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騙人的把戲,我五歲的時候已經會了。”相嫣一哼:“青城大街上怎麽會有蛇?你隻不過是想借機搜我的身罷了。”


    五歲的相嫣,曾將一隻用麵捏的塗了墨汁的黑蠍子放在相遂寧的腳麵上,那蠍子捏得張牙舞爪,顏色也是黑的透亮,猛一看,蠍子肚子圓鼓鼓的,尾巴上的毒針一顫一顫的。


    相遂寧當時就嚇得哭不出聲,一陣害怕,跌跌撞撞往後院跑,跑得太急,慌不擇路,一腳踩空還給掉進了池塘裏,那時數九寒天,寒風呼嘯,雪下得漫過了腳踝,雖裹著披風,可一點兒也不管用似的,人被凍得縮著脖子哈手。


    這一腳掉進湖裏,湖麵上薄薄一層冰碎了,一瞬間寒涼刺骨,那種鑽心的疼,像有人拿刀子在剜她的肉,那一刻她哭不出來,甚至呼吸不上來,隻覺得漫天的水,周身的冰錐子。


    這事傳到相大英那裏,相大英說她淘氣,好好的去湖邊玩什麽,罰了她身邊伺候的丫鬟一個月月例,還罰她半個月不準出房門。


    她關禁閉的時候,相嫣還捏著那蠍子去找她,當著她的麵,將蠍子一點一點兒的掰碎,還嘲笑她說:“隻有你才這麽蠢,隻是麵捏的蠍子啊,就把你嚇成這樣,沒有出息。”


    時移世易。


    相遂寧說有蛇,相嫣是一萬個不相信。


    她玩剩的手段,相遂寧又提起來了吧?


    “真的有蛇。”相遂寧臉都嚇白了:“一條細細的蛇,摸上去冰涼冰涼的,被我甩進馬車裏了。你小心些,好像是一條綠蛇,有毒。”


    “騙子。”相嫣白了相遂寧一眼。


    突然,她感覺到裙子裏有些冰涼,八月十五,坐在馬車裏,風也沒有一絲,應該不會有涼意啊?


    似乎有個東西在她腿上爬行。


    那東西是涼的。


    是長的。


    相嫣撩開裙子一角,馬車裏雖昏暗,可她還是瞧見了腿上那個綠色的東西,比小拇指還細些。


    “有蛇——”相嫣大驚失色,極力抖動裙擺,似乎是她抖動的幅度太大,那綠蛇竟匍匐往她大腿上去了。


    這是一條好色的蛇啊。


    這是一條有智商的蛇啊。


    若是鑽到大腿上,那可怎麽辦啊,該喊誰來救命?若是被它一口咬在大腿上,那是救還是不救?以後如何見人?


    相嫣幾乎嚇哭了:“來人啊——有蛇——有蛇——就在我腿上。”


    她慌不擇路,跳下馬車開始跺腳,春魚也撲了上去,幫著相嫣抖衣裳。


    很快,那蛇就掉了出來,還是彎曲的。


    相嫣嚇得不敢直視,隻說:“快點弄走它,快點弄走,別再讓我看見。”


    趕車的小廝跑上來英雄救美,蹦到那蛇上用力的踩了幾腳,本想踩死它的,不料把它給踩扁了。


    腳感不對啊。


    小廝低頭一看,哪裏是什麽綠蛇,不過是一根蒜苔。


    一根蒜苔。


    綠的。


    長的。


    冰涼的。


    還是彎曲的。


    “三姑娘,這根本就不是蛇,三姑娘誤會了,這是一根蒜苔。”


    “蒜苔?”


    “三姑娘若不信,自己來看看。”


    蒜苔被踩扁了,空氣中有股辛辣的菜味兒。


    相嫣猶不敢上前,隻是隔著春魚探頭觀望。


    地上被踩扁的東西,還流了綠色的汁液,沒有頭,也沒有尾巴。


    可不就是蒜苔嘛。


    “你…….你騙我?”相嫣臉色漲紅:“這分明不是綠蛇,而是你撿的蒜苔,怪不得剛才你蹲下去,回來的時候就嚷嚷著有蛇,你個騙子。”


    “我是騙子,可你不也是嗎?大家彼此彼此。”


    “你騙我是何意?”


    “我的意圖很明顯啊。”


    “嗯?”


    “你看看地上。”相遂寧指指相嫣的腳下,相嫣一低頭,如被雷劈。


    那支琥珀簪子正乖乖地躺在她腳下,琥珀的光雖不如明珠那般耀眼,可這麽純淨碩大的琥珀,還是把圍觀的吃瓜群眾震驚了。


    真有錢啊。


    這琥珀簪子夠普通老百姓過好幾年日子了吧?


