容。


    湯小娘步子很快,拿雞毛撣子的丫鬟都來不及給她掀簾子。


    一進屋湯小娘就嚎:“老夫人,你可不能有事啊老夫人。”


    她隻管閉著眼睛嚎。


    相嫣麵無表情低著頭站在她身旁。


    相果心四處看看,窗明幾淨,床帳整齊,剛沏好的紅茶還在幾上冒煙,不像有事啊?


    相老夫人也未在房中。


    相果心便捅捅湯小娘的胳膊。


    “你祖母不行了,你還不快哭。”


    “娘,祖母不在屋裏。“


    湯小娘睜眼一瞧,是沒在屋裏。


    拿雞毛撣子的丫鬟福了一福:“小娘,老夫人不在。”


    “你們把老夫人抬哪去了?”


    “老夫人去了二姑娘房裏。”


    “她老人家都不行了,你們還把她抬二姑娘房裏去?怎麽禁得住折騰?這肯定是二姑娘的主意,這二姑娘也太任性了,以後必得好好教導才行。”


    “小娘,老夫人不是被抬去二姑娘房裏的,是她自己走著去的。”


    “老夫人走著去的?”湯小娘有些疑惑。


    明珠不是說老夫人病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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