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垂花門,繞過長長的一條窄巷,便到了後院的小花園。


    這個季節,小花園有些衰敗,舊年開的正好的花,許多都落了,隻剩下光禿禿的杆子立在那兒。


    倒有一處芭蕉,綠油油的,莖杆粗壯,葉子跟人的身子一樣寬。


    在枯枝殘葉的小花園裏,這抹綠色讓人眼前一直。


    相遂寧在芭蕉樹下停住,那芭蕉樹甚高,有幾片葉子直到她頭頂去了,她站在下麵,更顯得嬌小。


    或許是因為藍褪府上也有這樣一株芭蕉吧。


    相老夫人坐在小石凳上歇腳,笑眯眯的瞧著相遂寧。


    “老夫人何苦要跟三姑娘過不去呢,到底她還是個孩子,她受了委屈,再跟湯姨娘學學,就又有是非了。”蘇嬤嬤小聲勸道。


    “我經曆的是非也不少,這門子事,算什麽是非。”相老夫人道:“嫣兒這孩子,長的是極標致的,若是站一起,遂寧都要遜色三分。可是自小她就倚仗著長的好看,處處生事,說起來二姑娘是她的姐姐,她成天別的事不做,一門心思攀咬二姑娘,這算什麽本事?她還小,我申斥她幾句,她如果能記住,能改,以後,她便是個有福氣的,不然跟她娘學著耍小手段,那可是上不了台麵。”


    “老夫人用心良苦,但願三姑娘能領悟的到。”


    “你這孩子,站那芭蕉下麵做什麽,再有蟲子落頭上,來,到祖母這裏來。”相老夫人招招手,讓相遂寧坐在她身旁。


    相老夫人摸了摸相遂寧的頭發,目光落在她受傷的手上,指肚的位置,那麽深的傷口,像是利器傷的。


    相老夫人握著相遂寧的手腕,心疼得不知怎麽辦才好。


    “你這孩子,這傷是怎麽來的?”


    “祖母,沒事,不流血了。”


    “告訴祖母,在哪受的傷?”


    “這……”相遂寧四下看看。


    蘇嬤嬤何其聰明,馬上退到後麵,往巷子的另一頭走去:“你們在這裏說話,我去前頭守著。”


    “發生了什麽事?祖母知道你不是個沒分寸的,這傷是?”


    “祖母還記得小藍大人的事嗎?”


    “青城人皆說,他病重將…….死。”


    “他死不了了。”


    “這話怎麽說?”


    “藥人的血救了他。”


    “什麽?”相老夫人驚的猛然握了下相遂寧的手腕:“這傷是你母親弄的?”


    “不是……”


    “祖母早跟你說過,如今你母親瘋瘋癲癲,清醒的時候是越來越少,一天有五六個時辰,都是渾渾噩噩的。雖說她的血有治療的效果,可近幾個月來,她愈發的不喜跟人親近,你去取她的血救藍公子?祖母沒想到,他在你心中這麽重要。”


    “祖母我…….”


    “定然是你取你母親的血,惹惱了她,她傷了你是不是?”相老夫人雙手合十,閉上眼睛,默默地念誦了幾句經文,又道:“菩薩保佑,我這孫女不是不孝順的人,她取親生母親的血,也是為了濟世救人,雖然這事做的…….但求菩薩看在她救人的那顆誠心,饒了她的罪過,若菩薩不肯饒恕,也請怪在老身身上,都是老身沒有好好教導她,如今她也受了傷…….求菩薩慈悲。”


    “祖母,我沒取母親的血。”


    “那?你說是藥人救了藍公子。”


    “那藥人不是我母親。”


    “是誰?”相老夫人的臉突然一白:“藥人是誰?”


    相遂寧的手腕被她握疼了,往外掙了掙。


    她手指上的傷那麽明顯。


    相老夫人一下子全明白了,她像防賊似的,四下望望,見蘇嬤嬤遠遠站在那守著,不覺將相遂寧摟在懷中,用她溫暖而濕潤的手掌撫摸著她的頭:“傻孩子,是祖母疏忽了,祖母早該想到,你的母親異於常人,你是她生的…….隻是祖母不曾想到,你有這樣一顆善心,為了救他人的性命,竟罔顧自己的性命,割肉喂血。”


    “祖母,小藍大人多次救我,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死。”


    “藍公子命不該絕,是他的造化,這個孩子很好,祖母也不希望他死。隻是遂寧,你是什麽時候發現自己的血能救人的,難道像你母親那樣,發生了什麽詭異的事?”


