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了,起了風。


    長風習習,吹落了院中大片菊花,黃色的花瓣在風裏蕩啊蕩,落了滿地的金黃。


    相老夫人也沒有打擾她,隻是給她披了件水綠色的衫子:“外頭涼了,回屋吧。”


    相遂寧跟相老夫人互相攙扶著回了房,相遂寧覺得心中酸澀的很,也不知道是為什麽,伏在相老夫人胸口就抽泣起來。


    “傻孩子,你拒絕一定有你拒絕的理由吧,既然拒絕,就別再哭了。”相老夫人輕輕撫摸著相遂寧的背:“人往前走,有時候要舍棄很多東西,你肯定也是舍棄了很多東西,才說言不由衷的話。”


    “祖母,人為什麽要說言不由衷的話呢。”相遂寧摟緊了相老夫人。


    “孩子,那是因為,你長大了。”相老夫人愛惜地撫摸著她的頭發:“人一長大,便言不由衷,不由自主了。”


    是夜下了一夜的雨。


    像是天塌了個窟窿。就聽到雷聲轟鳴,一夜幾乎沒停。


    閃電劃破夜空,照得房裏都是慘白的。


    豆大的雨滴重重落下來,把院裏油綠的芭蕉葉都砸出了坑。


    泛黃的葉子經風一吹,雨水一打,就紛紛揚揚落了一地。


    不知這一夜睡了沒有,又好像是睜著眼睛等到了天亮。


    早起的婆子起來開大門,門口立的一個人嚇得她差點兒坐到地上。


    雨水細密,像斷線的珠子,青城籠罩在蒙蒙的雨水裏,根本看不清。就看見一個人站立在雨中,仔細辨認了一番,像是陸禦,便趕緊來回相遂寧。


    是陸禦。


    不知他在相府門口站了多久。


    或許是一個時辰,或許是更久,也許是一夜。不敢想這麽久時間,他連傘也沒撐一把,就這樣站在雨中,有多冷,有多涼。


    陸禦全身濕透,衣裳濕噠噠的粘在身上,雨水從他頭上澆下來,澆得他滿臉都是。澆得他睫毛上都是。睫毛上都是晶瑩的水珠。


    他的眼圈紅紅的,眼眸下,是一層青色。


    他憔悴多了。


    陸禦似乎有話跟相遂寧說,可張開嘴,眼圈更紅,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相遂寧想把他拉到門房避一避,可他拒絕了。


    兩個人都站在雨裏。


    陸禦抬起手,想用寬大的衣袖給相遂寧遮雨,可他衣裳早已濕透,哪裏還能擋雨。


    “不管怎麽樣,如果你願意,我娶你。”陸禦聲音低低的,像是祈求。


    “你認真的?”


    “再沒有像現在這樣認真了。”陸禦一雙幽深的眼睛盯著她的眼睛,他的袍角還是熟悉的梨花香味兒,被雨水衝淡的梨花香味兒:“如果你願意,我明天就可以娶你。”


    “謝謝你,不過,不需要了。”相遂寧一口回絕。


    “為什麽不需要了?”陸禦幾乎抓住了她的胳膊,卻又不敢,懸著的手垂在半空。


    “因為.......因為......”相遂寧努力找借口。


    “別跟我說,你有合適的人了。我不相信。”


    “我……”


    “你看著我的眼睛。”陸禦命令她。


    他的眸子像是碎了,裏麵有晶瑩的東西在閃動。


    雨水在他臉上肆意的流淌,他眼中的晶瑩越來越亮,越來越多,那種破碎的晶瑩,讓大雨滂沱裏的他,又憔悴又單薄。


    相遂寧不敢看他的眼睛,隻能盯著自己的鞋麵。


    “你不敢看著我,是不是,你根本就在騙我,你——根本沒有別人。”


    “我不可能嫁給你。”


    “為何。”


    “因為——”相遂寧想了又想,若說為了在府裏照看祖母,那依陸禦的性子,搬過來跟她一起照顧他都能幹出來。


    相遂寧隻能讓他死心:“我說了,我有合適的人了。”


    “你在騙我。”


    “天地可鑒。”相遂寧舉起手指:“我有合適的人了。”


    “你喜歡過我嗎?”陸禦的聲音小了幾分,似乎有一把刀紮在他心上,他的呼吸都是痛的。


    “沒有。”


    “你再說一次。”


    “我以前、現在、以後、都未曾喜歡過你。”


