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杜洛瓦夜來沒有睡好,想到自己的文章就要在報上發表,他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所以天剛亮,他就下了床,在大街上四處轉悠起來。然而這時候,連給各報亭分送當天報紙的搬運工都還沒有出現呢。


    不過他知道,《法蘭西生活報》每天總是先送到聖拉紮車站,然後才會送到他所住街區,因此立即趕到了車站那邊。由於天色依然很早,他隻得在店鋪門前再等一等。


    終於,他看到一個賣報的女人走到自己的鋪子前,把裝著玻璃的店門打了開來。接著,他看見一個男人,頭上正頂著一摞折成對折的報紙,於是搶步迎上去看了看。不想這一摞報紙中,隻有《費加羅報》、《吉爾-布拉斯報》、《高盧人報》、《要聞報》及另外兩三種晨報,而沒有《法蘭西生活報》。


    他不禁心虛起來:


    “我那篇《非洲服役散記》會不會改在明天見報?瓦爾特老頭會不會對這篇東西不太滿意,在最後一刻將它撤了下來?”


    他隻得再去報亭看看,發現那裏已在出售《法蘭西生活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送來的。他於是連忙湊上前去,扔下三個蘇,慌慌張張打開一份,將頭版各篇標題匆匆瀏覽了一遍。結果沒有找到。他的心怦怦直跳,趕忙翻開一頁,隻見一篇文章的末尾赫然印著一行黑體字:喬治-杜洛瓦。他激動不已,心中的喜悅難以言喻。事情竟如此順利!


    他邁開腳步向前走著,手上拿著報紙,頭上的帽子滑落到一邊,腦子裏什麽也沒有去想,恨不得攔住身邊的行人,對他們說:“你們都快來買呀,快來頭呀,這上麵有我的一篇文章!”他真想像那些晚間在街頭常見的報販那樣,扯開稀子,大聲喊叫:“請看《法蘭西生活報》,請看喬治-杜洛瓦的文章:《非洲服役散記》。”他心中突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欲望:由他先來把這篇文章從頭至尾讀上一遍,而且要到公共場所,即人人都看得見的地方去讀,比如咖啡館就很好。於是開始尋找已有顧客光顧的咖啡館。這樣不得不走了很久,最後在一家小酒館裏坐了下來,裏麵已坐了幾位黎明即起的客人。他要了一杯羅姆酒而不是苦艾酒,一點沒有想到,現在天還這樣早,根本不是喝這種酒的時候。隨後,他喊了一聲:


    “堂倌,給我拿一份《法蘭西生活報》來。”


    一個係著白色圍裙的堂倌跑了過來:


    “先生,本店沒有您要的報紙,我們隻訂了《回聲報》、《世紀報》、《路燈報》和《小巴黎人報》。”


    杜洛瓦一聽,不禁火冒三丈:


    “你們這地方也太閉塞了,哪裏像個酒館?還不快去給我買一份來!”


    侍者二話沒說,忙去給他買來一份。杜洛瓦於是大模大樣地讀起他那篇文章來。為了引起鄰座客人的注意,使大家都想看看今天這份報紙究竟登了什麽好文章,他一麵讀,一麵還不止一次地有意發出大聲讚歎:


    “這文章寫得可真好。”


    隨後,他把報紙留在桌上,起身離去。酒店老板發現他未將報紙帶走,跟在後麵喊道:


    “先生,先生,您的報紙!”


    杜洛瓦答道:


    “留給你們看吧,我已看過了。那上麵今天可有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


    他未指明究竟是哪篇文章。但他往外走的時候,看到鄰座的一位客人把他留在桌上的那份《法蘭西生活報》立刻拿了過去。


    他想:“我現在該去做點什麽呢?”


