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你的母親帶著嫁妝嫁進了相家,跟你父親也算是琴瑟和鳴,不多久就生了你,再後來,又生了你弟弟果心,兒女雙全,你父親在朝廷裏也算得臉,官至二品,這青城有多少人家,都沒有他們過的舒心。”


    相老夫人講到此處,臉上掛著笑,笑容是從心而發,笑得格外甜。


    連侍弄花草的蘇嬤嬤都不禁麵帶喜色。


    那時候相府安寧,祥和。


    上有相老夫人主持內宅,外有相大英官場得意。


    娶進來的媳婦,也就是相遂寧的娘,唐氏,雖不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也沒有十分出色的姿容,好在跟相大英互相喜歡,且唐氏性情溫婉,脾氣是極好的,又連生了孩子,於相家傳宗接代有功,真真是挑不出錯去。


    “再後來,你爹就看上了湯姨娘,一門心思的想把她娶進府裏來,你娘這半生都心係你爹,吃喝拉撒無一不替他考慮。你爹,就是她的全部,後來,你娘就瘋了,日夜不停的說話,又抓撓人,弄得丫鬟都不敢近她的身……”


    相老夫人歎了口氣。


    蘇嬤嬤放下花鏟,也歎了口氣。


    “我發現你娘異樣,是三月初三那一天,三月初三,我要去廟裏祈福,想著拿你娘一個物件去廟裏開光,或許菩薩能保佑於她,讓她早日好轉。”


    “然後呢?”


    “我記得當時拿了你娘屋裏一柄如意,那是她嫁進來時的陪嫁,那如意你跟你弟弟小時候都玩過的,不過是尋常東西,那天卻不知為何,我一拿,你娘就發了狂,拿了一把削果子的刀就追了出來。”


    蘇嬤嬤將手往袖子裏攏了攏,像是怕人看到一樣。


    “我哪裏跑的過你母親?若不是蘇嬤嬤護著,我恐怕已經死過了。”相老夫人拉著蘇嬤嬤的手,指著手心裏的一道疤痕:“蘇嬤嬤為了救我,伸手握住刀刃,那刀鋒利,蘇嬤嬤的手割了那麽深的傷口,長了幾個月才好,奇怪的是……”


    “嗯?”


    “爭奪之間,你母親的手也被割到了,我正想拿手帕給她裹住,不料有一隻大鳥落在了我們麵前,大鳥被箭刺中,估計已經要不行了,你母親拔出鳥身上的箭,用手撫摸那鳥的背部,它竟然又搖搖晃晃的站起來,身上的血也不再流了,傷口好的很快,而且等我燒香回來,那鳥已經飛走了。”相老夫人如今講起當年的事,也是頗為吃驚:“如果不是因為你娘的血有治療的效果,那垂死之鳥,又無醫治,怎麽會好的那樣快?”


    或許,是箭的位置偏了,沒有射中鳥的要害……”


    “或許吧。”相老夫人喝了口茶:“當年我腳下養著一隻小白狗,因為我嬌慣,所以它在府裏是恍入無人之境,有一天它趁著守門的打盹跑了出去,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氣息奄奄,請人一看,說是被毒蛇給咬了,那是五步蛇,毒性甚強,想來狗是保不住的,恰巧你母親也在,她去看狗,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有幾滴血沾在狗嘴上,就是這幾滴血,那狗竟然好了,活蹦亂跳的,又到我腳下撒歡。”


    “可不是嘛,那狗好了之後,又活了三四年才老死了。”蘇嬤嬤小聲道:“別人問及這狗怎麽死而複生了,你祖母便說,是隨便扔了些藥材給它嚼,不曾想它命大。”


    相老夫人喂養的那條狗,相遂寧模模糊糊的,有些印象。


    那年它歡脫地跑出府外被毒蛇咬中,回來時候蔫巴著,臥在相老夫人腳下,幾乎死去。


    那條狗還曾經幫相遂寧趕過老鼠。


    也曾在院子裏攆過大鵝。


    知道它將死時,相遂寧還落過淚。


    那年看到母親咬破手指去摸狗,她隻當是母親病著,神誌不清。


    原來是她心善,於瘋魔之中,也想要救狗一命。


    或許母親知道自己的血有救治的功效?


    後來,那狗就又活蹦亂跳起來,還叼跑了相遂寧一隻繡鞋。


    往後很多年,相遂寧漸漸把這事給淡忘了。


    如今又從記憶裏拎出來,讓她覺得醍醐灌頂。


    為什麽自己會重生?難道是因為,自己的母親是個藥人?


