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摩洛哥的遠征,已於兩個月前結束。法國在奪取丹吉爾後,直達的黎波裏的非洲地中海沿岸地區已全在她的占領之下。此外,這又一個被吞並的國家所欠債務,已由法國政府提供擔保。


    據說有兩位部長借此機會賺了兩千來萬,其中就有人們常常直言不諱提到的拉羅舍-馬蒂厄。


    至於瓦爾特,巴黎誰人不知,僅股票一項,他就賺了三四千萬,此外還在銅礦、鐵礦和地產經營上賺了八百至一千萬,真是財源廣進。法國占領前,他以極低的價格購進了大片土地,占領後很快便賣給了各殖民開發公司,因此賺了大錢。


    短短幾天工夫,他便成了世界上屈指可數的富翁和實力雄厚的金融巨頭,遠遠勝過一些國家的國王。誰見到他,都是一副斂聲靜氣、低頭哈腰的奴才相。同時他的發跡,也使許多人羨慕不已,內心深處卑鄙齷齪的想法,因而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對他來說,“猶太人瓦爾特”、“來曆不明的銀行老板”、“行跡可疑的報館經理”、“靠賄賂當選的眾院議員”,所有這些帶有貶損的稱呼已統統成為過去。人們現在知道的他,是以色列人富翁瓦爾特先生。


    對於自己的富有,他也確實想顯示一下。


    在聖奧諾雷關廂街擁有一幢豪華宅第,且宅第內的花園與香榭麗舍大街相通的卡爾斯堡親王,當時在生活上相當拮據。瓦爾特得悉後,即向親王提出由他買下這幢宅第,並要親王在二十四小時內遷出,所有陳設均保持原樣,連一把扶手椅也不用移動。他出的價錢是三百萬。親王拗不過這誘人的數額,終於拍板成交。


    第二天,瓦爾特便在此新居安頓了下來。


    不久,他又忽發奇想,產生了一個與波拿巴1媲美的念頭,想征服整個巴黎——


    1波拿巴,即拿破侖。


    匈牙利畫家卡爾-馬科維奇的巨幅油畫《基督淩波圖》,當時正在著名鑒賞家雅克-勒諾布的陳列室展出,很快引起轟動,人人競相前往觀看。


    藝術評論家們也是交口稱譽,說這幅畫是本世紀最為傑出的一幅作品。


    不想瓦爾特忽然以五十萬法郎將畫買了去,從而使滿心歡喜的觀眾大失所望,同時瓦爾特也在一夜之間成了全城的議論中心。對於他的這一做法,有的羨慕,有的謾罵,有的叫好。


    隨後,他又在各報登出一則消息,邀請巴黎各界名流在一天晚上前往他家欣賞這幅出自外國名家之手的傑作,免得人們說他把畫藏了起來。


    他家將因而大門洞開,凡願前往一睹為快者,隻須在門前出示請柬,便可進入。請柬是這樣寫的:


    十二月三十日晚九時,卡爾-馬科維奇的《基督淩波圖》將在寒舍展出,屆時有電燈照明。閣下若能大駕光臨,將不勝榮幸。


    瓦爾特先生和夫人


    請柬下方附有一行小字:午夜過後將舉行舞會。


    因此,凡願留下者屆時盡可留下。瓦爾特夫婦將在他們當中結交新友。


    其他人在欣賞名畫的同時,還可在宅第內隨便走走,見見男女主人,而不管這些來自上流社會的人士是怎樣傲慢或態度冷漠。這之後,他們便可趁興而去。但瓦爾特老頭深信,過一陣子,他們還會來的。因為他們對他的那些同他一樣發跡的以色列兄弟常去造訪。


    當務之急是讓報上經常提到的那些擁有貴族頭銜但已家道中落的人士,前來看看。這樣做,一來是讓他們看看一個在一個半月內便賺了五千萬的人,是怎樣一副模樣;二來是讓他們親眼目睹,來他家的人是如何地似潮水一般。除此之外,還想讓他們看出,他這個以色列子弟把他們請到家裏來欣賞一幅描繪基督的油畫,是有著怎樣的雅興,處事是怎樣地靈活。


    他的意思不言自明:“你們看,馬科維奇這幅有關宗教題材的《基督淩波圖》,我是花了五十萬法郎才買下來的。我雖是猶太人,但這幅畫將永遠放在家裏,天天在眼皮底下。”


    此邀請在社交界,特別是在眾多貴婦和絝絝子弟中,引起了熱烈議論,雖然它並未提出任何要求。去看這幅畫,也就同到帕蒂先生的畫室去看一些水彩畫一樣。瓦爾特得了一幅名畫,他要在一天晚上敞開大門,讓大家都去看看,這豈不是一件時下難遇的美事?


    半個月來,《法蘭西生活報》每天都對十二月三十日晚的這場盛會作了大量報道,想方設法把公眾的興趣激發起來。


    見老板忽然變得如此富有,杜-洛瓦恨得咬牙切齒。


    他費盡心機,從妻子手中強奪了五十萬法郎後,本以為自己已經相當富有,現在卻覺得還是很窮。周圍有錢的人比比皆是,而他卻一個子兒也掙不到。同他們的巨萬家資相比,自己這點錢又算得了什麽?