    相遂寧搖搖頭,去救藍褪之前,她心中唯一倚仗的,隻有一條,她是唐氏的女兒。


    “遂寧,那藍公子果然無礙了?”


    “好些了。陸公子給他摸了脈,說脈象有力,是好起來的征兆。”


    “怪道聽說公主府大肆采購東西呢,如今因為瘟疫的事,青城的店家,多半是不開門的,便是那些開了門的,要價也比平時高得多,聽說公主府上為了買一條石斑魚蒸著吃,竟花了半兩銀子,真是舍得。看來,藍公子是真要好起來了,也因為如此,郭公主才這麽歡天喜地的。之前是說郭公主請了護國寺的和尚去為藍褪誦平安經,後來又說公主賞賜了護國寺一千兩銀子,想著是護國寺的和尚救了藍褪,原來是你啊。”相老夫人將相遂寧摟得更緊:“祖母早該想到,護國寺的和尚又不是靈丹妙藥,怎麽能救人於黃泉路上?看來是郭公主有意按下你是藥人的事,所以才…….這一點兒,公主做得極是。”


    “祖母,我流一點血,能救小藍大人一命,豈不是很好嗎?知恩圖報,是小時候祖母就教我的。”


    “你這小機靈鬼。”相老夫人點點相遂寧的鼻尖:“你且跟祖母說說,你…….身體跟別人不一樣,可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可還有別的什麽……祖母不知道的…….?”


    “祖母,我沒有哪裏不舒服,隻是血能救人,我也是剛知道。”


    相老夫人在想什麽,相遂寧當然很清楚。


    她雖然是個藥人,可也是活了十幾歲,剛開竅。


    以前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啊。


    除了這一點兒,她好像也沒什麽特異功能了。


    背上不會生出翅膀,眉間也不會生出眼睛。


    不會騰雲駕霧,也不會撒豆成兵。


    餓了想吃,困了想睡。


    她也隻是尋常人家的女兒。


    尋常的不能再尋常了。


    不然重生以前,連湯小娘跟相嫣都能欺負她呢。


    知道了相遂寧的藥人身份,相老夫人有些欣喜,更多的是惆悵。


    “遂寧,此事非同小可,除了我之外,連你的父親,你也不能告訴。他嘴上沒個把門的,什麽時候他知道了,告訴了湯姨娘,這全青城的人,也就都知道了。”


    “是。”


    “你平平安安的,便是最好,以後這藥人的身份,一定要捂得嚴嚴實實,宣國的人,多數迷信,一旦知道了你是藥人,雖你可救人,但保不了別人會怎麽想,會不會把你當妖孽?會不會有人要把你逮起來留做他用?這種種後果,都不是你能承受的,所以,捂住這個秘密,你才能平平安安,你知道嗎?”


    “是,祖母。”


    “以後再不可莽撞去救人,多救一個人,你就多一分危險,你可明白?”


    “明白了。”


    “好孩子。”相老夫人愛惜地將相遂寧摟在懷中,輕輕摩挲著她的頭發。


    一連好幾天的陰雨散了之後,日頭是越來越好了。


    果然是秋高氣爽,天空朗朗,清明如鏡。


    有風從高牆鑽進來,竟還帶著成熟的果子的甜味兒。


    那甜味兒,有蘋果的糯,還有玉米的清香。


    相府的飯菜,就有一道煮玉米。


    因為瘟疫,外頭能買到的新鮮菜果是越來越少了。


    幾根青瓜,蔫吧的縮成一條,扔在筐子裏,又破了皮,還是有好幾個人搶。


    所以相府莊子上送來的一車菜,就極為珍貴了。


    不但有自己養的蘑菇,還有辣椒,茄子,大白菜,又有小青菜,豆角並田裏新摘的玉米兩筐。


    新摘下的玉米還帶著皮,扔進鍋裏煮一煮,就是煮玉米的湯水,都甜絲絲的。


    把外皮一剝,就露出又黃又小的玉米粒來,因為是嫩的時候摘下的,咬一口,那玉米粒竟能在唇舌間迸開,裏麵的汁液又細膩又滑爽,一直甜到人喉嚨裏去。


    相遂寧吃了一根玉米,相老夫人又給她剝了一根:“多吃些。”


    相嫣也不示弱,從盤子裏撿了大個的玉米剝開,放在嘴邊,“喀吱”就咬起來。


    “嫣兒,注意些影響,咱們這樣的人家,吃根玉米值得這樣?”相大英笑著道:“莊子上送來足足兩筐,夠咱們吃些日子的,沒人跟你搶。別吃多了,要難受。”


    “二姑娘也多吃了一根,爹怎麽不管?”