    尋思片刻,他決定還是到他辦公的地方先去領取當月的工資,並將這份可憐巴巴的工作辭了。科長和同事們聽說他要辭職,定會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一想到這裏,他便高興得渾身直打顫。特別叫他高興的是,定可看到科長那副泥塑木雕的樣子。


    他走得很慢,以便在九點半左右到達。因為財務部門要到十點才開始辦公。


    他辦公的房間很大,但采光不好,到了冬天幾乎要整天點著煤氣燈。窗外有個小院子,對麵也是一些辦公室。房內有八個人辦公。此外,還在一個角落裏放了張屏風,屏風後麵是副科長辦公的地方。


    他先去把他那一百一十八法郎二十五生丁的工資領了。錢裝在一隻黃色的信封裏,出納員從抽屜裏取出,給了他。工資既已到手,他也就帶著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情,緩步來到他已在那裏度過許多時光的寬大房間裏。


    他一進門,副科長波泰爾先生便喊住了他:


    “啊,是你,杜洛瓦先生!科長已數次問到你。你應當知道,一連兩天病假而沒有醫生證明,他是不會通融的。”


    杜洛瓦站在房間中央,一邊收拾自己的東西,一邊大聲答道:


    “那又怎樣?我才不管這些規定呢。”


    房間裏一陣騷動,同事們個個驚呆了。好似待在囚籠裏的波泰爾先生,也從屏風上方露出了他那張驚愕不已的麵龐。


    他平素總把自己關在這密不透風的地方,是因為患有風濕病,害怕穿堂風,為了能時時監視其屬下的一舉一動,他特意在屏風上挖了兩個洞。


    房間裏靜得可以聽到蒼蠅飛的聲音。這樣過了一會兒,副科長才半信半疑地問道:


    “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我才不管這些規定呢。我今天是來辭職的。我已經被《法蘭西生活報》聘為編輯,月薪五百法郎,稿酬另計。今天早上,我已開始在那邊上班。”


    他本想不把這一情況馬上就和盤托出,以便慢慢地體味一下他們那種窘態,不想最後還是禁不住此樂趣的誘惑,一古腦兒把什麽都說了出來。


    然而不管怎樣,他的話還是產生了預期的效果。因為一個個都目瞪口呆地僵在那裏,動也不動。


    杜洛瓦乘機說道:


    “我這就去向佩蒂伊先生辭職,然後回來向諸位告別。”


    說著,他一徑走了出去。科長佩蒂伊先生一見到他,便大聲嚷了起來:


    “啊,你來了。你應當知道,我是不……”


    杜洛瓦沒有讓他說下去:


    “請穩重一點好不好?不要這樣大喊大叫……”


    身體肥胖、臉色紅如雞冠的佩蒂伊先生,被他嗆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杜洛瓦接著說道:


    “這個鬼地方,我早已呆夠了。今天早上,我已開始在一家報館工作,待遇很是不錯。現在是特意來向您辭職的。”


    說完,他扭頭便走了出去。心頭積壓多日的恨,今天總算得以痛痛快快地發泄出來。


    他回到大房間,同昔日的同事握手話別,但這些同事生怕影響自己的前程,誰也不敢和他說話。因為他剛才進入科長的房間後,門一直開著,二人之間後來的談話,他們聽得一清二楚。


    口袋裏裝著剛領到的工資,他又到了大街上,先去他經常光顧、飯菜既可口價錢又便宜的餐館,美美地飽餐一頓。不但如此,他還又買了一份《法蘭西生活報》,特意留在他用餐的飯桌上。此後,他逛了幾家商店,買了些零碎物品。不過他買這些東西,並不是因為急用,而純粹是為了叫個店夥計把東西送家去,並因而讓人知道他的大名:喬治-杜洛瓦。


    說過自己的名字後,他還加了一句:


    “我是《法蘭西生活報》的編輯。”


    接著,他向店夥說了說其住地的所在街道和門牌號碼,並特意叮囑道:


    “交給門房就行了。”


    由於時間還充裕,他又到一家專製名片、立等可取的鋪子裏,讓人立刻給自己印了一百張名片。當然,他不會忘記,在名字的下方寫上其新任職務。


    在將這一切都辦妥之後,他這才去報館上班。


    弗雷斯蒂埃見到他,已完全是一副上司的派頭,裝腔作勢地向他說道:


    “啊,你來了,很好。我這裏正有幾件事要你去辦,你先等我一會兒,我手邊的事馬上就完。”


    說完便埋下頭去,繼續寫一封信。


    長桌另一頭坐著一位身材矮小的男子。他麵色蒼白,肥胖的身軀幾近胖腫,光禿禿的腦袋油光可鑒。他正伏在那裏寫著什麽,由於高度近視,鼻尖幾乎貼在紙上。


    弗雷斯蒂埃這時向他問道:


    “喂,聖波坦,你幾點鍾去采訪我們說的那些人?”


    “四點。”


    “到時候,把我們這位新來的年輕人杜洛瓦也帶去,讓他學學做記者的門道。”


    “好的。”


    隨後,弗雷斯蒂埃又轉向杜洛瓦問道:


    “關於阿爾及利亞的第二篇文章,你帶來沒有?今天早上與讀者見麵的第一篇反映很好。”


    杜洛瓦被問得張口結舌,停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道:


    “沒有帶來……我本來以為午飯之後會有時間把它寫出來……可是總有那麽多事情要做……所以沒有……”


    弗雷斯蒂埃不滿地聳了聳肩:


    “你要是總這樣不守時,最後必將砸掉自己的飯碗。瓦爾特老頭還在等著你的稿子呢。我隻好去告訴他,明天再說吧。


    你如果認為可以光拿錢不做事,那可錯了。”


    停了一會兒,他又說道:


    “這樣的事本應趁熱打鐵才是,你這叫什麽事兒!”


    聖波坦這時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我準備走了。”


    弗雷斯蒂埃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神情莊重地擺出一副訓示的樣子,轉過身來對杜洛瓦說道:


    “是這樣的,兩天前,巴黎來了兩個人:一個是中國將軍李登發,住在大陸酒家;一個是印度王公塔波薩希卜-拉馬德拉奧,住在布對斯托爾飯店。你們現在要去采訪的,就是這兩人。”


    接著,他又轉向聖波坦說道:


    “采訪要點我已對你講過,可別忘了。你去問問這兩個人,他們對英國在遠東的活動及其殖民統治持何看法,是否希望由歐洲,特別是法國,出麵幹預。”


    他停了一會兒,然後以同內部人員談話的語氣繼續說道:


    “公眾輿論目前非常關心這些問題。如果我們能在這個時候,對中國和印度這兩個國家有關這些問題的看法同時加以報道,我們的讀者將受益非淺。”


    接著又向杜洛瓦叮囑道:


    “你今天去,要仔細留意聖波坦如何行事,他是一位出色的外勤記者。一個記者,要能夠在五分鍾內讓人家把心裏話都掏出來,你應當努力學會這種本領。”


    說完之後,他又一本正經地寫起他的信來,那神氣顯然是要同下屬保持一定的距離,讓杜洛瓦他這個以前的軍中夥伴和今日的同事,時時記住自己的命份,不要太為隨便。


    一走出房門,聖波坦便哈哈大笑,並一邊笑,一邊對杜洛瓦說道:


    “這家夥今天的話怎麽這樣多,居然對我們指手劃腳起來,好像我們是他的忠實讀者,能聽他沒完沒了的說教。”


    到了街上,聖波坦問道:


    “要不要喝點什麽?”


    “好啊,今天天氣真熱。”


    他們於是走進一家咖啡館,要了點冷飲。兩人剛剛落座,聖波坦的話匣子也就打開了。他毫無顧忌地把報館裏的人都數落了一遍,真是滔滔不絕,不厭其詳。


    “你知道老板是什麽人嗎?一個道道地地的猶太人!而猶太人都是些什麽樣的人,你大概不會不知道,他們不論走到哪裏都是一樣的貨色。”


    接著,他以大量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例,把這些以色列子孫如何慳吝成性著實描繪了一番,說他們常常連十個銅子也舍不得花,買起東西來總像見識淺薄的婦道人家,厚著臉皮沒完沒了地討價還價,直到一切遂其心願;與此同時,他們又是發放高利貸和抵押貸款的老手,並因其手段高明而自成一家。


