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個女孩子睡了之後,阿立沃父子倆商量了好些時。昂台爾馬的提議是使他們驚喜交集的,所以他們正設法在那種不損害自身利益的條件之下來更多地煽動他的欲望。於是以精密而有經驗的農人立場,他們謹慎地衡量一切機會了,很明白在一個具有無數礦泉沿著一切溪澗噴出來的區域裏,不應當用過分要求去推開這個來自意外而且無法再遇的愛好者。不過卻也不應當完全把這道泉水放在他的手裏,因為它有一天可以有很大的出息,完全是純利,盧雅和沙兌爾奇雍在他們心裏都是榜樣。


    所以他們尋覓用什麽方法才能夠把銀行家的熱衷煽得發狂,他們想出種種詭計,譬如編造一些比他更肯出高價的公司,他們想出一連串愚笨的狡猾手段,他們固然覺得這些手段都有缺點,可是比較巧妙的也始終無從發明。他們睡不穩定了;隨後到了早上,老漢是先醒的,想起那一道泉水會不會就在夜裏枯幹了。泉水可以像它來的時候一樣就此去了,歸到地下去了,無法追回來了,那究竟是可能的事。他從床上爬起來,放心不下,被一種慳吝性的恐懼心製服住了,於是搖醒了他的兒子,向他說起他的害怕;後來巨人從灰色的被蓋裏拔出他的長腿,穿好衣裳就和父親一同去看。


    反正他們要把田地和泉水本身整理一番,拾去石頭,使得泉水變成順眼的,清潔的,如同一頭就要出賣的牲口一樣。


    他們所以拿起了他們的鋤子和鏟子,踏著搖搖擺擺的大步並排著上路了。


    他們去的時候,什麽也不望,腦子被他們的買賣占住了,僅僅用一句簡單的話答複路上遇見的朋友們和鄰居們的早安。等得走到了那條通往立雍的大路上,他們漸漸心跳了,遠遠地望著,看自己是不是望得見那道泉水在早上太陽光裏上湧和發光。大路是空的,白的和有塵土的,很靠近那條蔭在垂楊下麵的小河。在某一株楊柳下麵,阿立沃忽然望見了兩隻腳,隨後,走過了三五步,他認得了那是克洛肥司那老漢坐在路邊,他兩條木楊都放在旁邊的草上。


    那是一個風癱了的老漢,在附近一帶是有名的,十年以來,他把身子撐在一副橡木拐子上邊困苦而遲緩地四處遊蕩,正像他自己說的一樣,簡直是迦羅1畫的一幅窮人。從前那原是一個偷著在各處樹林子裏打獵又在各處溪河裏釣魚的,時常受到逮捕和懲罰,由於長期的埋伏,躺在潮濕的野草裏和黑夜在河裏捉魚每每半截身子都浸著水,他弄得身上疼痛了。現在他哼著走路,樣子就像一隻沒有腿的螃蟹。走的時候,他右腿像是一塊破布拖在地上,左腿彎成兩截提起來。但是本地的男孩子們,那些在傍晚時候跟在女孩子或者野兔子後麵跑著的男孩子們,都肯定他們遇見過克洛肥司老漢,說他在矮樹叢裏和樹林子中間的空地裏,迅速得像是一隻鹿並且滑溜得像是一條蛇,說他的痛風症畢竟不過是騙騙保安警察的滑稽手段。尤其是巨人,他極力堅持說自己看見過他把兩根木楊橫夾在胳膊底下在那裏安排圈套去捕捉野物,並且那不是一兩次而是三五十次。