    母親的身上又有多少秘密呢?


    相遂寧不敢往下想,也不敢多說什麽,生怕嚇到了相老夫人。


    相老夫人卻在安慰她:“遂寧,祖母是不是嚇到你了?”


    相遂寧搖搖頭。


    外頭雨停了,連下了好幾日的雨終於停了。


    秋日陽光爬過屋頂,懶懶地奔下來。


    房裏彌漫著陽光的幹燥氣息,雖然很淡,卻也清晰可辨。


    “祖母一直無法解釋這種種怪象,如今,祖母想著,或許你母親,就是藥人。那麽這一切,也就說得通了。”


    蘇嬤嬤給相老夫人續了一杯茶:“若大夫人的血真有此功效,那長信侯府的事該如何?”


    相老夫人又歎了口氣:“藍褪是個好孩子,於情於理,我是想救他的。可是自從出了我那狗的事之後,又受了湯姨娘的一些刺激,遂寧的母親……神誌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如今想要她的血,她恐怕會跟咱們拚命……再則,她都這樣了,難不成我們要強製去取她的血嗎?於心何忍呢。”


    “祖母,我想去看看母親。”相遂寧福了一福。


    “”


    “你去吧,小心著些。”相老夫人交待著:“要不要蘇嬤嬤陪你去?”


    相遂寧搖搖頭。


    在別人看來,她母親唐氏瘋魔無狀,於相遂寧而言,卻是十月懷胎生下她的人,她對她,並無懼意。


    唐氏所居住的院子,秋天了,草木凋零,風是涼的,屋簷上那點陽光,灑在唐氏身上,她坐在花叢裏,揉枯萎的花兒玩。


    連陰雨,花叢潮濕,花枝深重,幾乎抬不起頭,一枝枝的匍匐在地上。


    唐氏就坐在花枝上,揪一朵花,又揪一朵,然後放手心裏揉揉,再撒向頭頂,她頭發上全是枯萎的花瓣。


    “母親。”相遂寧叫她。


    唐氏抬頭,眼神迷茫。


    “母親,我來看你了。”


    唐氏低頭。


    花枝上都是刺,唐氏在花枝裏摸索,手指就被紮破了,血珠從她手指上流下來,嫣紅。


    “母親,你的手。”相遂寧掏出手帕,欲給她擦手,唐氏躲開了,蜷縮著身體不讓相遂寧靠近。


    “母親,外麵涼了,咱們進去吧。”相遂寧想要攙扶唐氏,唐氏卻又躲開。


    “大夫人,這是二姑娘啊。”明珠欲追上去,相遂寧拉住了明珠。


    唐氏已經習慣了悄無聲息的生活。


    相遂寧不想嚇到她。


    無法驗證她是否為藥人。


    即使是,相遂寧也不希望取她的血。


    相遂寧去找陸禦。


    陸禦還未起,聽說相遂寧來了,披著衣衫就衝了出來:“你找到藥人了?”


    來的人隻有相遂寧,後麵跟著明珠。


    答案很明顯。


    陸禦伸著胳膊把衣衫穿好,又給鞋子提上:“我問了好些人,可從沒人知曉藥人的事。看來,讓你白跑一趟了。”


    “我知道有個人是藥人。”


    “誰?跟咱們長的一樣嗎?有什麽特殊的?你是怎麽發現他的?他在哪?”


    “她是……”相遂寧抬頭看看,陸府下人有條不紊的在屋裏收拾,人多嘴雜。


    陸禦抬抬手:“你們都下去吧。”


    待下人退了出去,相遂寧讓明珠去廊下守著。


    “藥人是誰?”


    “是我娘。”這個秘密,相老夫人守了很多年。一旦暴露了出去,會有什麽樣的後果,誰也不知道。


    相遂寧對陸禦毫無隱瞞,是發自心底的信任他。


    他雖吊兒郎當,但在大事上,從不糊塗。


    “你娘是藥人?”


    相遂寧點點頭,將相老夫人的話轉述了一遍。


    陸禦聽得雲山霧繞:“原來世上真有藥人,古書誠不欺我。隻是……相二,為了救藍褪,你要把你娘貢獻出去啊?你娘的精神狀態……她已經夠可憐了,你這不是大義滅親嗎?”


    “我想自己救小藍大人。”


    “你?”


    相遂寧點點頭。


    “怎麽,你是藥人啊?”陸禦簡直不敢相信:“你怎麽斷定自己是藥人的?你是眼裏能噴火啊,還是嘴裏能噴刀子?還是……比如……夜裏能發光?”