    “這也罷了。問題是,我們這位老板還千真萬確是一位毫無廉恥的家夥,對什麽人都騙。他創辦的這份報紙,對所有派別都敞開大門,無論是官方消息,還是反映天主教會、自由派、共和派或奧爾良派觀點的文章,一律照登不誤,完全成了個雜貨鋪。其實他的目的隻有一個,這就是確保其股票交易及其他各類交易生意興隆。他在這方麵確實很有辦法,僅靠幾家資本不到四個蘇的公司,便賺了好幾百萬……”


    就這樣,聖波坦始終談興不減,並不時稱杜洛瓦為他“親愛的朋友”。


    “這個守財奴,他說起話來,簡直同巴爾紮克筆下的人物一樣。下麵給你講個故事。


    一天,我正在他的辦公室裏。房內除我而外,還有那老不死的諾貝爾和長得像堂-吉訶德的裏瓦爾。報館行政科長蒙特蘭這時忽然走了進來,腋下夾著當今巴黎流行的羊皮公文包。瓦爾特仰起臉來向他問道:


    “有事嗎?”


    蒙特蘭如實相告:


    “我剛剛把我們欠紙廠的一萬六千法郎還了。”


    老板騰的一下站了起來,把我們弄得莫名其妙。


    “你說什麽?”


    “我把欠佩裏瓦先生的那筆款子還給他了。”


    “簡直亂彈琴!”


    “怎麽啦?”


    “怎麽啦……怎麽啦……怎麽啦……”


    他摘下眼鏡擦了擦,臉上露出一絲令人不解的微笑。


    這在他是常有的。每當他要說出什麽惡毒傷人的話語時,那厚實的腮幫上總要掠過一絲這樣的微笑。隻見他以嘲諷而又自信的口吻說道:


    “怎麽啦!……因為我們本來可以少還他四五千法


    郎。”


    蒙特蘭大惑不解,說道:


    “經理先生,這一筆筆帳目並無差錯,不但我複核過,而且你也已簽字確認……”


    老板此時已恢複他那道貌岸然的常態:


    “你的天真實在天下少有,我的蒙特蘭先生。你怎麽就沒有想到,如果我們欠得他多了,他勢必會作出一些讓步,讓我們少還一部分?”


    說到這裏,聖波坦一副深知其人的神態,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說道:


    “怎麽樣?你說這家夥像不像巴爾紮克筆下的人物?”


    巴爾紮克的小說雖然一本也未讀過,杜洛瓦卻堅信不疑地附和道:


    “一點不錯。”


    接著,聖波坦又談起了其他幾人,說瓦爾特夫人是個十足的蠢貨;諾貝爾-德-瓦倫由於年邁,已經不中用了;而裏瓦爾則是個來自費爾瓦克的破落子弟。話題最後轉到弗雷斯蒂埃身上:


    “至於這一位,他能有今天,完全是因為娶了現在這個太太。別的也就沒有多少好說的了。”


    杜洛瓦問道:


    “他妻子的為人究竟怎樣?”


    聖波坦搓了搓手:


    “怎麽說呢?這個女人鬼得很,腦子比誰都精明。她是老色鬼德-沃德雷克伯爵的情婦,是伯爵提供陪嫁,讓她嫁給了弗雷斯蒂埃……”


    杜洛瓦像是突然被人澆了盆冷水,周身一陣戰栗。他真想走過去給這多嘴多舌的家夥狠狠一記耳光,痛罵他一頓,但終究還是克製住,隻是把話題岔開,沒有讓他再說下去:


    “您就叫聖波坦嗎?”