    1迦羅(j.gallot)法國十七世紀名畫家,他的作品大多注重於風景和民間風俗疾苦等等。


    阿立沃老漢在那個遊蕩老漢麵前站住了,他心裏觸動了一個還不明朗的念頭,因為在他的倭韋爾尼式的四方腦袋裏邊,理解都是遲鈍的。


    他向他道了早安,另一個也回答了早安。隨後他們談到了天氣,談到了正開花的葡萄,又談到了另外兩件或者三件事;但是這時候,巨人早已走在頭裏了,他父親就灑開大步趕上去。


    那道泉水是始終流著的,現在,是清澈的了,並且水坑的底層是紅的,是一層漂亮的深紅,來自多量的鐵質沉澱物。


    這父子倆在微笑之中互相瞧著,隨後,他們動手整理四周了,移開那些石塊再把它疊成了一大堆。末了,找著了死狗的那些殘骸,他們帶頑帶笑地把它埋了。但是阿立沃老漢忽然讓他的鏟子落下來。一道快活勝利的狡猾摺紋使得他兩片平塌嘴唇的角兒和兩隻陰險眼睛的邊兒都皺起來了;後來他向兒子說:“你過來望一下罷。”另一個服從了;於是他們望著大路並且向舊路退回來。克洛肥司老漢始終在日光下麵曬著他的四肢和木拐。


    阿立沃在他對麵站住了,問道:


    “你可願意賺一百金法郎?”


    克洛肥司老漢是謹慎的,一點也不回答。


    阿立沃再說:


    “可懂得!一百金法郎!”


    於是遊蕩者打定了主意,低聲慢慢地說:


    “那還用說,我為什麽不要!”


    “既然這樣!老爹,應當做的是這樣。”


    接著,他用種種戲弄手段,種種含蓄的話和無數的反複敘述,作了很長的解釋,說是他父子倆將要在溫泉旁邊掘一個窟窿,倘若克洛肥司老漢答應每天十點至十一點之間,在那個窟窿裏邊沐浴一小時,並且在一個月之末醫好自己的病,那麽他們可以給他值得一百金法郎的銀元。


    風癱了的人用一種呆笨的神氣聽著,後來才說:


    “既然我的病什麽藥品都沒有醫好,那麽您的泉水也不會醫好的。”


    巨人陡然生氣了。


    “什麽話,老滑頭,你知道呀,我是認識你的病的,並不是旁人告訴我的。上星期一晚上十一點,在拱北龍白那個樹林子裏,你幹的是什麽事?”


    老漢爽利地回答:


    “這是哄人的話。”


    但是巨人更生氣了:


    “好家夥!你那時候在冉昂-麻內紮的壕溝上跳過來,後來你由布闌的山凹裏走了,難道這是哄人的話嗎!”


    另一個使勁又說了一遍:


    “這是哄人的話!”


    “我當時對您喊過:‘喂,克洛肥司,保安警察來了!’後來你就從慕立內的小路轉彎了,這也是哄人的話嗎?”


    “這是哄人的話。”


    大個兒雅格怒氣衝天了,幾乎要威嚇他了,高聲嚷著:


    “哈!這是哄人的話!成,三隻爪子的老家夥,你聽著:將來我夜裏看見你在樹林子裏,或者在水裏,我一定要捉住你,聽明白罷,因為我的腿究竟長些,並且我要把你綁在樹上,要到一大早我才同著全鎮的人來帶你……”


    阿立沃老漢止住了他的兒子,隨後很溫和地說:


    “你聽,克洛肥司,你很可以試試這件事。我們替你弄一個浴池,我和巨人;你在一個月之內每天到那兒來。為了這個辦法,我給你的不是一百金法郎而是兩百。並且,你聽明白,倘若你在一個月完結的時候病醫好了,我再多給你五百金法郎。你記清楚,五百,都是銀元,加上兩百,那就是七百。


    “所以兩百是為了沐浴一個月,再加上五百是為了把病醫好。並且你聽明白:痛風症是可以回頭的,倘若它到秋天真地再發,那與我們無關,而泉水還是有它的效力的。”


    老漢用安定的神氣回答:


    “照這樣的情形,我很願意。倘若不成功,將來再說。”


    於是為了證明商談已經有了結果,他們三個人互相握手了。隨後阿立沃父子倆重新回到了泉水跟前,去給克洛肥司掘一個沐浴的池子。


    他們在那兒工作到十五六分鍾,聽見了有人在大路上說話。


    那是昂台爾馬和拉多恩醫生。阿立沃父子倆彼此對著眨了一下眼睛,並且停住了掘土的工作。


    銀行家對他們走過來了,和他們握手了,隨後四個人開始來望泉水,沒有說一個字。


    泉水動蕩得像是那種在一爐大火上麵沸騰的水一樣,噴出好些水泡和氣體,由一條已經被它衝出來的小溝向著小溪流過去。阿立沃嘴唇上露出一種得意的笑容,忽然說道:


    “瞧!有些鐵質,是不是?”