    他的心被忌妒齧咬著,無名火與日俱增。他恨所有的人,恨瓦爾特一家,因此現已不去他家。他恨自己的妻子,因為她上了拉羅舍的當,不讓他購買摩洛哥股票。他更恨這位外交部長,因為他騙了他,利用了他,竟有臉每星期兩次來他家吃晚飯。他成了他的秘書,辦事員和筆杆子,每當他在他麵前為他捉刀時,他真想將這自命不凡處處得意的家夥活活掐死。作為一名部長,拉羅舍其實並無多少政績。為了保住這個職位,他處心積慮地不讓人看出他撈了許多。但這一點,他杜-洛瓦卻看得清清楚楚,因為這陡然發跡的區區律師,一言一行是那樣大膽,狂妄,那樣目空一切,自以為是。


    在杜-洛瓦家,拉羅舍現在是隨意進出,完全取代了德-沃德雷克伯爵的位置,一如這位伯爵在世時的樣子,且對仆人說話,儼然是一副家中主人的神氣。


    杜-洛瓦對此雖然氣得渾身發抖,但不敢發作,如同一條狗,雖想咬人,但不敢張口。因此他隻得遷怒瑪德萊娜,動輒對她惡言惡語。每當此時,瑪德萊娜總是聳聳肩,把他當作不懂事的孩子。再說他的這種喜怒無常,她也實在無法理解,常常說道:


    “我真弄不明白,你為何總這樣牢騷滿腹,其實你現在的處境已經夠好的了。”


    每聽到這種責問,杜-洛瓦總是轉過身去,低頭不語。


    至於老板家即將舉行的晚會,他早已申言自己是絕不會去的。這可惡的猶太人家,他不想再踏進一步。


    兩個月來,瓦爾特夫人是天天給他寫信,求他去她家,或是約個地方,同她見上一麵。她說,她要把自己為他賺的七萬法郎交給他。


    這些情急辭迫的來信,都被杜-洛瓦隨手扔到了壁爐裏,他一個字也沒有回。他這樣做,倒不是因為不想要自己應得的一份,而是有意怠慢她,鄙視她,折磨她。她是那樣有錢,他不願對她有求必應。


    晚會舉行那天,瑪德萊娜對他說,他不去看看是不對的,他卻答道:


    “請別管我的事好不好,我就是不去。”


    可是吃過晚飯之後,他又突然說道:


    “這個罪看來還得去受,你去快點準備。”


    瑪德萊娜料定他會去的,因此說道:


    “我隻需一刻鍾便可動身。”


    他一邊穿禮服,一邊嘟嘟囔囔,甚至上了車也還在罵罵咧咧。


    原屬卡爾斯堡親王的那幢宅第內,前院四角各掛了一盞電燈,恰如四個發出淡藍色光芒的小月亮,把整個院子照得通明。正房門前的高高台階上鋪著一塊華麗的地毯。每一級台階旁都直挺挺地站著一個身穿製服的聽差,看去恰似一尊尊石雕。


    “謔,他們可真會裝腔作勢!”杜-洛瓦聳了聳肩罵道,心裏因嫉妒而老大不快。


    “住嘴,”他妻子向他說道,“你也暫且裝裝樣子吧。”


    他們走了進去,脫下出門穿的沉重外衣,交給迎上前來的仆人。


    好幾位女士已隨同丈夫前來,現也正忙著脫去身上的裘皮大衣,“這房子真氣派!”的讚歎聲不絕於耳。


    寬大的前廳,四壁掛著壁毯,壁毯上繡的是馬爾斯戰神和維納斯女神的戀愛故事。左右兩邊是氣勢雄偉的樓梯,拾級而上,可達二樓。用鑄鐵製成的欄杆,因年代久遠,外表鍍金已不太耀眼,但在紅色大理石階梯的襯托下,其淡淡的光芒仍隱約可見。


    客廳門前站著兩個小姑娘,其中一個穿著粉紅色衣裙,另一個穿著藍色衣裙。每有客人到來,她們便向女士們獻上一束鮮花。大家都覺得這一安排別有情趣。


    各個客廳都已是賓客滿堂。


    女士們大都服飾一般,以表明她們今晚來此同平素參觀其他私人畫展,並無多大不同。打算留下來參加舞會的女士,則全都是袒胸露背。


    瓦爾特夫人在第二個客廳接待來客,身邊圍著一群女友。許多人因不認識她,像在博物館參觀一樣,並未注意誰是此房屋的主人。


    看到杜-洛瓦到來,她的臉色刷的一下一片蒼白,且身子動了一下,想迎上前去。但她終於還是站著未動,等著他過來。杜-洛瓦彬彬有禮地向她欠了欠身,瑪德萊娜則同她親熱無比,恭維的話語沒完沒了。杜-洛瓦於是讓妻子陪同這位老板夫人,自己很快鑽入人群,想去聽聽肯定可聽到的尖銳議論。


