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姓多羅甘的電影製片人,住在莫斯科郊外,由於奇特的巧合,他恰好住在齊斯加科夫準備在未來整整一星期裏參加的那個大型國際研討會所駐的城市裏。娜斯佳惋惜的是她沒有好好計劃一下上午對此人的訪問:他本可以跟列什卡說一聲,搭他們的便車到這裏,要知道他的車反正是要把那位數學界泰鬥送到這裏來的。可是,當她離開戈托夫齊茨以後,直到中午時分,才得到那位製片人的住址和電話,因此,她得先乘電車,然後再換乘公共汽車到那裏。


    生活中的多羅甘與電視上出現的那位渾身冒汗、驚慌失措的人很少有什麽相似之處。這是一個快活的、胖胖的老頭,頭發濃密拳曲,有洪亮的男低音,連一秒鍾也無法安安靜靜地呆在一個地方,總是在大房間裏走來走去,像一把機械掃帚一般。他精力充沛,而且,說話時總要加上一些逗笑的俏皮話。


    對娜斯佳的到來,他已經做好了準備,親自和她約定了時間,還告訴她怎麽走。


    “我已經猜到您來這兒是為了什麽事了,”門剛一打開,他就歡快地說,“請進,把外套脫了吧……您還記得那個輝煌影片《副官閣下》嗎?”


    “不管穿不穿外套,我都再也不去達爾察了。”娜斯佳笑著援引了影片中的對白作為回答。她也同樣喜歡這部影片。


    “噢,我看出,您對電影經典很懂行啊。那更好,”多羅甘歡快地說,“來這兒吧,請進。我們馬上喝咖啡,你是不是喜歡更強烈一些的飲料?”


    “不,咖啡就好極了。”


    “那好,那好,不知為什麽,我剛才就想,你喜歡的正是咖啡。多放些,我猜?”


    “你猜得很準,”她驚奇地說,“你還能猜出什麽?”


    “阿娜斯塔霞-帕芙洛芙娜,我不是魔法師……”


    “您是不是剛開始學呀?”娜斯佳這回說的是《灰姑娘》裏的一句台詞。


    “啊哈,我是個隻做過二十來部偵探片的電影製片人。這能說明什麽嗎?”


    “隻能說明,您對偵探的事了如指掌。”


    “對,從前我當過一段時間電影劇作家,可惜,就是我這顆腦袋,”他形象誇張地揪著自己的頭發,把一絡絡頭發扯向四麵八方,“臆想出一些法律的忠實衛土形象。我筆下的這些士兵,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忒愛喝咖啡,而且,是煙不離嘴。的確,我筆下的英雄從來沒一個女的。”


    多羅甘讓娜斯佳坐在一間寬敞的客廳裏,隨後去廚房煮咖啡,與此同時,他的內心獨自一刻也沒中斷過。公正地說,他在做這一切時,根本就不需要提高嗓門,因為從客廳到廚房並沒有門,隻有一個穹形的寬大口子,能自如地從一個屋子到另一個屋子裏去。


    “這不,人們總是對我說,您各種影片裏的那些偵探,全像親兄弟一般相似,我回答說,在我眼中他們恰好是這樣的,您知道創作圈裏的這段開場白嗎?‘在我眼中正是這樣!’想要跟這爭論是毫無益處的。後來,當我不再寫劇本,而搞起了電影製片,有幸比過去更頻繁地與警察打交道時,才發現,不是所有警察都喝咖啡,有些警察根本無法忍耐咖啡,警察當中幾乎半數以上不抽煙,可我仍然還是死死揪住臆想出來的形象不放手。說來您都不相信,當我看見一個與我從前創造的警察相仿的偵探時,我會高興得像個孩子。喏,怎麽樣,讓我高興一場,對我說,您會抽煙,這樣我會十分幸福的。”


    “我會,”娜斯佳朗聲答道,“如果您肯把煙灰缸拿來的話。”


    多羅甘從廚房裏鑽了出來,做戲一般揮動著手。


    “我根本就不認得您,可我已經開始崇拜您了。煙灰缸就在窗台上放著,自己去拿,哪個都行。咖啡馬上就好。”


    幾分鍾後,他端著一個印有土耳其人、裏麵擱著兩隻小陶碗的托盤走進來。


    “請。我們將吃些什麽呢,阿娜斯塔霞-帕芙洛芙娜?”


    “您不是說您已經猜到我是為什麽事來找您的了嗎?”


    娜斯佳小心翼翼地給自己斟上咖啡,生怕弄髒木桌那光滑的桌麵。每逢倒液體時她總要出點問題,所以,到人家家裏做客時她總是十分擔心會弄髒別人的家具或桌布。


    “我要盡量強化這個場麵的戲劇性,和您馬上著手練一練,讓我們搞清楚,我猜出的是什麽,而您又對什麽有意,我們相互設置心理圈套——一切都按體裁法則進行。不然就太枯燥無味了。”


    她好奇地瞥了這位製片人一眼,盡管她對有孩子氣的成人非常反感,但對坦誠的多羅甘卻出乎意料一下子就喜歡起來。


    “不,伏謝沃洛德-謝苗諾維奇,我可不願跟您強化什麽場麵的戲劇性。我想聽您給我講一講烏蘭諾夫這個人。”


    “怎麽,您懷疑他殺人了?”