    陸禦靜靜盯著相遂寧,那些錐心的話,一字一頓,鐫刻在他心上。


    他讓父母前來提親,不料被相遂寧一口回絕。


    他不願意相信。


    在相家朱漆大門前徘徊了一夜。


    他想等相遂寧給一個解釋。


    沒想到,是這樣的結局。


    早知不來了。


    早知不要她解釋了。


    不問那麽清楚,心不會疼得那麽厲害。


    前路迷茫,滿眼的雨。


    似乎心裏也在下雨,整個人裏裏外外都是潮濕的。


    就連進宮當職,也是恍恍惚惚,本該給皇上脖子裏用針,卻迷迷糊糊的,在皇上腰上紮了兩下,還好皇上被他紮睡著了,並沒有察覺不對。


    提著藥箱子,在神武門遇上了藍褪。


    兩人去寶隆街,找了間酒坊。


    還未等酒菜上桌,陸禦先喝了三碗酒。


    “你準備去打虎嗎?”藍褪調侃他。


    陸禦頭也不抬,怔怔望著空空的酒碗。


    “怎麽了?”藍褪發覺了他的不對。


    “她不願意嫁給我。”陸禦又倒了一碗酒。


    “誰?”


    “相二。”


    “你要娶相二?”藍褪心中一緊,似乎被什麽東西一下子掐住了喉嚨,又隻能裝作無意的樣子,解下腰間的配刀,抽出來,拿布輕輕擦拭,一遍又一遍。


    “我說相二不願意嫁給我,你擦刀幹什麽,難不成,我娶相二犯了死罪。”陸禦眼神裏有些迷離,那種七彩珠子在日光下的斑駁迷離,他的睫毛很長,垂目的時候,長長的睫毛掩蓋了迷離的珠子光澤,可他說話也是迷離的:“難不成,她說有合適的人了,那人是你?”


    “她說合適的人是我?”藍褪停下擦刀的動作,麵上竟然有一點兒喜色,要知道他可是個穩重的人,從小就被教導,喜怒不能顯於色,這次表現的太明顯了,草率了。隻能把這情緒壓下去。


    “不知道是哪個該挨千刀的。”陸禦的臉都喝紅了,說話也是顛三倒四的:“搶誰不好,跟我搶相二。我生平喜歡的東西不多,唯中藥跟女人,當然了......中藥......景天、龍葵、半夏、白芷、青黛、蘇木......中藥有很多種,可我喜歡的女人,隻有一種,就是相二那樣的。可相二,她竟不喜歡我。”


    “喜歡這事,勉強不了的,天涯何處無芳草。”藍褪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


    “不是你喜歡相二,你當然不會懂,被她拒絕的滋味。”陸禦也拍拍藍褪的肩膀:“你說,相二為什麽不願意嫁給我,是我不夠英俊瀟灑嗎?”


    “你很英俊瀟灑。”


    “是我不夠風流倜儻?”


    “你很風流倜儻。”


    “那你給我一個她不喜歡我的理由。”


    “或許......她不喜歡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藍褪隻能敷衍。


    藍褪突然就想到了湯五,想到了相遂寧跟他說的那些話。


    或許是礙於那件事,相遂寧才拒絕了陸禦。


    她拒絕了陸禦,也是保護了陸禦。


    她深知自己嫁給誰,誰便有危險,所以才狠心傷了陸禦的心。


    如此想來,相遂寧對陸禦也算是有情有義。


    想到相遂寧對陸禦的有情有義,藍褪的喉嚨也酸澀起來,叫來了小二,又新添了一壇酒,自己獨自喝了兩碗,又給陸禦倒上一碗,就這樣你一碗我一碗,二人也不用菜,就光喝著酒,一壇酒喝完,又叫小二上酒,小二卻不敢上了。


    這兩人一人是皇上身邊的太醫,一個是公主的大兒,這樣推杯換盞,不帶停的,若喝出什麽事,他們酒坊可賠不起。


    藍褪喝得醉醺醺的回了家。


    公主親自喂了醒酒湯,又盯著下人們給藍褪擦洗,然後守著他,一直到他醒過來。


    再醒來時,頭昏腦漲。


    酒樓的人見二人喝醉,不敢擅作主張,不敢擾了二人興致,也不敢再讓他們喝下去,派了小二去陸府跟長信侯府通了信兒,這才把二人送回。


    “發生了什麽事,讓你們二人喝的這般醉。”公主問。


    藍褪不願提陸禦的隱私。


    公主不停追問。


    還是藍姎說的:“娘你就別再問了,陸禦喝醉的時候不是說了麽,他被相家姑娘拒絕了。”就提提這話,藍姎就紅了眼圈。


    藍褪當然知道,藍姎喜歡陸禦。


    公主看到的卻跟常人不同:“如今聽聞老二得了惡疾,老大又受了他母妃的連累,兩個皇子都不遂皇上的心,皇上為了分威武伯的權,如今用上了相家的兒子相果心,這小子前幾年還沒板凳高哪,如今卻是有勇有謀的,連帶著,相家姑娘都要被人高看一眼,瞧瞧,陸家就上門提親去了,要我說,那個陸禦是個機靈的,你就沒想到這一點。”