    對方不假思索地答道:


    “不是,我叫托馬斯。聖波坦是報館裏的人給我起的綽號。”


    杜洛瓦把帳付了,說道:


    “我看天不早了,我們還有兩位大人物要采訪呢。”


    聖波坦哈哈大笑:


    “您也未免太老實了。您難道真的以為,我會去問那中國人和印度人對英國的所作所為有何看法?在他們的看法中,有哪些符合《法蘭西生活報》讀者的口味,我難道不比他們更清楚?這樣的中國人、波斯人、印度人、智利人、日本人等等,經我采訪過的,已不下五六百之多。在我看來,他們的回答是那樣地千篇一律,毫無二致。因此隻須把最近一次訪問記拿出來一字不差地重抄一遍,便可交差。需要更改的,隻是被訪者的相貌、姓名、頭銜、年齡及其隨從的有關情況。這方麵可不能出現任何差錯,否則《費加羅報》和《高盧人報》很快會毫不客氣地給你指出來。不過對於這一點,你也不用擔心,有關情況,布列斯托爾飯店和大陸酒家的門房不消五分鍾便會給我們講述清楚。我們可以一麵抽著雪茄,一麵徒步走去。結果不費吹灰之力,便可在報館穩拿五法郎的車馬費。親愛的,一個人如講求實際,就應這樣做去。”


    杜洛瓦問道:


    “這樣說來,當個外勤記者是很有油水的了?”


    聖波坦故作神秘地答道:


    “是的,不過同寫社會新聞相比,也就是小巫見大巫了。因為那裏麵可有變相的廣告收入。”


    他們於是離開咖啡館,沿著大街向瑪德萊娜教堂走去。聖波坦突然向杜洛瓦說道:


    “這樣好不好?如果你有事,請盡管去辦。這件事,我一個人足可應付。”


    杜洛瓦同他握了握手,便離開了他。


    一想到他晚上要寫的那篇關於阿爾及利亞的文章,他心中就煩躁不已,隻得現在就開始打起腹稿來,於是一邊走,一邊思考著,把各種各樣的見解、看法、結論和軼聞都匯集起來。不知不覺中,他已來到香榭麗舍大街的盡頭。舉目四顧,人跡寥寥。諾大的巴黎,在此盛夏炎炎的時節,幾乎已成為一座空城。


    他在星形廣場的凱旋門附近,找了家小酒館填飽肚皮,然後沿著環城大街,慢慢地徒步走回寓所。一進門,就趕緊坐在桌邊,寫那篇文章。


    可是目光一落到麵前攤開的白紙上,剛才想好的那些東西,像是不翼而飛似的,轉眼之間便從他的腦際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搜盡枯腸,試圖把它們重新找回,即便是一鱗半爪,也要先寫下來。然而這些東西像是在同他捉迷藏,他剛要抓住,馬上又溜掉了;要不就是突然亂糟糟地一齊向他湧來,使得他不知從何入手,因此無法理出頭緒,分別加以裝點。


    這樣經過一個多小時的苦鬥,倒是已有五張白紙被他寫得密密麻麻,不過全是些有頭無尾的孤立語句。麵對這尷尬的局麵,他不由地認為:


    “看來我對這一行還不完全摸門,必須再去請教一番。”


    這樣一來,他勢必又有可能去同弗雷斯蒂埃夫人在一起呆上一上午,兩個人長時間地促膝而談,氣氛是那樣柔和、親切、熱誠。一想到這裏,他心中便激蕩著一股熱望,久久不能平靜。於是趕緊上床就寢,生怕自己會忽然回心轉意,又去寫起來,並將文章寫得很好,從而使這滿腔希望成為泡影。


    第二天,他比平時起得要晚,因為他不想讓這會麵的快樂來得太為匆忙,而先在那裏領略了一番。


    當他到達弗雷斯蒂埃家的時候,十點已經過了。他按響了門鈴。


    前來開門的仆人對他說道:


    “先生此刻正在工作。”


    杜洛瓦沒有料到弗雷斯蒂埃現在會在家裏,但他不想就此離去,說道:


    “請告訴他是我來了,我有急事。”