    製片人的臉上現出絕非做作的驚奇,娜斯佳忍不住大笑起來。


    “什麽殺人?”


    “殺他的同事唄。他的兩位同事死了,其中一個是節目編導,另一個好像是記者吧。電視上播過,我聽說了。”


    “關於這件事,您知道些什麽嗎?”


    “一般說,不知道。”


    “喏,您瞧。因此,最好還是請您談一談烏蘭諾夫吧。您是怎麽跟他認識的,怎麽上的節目,他的表現怎樣,他的樣子如何,他給您留下了什麽印象。”


    “等一等,等一等,”多羅甘皺起了眉頭,可笑地嘶啞著嗓門說,“既然您不懷疑他,那這一切又能與謀殺案有什麽關係呢?”


    “伏謝沃洛德-謝苗諾維奇,您違反體裁法則了。”娜斯佳溫柔地說。


    “啊,是的,說得不錯,提問題的該是您,而我呢,不過是個普通的凡人,我的任務就是回答問題。不,您還是得承認,要知道跟一個深知體裁法則的人交談,這對您來說要容易得多,是吧?”


    “是的,”娜斯佳同意道,“但這隻在一種條件之下才是對的,即那人不違反體載法則。”


    “啊呀,好一個您呐!也罷。這麽說,事情是這樣。我之所以被邀請上這個節目,與一部俄芬合拍的、關於國際黑手黨的影片有關。給我打電話的是維佳-安德烈耶夫,他說他是‘素麵朝天’節目的編導,說他們想跟我找點兒材料。我自然同意了。”


    “為什麽要說‘自然’呢?”


    “這又有什麽!影片需要打廣告唄。我們拍了一千六百萬米的膠片……您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不知道。意味著什麽?”


    “這意味著,這部影片永遠也不會在大屏幕上播出的,這部影片不適合發行,發行部門需要的是三千萬百萬米的膠片。目前,電視台對我們這個項目同樣不感興趣,所以,我們隻能通過錄像帶發行渠道來銷售。我們必須預先了解對錄像帶的需求有多大,不然我們就會破產,簡單地說,我同意了,於是,安德烈耶夫告訴我,說記者奧克桑娜-邦達連科馬上會找我的。”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兒?”


    “就是發生那事……”多羅甘若有所思地端起了杯子,規規矩矩地抿了一口,“很久以前了,您瞧,是在3月上旬吧。奧克桑娜來了,和我談了好久。”


    “談什麽?”


    “什麽都談!哪年出生,哪年受洗,哪年結婚,在哪兒上的學,得的分數多少……全是這一套。我還開過玩笑,我記得,說她好像是準備寫我的三卷集傳記似的。問我喜歡什麽書和電影,問我的朋友,問我喜歡讀什麽報紙,問我對政府局勢有何看法。整整占用了我大約三個小時。隨後,她要走了我一生各個時期拍的照片,從我這兒拿走了幾盤錄像帶,上麵是我最近幾年拍的幾部電影。我們說好,她要認真看一看這些片子,然後再讓主持人看一看,之後我們還要再見麵,更加詳盡具體地談一談我的工作,拍出樣片來。”


    “後來呢?”


    “後來,已經是3月底了吧,她又打電話說要和攝影師一塊來一趟。他們來了,拍了些照片,是我給他們選的,拍了我在家裏、在車庫、在汽車房、和兒子妻子在一起的。這次又聊了大約三個小時,談了我的影片、電影製作中遇到的難題、與攝製組的衝突,總之,聊了與電影攝製有關的一切問題。奧克桑娜把談話一絲不苟地做了記錄,弄清了好多需要確切了解的細節,總之一句話,她給我的印象是一個嚴肅的、一絲不苟的人。”


    娜斯佳一直等他說起烏蘭諾夫,可使她吃驚的是,在這位製片人的講述中始終隻浮現出記者邦達連科的身影。


    “當我們拍完時,”多羅甘說道,“奧克桑娜說,等她把材料給主持人準備好後,近幾天內就會邀請我去拍攝。可是,時間過了好久,任何人任何單位都沒人來邀請我,忽然有人打電話告訴我,要我到奧斯坦基諾去,因為節目以直播方式播出。我當然稍稍有些緊張,但還是去了。於是,我在那裏見到了烏蘭諾夫。我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他。”


    “您覺得他怎麽樣?”


    “沒什麽可說的,”伏謝沃洛德-謝苗諾維奇惱火地揮動著雙手說,“我的印象是,奧克桑娜是奧克桑娜,而烏蘭諾夫是烏蘭諾夫。無論如何我也弄不明白,如果主持人根本就不采用奧克桑娜為他準備的任何素材,那我幹嗎還要在這位姑娘身上浪費那麽多時間。他提的那些問題,我根本就沒有準備。您自己想必也看過那個節目吧?”


    “看了。”娜斯佳點頭道。


    “您覺得怎麽樣?”


    “說實話?”