    五間客廳一個連著一個,全都掛著名貴的帷幔或意大利刺繡及色彩和風格迥異的東方壁毯。古代畫家的名畫點綴其間。一間仍保留著路易十六時代式樣的小客廳,特別引人注目。客廳內的座椅全都放著絲質軟墊,淡藍色底襯上繡著一朵朵玫瑰。低矮的木質家具,漆得一片金黃,上麵所罩飾物同牆上所掛帷幔一樣,做工精美絕倫。


    一些著名人士,杜-洛瓦一眼便認了出來。其中有德-黛拉希娜公爵夫人、德-拉弗內爾伯爵夫婦、德-安德勒蒙親王將軍、美若天仙的德-迪納侯爵夫人,以及在各重要場合常可見到的男男女女。


    有人這時拉了一下他的胳臂,同時耳際傳來一陣銀鈴般的嬌滴滴聲音:


    “啊!漂亮朋友,你這個死鬼,今天總算來了。這些日子為什麽總也見不到你?”


    披著一頭金色鬈發的蘇珊-瓦爾特正站在他麵前,以其清澈的明眸看著他。


    杜-洛瓦沒有想到是她,心中很是高興,遂同她握了握手,解釋道:


    “我何嚐不想來?可是最近兩個月,實在忙得不可開交,一直分不開身。”


    “這可不好,”蘇珊的神情非常嚴肅,“很不好。你讓我們太傷心了,因為媽媽和我,現在都很喜歡你。特別是我,已經離不開你。你要不來,我簡直悶死了。你看,我已將心裏話對你說了,你要是再不來就太不應該了。現在讓我挽上你的胳臂,由我帶你去看《基督淩波圖》。這幅畫在頂裏邊的花房後部。我爸爸把它放在那兒,無非是想讓大家在這裏多走一走,炫耀一下他這幢房子。他這樣做實在讓人難以理解。”


    他們在人群中慢慢地走著。這英俊瀟灑的少年和這楚楚動人的姑娘,立即引起了眾人的注意。


    “瞧,”一位知名畫家說道,“這可是無與倫比的一對,兩個人無論在哪一方麵都很般配。”


    杜-洛瓦聽了,心中不禁思忖道:


    “我要是真有能耐,當初本應娶的是這一位。這其實不難辦到,我怎麽就沒有想到呢?相反,我糊裏糊塗娶了那一個,真是昏了頭!可見一個人在作出一項決定時常常顯得過於匆忙而考慮不周。”


    想到這裏,他像是心裏流進了滴滴苦酒,感到分外苦澀,頓時萬念俱灰,覺得自己這一生也太沒意思了。


    “漂亮朋友,”蘇珊這時向他說道,“你可要常來。爸爸現在是這樣富有,我們什麽也不用擔憂,可以痛痛快快地盡情玩樂。”


    “唉!”仍沉浸於其思緒中的杜-洛瓦說道,“你很快就要結婚的,你會嫁給一個家勢煊赫但已有點敗落的貴族。這樣,我們以後見麵的機會不會太多的。”


    “你在說些什麽!”蘇珊不假思索地說,“我馬上還不會結婚。我要找個我所喜歡,非常喜歡,完全喜歡的人。家裏有的是錢,我要將這一生當作兩個人生來度過。”


    杜-洛瓦笑了笑,神情中帶著譏諷和傲慢。接著,他指著身邊來來往往的人,將他們的境遇向她一一作了介紹,說他們都出身高貴,但家道已遠不如當年,靠著那依然保存的空爵位而娶了個像她這樣的金融家女兒。現在,他們有的還同妻子保持著一定的關係,有的則早已離開妻子。但不論屬何情況,皆自由自在,生活放蕩,為眾人所熟悉且備受尊敬。


    “我敢擔保,”他最後說道,“不出半年,你也會經不住這方麵的誘惑而嫁給一位侯爵、公爵或親王的。到那時,你便會高高在上,看不起我的,小姐。”


    蘇珊氣憤不已,用手上的扇子在他的胳臂上打了一下,說她一定要找個自己所滿意的人。


    杜-洛瓦發出一聲冷笑:“不信咱們就等著瞧,因為你們家太有錢了。”


    “你不是也得了一筆遺產嗎?”蘇珊問道。


    “唉!”杜-洛瓦難為情地歎息一聲,“這筆遺產帶給我的,不過是一年兩萬法郎的年金。在現在這種時候,這點錢又算得了什麽?”


    “你妻子不也得了一筆遺產嗎?”


