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太醫束手瞧著陸禦,不知道這毛頭小子光著腳跑來做什麽。


    陸太醫也不明白合意院裏發生了什麽,隻得小聲叮囑:“進去小心應付,多行禮,講規矩。別抬頭亂看,別吊兒郎當。”


    陸禦十分別扭的揪著中衣袖子,踏上了合意院的台階。


    “轟隆……”雷聲似乎是在頭頂炸開的,接著是瓢潑大雨傾瀉而下。


    悶熱了半夜,這會兒雨水終於痛快的落了下來。


    雨水一落,風就小了許多。合意院的宮燈不再劇烈的搖曳,燈籠的光又黃又白,照著合意院朱紅色的宮牆,斑駁的影子在牆上顫巍巍的抖動。


    牆裏擺放的兩口大缸,裏頭種著生機盎然的荷花,雨水太大,衝得大缸裏直冒泡泡,衝得缸裏的荷花隨著水波蕩漾搖擺。


    雨水太大的緣故,落在身上又涼又疼,落在臉上,像是被誰打了兩個巴掌似的,火辣辣的。


    陸禦跨上台階的一瞬間,後背的衣衫就已經濕了。


    丫鬟打著簾子,陸禦跟著太監進去,因著是合妃娘娘的居所,陸禦並不敢抬頭張望,隻是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


    就在腳下,有一個四分五裂的瓷瓶,瓷瓶上粉色的壽桃,摔成了三瓣兒。


    有一個裝果子的西蓮花紋圓形金盞,也倒在地上,金盞裏的紅色果子,撒了一地。


    房中的幾個丫鬟不停地進出,端水,換水,遞毛巾,跟走馬燈似的,卻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就見她們鞋子上一團一團的絲線,隨著她們的步子,蕩來蕩去。


    陸禦稍稍抬頭,就看到了合意院臨窗的長榻。


    陸禦正要行禮,就聽到郭鐋跟合妃娘娘的對話。


    “外頭下大雨了,澆的什麽似的,太醫院的太醫們都在院子裏候著的。”


    “讓他們淋著吧。連頭痛之症都醫不好,也是無用。”


    太醫院院判聽到此話,袍子一撩就跪了下去。


    二人在珍珠簾子後麵說話,見陸禦進了房,郭鐋的聲音都拔高了:“人到了,人到了,快過來。”


    陸禦被幾個太監拉到了珍珠簾子後麵,簾子後麵的小幾上,點著兩盞燈,再加上頂上懸的八角宮燈,小小的臥榻之地,竟然有三盞燈,亮如白晝,臥榻金鉤上的如意花紋,都瞧的一清二楚。


    “你跪一邊去。”郭鐋嗬斥太醫院院判。


    待床榻前空出位置,郭鐋直接拉著陸禦把他按到了床邊。


    他人高馬大,這麽一按,陸禦差點仰躺到床上。


    若不是在合意院。


    若不是大庭廣眾。


    郭鐋這樣的動作,陸禦真以為他圖謀不軌,是覬覦他陸禦的姿色。


    “父皇……父皇……你睜開眼睛看看,陸禦他已經來了,上次兒子頭痛的暈了過去,都是他給醫好的,父皇,你忍忍,陸禦現在就給你瞧病了。”


    陸禦方才看清,剛才被郭鐋提溜到床上,差一點就壓到皇帝身上。


    陸禦趕緊跪到床下,就聽到郭鐋對他說:“陸公子,請吧,拿出你給我看病的本事來啊。”


    “我……那天的事……”


    “怎麽,你不想給我父皇看病難嗎?”


    “我……”


    一身繡金蝴蝶緋紅紗衣的合妃娘娘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坐在床邊紅木椅上,吸了吸鼻子道:“這麽一個毛頭小子管用嗎?太醫們都想不到方子,他一個少年……能管什麽用……萬一把你父皇看壞了,他能擔待的起嗎?”


    “他若看壞了父皇,就滅了他全家。”郭鐋哼了一聲。


    事到如今,陸禦才明白,為什麽那天郭鐋會暈倒在陸府旁。


    終於明白,為什麽他在宮中大肆宣揚陸禦醫術高明。


    原來挖的坑在這兒等著他呢。


    陸禦總聽他爹陸太醫說,皇帝時常頭痛。服了藥總也無法除根。


    不料這一次病成這樣。


    皇帝病成什麽樣,陸禦並不關心,可如今被揪來給皇上看病,皇上若是死了,他還不得頭一個陪葬啊。


    莫說是他,便是整個陸家的人,估計都不能幸免。


    郭鐋此計,甚是狠毒。


    陸禦還在想有沒有什麽法子脫身,畢竟簾子後麵的小幾上,太醫開出的方子,少說也有五六張,便是熬好的藥,也有兩碗,另外針灸用的銀針,還擺在那兒冒著寒光,估計為了醫治皇上的病,太醫們已經拿出了畢生的絕學了。


    太醫們束手無策,太醫院的院判大人還跪在床前,陸禦還能比這些人醫術高明嗎?