    “這……”相大英關懷相嫣,所以心裏眼裏都是她,處處於她為先,相嫣顯然把相大英給問住了。


    或許是為了給相嫣一個交待,相大英斜眼看了看相遂寧:“吃那麽些,又要胖,我瞧著二姑娘近來胖了不少了。”


    相老夫人回了一個白眼:“隻是一根玉米的事。孩子想吃,就讓她吃吧。”


    “祖母處處護著二姑娘,難道我跟果心就不是爹爹親生的嗎?”


    “我不知道,你問你爹。”


    “祖母…….偏心。”相嫣緊握著手中玉米,卻怎麽都吃不下去。


    “今兒莊子上的人來送菜,帶進來一個離奇的消息。”湯小娘捧著碗對相大英道:“莊子上的人說,青城裏傳,郭公主的兒子藍褪的病竟然好了。”


    “藍褪好了?不可能吧?我聽說那棺材鋪子都給他預備棺材了。這幾天,公主連太醫都沒請,想來是無用了。怎麽會無緣無故的好起來?”


    “說是請了護國寺的和尚。”


    “護國寺的那幫和尚。”相大英嗬嗬一笑:“我難道不知道嗎?當年郭二皇子的母親合妃經常做噩夢,皇上便讓我去護國寺找高僧來給合妃念誦念誦,穩穩心神,那幫護國寺的和尚,竟把梅貴妃當成合妃,對著梅貴妃一陣念誦,又說梅貴妃做噩夢是因為上輩子有冤孽,隻需他們念上兩天經文,再燒一些符紙化成水喝下去,也就全好了。梅貴妃的好興致都給他們弄沒了,氣得梅貴妃當時就把他們趕了出去。若說護國寺的和尚,有幾個,道行是很好的,也有一些,是渾水摸魚的,但有病者,需服藥,說藍公子一個將死之人,被護國寺的和尚看好了,我是不信的,如果他們真的靈驗,曆朝曆代的皇帝便不會死了。”


    “那依老爺之見,藍公子為什麽就突然好了呢?”


    “人這一生,活不了就得死,死不了就得活著,都是天意。”相老夫人有意轉移話題。


    “我知道藍公子為何突然好了。”相嫣放下玉米,拿手帕擦了擦手,倒是不慌不忙的。


    相遂寧跟相老夫人對視了一下。


    “是咱們二姑娘救了藍公子。”


    相大英跟湯小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二人又看了看相老夫人。


    “嫣兒,休要胡說。”相老夫人語氣重了一些。


    她有意阻止相嫣往下說。


    相嫣如果能領悟相老夫人語氣裏的不悅,便好了。


    相嫣不是不能領悟,可她就是知道相老夫人不悅,才更要說出來:“前些天長信侯府不是在聘藥人嗎?知道為什麽聘藥人嗎?是因為藥人可以救命,二姑娘是藥人,她救了藍公子的命。二姑娘,你說是不是?”


    相遂寧沒吱聲。


    “三姑娘!”相老夫人嗬斥。


    “二姑娘是藥人的事,祖母既然知道,為什麽不說出來,難道就想這麽瞞一輩子不成?二姑娘是藥人,跟我們是不一樣的,誰知道是不是妖孽,會不會害了我們這一家子人?會不會給我們帶來災難?我覺得這事關大家,還是提前說出來的好,免得以後生了什麽事端,我們豈不是要遭殃,爹,娘,你們說是吧?”


    很明顯,相遂寧跟相老夫人在小花園裏的談話,被相嫣給聽到了。


    她偷聽了多少不好說,但相遂寧是藥人的事,被她發現了。


    相大英跟相果心釣魚那會兒,相嫣本想看熱鬧的,奈何受了大魚的驚嚇,便想著去別處溜溜,正好來到垂花門,見蘇嬤嬤在路口守著,遠遠又看看相遂寧依偎著相老夫人說悄悄話,相嫣便從後門溜了進去,躲在小花園芭蕉樹後麵的土坡下偷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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