    “是的,兩人加在一起是一百萬,每年可得年金四萬。靠這點收入,連一輛像樣的馬車也買不了。”


    不知不覺中,他們已來到最裏邊的那間客廳裏,一間巨大的溫室驀然展現在眼前。雖是隆冬時節,溫室裏高大的熱帶樹木卻鬱鬱蔥蔥。樹下種著大片大片的奇花異草。走進這深綠色的天地中,濕潤泥土的清新氣息和花草所發出的濃鬱芳香,頓時撲鼻而來。燈光從頂部照射下來,好似飄落下一陣陣銀白的雨絲。這令人振奮的柔和人造氛圍,非平時所常見,其引人入勝給人以一種甜美的異樣感覺。兩排茂密的灌木叢之間,是一條條長滿蘚苔的小徑,好像鋪著綠色的地毯。杜-洛瓦倏地發現,左邊一顆枝繁葉茂的棕櫚樹下,有一個大得可以沐浴的大理石水池。池邊放著四個代爾夫特1所產大型瓷塑天鵝,一股股清泉從其微微張開的嘴內不斷噴出——


    1代爾夫特,荷蘭瓷都。


    水池底部鋪了一層金黃色細沙,幾條來自中國的金魚正在水中嬉戲。這些外形奇特、體大腰圓的金魚,不僅眼球凸出,而且每塊鱗片的邊緣都呈藍色,是養於水中,用於觀賞的。看到這些時而到處遊弋、時而一動不動的小東西,不禁使人想起中國巧奪天工的刺繡。


    杜-洛瓦停下腳步,不覺怦然心動,心中嘀咕道:“要說富有,這才是名副其實。隻有住在這樣的地方,才算不枉度此生。


    問題是別人能夠做到,而我為何不能?”


    他想了想,看自己有何辦法可以施展,但這種辦法豈能立時想出?他因此為自己的無能而深感懊惱。


    他身邊的蘇珊這時一言未語,似乎在想著什麽。他側過眼向她看了看,剛才的想法再次湧現於腦際:


    “我當初要是娶了這沒有頭腦的姑娘,也就好了。”


    “當心!”蘇珊好像突然從其悠悠遐思中驚醒過來,向他喊了一聲,推著他穿過麵前的人群,向右拐了過去。


    這時,隻見一簇奇異的樹木,其葉片像張開五指的手掌,顫悠悠地伸向天空。就在這樹叢的中央,一個人正動也不動地立於海麵上。


    別具匠心的布置,確實產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油畫的四周完全淹沒於搖曳不定的綠葉叢中,使得整個畫麵看去像是一個深不可測、如夢如幻的黑洞。


    觀眾必須仔細觀看,方可看清畫上原來畫著一條小船。由於布置巧妙,船體部分已盡皆隱去。其實船舷上正坐著一位聖徒,手上舉著一盞燈。明亮的燈光全都照在翩翩而來的基督身上。不過,在昏暗的燈影裏,船上的其他聖徒仍依稀可辨。


    基督踏著波浪往前走著,腳下的波濤立時順從地退去,讓出了一條道。聖人周圍一片黑暗,隻有點點繁星在夜空中閃爍。


    提燈的信徒照著慢慢走來的基督,明滅不定的燈光中顯現出聖徒們一張張驚喜的臉龐。


    這確是一幅氣魄宏大、匠心獨運的名家之作。誰看了都會產生強烈的印象,令你夢牽魂縈,久久不能忘懷。


    因此今日來此觀看的人,起先都斂聲靜氣,默然無語,過了一會兒也就若有所思地走開了,隨後才會談起這幅畫的價值。


    杜-洛瓦看了片刻,心下想道:


    “能夠買下這樣的東西,確實非同小可。”


    見不大的場地前,現在已是擠擠撞撞,他也就緊緊地夾著依然挽著他的蘇珊那隻纖纖細手,立即退了出來。


    “要不要喝杯香檳?”,蘇珊問他。“我們現在不妨去餐廳坐坐,或許能在那兒見到我爸爸。”


    他們於是慢慢地往回走著,各個客廳裏都擠著滿滿的賓客,衣香鬢影,人聲鼎沸。


    “那是拉羅舍和杜-洛瓦夫人,”杜-洛瓦忽然聽到好像有人在說。話音從他耳邊輕輕掠過,似乎來自很遠的地方。是從哪兒傳來的呢?


    他往四下看了看,果然看到他妻子正挎著這位部長走了過來。兩個人笑容滿麵,在低聲說著什麽悄悄話,不時對視的目光,柔情依依。


    他感到,旁人好像在一邊看著他們,一邊發出低聲議論。他真想衝過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給這兩個鬼男女狠狠幾拳。


    瑪德萊娜這樣做,真讓他丟盡了臉。他不由地想起弗雷斯蒂埃,人們現在談到他杜-洛瓦時,可能也在稱他為“龜公”。她有什麽了不起?不過是個發跡小人,表麵上確有幾分機靈,實際上並無多大能耐。人們所以常來他家作客,是因為不敢得罪他,知道他並非等閑之輩。不過,人們在私下議論他倆時,一定無所顧忌。這也難怪,這個女人一舉一動都像在玩弄心術,名聲越來越糟,因此已將他這個家弄得流言四起。同她在一起,他杜-洛瓦絕不會有什麽作為的。她已成為他的絆腳石。啊,早知今日,他定使出渾身解數,好好作弄她一番!比如眼前這位可人的蘇珊,他便可大加利用,使她無地自容。他怎麽就瞎了眼,沒有看到這一點呢?