    “我不需要謊話,我自己也知道什麽是不誠實。”


    “我不喜歡。”


    “說的是呀,我也不喜歡。而且,我現在工作的那個攝製組也不喜歡。當然,主要效果是達到了,新片的名字被提到不下十五次,從廣告觀點看可以說目的已經完全達到了。可我呢,我看起來卻像個醜八怪!他們要是想把我當蠢貨展覽一番,根本沒必要兩次打發奧克桑娜來找我,在家庭小照上浪費膠片。”


    門鈴丁零一響,多羅甘打了個哆嗦,連忙起身。


    “請稍候,我就來。”


    門鎖啪噠一響,前廳傳來一個響亮而又清脆的聲音。


    “帕布西克!你怎麽,躲起來了?他們告訴我說你在家,今天你沒去攝製組。你這兒有人?是采利亞耶娃?”


    “安靜點兒,小孩子,我們正談論公事。”


    “我知道準是采利亞那娃。你可是答應過我的呀!帕布西克!”


    “是的,”製片人的嗓音突然變得洪亮而又堅定了,盡管一分鍾前,在他與娜斯佳交談時,聲音還是平靜而又悄聲細語的,“你要不然打道回府,要不然坐下來裝作看書。當然啦,你不認得字母,但裝樣子你總會吧,您是個演員,又不是什麽擠奶工。有問題嗎?”


    “你隻要告訴我一句話,說她不是采利亞那娃!”一個女人的嗓音已經變成尖叫了。


    “孩子,我的話從不重複兩遍!你要不給我安安靜靜坐下來,要不就從這裏走開。爭當這個角色的演員打破頭,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想得到這個角色的人,但挑人的是我。而且,我也隻挑經導演推薦過的人。至於我挑了誰以及為什麽挑他,任何情況下我也不會對您說。”


    “這麽說,是采利亞那娃在你這兒了,”女客人的聲音裏明顯有了哭腔,“你已經決定要她擔任這個角色了,是嗎?”


    “到此為止吧,我的忍耐力已到極限了。”


    門鎖啪噠一聲,多羅甘推開了吱吱作響的門。


    “向樓梯方向走三步,快點兒。切不可不打電話就闖進來,你不是生活在鄉下,每個街角都有電話。走吧,小美人,帶上我的問候和溫柔的吻。”


    他嘁裏哐啷關上門,回到客廳裏,他的臉上絕對平靜無波,不像是剛剛大鬧了一場,倒像是剛跟前來借鹽或火柴的女鄰居說過話似的。


    “再次請您原諒。剛才我們談到哪兒了?”


    “伏謝沃洛德-謝苗諾維奇,你待人太性急了吧?”娜斯佳說。


    他一口喝光咖啡,就勢把椅子挪得遠離矮茶幾,歎了口氣,伸直雙腿說:


    “我不得不這麽做。請您相信我,就天性而言我是個軟心腸人,待人並不凶。可我無權允許自已被人敲詐。”


    “誰會敲詐您呢?就這位太太嗎?”


    “所有人!”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手舞足蹈地從一個角落到另一個角落來回走著。


    “這姑娘以為我三年前喝醉了跟她睡過一覺,現在她就有權闖進我的住宅裏來,要我還賬。您倒是想想,問題所涉及的,不是我和她的任何什麽關係,那件事無論對她還是對我,純屬偶然,而且,以後也再未發生過。在這三年當中,上過她床的男人多了去了,可她還是以為,在為新片挑選演員時,她可以指望我對她有好感。您大概以為,就她一個有這樣的想法吧?我不願說我這是在濫用露水關係,可要知道就連男人們也開始覺得他們在和我一塊兒喝過一杯或洗過一次澡之後,有權提出什麽非分要了。”


    “不管怎樣這畢竟太冷酷了,”娜斯佳說,“您為什麽不向她解釋一番,說在您這兒做客的,根本不是她的競爭對手采利亞那娃,而是警察呢?那樣她當下就會平靜下來的。如今她該難受了。”


    “瞧瞧!”


    多羅甘立刻停下來,伸出手指定娜斯佳。


    “而這也就是我所說的敲詐。一個蹩腳女戲子居然敢於不經我邀請闖進我的家,要我跟她清賬,而為了報答她我就得為自己辯護。不,不,不!如果她那顆蠢腦殼裏想出什麽了,那是她的問題,是她個人的問題,我永遠不會允許這類問題成為我個人的問題。我在自己家裏隻招待我認為必要的人,誰都無權對我發號施令。你要是讓他們得逞一次,你就完了!從此以後我就永遠也擺不脫了,整個後半生我都得不厭其煩地對朋友和同事解釋,為什麽要這個導演,而不要那個,為什麽要這個劇作家,這個演員什麽的。我可不願也不能做任何解釋,不願也不能在什麽人麵前為自己辯護。我是個製片人——您明白嗎?我的工作是做片子,它的拷貝應該能使我收回投入的資本,應該能帶給我哪怕一丁點兒利潤。所以我隻知道應當接受誰來做這個工作,才能挽回投資,隻有我一個人知道而不是那些隻想上鏡頭的演員們。您倒想想看,有這麽一位鋼鐵公司經理朋友來找他,說:讓我們用我的礦石煉鋼吧,至於說這礦石質量不行,不符合標準,那有什麽要緊;至於說這鋼鐵隨後誰都不會買你的,那又有什麽;至於說用這鋼鐵做的機床一禮拜後就垮了,那又有什麽要緊,這一切都讓它見鬼去吧,我和你一塊兒喝過那麽多伏特加,一塊兒睡過那麽多姑娘,所以,買我的礦石吧,要不然,我都沒辦法給礦工發工資啦。我的處境就和這位經理一模一樣。任何人任何時候都休想對我指手畫腳,要我應當如何和跟誰做電影。”


    他不吭聲,停頓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表情又溫和快活起來。


    “我怎麽樣,啊?簡直像方托馬斯一樣大發雷霆了吧?”


