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揚自忖,就算對上他師父常光寶,又或是大高手韓牧俠之流,縱然勝不過對方,但這一番搶攻,總也要教對方凝神應對才是。


    但是孫祿堂卻掛著一絲淺淺的笑意,就這麽立在那裏,僅僅一隻手,上一拍、下一按、左一推、右一甩,便似一個莊稼漢幹完了活,拍打身上塵土一般,輕描淡寫便將那些攻勢化為徒勞。


    最可怖者,拍也好,按也罷,一招一式都拿捏在他發力的節骨眼上,那滋味,要多不舒服又多不舒服。寧揚一口氣連攻二十餘拳,踢出十餘腳,無一招建功也就罷了,甚至連周圍的桌子椅子,插花擺設,都沒有沾到一絲半點,若是不看孫祿堂,就仿佛他一個人牢牢站定在那方寸之地發瘋一般。


    周無苟在一邊看的眼都直了,口中喃喃道:“神仙手段、神仙手段……”


    又攻幾招,寧揚越發焦躁,忽然大叫一聲,仿佛久戰發狂,將腦袋一埋,不顧一切地合身向孫祿堂撞去,孫祿堂不慌不忙,伸手按在了他肩膀上,便似平地裏起了一堵大牆,使寧揚再難寸進。


    但寧揚等的便是這一按!


    他前衝的勢頭受阻,借著那股子回震之力,雙手猛地拿住肩膀上那隻手,單足立地,腰身一下彎成弧形,另一條腿向蠍子尾鞭般自後而前甩了過來,直奔孫祿堂麵門。


    孫祿堂微露驚色,道了聲:“好!”一直沒動彈過的另一隻手終於動了,探起,直接抓住了寧揚的腳脖子。


    具體的造型是這樣的:寧揚金雞獨立,低頭衝著孫祿堂小腹,大長腿自頭上反踏過去,腰腿呈反弓狀,孫祿堂立在他身前,一手按著寧揚肩頭,一手抬起抓住他腳腕。


    二人將這姿勢保持了足有三秒鍾,寧揚有些費力地仰起臉,笑道:“好歹逼出你兩隻手來。”


    孫祿堂看他神情特意,忍俊不住,失笑道:“拳怕少壯,你大好青年,跟我這老頭兒動手,逼我用了兩隻手,很了不起是麽?”


    說著雙手輕輕一推,寧揚借力退開一步站直了身體,揉著肩膀腰胯,抖晃著腿,鬆快了半天,挑眉道:“我覺得還行!本來以我本事,你一隻手就能把我揍扁,現在逼你動用了兩隻手,這就是進步呀。”


    孫祿堂聽了大笑,指著他道:“你倒是挺踏實,懂得知足,不錯不錯。”又道:“戳腳翻子拳,我也見人使過,你這一腳,不是拳法裏的路數啊。”


    寧揚擺擺手道:“高手相爭不拘一格,有道是無招勝有招。”


    “無招勝有招?”孫祿堂眨了眨眼,玩味道:“倒是有點意思。不過,這番道理,你懂早了。”


    “懂早了?道理不是越早知道越好嗎。”寧揚不解道。


    孫祿堂一笑:“這就好比習字,楷書還沒練紮實,就去想草書的筆法,那叫什麽,那叫畫虎不成反類犬。”


    寧揚腦袋裏一過,明白了孫祿堂的意思。大概是說,拳法招數,都是前輩大能千錘百煉得來,你若是吃得透了,在這基礎上能夠別出機杼,固然極佳。但如果基本功還欠著火候呢,就開始想著創新,麵對一般人還行,真正對上高手,就要鬧笑話了。


    寧揚若有所思點點頭,露出了恍然神情,抱拳道:“的確是這番道理,多謝前輩指點。”