    過了片刻,他被帶到曾和弗雷斯蒂埃夫人度過一段美好時光的書房裏。


    弗雷斯蒂埃穿著睡衣,腳上套著一雙拖鞋,頭上戴著一頂英國小圓帽,正坐在他昨天坐過的椅子上。他妻子仍舊穿著那件潔白的晨衣,嘴上叼著香煙,身子靠在壁爐上,在給他丈夫口授什麽。


    走到書房門邊,杜洛瓦停了下來,訥訥地說道:


    “很是抱歉,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


    弗雷斯蒂埃扭過頭來,一臉怒氣,毫不客氣地向他吼道:


    “你又有什麽事?快說,我們正忙著呢。”


    杜洛瓦一時語塞,過了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說道:


    “沒……沒什麽事,請原諒。”


    弗雷斯蒂埃的火氣更大了:


    “這是哪兒的話?別繞圈子了。你在這個時候闖到我家來,難道隻是為了隨便走走?”


    杜洛瓦慌亂不已,隻得如實相告:


    “那倒不是……我是想……我那篇文章……還是未能寫出。上一次承蒙你……你們的關照……我於是……鬥膽前來……希望……”


    弗雷斯蒂埃沒有讓他再說下去:


    “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你以為,你的活可以由我幹,而你,隻需到月底去會計那兒領你的薪俸就行了?這錢是這樣好拿的嗎?”


    他妻子仍在抽著煙,一言未發,臉上漾著一絲捉摸不定的微笑,似乎在掩飾她內心的想法:此情此景實在好笑。


    杜洛瓦麵紅耳赤,支支吾吾道:


    “對不起……我原來以為……我原來想……”


    不想突然間,他以清亮的嗓音一口氣說道:


    “夫人,對於我的冒昧,萬望原諒。您昨天幫我寫的那篇文章實在無與倫比,特再次向您表示我誠摯的謝意。”


    他深深鞠了一躬,接著向弗雷斯蒂埃說道:


    “我下午三點去報館。”


    說完便轉身走了出去。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步履如飛,口中不停地嘟噥道:


    “行呀,這篇文章看來得由我自己寫了。我一定要獨自把它寫出來,讓他們瞧瞧……”


    一回到住處,他便帶著滿腔怒火,迫不及待地伏案疾書。


    他接著弗雷斯蒂埃夫人已經給他鋪設好的文章脈絡,挖空心思,拚湊了一些報章上的連載小說中常可見到的那種情節離奇的故事,以中學生的蹩腳文體和軍人的生硬語氣,拉拉雜雜、華而不實地寫了一大篇。不到一小時,這荒謬絕倫、很不像樣的文章也就算是寫好了。嗣後,他胸有成竹地拿著這篇東西趕往報館。


    他在報館裏首先遇到的是聖波坦。聖波坦一見到他,便意味深長地使勁握著他的手說:


    “我采訪中國人和印度人的那篇報道,你想必已經見到。真是滑稽透頂,整個巴黎都在津津樂道。可是我壓根兒就沒去見他們。”


    當天的報紙,杜洛瓦還沒看,因此趕忙找來,將這篇題為《印度與中國》的長文匆匆看了一眼,呆在一旁的聖波坦給他指了指文中特別有趣的段落。


    恰在這時,弗雷斯蒂埃急匆匆地跑了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向他們說道:


    “啊,你們倆在這兒,我正有事要找你們。”


    說著,他把當晚需要弄到的幾條重要政治新聞,向他們作了一番交待。


    杜洛瓦趁便把寫好的文章拿了出來。


    “這是關於阿爾及利亞的第二篇文章。”


    “很好,給我吧。我這就給老板送去。”


    他們的談話也就到此為止。


    聖波坦於是拉著他的這位新夥伴往裏走去。到了走廊裏,他向杜洛瓦說道:


    “去過會計那兒嗎?”


    “沒有,幹嗎?”