    水坑的底子果真已經是紅的了,連那些被水在流動之中淹著的小石子,都像是蒙上了一層深紅色的苔蘚。


    拉多恩醫生回答道:


    “對呀,不過這還不算數,我們應當認識的,正是其他的品質!”


    阿立沃接著說:


    “首先,我和巨人,昨天晚上都喝過了一杯,已經使得我們渾身覺得一直是健壯的,不是真的嗎,兒子?”


    那個高大的孩子用悅服的神氣回答:


    “那的的確確使我們渾身覺得一直是健壯的。”


    昂台爾馬始終沒有動彈,一隻腳踏在水坑的邊兒上。這時候他轉過臉來向醫生說:


    “為了我將來想做的那件事,我們差不多要有比這一點再加五倍的水量,對嗎?”


    “對呀,差不多。”


    “您以為可以找得出那麽多嗎?”


    “噢!我,我一點也不知道。”


    “問題就在這兒了!土地的購買隻能在鑽探工作完成之後才好確定地實行。所以化驗一見分曉,不妨先來訂一種經過公證的土地出賣議約,不過這種議約一定要載明必須到繼續進行的鑽探工作都有合乎預計的結果之後,議約才能發生效力。”


    阿立沃老漢變成不放心的了,他不懂。於是昂台爾馬向他說明僅僅一個泉眼是不夠用的,並且向他表明必須找得到另外幾個泉眼他才能夠實際收買。不過另外那些泉眼,他又必須在出賣議約簽字之後才能夠去尋。


    那兩個農人立刻表示,深信他們的田裏含蓄的泉水是和他們種下的葡萄的株數一樣多的。隻須去掘就成了,將來大家可以看得見,將來大家可以看得見。


    昂台爾馬簡單地說:


    “是的,將來大家一定看得見。”


    但是阿立沃老漢把他的手浸在水裏了,並且高聲說:


    “了不得,它熱得可以煮得熟一個雞蛋,比盤恩非溫泉要熱得多。”


    拉多恩也在水裏濺濕他的手指頭兒,並且承認那是可能的。


    農人繼續說:


    “並且它的味道不錯,是最好的味道,不像另一個難聞。喔!這個泉水,我敢擔保它是好的!本地的水,我都認識,自從五十年來,我一逕望見它們流著。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更好的,從來沒有,從來沒有!”


    歇了三五秒鍾,他又說道:


    “並不是為了做廣告我才說這一套!的的確確不是。我想當著您的麵做種試驗,真正的試驗,不是您那種製藥的試驗,而是在一個病人身上的試驗。我可以打賭它會醫得好一個風癱了的病人,既然它這樣熱,味道又這樣好,我拿它打賭!”


    他像是在腦子裏搜索什麽事情,後來又像是望著附近各處的小山頂上,看看能不能找著他指望的那個風癱了的病人。他沒有法子發現他,他的眼睛轉向大路了。


    在相距兩百公尺遠的地方,可以辨得出那個遊蕩者的兩條不動的腿子露在路邊,他的身子被楊柳的樹杆遮住。


    阿立沃把手舉在額頭上做著遮陽,並且向他的兒子問:


    “是不是克洛肥司老漢還在那兒?”


    巨人笑著說:


    “對呀,對呀,是他,他不是走得像一隻野兔那麽快的。”


    於是阿立沃對著昂台爾馬向前走了一步,並且顯出一種鄭重而深刻的信心說:


    “請您留心,先生,請您聽我說,在那邊有一個風癱了的人,是醫生先生很認識的,那是一個真正的,十年以來,我們沒有看見他走過一步。請您說罷,醫生先生?”