    “不,在這種情況下,更確切的說法是:方托馬斯大戰斯科倫-雅爾德,因為我畢竟是個警察麽。”


    “嗬!好不聰明!我一見麵就感覺你有一個電影人的靈魂。得,到此為止吧,我的火也發完了,現在可以說正事了。我們聊到哪兒了?”


    “說到您不喜歡那期節目,而且,您也不明白,記者工作究竟有什麽用。”


    “是啊是啊!正是這樣。老實說,我也實在沒什麽可說的了。我和‘素麵朝天’節目的交往就是以這樣一聲尖叫結束的。”


    “那麽烏蘭諾夫呢?我想聽聽有關他的詳情細節。”


    “烏蘭諾夫……”


    多羅甘不再走來走去的了,而是一屁股又坐回椅子上。


    “我覺得他就像個陌生人,如果您能明白,我指的是什麽的話。”


    “我不明白。”娜斯佳老實承認道。


    “在和邦達連科的兩次見麵中,她向我嘮叨了不下一百次,說我不必激動,說他們那位主持人心腸非常好,是一個在所有方麵都討人喜歡的人,他永遠不會讓客人處於尷尬境地,說什麽他非常愛自己的嘉賓,我沒有任何理由感到不安。可我看到的都是什麽呢?”


    他極富戲劇性地停頓了一下,期待地望著娜斯佳。


    “是什麽?”


    “我看到的,是一個不光不愛自己的客人,而且,一般說誰都不愛、什麽都不喜歡的人。他隻關心一件事——請您原諒——隻注意一點。我想說的是:就是那盞燈。他所主持的節目和他們請來的客人,他煩得要命,已經到了什麽都不需要的地步了,不但如此,他原來還是個缺乏教養的家夥,直播剛結束,他就站起身走出演播室,連聲招呼也不打一個。給人的印象是,是我求他要上節目的,而他幫了我一個大忙,讓我有機會在直播中哇啦哇啦說幾句話似的。我需要嗎?需要我頭腦的事兒還少嗎?”


    “您是不是很傷心?”


    “我該怎麽跟您說好呢?也是也不是。我已經說過,主要目的已經達到了,所有信息播出去了,而且還播了不止一次,至於說我被人當眾侮辱了,像柏油路上的唾沫讓人給踩了,那麽,我請您相信,的確我對此還不十分習慣。我對這類事已經見得多了。我這一輩子就隻做了一件事,就是承受屈辱。在蘇聯政權下,為了能上我寫的劇本,我在‘國家電影製片廠’和‘莫斯科電影製片廠’董事會麵前受盡了侮辱。如今,在不發達的資本主義製度下,我在藝術讚助人麵前,低首下心、彎腰鞠躬、結結巴巴,要他們相信我想要做的片子一定會好,他們肯定能收回自己的投資。我,阿娜斯塔霞-帕芙洛芙娜,假如我知道我這麽做能撈到好處的話,我受屈辱也不覺得惋惜可恥。因此,在這方麵,我對這個節目也沒有什麽非分要求。”


    “可您畢竟還是受到傷害了呀。”


    “是的,我是受了傷害,可我什麽都不明白。假如節目沒準備好的話,那烏蘭諾夫為什麽要拉我上直播呢?他為什麽要把我塗得花裏胡哨,而奧克桑娜卻保證說他行為端正、心腸很好呢?是她在騙我嗎?又回到了老問題上:為什麽?”


    娜斯佳明白了,自己白白把時間浪費在製片人身上了。她原先還以為製片人至少跟烏蘭諾夫見過兩次了,因此,他能告訴她,在他的同事發生不幸前後,烏蘭諾夫究竟有什麽變化沒有。可鬧了半天,他和烏蘭諾夫也隻有一麵之緣,而他所能告訴她的,和她親眼從電視上看到的,沒什麽不同。


    “謝謝,伏謝沃洛德-謝苗諾維奇。”


    她打算走了,可多羅甘卻打手勢不讓她起身。


    “現在,阿娜斯塔霞-帕芙洛芙娜,我要向您公開一個小秘密,您同意嗎?”


    “同意。”娜斯佳點頭道。她打開煙盒,又取了一支。


    她不想離開這裏。和她平常的習慣不同,在這個寬敞的、收拾得不是十分雅致但卻非常舒適的客廳裏,她覺得很愜意,雖然她以往一直隻在兩個地方——一是她自己的家裏,一是她那間坐落在彼得羅夫卡的辦公室裏——才會感到愜意和寧靜。這次,就連嘮嘮叨叨、粗喉嚨大嗓門的屋主人,也沒有使她產生緊張感。可要知道,平常人們說話聲音一大,她就感到疲勞,而且,也無法容忍人們總在她眼前晃來晃去的。無論如何,她喜歡呆在這裏。


    “您不想知道,我是從哪兒知道您喜歡咖啡,並且經常喝咖啡的嗎?”