    不能。


    正無計可施,就聽到合意院的簾子“嘩啦啦”的響起來。


    燈火之下,陸太醫一身的雨水,一說話嘴裏直接就噴出了水來:“臣……”


    未經召見,私自闖宮,論起真來,死罪。


    合妃還未說話,陸太醫就已經從袖中拿出了一個漆盒,盒子打開,裏頭是陸家的不傳之方,一丸藥。


    “陸太醫你幹什麽?”


    陸太醫忙叩頭:“這丸藥能活血通絡,能救人於危難,臣記得,有一年的中秋,娘娘你高燒不退,當時也是服了這丸藥好的。所以臣……”


    “在哪搓的泥丸子。”郭鐋有些嫌棄。


    合妃倒是知道這丸藥的功效,便接了藥親自給皇帝服下,服了藥之後,皇帝長哼了一口氣,繼而捂著頭,痛得身子拱成了蝦米的形狀:“朕頭甚痛,甚痛……你們竟拿不出有用的方子……”


    看來,陸家的藥也不管用。


    看來,皇帝頭痛的病,很嚴重。


    “想必是皇上日夜操勞,致用腦過度……”


    皇上扭曲的太嚴重,枕頭都落到了地上,皇上的語調也微弱了下來:“你們……就會拿日夜操勞搪塞朕……朕要你們腦袋……”


    皇帝突然起身,幹嘔了一聲,噴出一些黑色的藥汁來。


    那丸藥也噴了出來,像個小球,“咕嚕嚕”就轉到了陸禦腳下。


    “你……不是看好了二皇子嗎,你給朕瞧病。”皇帝捧著頭,盯著陸禦。


    陸禦心裏一涼。


    陸太醫的心也一涼。


    陸禦平素在青城裏小打小鬧,給人瞧病總歸惹不出什麽大事。


    現如今陸家的那丸起死回生的藥都治不了皇上的頭痛,陸禦能有什麽新鮮花樣?能救皇上於危難之間?


    “你來。”皇帝躺下去,使勁按著頭。


    “你怎麽治我的。便怎麽治我父皇。”郭鐋把陸禦推到前頭。


    無路可退。


    陸禦隻得給皇帝把脈。


    說來也奇怪,那日給郭鐋把脈,他脈相平穩,不像有病的,這次給皇帝把脈,結果亦如此。


    皇上沒病。


    既然如此,為什麽他頭痛欲裂?太醫院的太醫們常年給皇帝開方子抓藥,又是為何?


    陸禦收回手,看了看桌上的方子。又聞了聞太醫院開出來的藥。


    太醫們都說皇帝有病,皇帝也自覺疼痛難忍,陸禦便不能說皇帝沒病。


    夏日夜間的炎熱早已褪去。


    瓢潑大雨絲毫未減,澆的一眾太醫成了落湯雞。合意院中的大缸水滿的溢了出來,滿院子的水冒著泡泡,聲音在這個夜裏格外清脆。


    “若皇上有個好歹,梅姐姐她……還不得吃了臣妾嗎?”合妃娘娘邊攪著手帕,一邊看著皇上的臉色:“早知道皇上病成這樣,給臣妾一百個膽子,也不敢留皇上下來……”


    “疼……朕頭疼……快點開方子……”皇上有氣無力的望著陸禦,他的臉因疼痛而扭曲,不知是熱的,還是疼的,豆大的汗珠聚集在他臉上。


    陸禦撒腿就往外跑。


    “逮住他!”郭鐋跨過去就揪住了陸禦的中衣,手上一用力,陸禦中衣上的扣子都掉了兩粒。


    “你敢逃跑……我現在就殺了你!”