    他和蘇珊此時已來到餐廳。餐廳很大,一排排大理石柱子,氣勢宏偉。牆上掛著年代久遠的戈柏蘭1珍貴壁毯。


    瓦爾特一眼瞥見他這位專欄編輯,急忙走來同他握了握手,心中的喜悅顯而易見:——


    1戈柏蘭,巴黎舊時著名壁毯作坊。


    “各處都看了嗎?蘇珊,你是否領著他,將應走的地方都走到了?漂亮朋友,今天到的人真多,你說是不是?蓋爾什親王也來了,你見到沒有?他剛才在這兒喝了杯五味子酒。”


    說罷,他又向參議員黎梭蘭迎了上去。參議員身後跟著他的妻子。這沒有頭腦的女人,把自己打扮得像雜貨鋪一樣花哨。


    一位男士這時走來向蘇珊打了個招呼。此人瘦高個兒,臉上蓄著金色的絡腮胡子。頭已有點禿,一副社交場合到處可見的瀟灑神氣。杜-洛瓦已聽人稱呼他為德-卡佐勒侯爵。他此時忽然對這位侯爵產生了嫉妒。他是什麽時候同蘇珊認識的?無疑是在她家發了財之後。不用說,此人現在一定在追求蘇珊。


    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胳臂,杜-洛瓦回過頭,原來是諾貝爾-德-瓦倫。老詩人頭發梳得油光可鑒,身上的禮服卻是皺巴巴的,一臉漠然而又疲憊的神情。


    “今日這種場合,就是我們常說的及時行樂,”他說,“一會兒還有舞會,跳完舞便回去睡覺。這難得的機會,女孩子定會高興異常。你何不喝杯香檳?這酒好極了。”


    他讓人將自己手上的酒杯倒滿,舉起杯,向此時已拿起一杯酒的杜-洛瓦敬酒道:


    “願頭腦精明者,能戰勝百萬富翁。”


    接著,他又溫和地說道:


    “倒不是因為我對他人有錢感到不舒服,或者嫉恨他們,這是我的原則立場。”


    杜-洛瓦沒有再聽他說下去,因為蘇珊已隨著德-卡佐納侯爵走了。他撇下諾貝爾-德-瓦倫,立刻追了上去。


    可是恰在這時,一群人亂哄哄地湧來,想喝點什麽。他因而被擋住了去路。待他好不容易擠出來時,不想卻與德-馬萊爾夫婦撞個滿懷。


    德-馬萊爾夫人他常可見到,但她丈夫他卻很久未見了。


    德-馬萊爾先生走上來緊緊握著他的雙手說道:


    “親愛的,您上次讓克洛蒂爾德捎給我的話,令我不勝感激。我因購買摩洛哥債券而賺了差不多十萬法郎。沒有您,這錢是賺不到的。您真是一位很重情誼的朋友。”


    幾位男士不時回轉身來看著這妖嬈而俏麗的褐發女人,杜-洛瓦隨即說道:


    “親愛的,作為回報,請允許我帶走您的妻子,或者說,允許我挽上她的胳膊,去走一走。一對夫婦不應總在一起,您說是嗎?”


    “完全對,”德-馬萊爾先生欠了欠身。“要是我們走散了,便一小時後在此會麵。”


    “好的。”


    兩個年輕人說著擠進人群,後麵跟著這位丈夫。克洛蒂爾德感慨萬千,不停地說道:


    “瓦爾特這一家真是走運。不過歸根結蒂,還是因為人家有生意頭腦。”


    “瞧你說的,”杜-洛瓦反駁道,“一個人隻要有能耐,便總會成功的。總之是各有各的辦法。”


    “兩個女孩每人將有兩三千萬法郎,”克洛蒂爾德又說,“且不說蘇珊長得那樣漂亮。”


    杜-洛瓦沒有接茬。見他的心事被人道破,他很是不快。


    克洛蒂爾德尚未去看《基督淩波圖》,杜-洛瓦說他願為引路。一路上,他們說說笑笑,以糟踐他人為樂,對陌生人更是品頭論足,無所顧忌。聖波坦這時走了過來,上衣的翻領上掛滿各種勳章。他們一見,不禁開懷大笑。走在他後麵的一位前任駐外大使,胸前也掛著勳章,但數目遠不如聖波坦多。


    “這個社會真是無奇不有,”杜-洛瓦忽然大發感慨。


    布瓦勒納也走來同他握了握手,胸前也掛了根決鬥那天帶過的黃綠兩色綬帶。


    佩爾斯繆子爵夫人雖然身軀肥胖,但也精心打扮了一番。她此刻正在路易十六時代式樣的那間小客廳裏,同一位公爵說著什麽。


    “一對情人在竊竊私語,”杜-洛瓦調侃道。進入花房後,他又看到自己的妻子正坐在一簇花叢後麵,身旁是拉羅舍-馬蒂厄。他們這樣做,分明帶有這樣的意思:“我們就要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幽會,別人怎樣說,我們毫不在乎。”