    “您是猜出來的。您不是親口這麽說的麽,您是不是撒謊了?”她笑著說。


    “一個從不撒謊的人,不是製片人,而是導演。導演應當開誠布公,因為他是創作者,他應當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傳達給觀眾。如果他不誠實的話,人們就不會相信他,而一個製片人則不同,他可以每時每刻都撒謊,不然他就弄不到拍電影的錢,隨後也什麽都撈不到手。喏,阿娜斯塔霞-帕芙洛芙娜,一年半以前,就是阿麗娜-瓦茲尼斯被殺時,我在‘天狼’見過您。您當時坐在安全部局長的辦公室裏喝咖啡。您在那裏麵坐了很長時間。我好幾次往辦公室裏瞅,每次都見您手裏端著的杯子在冒熱氣,我判斷您杯裏的咖啡不是剛沏的那碗了,要不早就涼了,而是新沏的。而您麵前的煙灰缸裏總是放著一支燃了一半的煙。所以,正如您看到的,我並沒有招搖撞騙。”


    “而您喜歡的偵探形象呢,也是撒謊?”


    “您生氣了,女主人,”快活的製片人嘿嘿笑了,“貨真價實,徹底坦誠。請您告訴我,你和‘天狼’安全部的局長還有聯係嗎?”


    “和斯塔索夫嗎?是呀,當然有。怎麽啦?”


    “他的夫人您認得嗎?”


    “認得。”


    “伏謝沃洛德-謝苗諾維奇,我不明白您這麽追問目的何在?”娜斯佳激動地說。


    她立刻就對這位製片人失去了好感。斯塔索夫的夫人塔姬雅娜是個偵查員,要想通過“後門”找她的門路,可不會有什麽好果子吃。


    “可我的目的再明顯不過了!我想拍一部非常好的偵探片。我想讓塔姬雅娜-托米林娜執筆寫腳本。”


    娜斯佳疑惑地聳了聳肩。


    “您去求她吧。我看不出這會有什麽不好辦的。”


    “您難道真的看不出來嗎?您又在說謊,您這個迷人的大偵探。塔姬雅娜-哥利戈利耶芙娜,第一,工作很忙,不光是沒時間寫劇本,隻怕是連和我說幾句話的時間也沒有。您知不知道她是怎麽打發我的?很優雅,但也很得體。她連見一麵都不同意,在電話裏就把我給打發了。第二,據我所知,她已經懷孕了,眼看就該休產假了。求您啦,阿娜斯塔霞-帕芙洛芙娜,請您替我寫份申請書。哪怕能讓她聽我說幾句話也成,隻要讓我說話,我就能勸說她在休產假時,利用臨產前那段時間,把劇本寫好。再來點兒咖啡?”


    娜斯佳的確還想喝,而且,她還想在這裏坐好久好久。


    “您這是在巴結我吧?”她笑著說。


    “怎麽會呢?我需要用什麽使您打起精神來。喏,請您啦,阿娜斯塔霞-帕芙洛芙娜,您不會拒絕我吧。我讀過托米林娜寫的所有小說,從中選出五本,把它們改編為電視劇綽綽有餘,其他的當然也可以,但這五本——沒說的!很帶勁兒,結構嚴謹,性格鮮明,體裁多樣。改編三部曲當然也可以,或是心理偵探片,或真正的動作片。怎麽樣,再給您煮點咖啡?”


    “請吧。”


    多羅甘如一顆出膛子彈射向廚房,在那裏還不住口地和娜斯佳說話。


    “伏謝沃洛德-謝苗諾維奇,可您為什麽不求求斯塔索夫呢?您不是跟他很熟嗎?”


    “嘿!您和往常一樣,總是一槍命中。別人已經試過通過斯塔索夫這條路了,結果碰了一鼻子灰。斯塔索夫對他妻子沒有一丁點兒影響力。我曾試著走直線,親口和塔姬雅娜。哥利戈利耶芙娜說一說。結果正如您所知道的,被一口回絕了。可現在形勢很嚴峻。現在想根據托米林娜的小說拍電影的人,不止我一個,這個事實說明,電影界的哥兒們把她的偵探小說都瓜分淨了,馬上就要開始靠它去磨牙了。他們戰戰兢兢地爬到她身邊,但塔姬雅娜卻以工作忙為借口,把他們一口回絕了。理由本身是值得尊重的,所以,他們都退卻了。而知道斯塔索夫夫人再過三個月就該分娩了,近期便將離開工作崗位,坐在家裏的,我是惟一一個。假如我不能立刻得到她同意的話,那麽,明天其他人就該向她撲上去了。”


    “我還是弄不明白,這事有那麽難嗎?假如丹尼婭自己無法寫,那就讓隨便什麽人寫個劇本不就得了。”


    “啊哈!讓別人寫!誰願讀呢。”


    “為什麽這樣?”