    “我沒逃跑,我是去給皇上找藥。”


    “我不信。”郭鐋叫了兩個隨從:“你們跟著他,若他敢逃跑,格殺勿論。”


    陸禦拿了盞燈籠就衝進雨幕之中,恰巧停放在合意院門口的馬車還在,陸禦並那兩個隨從跳上馬車,便往養心殿的方向而去。


    來到養心殿旁的垂花門,陸禦跳下馬車就衝進了旁邊的花園子。


    大風大雨,風雨飄搖,園子裏稚嫩的花哪裏經受的住。


    海棠花瓣被吹落一地,水仙花被打翻在地上,莖葉沉沉,花木凋零。一地的花瓣,紅的,黃的,粉的,沿著小道走幾步,花瓣淹沒腳踝。


    空氣中彌漫著泥水的味道跟潮濕的花香。


    陸禦提著搖搖欲墜的濕燈籠,來到那幾棵山櫸樹下,那些鬼蘭倒是頑強,風吹雨打,竟然還緊緊的纏繞在樹藤之上,在這樣雷電交加的夜裏,鬼蘭的慘白更加明顯。


    陸禦扯了一捧鬼蘭,重新回到了合意院。


    中衣皆濕,燈籠也被雨水打濕。夏日夜裏,陸禦也是冷的打了個哆嗦,手工的鬼蘭也搖曳起來。


    一邁進房中,合妃娘娘就嚷起來:“你……你……摘了皇上精心培育的鬼蘭……你……皇上……”


    皇上已是臉色煞白,白的像是陸禦手中的鬼蘭。


    “你……你……”皇上捧著頭,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采鬼蘭,是為了醫皇上的病。”陸禦抓著鬼蘭,跟陸太醫一起開了一個藥方,就親自去熬了。


    熬了一碗藥端過來,皇上喝了,劇烈的咳嗽起來。


    “你把我父皇治壞了,來人啊,把他捆起來。”郭鐋嚷著。


    皇帝卻喘息著問:“為什麽……為什麽……你……為什麽……”


    “皇上是問為什麽要以鬼蘭入藥?鬼蘭稀少,花葉脆弱,從古至今,沒有以鬼蘭入藥的先例,可小時候聽我的爺爺講過,鬼蘭稀缺,藥性卻極好,專治頭疼,頭暈,便是再疼,喝了鬼蘭熬出來的藥,也就好了。”


    那……朕……能好嗎?”


    “治病者,盡人事,聽天命,皇上是天之子,皇上的事,不是我能妄論的,且聽天意。”陸禦一麵說一麵看皇上的臉色。


    皇上皺著眉頭,讓陸禦先去一旁候著,又挨著枕頭躺下去:“朕太累了,朕想歇一會兒。”


    “你別想跑出合意院。”郭鐋追到外間:“若我父皇有個好歹,就是你的死期。”


    陸太醫的袍子還在滴水,因著緊張,他的手哆嗦了幾下。


    隔著簾子,他小聲問陸禦:“鬼蘭雖然稀少,卻也無什麽藥用價值,從古至今的醫書,對此也並無記載。你開的方子,也是尋常的養身方子,這樣的方子,太醫不知開過多少給皇上,你有信心皇上能好?”


    “沒信心。”


    “那你……”


    陸禦道:“如今我能不能活,就看這鬼蘭爭不爭氣了。”


    鬼蘭不過是一種柔弱的花,它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又怎麽去保佑別人?


    陸太醫在宮中當差多年,頭一次緊張的額頭沁汗,說起來陸禦這個孩子總是惹他生氣,可好歹也是親生的,如果他有個什麽不測,那陸家豈不是要絕後了?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窗外的雨越來越小了,先前的傾盆大雨,如今收了氣勢,變得一縷一縷的往下流。細細的雨聲拍打著合意院的青石台階,滴滴答答,讓人困倦。


    也到了該睡的時候了,忙活了這麽久,天就快亮了。


    隔窗眺望,不遠處的天際開始泛白,空氣裏雖然有雨水的味道,到底還混著晨起的生機勃勃。


    一行烏鴉擦著皇宮的屋頂,向著遠處天空的那抹白飛去。


    整個皇宮就要醒了,皇帝喝了藥已經好一會了了,他會醒過來嗎?


    如果皇帝醒不過來,陸禦能不能看到這日得朝陽,還是未知數。


    陸禦突然有點後悔。


    這幾日沒有見相遂寧,也不知道她在做什麽。


    如果他治死了皇上,一定不能活著出宮了,不曉得相遂寧會不會為他難過,又或者,她會像以前那樣開玩笑:“你爹不讓你非法行醫。”


    想到相遂寧,陸禦就笑了。


    陸太醫隻當他害怕:“這種大場麵,你想哭就哭吧,沒的憋壞了。”


    “我……我……我……”突然,簾子後麵傳來皇上的聲音:“我……我……要水。”


    眾人一個勁機靈。


    合妃趕緊把準備好的茶水捧了上去,白瓷杯子裏的水剛端到皇上唇邊,就聽到“噗”的一聲,皇上吐了一口血出來。


    杯子裏的水瞬間就被染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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