    德-馬萊爾夫人在看了卡爾-馬科維奇所繪基督後,也認為這幅畫確實非同一般。此後,他們開始往回走,但她丈夫已不知往哪裏去了。


    “洛琳娜還在恨我嗎?”杜-洛瓦突然問道。


    “這還用說?她根本不想見你,別人一談起你,她便走開。”


    杜-洛瓦沒再說什麽。小家夥突然對他如此反感,真讓他不知如何是好,心裏備覺沉重。


    走到一扇門邊,蘇珊驀地出現在他們麵前,大聲喊道:“啊!你們在這兒。這樣吧,漂亮朋友,你姑且獨自呆一會兒。我要帶克洛蒂爾德去我房間看看。”


    兩個女人匆匆走了。人群雖然密集,但她們扭動靈活的身腰,竟然順利穿了過去。這是她們在此場合的拿手好戲。


    “喬治!”有人這時輕輕喊了一聲。杜-洛瓦回轉身,原來是瓦爾特夫人。她接著壓低嗓音說道:“你這個人心也太狠了,這樣折磨我,對你有什麽好處?我讓小蘇珊把你身邊的那個女人帶走,就是要同你談一談。聽著,我今晚無論如何……無論如何要同你談談……否則……否則……我不知會做出什麽事來的。你馬上到花房去。花房的左邊有一扇門,出了門便是花園。你沿著對麵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很快可看到一個葡萄架。我們十分鍾後就在那兒見麵。你若不去,我馬上就會撕破臉大鬧起來,這絕不是戲言!”


    “好吧,”杜-洛瓦高傲地答道,“我十分鍾後一定到達你剛才說的那個地方。”


    他們隨即分了手。不過杜-洛瓦卻差點因雅克-裏瓦爾的糾纏,而未能準時到達。因為後者忽然走來挽上他的胳膊,神采飛揚地同他說得沒完沒了。他顯然是從餐廳喝了酒來的。後來,杜-洛瓦在一間客廳裏又遇到了德-馬萊爾先生,總算把雅克-裏瓦爾交給了他,自己才脫了身。他現在需要做的是,決不能讓妻子或拉羅舍看到自己。所幸這一方麵倒還順利。因為他們此刻好像仍在那裏熱烈地談著什麽。這樣,他終於到了花園裏。


    不想外麵的陣陣寒氣,凍得他像是掉進了冰窟窿,心中不由地想道:“他媽的,這樣下去非感冒不可。”他於是將一方手帕,像領帶一樣係在脖頸上,沿著小徑慢慢地往前走去。由於剛剛走出燈火輝煌的客廳,腳下的路一時看不太清。


    左右兩邊的灌木叢,樹葉早已脫落,細小的枝條在寒風中抖動。房內射出的燈光照在上麵,灰蒙蒙一片。他依稀看到前邊的路中央仿佛有個白晃晃的東西,原來是瓦爾特夫人正袒胸露背地站在那裏。她頹喪地說道:


    “啊,你總算來了!你難道要逼我去死?”


    “又來了,”杜-洛瓦不慌不忙地說道,“別這樣好不好?你若不聽,我馬上就走。”


    瓦爾特夫人鉤住他的脖頸,嘴對著嘴向他說道:


    “我哪一點對不起你?為何總這樣躲著我?說,我在哪兒得罪了你?”


    杜-洛瓦試圖將她推開,一邊說道:


    “上次見麵,你將頭發繞在我上衣的扣子上,弄得我妻子差點同我鬧翻。”


    瓦爾特夫人聽了一怔,但很快便使勁搖著頭:


    “胡說!你妻子才不管這些呢,一定是你的哪個情婦因此同你鬧了一場。”


    “我沒有情婦。”


    “住嘴!你為何總也不來看我?為何連一星期一次同我一起吃餐晚飯也不願?我受的苦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我是這樣地愛你,無時無刻不想的是你,你的身影總在我眼前晃動,每說一句話,總擔心會帶出你的名字來。這一切,你知道嗎?我感到自己像是被什麽東西緊緊地束縛住,像是陷入了羅網,究竟是什麽,自己也說不清楚。我什麽時候都在想著你,結果是喉頭發緊,胸部像撕裂了似的,兩腿癱軟如綿,連路也走不了。這樣,我整天呆呆地僵坐在椅子上,心裏卻仍舊想的是你。”


    杜-洛瓦驚異地看著她,發現他所熟悉、身體微胖、一臉調皮孩子氣的她,已經是一點影子也見不到了。現在出現在他麵前的,是一個煩躁不安、絕望之極,什麽都能做得出來的女人。


    一個模糊的想法開始在他的腦海中形成,隻見他說道:“親愛的,愛情並不是永恒之物。有聚有散,才是正理。像我們這樣下去,必會弄得對雙方都非常不利。與其這樣,還不如早日分手。我說的這些,全是實情。不過,你若能表現得理智一點,把我當作你的一個朋友來接待我,對待我,我定會像往常一樣,來看你的。這一點,不知你能否做到?”