    孫祿堂教學經驗豐富,一看他神色便知真的是明白了,心裏也不由高興,擺擺手道:“談不上指點,你悟性很好,我便不說你自己也能想得到。”說罷又笑道:“若不是你變招,原也逼不出我另一隻手來。打拳時打活不打死,原是好的,隻是不要仗著自己靈醒,過於依賴這些小聰明也就是了。在你這個年歲,打好基本功,可比什麽都重要。”


    這番道理,前幾日觀摩常光寶和韓牧俠比鬥時,寧揚便已隱有所悟,如今孫祿堂一說,心中更為通透。


    孫祿堂察言觀色,心中也是暗驚:此子好高的悟性。


    這年頭,想找個有悟性的徒弟可並不容易。首先第一條,識字率就放在那裏。就算識字的人,也鮮少有真正見多識廣的。眼界不開,思維理解能力就受限,能夠說一知一便是好的,舉一反三就不行了,所謂呆板是也。


    但武功這東西,並不僅僅是照葫蘆畫瓢的這麽比劃就行的,從技術層麵上說,如何發力,如何卸力,動作之間如何銜接等等,都有許多小竅門,從戰術層麵上說,更是涉及思維策略乃至心理學等等,古武術家雖然宗師輩出,但畢竟不是搞科學的,一肚子經驗,很難用科學係統的語言傳授給弟子,隻能自己憑感覺去描述,弟子也是靠感覺去理解,這麽一來,悟性之重要可想而知。


    譬如孫祿堂拿楷書、草書打的比方,你一個現代人聽在耳中一聽便懂,因為你知道楷書寫好了再學草書方有章法的道理,如果換個百多年前的農家子弟,什麽楷書草書一無所知,師父打這比方,他肯定越聽越是糊塗:老子不是跟他學武功嗎?怎地?還要教老子寫大字唷?


    孫祿堂一輩子徒弟也沒少教,真正一點便透的,其實一個都沒有,有的好一點,多說兩遍他好歹能明白些,有的磨碎嘴皮子都白搭,隻能讓他自己練去,練到他自己有了感悟為止。


    據說孫祿堂當年在家鄉收過一個弟子,笨的不要不要的,說他學前忘後都是誇他,孫祿堂沒辦法,說你去站三體式吧,什麽時候站明白了什麽時候再學拳。三體式是形意拳入門的一個樁功。那弟子腦瓜子不行,毅力倒是很強,從此風霜雪雨酷暑嚴寒他都在那兒站著,連著三年,每天不站到癱軟不算完。


    三年後,新入門的弟子拿這笨師兄取笑,伸手一推,紋絲不動,再奮力一推,還是不動,後來七八人一起上去推,依舊是八風不動!眾人嘖嘖稱奇,吵嚷聲把孫祿堂招出來了,孫祿堂一看就樂了,說行了你可以練拳了。


    自即日起,一教便會,一會便精。


    他這個例子有點極端,但實際上大多數武者都是這麽走出來的,一遍遍練一遍遍練,慢慢的領會到裏麵的意思,這也就是為什麽宗師往往上年紀的緣故。


    但是這麽做的弊端是,這樣的弟子,成不了真正的大宗師!


    凡成就大宗師的,多是和孫祿堂一樣,苦功、悟性兼具,這才能真正有所成就。


    所以孫祿堂晚年時,有感於自己弟子裏沒有能真正繼承衣缽的,於是一度去報紙上打廣告,招募徒弟,要求有大學學曆!


    後來也招了幾個大學生,武學上的道理講究,不說一點便透,但也的確理起來遠比一般人快。但是很快問題又出來了,吃苦精神不行啊,道理是懂了,但是功夫遲遲練不上身,拳不從手力不從心,講就無敵,打就無力。


    想起這些來,孫祿堂不由自主地上下打量著寧揚。


    嘿,這小子悟性絕佳就不說了,關鍵基本功也不錯,一看就是下苦力氣練過功夫的,這麽樣的徒弟,怎麽我沒遇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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