    “因為托米林娜筆下的人物都是貫穿性的,隻有她才能精確記住,下一部作品寫的是什麽。而一個無關的劇作家卻會被搞暈了頭的,第一部電影我來拍,可以後怎麽發展——天知道。為了拍好第一部電影,他如此設置安排了他們的命運,以致以後的影片統統無法再拍了,因為,前一部影片的劇作家把我需要的所有人物都給殺死了,或送到國外常住去了,或是讓他們相互之間吵了架了。您可以相信這種事我經曆過。”


    多羅甘不說話了,大約是在關注煮咖啡的過程吧,娜斯佳為活動一下久坐軟椅酸麻的後背,站起身來,她一轉身看見安樂椅上方懸掛著一幅瑞典著名女演員的油畫肖像。畫布下角那瀟灑的英文簽名說明這是贈給這位製片人的一份禮物,原來這位女演員曾與之有過一段輕鬆愉快的合作。“也是,”娜斯佳笑著想道,“他拍過的演員還這麽有名呐,或許他在自己那個圈子裏還是很有名氣的呐。可我,您瞧,又落後於生活了,居然從未聽說過他。”她沿著牆壁踱起步來,掃視著書架上的書籍。雷娜-克萊爾的《電影藝術沉思錄》、讓-薩杜裏兩卷本的《電影藝術史》及國外劇作家的書籍——看見這類書,她心裏就變得溫暖愜意。在娜斯佳度過童年的那幢房子裏,書架上也曾放著這一類的書,也是出版於60年代的同一類書。刹那間她又想變作一個小女孩,回到從前住過的那幢房子裏,好讓媽媽從廚房裏走出來;好讓她的心裏不致那麽空虛鬱悶;好讓一切都跟從前一樣;好讓一年當中不要有長達三個月的冬季;好讓她不要經曆她所經曆過的那種恐懼和絕望;好讓她能和列什卡跟從前一樣,一連數小時、數晝夜地聊呀聊;好讓她不那麽怕動身到父親那兒做客……


    可是,多羅甘走出廚房了,她不得不回到現實中來了。


    “我依然不明白,”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一下子便介入到情境中去,說,“為什麽劇作家不能寫一個好劇本呢。讓她把所有小說讀一遍,不是就弄不混書中人物了嗎?”


    “嘿,你可是個理想主義者,”伏謝沃洛德-謝苗諾維奇搖頭說道,“我不是對你說過,我不想拍五部電影嗎,說過嗎?”


    “說過。”她邊倒咖啡邊說道。


    “難道我說過,我有能拍五部電影的資金嗎?我說過這種話麽?”


    “沒說過。”


    “您瞧,五部電影——這是一個大工程。說得誇張點兒,是個係統工程。換句話說,是一種美麗而又無法實現的幻想。要想把這種幻想付諸實現,必須找到拍攝第一部影片的資金,拍好它,賣好它,從中獲得利潤,好向投資者證明,試產品是成功的……您知道什麽叫試產品嗎?”


    “嚐試製造的最初成品。對嗎?”


    “對。就這樣,試產品成功了,設計很有生命力,那就可以著手烤第二張餡餅了。我不可能跟人訂購五部腳本,您明白嗎?我隻能訂購一部。但如果隻寫一部劇本,那她便會隻讀一本書。假設我要求在動筆之前,先把托米林娜寫的所有小說都讀一遍的話,他或許會把我打發得遠遠的;或許索要達到天文數字的稿費,因為讀書需要時間,還需要付出精力牢記細節;或許要求參與整部係統工程。但無論是第一種、第二種還是第三種,我都不能接受。”


    “有關第一種和第二種,我同意。隻是第三種不明白。您為什麽不讓同一個劇作家搞這整個係列呢?”


    “我可以這麽做,可以。但事先許諾,這我做不到。電影製作這是一種生產,而不是一個養老院。參與影片製作的人,應當是能以最好方式製作這部影片的人,而不是與製片人關係親密的人。其實,這一點我已經告訴過您了。我可能根本就不喜歡這位劇作家和人作方式,他可能不遵守期限,可能與導演和我沒有共同語言。是呀,最後,可能連原作者也不喜歡劇作家對其作品所作的改編。比方說托米林娜太太把她一部作品的電視劇改編權賣給了我們,而我們拍了部電影,電影拍得很成功,可塔姬雅娜-哥利戈利耶芙娜卻說,我們把她的構思給搞糟了,她不願讓我們把她其餘的孩子也給糟蹋了。這下可完了,阿娜斯塔霞-帕芙洛芙娜。改編其他四本書的權力我們已經永遠得不到了。從托米林娜那裏把五本書的權力一下子買斷,這我做不到,我沒有這麽多錢。換一個劇作家,同樣我也做不到,因為我和他就五本影片的改編問題簽有協議,一旦破壞協議,我得交納違約金,而我連交納違約金的錢都沒有,這樣一來我還能剩下什麽呢?幻想破滅。剩下四本好書和四部拍不成的好片子。所以,我需要托米林娜,需要她本人。我求求您啦!如果您不反對,我這就給您跪下好嗎?”


    “我試試看吧,”雖然半分鍾以前,她還不打算給他任何許諾,但娜斯佳仍出乎意料地說道,“可您自己也得幫幫我。”


    “您隻管說吧,親愛的!您是我所崇拜的!說吧,我能給你幫什麽忙?”