    瓦爾特夫人將她那裸露的雙臂壓在他穿著黑色禮服的胸前,說道:


    “隻要能見到你,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可是說定了,”杜-洛瓦說,“我們隻是普通朋友,沒有其他任何關係。”


    “當然說定了,”瓦爾特夫人嘟噥道,但緊接著便將嘴唇向他湊了過來,說道:“吻我一下……最後一次。”


    “不行,”杜-洛瓦和藹地拒絕道,“剛定下的規矩,豈能馬上就推翻?”


    她轉過身,擦了擦奪眶而出的淚水,然後從胸衣內抽出一個用粉紅色絲帶捆著的紙包,遞給杜-洛瓦:


    “給,這是購買摩洛哥股票賺的錢中你所應得的一份。能為你弄點外快,我很高興。喏,拿去吧……”


    “不,”杜-洛瓦不想要,“這錢我不能收。”


    “什麽?”瓦爾特夫人勃然大怒,“你今天可別給我來這一套。這錢明明是你的,除了你,誰也不能要。你如不要,我就把它扔到陰溝裏去。喬治,你這人怎麽這樣?”


    杜-洛瓦於是接過小紙包,隨即放到了口袋裏。


    “現在該回去了,”他說,“否則你會得肺炎的。”


    “這樣豈不更好?我真希望能快快死掉。”瓦爾特夫人說,同時一下拿起他的一隻手,帶著瘋狂和絕望,沒命地在上麵親了又親。隨後便戀戀不舍地跑到樓裏去了。


    杜-洛瓦於是慢條斯理地往回走著,心裏打著如意算盤。


    接著也就昂首挺胸,滿麵笑容地到了花房裏。


    他妻子和拉羅舍已不知哪裏去了。人群已逐漸散去,留下來跳舞的人顯然沒有多少。她見蘇珊挽著她姐姐的胳膊,雙雙向他走了過來。她們要他待會兒和德-拉圖爾-伊夫林伯爵一起,同她們跳第一個四人舞。


    “你們說的這位伯爵是誰?”杜-洛瓦不解地問。


    “我姐姐新交的一個朋友,”蘇珊做了個鬼臉。


    “你真壞,蘇珊,”羅莎滿臉羞紅,“你明明清楚,他既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我的朋友。”


    “這我知道。”蘇珊笑了笑。


    羅莎一賭氣,扭頭走了。


    杜-洛瓦親熱地挽起蘇珊的胳膊,溫和地說道:


    “聽我說,親愛的小蘇珊,你真把我當朋友看嗎?”


    “當然啦,漂亮朋友。”


    “對我絕對信任?”


    “絕對信任。”


    “你剛才說的話還記得嗎?”


    “關於哪一方麵?”


    “關於你的婚事,也就是說,你將嫁給什麽樣的人。”


    “記得。”


    “很好,你可否答應我一件事?”


    “可以。什麽事?”


    “每當有人向你求婚時,你都要同我商量,在征求我的意見之前,決不答應任何人。”


    “好的,我一定照辦。”


    “這可是我們兩人間的秘密,不可告訴你父親和母親。”


    “我不會對他們說的。”


    “你發誓?”


    “我發誓。”


    裏瓦爾這時匆匆跑了來:


    “小姐,你父親叫你去跳舞。”


    “走,漂亮朋友,”蘇珊說。


    杜-洛瓦謝絕了。腦海中忽然湧進了許多新的東西,他想馬上就離去,以便冷靜地考慮一下。他找了找瑪德萊娜,不一會兒,發現她在餐廳裏正與兩位他所不認識的男士一起喝可可飲料。她把他向他們作了介紹,但沒有告訴他這兩人是誰。


    過了片刻,他說道:


    “咱們走吧。”


    “隨你的便。”


    瑪德萊娜挽上他的胳膊,穿過各間客廳,往外走去。客廳裏的人已經不多了。


    “老板的夫人在哪兒?我想同她打個招呼。”


    “我看不必,她會挽留我們參加舞會,而我對此已無興趣。”


    “這倒是,你說的很對。”


    歸途中,兩個人都默然無語。然而一進入房內,瑪德萊娜麵紗還未摘去,便笑嘻嘻地向他說道:


    “知道嗎?我有一件你意想不到的東西給你。”


    杜-洛瓦氣哼哼地嘟噥了一句:


    “什麽東西?”


    “你猜。”


    “我不想費這個勁兒。”


    “你說,後天可是元旦?”