    “幹嗎?當然是領錢嘍。看來你還不知道,每個月的工資總要想著提前去領,天曉得隨後會出現什麽情況。”


    “這……這敢情好啊。”


    “我帶你去認認門,這不會有什麽問題。這兒給錢很痛快。”


    這樣,杜洛瓦走去領了二百法郎的月薪,外加頭天那篇文章的稿酬二十八法郎。昨天從鐵路部門領到的那筆錢,才剛剛花去一點。二者加在一起,就是三百四十法郎。


    這樣大的數目,他可是從來沒有拿到過。他覺得自己一下子闊了起來,到什麽時候都不用愁了。


    隨後,聖波坦帶著他去另外幾家性質相同的報館坐了坐,希望上麵要他們采訪的新聞別人已經弄到手。這樣的話,憑他的三寸不爛之後,一定可巧妙地從那些人口中探聽到有關情況。


    到了掌燈時分,閑極無聊的杜洛瓦,不由地想起“風流牧羊女娛樂場”。於是信步走到那裏,大著膽子向檢票員自我介紹道:


    “我名叫喬治-杜洛瓦,是《法蘭西生活報》的編輯。前兩天,我曾隨弗雷斯蒂埃先生來過這裏。他要我往後來看戲不用買票,不知道他向你們交待了沒有。”


    檢票員翻開簿冊看了看,發現簿冊上並無他的名字,不過還是熱情地向他說道:


    “先生,您不妨先請進來,然後把你的情況去同經理談一談,他肯定會同意的。”


    進入劇場後,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天晚上,他從這裏帶走的那個女人——拉歇爾。


    拉歇爾隨即向他迎了上來:


    “晚上好,我的小貓咪。這幾天過得好嗎?”


    “很好,你呢?”


    “我也不錯。知道嗎?自從那天見過你後,我已有兩次夢見你。”


    杜洛瓦微微一笑,心裏樂滋滋的:


    “是嗎,這說明什麽呢?”


    “大傻瓜,這說明我喜歡你唄。等你什麽時候方便,咱們可以再樂他一次。”


    “如果你願意,今天就可以。”


    “好的,我願意。”


    “很好,不過……”


    他欲言又止,顯然為自己將要說出的話感到有點難為情。


    “我剛從俱樂部出來,身上帶的錢全花光了,因此今天一個子兒也沒有。”


    拉歇爾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兩眼。憑著她的本能和長期同各種各樣機關算盡,討價還價的男子交往的經驗,她一眼看出,這分明是謊言,因此說道:


    “你這是在說什麽呢?同我來這一套,你難道不覺得,也未免太不夠意思了吧?”


    杜洛瓦尷尬地笑了笑:


    “我身上還有十法郎,就是這些了,你看行嗎?”


    對方擺出一副出沒上流社會的風流女郎一時心血來潮,往往不以金錢為重的瀟灑風度,嘟噥道:


    “那就隻好這樣了,親愛的。要知道,我所喜歡的,是你這個人。”


    她抬起一雙神情迷亂的眼睛向杜洛瓦嘴角的那兩撇短髭深情地看了看,挽起他的胳臂,情意纏綿地依偎在他身上,同時說道:


    “咱們先去喝杯石榴汁,然後去轉上一圈。我還想就像現在這樣,同你一起去看場歌劇,讓大家都瞧瞧你。這之後,我們就早早回去,你說好嗎?”


    杜洛瓦昨天晚上是在這個女人家過的夜,而且睡得很晚。今天出來時,天已大亮了。他馬上想到去買份《法蘭西生活報》來看看。由於分外激動,打開報紙時,他的手顫抖著。報上沒有他的文章。他停立在人行道上,焦慮地把各個欄目都掃了一眼,最終仍未發現他寫的那篇東西。


    他的心情突然變得沉重起來。由於荒唐了一夜,身體本已疲憊不堪。現在又碰到這件不順心的事情,對於疲憊不已的他,無異於是雪上加霜。


    他終於爬上六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和衣倒在床上後,他幾乎立刻就睡著了。


    幾小時後,當他重新走進報館時,他立即來到瓦爾特先生的辦公室,向他問道:


    “先生,我寫的那篇有關阿爾及利亞的第二篇文章,今天報上沒有登載,這是怎麽回事?”