    夜裏能發光的,那是螢火蟲。


    “我沒有特殊之處,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藥人。”


    額。


    “我就是想著,人,哺育的是人,貓,哺育的是貓,如果我母親是藥人,會不會我也是藥人呢?”


    這角度。


    倒也說的通。


    “所以……咱們去長信侯府試一試吧,藍褪等不了了。”


    “你當真要去?”


    “去。”


    “相二,我敬你是條漢子。”陸禦雙手一搭,給相遂寧行了個禮。


    長信侯府。


    藍褪已經病入膏肓。


    無論郭公主如何呼喚,他都沒有反應。


    或許是沒了指望,郭公主按例請來了護國寺裏的和尚來超度,想著讓藍褪在那邊不至於受罪。


    幾個和尚身披袈裟,盤腿坐著,敲著木魚,口中誦著往生咒。


    臥房裏有些嘈雜,念誦的聲音加上敲擊木魚的聲音,猶如一群嗡嗡嗡的蜜蜂在圍著人的腦袋盤旋。


    鎏金大香爐裏,點著長長的三支香,香煙嫋嫋,穿過帷帳,穿過窗戶,穿過窗外層層疊疊的芭蕉葉子,遠去了。


    這漂浮如白練的香火,嫋嫋散去,整間臥房,朦朧難辨。


    郭公主隱隱約約看到相遂寧走了進來,她身後跟的,隻有陸禦。


    公主的心一墜。


    “相姑娘,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來看他最後一麵吧。”


    “給我一把刀。”相遂寧盯著陸禦。


    陸禦一激靈:“相二,你真的考慮好了?”


    “考慮好了。”


    陸禦從靴子裏抽出一把匕首,平時防身,覺得這匕首輕的很,如今拿在手裏,卻是無比沉重,重得他幾乎握不住:“相二……”


    陸禦將匕首收了回去:“不行。”


    陸禦總擔心她有好歹。


    桌上有幾盤供果,果盤旁邊,有削皮的刀。


    趁人不備,相遂寧拿起刀對準了自己的手腕。


    如果割到厲害之處,她的血會如泉湧,即使大夫在場,也回天乏術。


    陸禦猶記得那年遇見一位壯漢,跟人打鬥中被削中胳膊,鮮血噴濺出來,怎麽按都按不住,那血竟有人那麽高,六尺的漢子,頃刻間臉色煞白,死了過去。


    陸禦離得近,本想救那漢子一命,可惜點住他的穴位也是無濟於事,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他死。


    相遂寧握刀的樣子,那麽決絕,決絕的好像了無牽掛。


    郭公主於心不忍:“相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你跟褪兒有交情,你來送他一程,他會感激你的,我們全家都感激你,隻是性命攸關,相姑娘千萬不要衝動。”


    藍姎揪著手帕:“相姐姐,不要啊。如果我哥哥有知,他也不希望你這樣。”


    連敲木魚的老和尚都忍不住停住了勸慰她:“施主,一切隨緣,不必強求。施主這般,不是給床上那位造孽緣嗎?反而讓他不能安安心心的上路。”


    管不了別人怎麽說。


    相遂寧撲到床前,用匕首在手指上一劃,鮮血就湧了出來,可手指上的血不多,流了幾下,也就不流了,藍褪等不得,記得那本醫書記載,藥人的血,若想救人的命,必要一次一碗,喝到好為止。


    一碗。


    相遂寧看看床頭的藥碗,再看看自己纖細的手指,她將刀刃對準了自己的手腕。


    “不行。”陸禦衝過來,不由分說,將手放在她手腕上:“你怎麽這麽傻,你這樣會死的,知不知道?”


    “小藍大人等不了了。”


    “既然你要獻血,那便讓我來。”陸禦抽出刀子,一把抓住相遂寧的手:“把眼睛閉上。”


    “你動手吧,我不害怕。”


    “我害怕。”陸禦盯著她的眼睛:“你不閉眼,我下不去手。”


    相遂寧隻得把眼睛閉上,她剛閉上眼睛,就覺得中指鑽心得疼:“哎呦……”


    “好疼吧?”陸禦已經撕了一塊布給她包紮上:“做藥人,不是常人能忍受的,你個傻子。”


    “隻要小藍大人能好。”


    “他要再不好,我就把他打起來。我都不舍得動你一個指頭,為了他,你竟流了這麽多血。”


    “沒事。”


    “你是沒事。”陸禦沮喪著臉。


    “你怎麽了陸禦?”


    “我……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傷害你。,不要再逼我傷你了,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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