    “是呀。”


    “大家又該送新年禮物了。”


    “對。”


    “這是拉羅舍給你的新年禮物,他剛才交給我的。”


    說著,瑪德萊娜遞給他一個類似首飾盒的黑色小盒。


    杜-洛瓦漫不經心地打了開來,發現裏麵放著一枚榮譽團十字勳章1——


    1一八○二年由拿破侖設立的國家勳章,用以表彰有功之臣。


    他的臉色頓時變得有點蒼白。隨後,他笑了笑,說道:


    “我倒希望他能給我送上一千萬。這玩意兒對他根本不值什麽。”


    瑪德萊娜本來以為他會高興得跳起來,不想他卻如此看不上眼,因而氣憤異常:


    “你這個人實在越來越不像話了,現在已沒有一件東西能使你感到滿意。”


    “這家夥不過是在還債,”杜-洛瓦不慌不忙地說道,“他欠我的可多著哩。”


    瑪德萊娜不明白他今日為何這樣陰陽怪氣,說道:


    “你今年才有多大?能得到這樣的勳章,已經很不錯了。”


    “什麽都是相對而言,”杜-洛瓦說,“我今天得到的,本來應當更多。”


    他拿起敞開的盒子放在壁爐上,對著那閃閃發光的勳章看了良久。然後蓋上盒蓋,聳了聳肩,開始寬衣上床。


    元月一日的政府公報果然宣布,新聞記者普羅斯佩-喬治-杜-洛瓦因功勳卓越,而被授予榮譽團騎士勳章一枚。杜-洛瓦見自己的這個姓在公報上是分開寫的,因而比得到勳章更感到高興。


    看到此消息一小時後,他收到老板夫人一封簡函,求他當天和他妻子一起去她家吃晚飯,大家好好慶賀一下。去還是不去?他拿不定主意。但過了一會兒,也就將這措辭曖昧的信扔進壁爐,向瑪德萊娜說道:


    “我們今晚去瓦爾特家吃晚飯。”


    “什麽?”瑪德萊娜聽了一驚,“我還以為你是再也不會踏進他們家一步的。”


    “我已改變主意,”杜-洛瓦淡淡地說了一句。


    他們到達時,老板夫人正一個人呆在那間仍保持著路易十六時代風格的小客廳裏。此客廳現已成為她專門接待好友的地方。她通身素黑,頭上撲著香粉,樣子十分迷人。她這個人遠看像個老婦,近看卻在妙齡。即使仔細觀看,也讓人難以分辨。


    “你們是不是有什麽人亡故了?”瑪德萊娜問。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瓦爾特夫人答道,聲音十分淒涼。“說不是,是因為我們並沒有任何親人故去。說是,是因為我已到達這樣的年齡,距離告別此生的日子已為期不遠了。今天穿上這套喪服,是想為此誌哀。不管怎樣,從今而後,我是心如死灰了。”


    “決心雖然下了,”呆在一旁的杜-洛瓦心想,“但能保持下去嗎?”


    晚飯的氣氛相當沉悶,隻有蘇珊說個不停。羅莎似乎心事重重。大家一再為杜-洛瓦舉杯祝賀。


    飯後,大家離開餐廳,在各個客廳和花房裏走了走,互相間隨便聊著。杜-洛瓦同老板夫人走在最後,老板夫人拉了一下他的胳臂,低聲向他說道:


    “聽我說……從今而後,我是什麽也不會對您說了……不過喬治,您可要常來看我。您看,我已不再對您以‘你’相稱了。沒有您,我是活不下去的,情況絕對如此。因此而造成的痛苦,將是任何人所難以想象的。不論白天還是黑夜,我的心靈及我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感到您就在我身旁。總之,您的身影無時無刻不在我眼前晃動。這情景就好像您讓我喝了一杯毒汁,這毒汁如今正在我的體內肆虐。我已經不行了,是的,我是不行了。我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您麵前顯出一點老態來。我對頭上的白發毫無掩飾,為的就是給您看的。不過,您可要以朋友的身份常來看我。”


    她一把抓住杜-洛瓦的手,使勁捏著,揉著,指甲深深地陷進肉裏。


    “這絕無問題,不用再說了,”杜-洛瓦冷冷地說道,“您看,我今天一接到您的信,不是馬上就來了嘛。”


    同兩個女兒及瑪德萊娜走在前邊的瓦爾特,已在《基督淩波圖》旁等著杜-洛瓦。他這時笑著向杜-洛瓦說道:


    “知道嗎?我昨天見我妻子曾跪在這幅畫前禱告,其一片虔誠同在教堂裏一樣。那樣子可真把我樂壞了。”


    “這是因為隻有這位基督能拯救我的靈魂,”瓦爾特夫人解釋道,其堅定的語氣顯示出內心的無比激動。“每次見到他,心裏便感到勇氣倍增,渾身充滿力量。”


    說著,她走到這立於海麵的神明前,不禁連聲感慨起來:


    “他是多麽地非同一般!這些人是多麽地怕他,又是多麽地愛他!你們看,他的頭顱和眼神是多麽自然而又飽含靈性!”


    “他很像你,漂亮朋友,”蘇珊突然喊道,“我對此確信無疑。你若蓄上絡腮胡子,或者他將絡腮胡子刮掉,就不會有什麽不同了。啊,你們倆是如此相像!”


    說著,她讓杜-洛瓦站到了油畫旁。眾人一看,果然覺得極其相像。


    人人都驚訝不已。瓦爾特說他簡直不敢相信,瑪德萊娜則笑著說,基督的神采要更為雄勁。


    瓦爾特夫人動也不動,死死地盯著基督像旁她那情人的麵龐。滿頭白發下,麵色頓時一片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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