    “我的簪子怎麽在這裏?肯定是……肯定是他們幾個搶了之後,怕被人發現,便扔到了地上,以為這樣……就沒人注意了。”


    相嫣有個優點,扯謊扯得連她自己都快要信了。


    圍觀的群眾有些不樂意了。


    “這麽好看的姑娘,怎麽滿嘴跑驢呢?我可是看得真真切切的,那琥珀簪子,就是從姑娘的袖子裏掉出來的。”


    “是啊是啊,剛才她們主仆一通抖衣裳,就把簪子給抖了出來。唉,一開始她叫得那樣慘烈,我還以為是那幾個男人搶了她的東西,我還衝那幾個人扔了一筐子雞蛋呢,如今想想,我這不是裹亂嗎?可惜了我那一筐子雞蛋了。原來長的凶神惡煞也不一定是壞人,長的好的姑娘,騙人才最真。”


    “再胡說,撕爛你們的嘴。”春魚護在相嫣前頭。


    一個大嬸扔了根胡蘿卜出來,胡蘿卜不偏不斜,正好架在春魚頭上,大嬸有些憤怒:“這不是刁奴嗎?也是做奴婢的,怎的就如此凶?明明是你們主仆誣陷於人,反倒你們有理一樣,快給別人賠不是。”


    相嫣什麽時候給別人賠不是?


    在她這裏,都是別人的不是才對。


    以前她若做錯了什麽事,或是說了什麽謊,即使被揭穿,流兩滴眼淚就行了。


    賠不是,那是別人幹的事。


    可圍觀的群眾看熱鬧不嫌事大。


    她打了王章的娘子,這幾個男人替王章娘子出頭,如今裏裏外外的百姓又為這幾個男人出頭,她怎麽招架得住。


    這裏不是相府。


    相嫣心噗通噗通跳得厲害。


    幾個圍觀的半大孩子已經握了棍子在手裏:“這個撒謊精再不道歉,把她的馬車給砸了。”


    春魚嚇得小腿哆嗦,隻得附耳跟相嫣說道:“三姑娘,俗話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咱們不必跟這夥人計較,他們不過是想要個道歉,那就道歉好了,身上又不會掉塊肉。”


    “我爹是二品大員,我是正經的主子,怎麽可能跟這幫刁民道歉?”


    “可……三姑娘若不道歉,民憤難平,咱們怎麽回去呢?有危險怎麽辦?”


    相嫣沉默了一下。


    春魚如熱鍋上的螞蟻,眼看老百姓越聚越多,她的鼻尖都掛滿了汗珠。


    若這些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她們主仆今晚要折在這裏啊。


    “三姑娘——”春魚祈求地看著相嫣,如今不是擺小姐架子的時候,趕緊道歉才是正理啊。


    相嫣眼睛一閉,似乎是想到了什麽,而後她眼睛一睜,發出長長的一聲歎息,而後眼睛又一閉,便再也沒有睜開,她的身子輕飄飄地歪了下來,正好歪在春魚的身上。


    “三姑娘……三姑娘……”春魚嚇得不輕,趕緊用手去觸相嫣的鼻子,看看還有沒有氣,待她探相嫣鼻息的時候,相嫣挨著她的耳朵,將臉埋入她的發間,小聲嘟囔了一句:“快扶我回府。”


    春魚何其聰明。


    或者說,在相嫣身邊曆練久了,自然一秒入戲,她裝出很無助很害怕又很緊張的樣子,帶著哭腔道:“求求你們了,別圍著了,我們姑娘暈過去了,我得帶她回去看大夫。”


    圍觀的皆是良善之人。


    春魚這樣說,他們便也不再為難。


    “沒想到這姑娘嘴硬的時候是真硬,膽小的時候,也是真膽小啊。”一個人打趣。


    另有人附和:“算了算了,好男不跟女鬥,既然她都嚇暈過去了,想來也受到了教訓,咱們再逼下去,倒是斤斤計較了,散了吧,散了吧。”


    人群裏有人拍掌,掌聲落後,圍觀的人便如潮水一般散開去。


    春魚撿了琥珀簪子插入相嫣發間,又叫來小廝,一人扶相嫣一隻胳膊,半扶半架的,把相嫣裝進了車裏,放下車簾,小廝手中的鞭子一甩,馬車便“噠噠噠”往著相府方向去了。


    彩虹攜她的丈夫及幾個老鄉給相遂寧行禮,自然是千恩萬謝的。


    “不必客氣,你們沒有搶東西,所以還你們清白也是應該。”