    經理抬起頭,冷冷地答道:


    “這篇文章,我交給了你的朋友弗雷斯蒂埃,請他過目。他看後覺得不妥,需要重寫。”


    杜洛瓦氣憤不已,一言未發,轉身便走。隨後,他突然闖進弗雷斯蒂埃的房間:


    “你為何沒讓我的文章今天在報上登出來?”


    弗雷斯蒂埃嘴上叼著香煙,正四腳朝天地靠在扶手椅上,放在桌上的兩隻腳下,鞋後跟壓著一篇剛開了個頭的稿子。他不慌不忙地答了一句,懶洋洋的聲音聽來是那樣遙遠,仿佛是從洞穴深處發出來的:


    “老板覺得這篇文章寫得太糟,要我交給你重寫。喏,就放在桌上。”


    他用手指了指用條尺壓著的幾張攤開的稿紙。


    杜洛瓦張口結舌,無言以對。在他將稿子放進衣袋的當兒,弗雷斯蒂埃又說道:


    “你今天要先去一下警察局…”


    接著,杜洛瓦有哪些地方要去跑一跑,有哪些新聞要去采訪,弗雷斯蒂埃一一向他作了交待。杜洛瓦很想說句尖刻的話語回敬他,但怎麽也想不出來,最後隻得怏怏走開了。


    第二天,他將稿子又送到根館,但依然被退了回來。第三稿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麵對這一局麵,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未免太性急了,沒有弗雷斯蒂埃的幫助,他將寸步難行。因此對於《非洲服役散記》這勞什子文章,從今而後,他是決不再提了。既然環境要求他待人處事必須靈活而圓滑,做到八麵玲瓏,他決心循此做去,在更好的機會出現之前,姑且努力先把外勤記者的工作做好。


    現在,無論是各劇院的後台,還是政壇幕後,即經常聚集各方政要的參議院前廳和各個走廊,對他來說,都已經是輕車熟路了。不但如此,他同各部門的重要人物以及終日打盹、被叫醒後麵色陰沉的聽差,也都混得熟透了。


    他交遊廣闊,三教九流無所不有,上至王公親貴、部長將軍、上流人士、大使主教,下至門房警察、老鴇名妓、賭場老手、妓院掮客,此外還有咖啡館夥計、公共馬車車夫和來路不明的外國闊佬。表麵上,他同他們打得火熱,實際上,一轉眼便撂在一邊。由於和他們朝夕相處,時時相遇,腦子裏根本忙不過來,所談論的又都是同他幹的這一行有關的問題,他對他們一律恭謹有加,一視同仁,不以貴賤論英雄。他覺得自己很像一個以品酒為業的人,由於天天接二連三地品嚐各種各樣的酒,久而久之,連馬戈堡所產葡萄酒和阿讓托所產葡萄酒的區別也都分辨不出來了。


    他很快就成了一名出色的外勤記者,不但所得到的消息來源可靠,報道快捷,而且遇事反應敏銳,精明強幹。用傑出報人瓦爾特老頭的話說,他已成為報館名副其實的棟梁。


    可是,他的收入依然不豐,他寫的文章每行僅可得十個生丁,此外便是每月二百法郎的固定薪俸。由於他至今孑然一身,經常出入咖啡館和酒肆,耗費自然驚人,因此手頭常感拮據,生活相當清苦。


    他看到有的同事進進出出,衣袋裏總裝著鼓鼓的金幣,但始終未弄明白,他們靠的是什麽人不知鬼不覺的辦法而能掙到這樣多的錢,生活如此闊綽。他想,這倒是一條不應輕易放過的生財捷徑。因為他在羨慕他們的同時,懷疑他們在幹著不為人所知的非法勾當,替一些人效犬馬之勞,彼此心照不宜,狼狽為奸。然而他必須識破其行藏,打入其秘密團體中去,方可使這些背著他大撈外快的同伴,對他刮目相看。


    他常於夜闌人靜之時,一邊看著窗下飛馳而過的列車,一邊苦苦思索著自己可以采用的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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