    這個娘果然是公主出身,宮裏的這套心眼,被她看得明明白白。


    “你不喜歡那相家姑娘?”公主問。


    藍褪臉一紅。


    “你若喜歡,咱們也可以去提提親事的。放眼這青城未嫁的女兒家,相遂寧,倒也不錯。”


    “娘別提這事了。”藍褪打住了她。


    “你當真不喜歡?”


    “不是。”


    “那為何不讓娘提?若別人搶先了,可沒你什麽事了。”


    “陸禦是我兄弟,他剛......娘這時候提,不是戳他心窩子嗎?”


    倒也是。


    怎麽能在陸禦不幸的時候上去踩一腳呢。


    傳出去也不好聽。


    公主倒忽略了這一點。


    不為兄弟兩肋插刀就算了,難不成還趁兄弟難受的時候插兄弟一刀嗎?


    豈有此理的事,不能幹。


    八月十五的時候,府裏的月餅做好了。


    相遂寧端了三個月餅到小佛堂去。


    小佛堂裏沒有人,供香也熄了。


    相遂寧點著三根供香,又把後廚裏新製的三個月餅放在香爐前。


    月餅尚有餘溫。


    並不知道相遂心喜歡什麽樣口味的月餅,聽父親說,相遂心死的時候,也才幾個月,幾個月的小孩子,並沒有吃過月餅。


    相遂寧跪在蒲團上,默默地在心中念了幾句。


    再起身時,身後已經站了一個人。


    月亮從門縫裏擠進來,細細的一條白光。


    他的背影把她的背影包裹了下來。


    是相果心。


    相果心跪在蒲團上,給案上的牌位磕頭。


    或許是在給相家的列祖列守磕頭,或許,是給暗格裏的人。


    小佛堂裏靜謐極了,這晚的月亮又圓又亮,像個銀盤。


    “姐姐,你在想他嗎?”相果心問。


    相遂寧不明白,這個他指的是誰。


    指的是暗格裏的人嗎,還是指的陸禦。但兩個人都沒有說明。


    “姐姐拒絕陸太醫,是因為怕有朝一日我的事瞞不住了,咱們相家會有滅頂之災,姐姐是怕連累陸太醫嗎?”


    相遂寧倚著小佛堂的門,默默望著天邊的月色。


    烏雲籠罩,一大塊一大塊的烏雲在頭頂上翻滾,也不知道是哪陣風給吹過來的,在頭頂上越積越多,越積越厚,很快把十五的圓月也給遮擋了,清亮的月光掩蓋在烏雲裏,小佛堂裏頓時也暗下來了,銀盤裏的燭火那麽微弱,微弱的像是相遂寧的喘息。


    她看似平靜地回應相果心:“我還不想那麽早嫁人,我想多陪祖母幾年。母親的身體也不大好,我不想這麽早嫁出去。”


    已經不早了,比她還小的相嫣,不但嫁了人,如今老公都快死了。


    跟相遂寧差不多大的貴女們,也早早的成了親了。


    要是在以前,相果心定然揶揄相遂寧:“姐姐你以後嫁不出去。”


    現在他成長了,再不說那樣的傻話。


    他望著頭頂上的烏雲,靠在相遂寧肩膀上:“姐姐,我知道你是不想害了別人,你也是為了我好。我也終於明白,爹為什麽總害怕我在宮裏出色,我書讀的比皇子好,爹要生氣,我箭射的比皇子準,爹還要生氣,以前總覺得爹是膽小怕事,活得小心翼翼,像隻聞風喪膽的螞蟻,有一點風吹草動,就嚇得瑟瑟發抖,原來都是我錯了,爹隻是想保護我,他隻想我平平安安地長大,長大成人,娶妻生子,平平淡淡地過完這一生罷了。姐姐你放心,我會按照爹的心思,好好活著,平平安安地活著,為了爹,為了你,為了相家,也為了......我不會惹是生非,也不會給相家帶來滅頂之災,姐姐,如果遇見了你喜歡的人,就答應他吧。不然,我會內疚一輩子。”相果心說著說著,有些哽咽,少年郎君,此時已經紅了臉皮,若不是烏雲罩頂,或許他也沒勇氣說出這些話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遂寧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我有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我有鍋並收藏大遂寧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