    “二姑娘聰明機智,救了我們好幾回了。”彩虹哽咽道:“今晚原是我們不對,我們是什麽身份,自己心裏還沒點數,偏要出來替他人出頭,可想是越幫越忙的,雖今夜是八月十五,我們也應該聽二姑娘的話,老老實實在橋洞呆著,如果不來鬧市,就不會發生這事了。”


    幾個漢子又衝藍褪行禮:“多謝公子不殺之恩。”


    藍褪到底有些尷尬。


    或者說,有些臊得慌。


    他聽到動靜,以為相遂寧有難,便不顧一切飛身而出,剛才他的刀已經架在他們的脖子上,現如今他們脖子上還有隱隱的血痕。


    想來是他錯怪了他們。


    他下手也有些狠了。


    他在青城當差這些年,手上的輕重自然拿捏的準,且辦了那麽多案子,抓了那麽些人,從來就沒有冤枉過一個好人啊。


    這晚真是破了記錄了。


    他也在想是為什麽。


    為什麽呢?


    難道是因為他以為這些人侵犯了相遂寧嗎?


    他抬起頭,正好迎上相遂寧的目光。


    兩人目光交疊,隻覺得臉上一紅,耳朵都是熱的。


    趕緊扭向別處,假裝在看月色。


    “以後我們一定聽二姑娘的話,再也不敢亂跑了。”彩虹攜丈夫等人給相遂寧及藍褪深深鞠了一躬:“今日八月十五,景致極好,我們就不在這裏打擾二姑娘跟公子賞月了,這就告辭回去了。”


    彩虹等人離去以後,打鐵鋪子門口隻剩下相遂寧跟藍褪。


    這種時候,明珠知趣,遠遠地站到一旁去了。


    相遂寧一回去,踅摸不到明珠,還有些不習慣:“你站那麽遠幹什麽?”


    “回姑娘,我這裏的月色很好……所以我想看一會兒。”明珠也會撒謊了。


    她站在打鐵鋪子的巷角,頭上是一塊舊雨布,抬頭莫說是月色了,怕是連鳥也不見一隻。


    相遂寧跟藍褪隔著打鐵鋪子外頭的舊爐子站著。


    她站在東頭。


    他站在西頭。


    舊爐子上有一柄舊刀,因為天長日久沒有清理爐台,且風吹日曬的,舊刀上落滿了灰塵。


    相遂寧為免尷尬,伸出手指點了點舊刀:“小藍大人——”


    藍褪的手已經覆在她的手上。


    相遂寧臉一紅,呆若木雞。


    甚至她的手也忘了抽回來。


    藍褪閃電般把他的手抽了回去,怕被人看見似的,背於身後,或許是尷尬,或許是緊張,他的嘴唇有些顫抖:“相姑娘…….對不起。”


    “沒關係。”


    “我…….不是故意的…….”藍褪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變得鎮定些:“剛才我以為姑娘要去拿那柄舊刀,所以才想攔著姑娘。”


    “為什麽不能拿舊刀?”


    “那刀雖蒙了塵,可是否鋒利,誰也不知,且時間長了,刀的木柄早已侵蝕掉了,握住刀身的話,或許會割傷,要知道,利刃埋在土裏上百年,出土依然能削發如泥。”


    原來藍褪是擔心她。


    相遂寧心中蕩漾了一下。


    “你若想玩刀,玩我這一把。”藍褪說著,在腰間一扯,便連刀帶鞘取了下來,雙手捧給相遂寧。


    受寵若驚。


    把自己的配刀給別人,這是多大的信任啊。


    要知道藍褪的刀,可真的是削發如泥。


    相遂寧搖搖頭,沒有接。


    默默站了一會兒。


    “我該回去了。”相遂寧看看藍褪。


    “我……我也該去巡視了。”


    “小藍大人要往哪巡視?”


    “我……本該沿著護城河……往寶隆街,再往……”


    “小藍大人走錯路了。”


    看透不說透,還是好朋友。


    此話一出,二人又尷尬了。


    “那……就此別過姑娘,我去當值了。”藍褪拱了拱手,轉身朝寶隆街的方向而去。


    甚至,他連頭也沒回一下。


    相遂寧默默地跟著藍褪,離他始終有十來步遠的樣子。


    明珠小心翼翼地追上來,搖著相遂寧的胳膊道:“姑娘怎麽不跟小藍大人去散散步?如此好的月色,豈不是辜負了?”


    “小藍大人哪像咱們這樣清閑,他還有公務。”


    “小藍大人還有什麽公務?”


    “巡邏。”


    明珠有些遺憾:“唉,沒想到小藍大人要巡邏這麽久啊。姑娘,咱們回去吧,三姑娘都回去了,老爺知道姑娘不回去,說不準又要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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