    “您給烏蘭諾夫打電話,要他邀請塔姬雅娜上節目。”


    “天呐,我怎麽就役想到呢,您在這兒碰到了難題呀!”製片人攤開雙手說道,“您不是正在調查電視節目製片人凶殺案嗎,您和烏蘭諾夫接觸頻繁,您難道以為他會拒絕您?”


    “他當然不會拒絕。他能跑到哪兒去。但我不願意從我這方麵采取行動。對他來說,塔姬雅娜-托米林娜應當僅僅隻是流行偵探小說作家,而根本不是我的女友,更不能是內務部門官員。我的話您明白嗎,伏謝沃洛德-謝苗諾維奇。”


    多羅甘把杯子往裏推了推,雙手交叉疊放在胸前。可這種紀念碑一般的姿勢他保持了還不到十秒鍾,就又開始指手畫腳的了。


    “我可不可以告訴烏蘭諾夫我們準備根據托米林娜的五本書改編五部影片的計劃?我得挑起他的興趣,告訴他,為什麽托米林娜對節目有好處。假使告訴他她既是個偵查員,又是著名作家的話,興許會更好……”


    “無論如何也不能這麽做,”娜斯佳打斷他道,“偵查員,這個詞兒幹脆提都不提。順便告訴你,丹尼姬有另外一個姓,托米林娜隻是她的筆名而已。”


    “您說什麽?”多羅甘驚奇地說,“居然是筆名?我可真的沒想到。”


    “這一點同樣也不能告訴烏蘭諾夫。隻能說她是一位女作家,寫過二十多本暢銷書,而您想根據它們拍幾部電影。”


    “可如果他不感興趣呢?”


    “給他錢。”


    “怎麽給,請問,以什麽形式給呢?”


    “直接給。您就說事先做廣告對您關係重大,情願把邀請托米林娜上電視當做拍廣告。在那兒工作的都是少男少女,這種事一說他們就明白了。隻是不要讓烏蘭諾夫與丹尼姬直接見麵,讓他倆都蒙在鼓裏好了。”


    “隻能這樣了,”多羅甘突然高興起來,“現在連您也在訛詐我了,而我又是多麽軟弱無能呀?請,警察太太,說了5分鍾話,喏,您就瞧吧,您已經掐住我的脖子了。”


    “那是,我是警察嘛。”娜斯佳一笑。


    “你們那裏全都這樣?”


    “因人而異。我不過是個小巫,要是您遇上大巫,您就瞧著吧,我可以認為我們已經談妥了嗎?”


    “可以,”製片人長歎一聲,“隻是您跟塔姬雅娜說話小心一點兒,好嗎?”


    “我會小心的。”


    離開多羅甘家後,娜斯佳沒去公共汽車車站,而是去了與之完全相反的方向,即國際研討會將要進行的那家旅店。她還沒有想好自己為什麽要去那兒,隻是感到自己對丈夫有一種強烈的負罪感。


    她沒費事就找到了掩映在樹林後麵的那家旅店,而這裏的好幾條路中,隻有通向旅店的那條路是認真鋪了柏油的。娜斯佳想起來,這地方原來是“特殊人物服務部”,隻有皇帝身邊的親信才能到這兒來領療養證。因此,這兒的路才鋪得這麽好,牆高,還沒有崗亭。肩寬背闊,身穿藍軍服的小夥子看過工作證後,一點頭,放娜斯佳進去了。


    娜斯佳慢騰騰地沿著兩邊栽了白樺樹的林蔭道,向一幢漂亮的小樓走去,那樓裝了鏡子,鏡子裏映出一片藍灰色的春天的天空。快走到建築物門前,娜斯佳找條椅子坐下來,拿出一支煙點上,從這裏可以很好地觀察樓房的入口。一些衣著體麵的太太和身著敞懷短大衣或做工精致的皮外套的紳上們,時不時從她身邊走過。娜斯佳聽到他們用各國語言談話,心裏納悶,這些人穿得這麽厚,難道就不怕熱,此時莫斯科人早已穿風衣和薄外套了,而這些數學家們倒好像是到北極來了,難道外國人至今仍相信童話,說什麽在俄國,大白熊就在大馬路上閑逛。


    從樓裏蹦出一位身著超短裙和緊身羊絨衫的年輕姑娘。當她從娜斯佳身邊跑過時,突然刹住腳步,說:


    “喲,阿娜斯塔霞-帕芙洛芙娜。”


    娜斯佳一抬頭,認出她是齊斯加科夫領導的那個實驗室的辦事員加洛奇卡。


    “您好,加麗婭。”


    “您是在等米哈伊洛維奇嗎?”


    “是的,他在這兒嗎?”


    “我馬上告訴他。他在大廳裏和茲韋基齊教授說話呢。我這就來!我馬上就……”


    加洛奇卡腳上的鞋跟又高又厚,兩條腿細溜溜的,飛快地飄進樓裏去了。刹那間,連娜斯佳也嫉妒起她來。她自己,哪怕穿著輕快舒適的旅遊鞋,也跑不了她這麽快、這麽輕盈,這樣的高跟鞋,她隻在極端必要的場合下才穿,而且,穿上也走不快。


    齊斯加科夫出現在台階上,身後站著一位令人肅然起敬的白發男子和一位戴眼鏡的優雅太太。娜斯佳不覺忸怩不安起來。好一個傻瓜,她跑到這兒幹嗎來了?她能告訴列沙什麽呢?說她有錯,說她看他,說他的所有疑心都毫無根據?這樣的話在家裏說是相宜的,而在這種場合卻極不合適。這裏的人都忙得很,在於正事,而不是在哭哭啼啼。再說他的樣子也……列什卡穿著名貴西服,表情嚴肅,再怎麽說也是個院士,寫過十多部科學論著,一個大型國際研討會組織委員會主席。而她呢——穿著牛仔褲,廉價的外套,旅遊鞋,連眼睛也沒描過。居然是教授夫人。


    阿列克賽對同伴說了句什麽,那些人微笑點頭。他不慌不忙走下台階,朝娜斯佳走來。


    “出什麽事了?”他邊走邊問道。


    “我……”


    她突然感到窘迫,感到極不自在,並在心中狠狠責罵自己。說什麽呢,她該跟他說什麽好呢?我真是的,居然選擇這麽個時間來跟他說明關係。跑到天涯海角來,為的隻是向丈夫表白愛情。真是一場鬧劇,除此之外沒別的可說。


    “我來辦事,發現離這兒不遠,於是,就順便過來看一眼。請原諒,我不想打斷你和客人的談話,我不過是想坐在椅子上歇一歇,如果不是你那位加洛奇卡看見我的話,再過幾分鍾我就準備走的。”


    “我在問你,究竟出什麽事了?”齊斯加科夫語氣生硬地說。


    娜斯佳看了一眼丈夫的目光,她從裏麵看不到她已經看了二十年的那種溫情和甜蜜的嘲弄。這不是家裏那位心不在焉的列什卡,那位關懷備至、殷勤體貼、理解一切、寬容一切的丈夫。站在她麵前的,是一個陌生的男人,他的淡黃色的頭發已經有一半發白了,他個頭高挑、氣勢威嚴,穿著從英國精品店買來的、深灰色的、筆挺的西裝,表情冷峻,眼神淡漠。不,無論如何她也不會向這個男人傾訴她來這兒的目的。他現在顧不上這些。他很忙,她跑到這兒來是多麽愚蠢啊。要知道還在昨天,當她試圖消除兩人緊張關係時,他卻說:“過一禮拜再談。”


    “實話說,什麽事也沒發生。我真是來辦事的,是來詢問證人的。下一班電車差不多要過一個半小時後才來,於是,我隻是想消磨時間,到旅店裏走一走,瞧一瞧你們開會的地方罷了。請原諒,親愛的,我真的不是想打攪你。我這就走。”


    她站了起來,可阿列克賽使勁抓住了她的肩膀。


    “加洛奇卡當著眾人大聲說我妻子來啦。現在,我得把你介紹給客人們。”


    “列什,不必了……”


    “這是禮節,走吧。”


    “列什卡,我這樣子……不方便吧。”


    “就這麽著吧。你來這兒時就該想到這一點。可現在已經沒退路了。他們在看著我們呢,等著我把我的妻子介紹給他們。我無權不禮貌,無權違反規矩。走吧。請你不要裝出一副有錯的表情,客人並不一定知道咱倆的一切都不正常。”


    “可咱倆的關係是不正常啊,”娜斯佳飛快地說,“我正是為這才來的呀。”


    “等我回家,會給你機會討論這件事的,現在什麽都說不清楚的。”


    他拉起她的手,領她快步走上台階。


    “請允許我向你們介紹我的夫人,”他把娜斯佳領到那位白發老者和戴眼鏡的太太身邊,用英語說道,“娜斯塔霞,警官、偵探。阿娜斯塔霞,來認識一下,這位是羅讚納-帕特裏尼亞尼教授和米蘭-茲韋基齊教授。”


    兩位教授禮貌地笑著握了握娜斯佳的手。在接下來5分鍾的上流社會式訊問過程中,她勉強才能站住,隨後,他和教授們禮貌地告辭,借口說她還得去趕電車。


    “您難道沒有汽車?”羅讚納吃驚地問。


    “我不會開車,”娜斯佳撤了個謊,“我沒有執照。”


    她沒必要解釋,遠不是每個警察都買得起汽車的。她家裏是有一部汽車,但那是列什卡的,他親自開車,而娜斯佳忍受不了開車之苦,隻是在別無辦法的緊急情況下,才會坐下來操縱方向盤。


    “西方所有警察都會開車。一個人如果不會開車,就不能進警察局。怎麽,俄國沒有這樣的規定?”


    “沒有。”


    “這可真怪,”羅讚納困惑地拖長了聲音說,“考慮到你們這兒的路這麽遠……這就更奇怪了。這下我明白了,為什麽我們的報刊說俄國警方無力對付犯罪了。如果你們警察的生活水平這麽低,那就不奇怪了。”


    娜斯佳又迷人地嫣然一笑,轉身快步向大門走去,心中在壓抑著沸騰的怒火。這個來自富裕國家、保養得麵目姣好的女教授,怎麽可能懂得俄國警察?總的說來,她對我們的生活又能有什麽了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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