    拉多恩肯定地說:


    “喔!那一個,倘若您醫得好他,那麽您的泉水,我每杯出一個金法郎來收買。”


    隨後拉多恩轉過來向昂台爾馬說:


    “那是一個老害著痛風病的人,左腿得的是一種痙攣性的收縮症,右腿是完全癱了的;簡而言之,我相信,一個無從醫治的。”


    阿立沃讓他說著,後來他從從容容接上去;


    “既然這樣,醫生先生,您可願意在他身上試驗一個月?我不說那一定醫得好,我一點也不那麽說,我隻要求用他來做試驗。現在,我和巨人,本預備要掘個坑去埋掉那些石塊,既然這樣,我們就掘一個坑給克洛肥司;他將來每天早上在坑裏待一點鍾;以後我們再看,就這樣,我們再看!……”


    醫生喃喃地說:


    “您不妨試試。我可以保證您將來不成功。”


    但是昂台爾馬受著一種類似奇跡的痊愈希望的引誘,很愉快地接受了農人的意思;於是他們四個一同回到了那個坐在日光裏始終不動的遊蕩者身邊去。


    那個偷著打獵和捉魚的老漢是懂得詭計的,他故意假裝拒絕,推托了好半天才讓人來說服;條件就是昂台爾馬按日給他兩個金法郎去做他將來待在水裏的鍾點費。


    後來買賣就這樣說妥了。並且還決定那個坑一經掘好,克洛肥司當日就要在坑裏沐浴。昂台爾馬以後要拿些衣服給他穿,阿立沃父子倆要把他們擱在天井裏的一個舊的牧人棚子抬過來給他,使得這個殘廢人可以在棚子裏換衣服。


    隨後,銀行家和醫生都回到鎮上來了。他們在鎮口邊分了手,醫生回家去應診,銀行家去等候妻子,她在九點半光景要到浴室來。


    她差不多立刻就出現了。全身的裝飾,從頭到腳,都是玫瑰色的,玫瑰色的帽子,玫瑰色的陽傘和玫瑰色的臉兒,她像是一個黎明女神,並且為了免得繞路,她從旅館前麵的急坡直奔下來,像是一個鳥雀,扇著翅膀,跟著石塊一跳一跳向前蹦過來。一下望見了她的丈夫,她就高聲說:


    “哈!地方真好看,我是十分滿意的!”


    在那個寂靜的小風景區裏,有三五個憂鬱地閑蕩的浴客,他們看見她經過都回過頭來,瑪爾兌勒僅僅隻著一件襯衣,正在台球室的窗口邊吸著煙鬥,他的對手洛巴爾末坐在一隻角兒裏對著一杯白葡萄酒出神,瑪爾兌勒叫了洛巴爾末一聲,一麵噠著舌頭說道:


    “了不得,真是一點甜蜜蜜的東西。”


    基督英走到浴室裏了,用微笑向著坐在大門右邊的出納員打了招呼,又向坐在左邊的前任監獄看守道了早安;隨後,拿出一張沐浴票子交給一個打扮得像女酒保樣的女招待,就跟著她走進了一條過道,沐浴雅座的門都是開在過道裏麵的。


    女招待請她走進了一間雅座:雅座的地方相當寬大,牆上毫無裝飾,家具隻有一把椅子,一麵鏡子和一個鞋拔子。此外地上有一個墁著黃土色水泥的腰圓形大坑,那就是浴池了。


    那婦人把一個開關,類似街道公用水管上的那種開關扭開,於是泉水從一個開在池底用鐵柵子掩著的小圓口子裏湧出來,不久水就滿到了浴池的邊上,過滿的水量從一條藏在牆子裏的管子流走了。


    基督英把隨身女傭人留在旅社裏沒有帶出來,這時候她不要那個倭韋爾尼婦人幫著來寬衣解帶而隻獨自待在雅座裏,說是倘若有什麽事情或者要用貼身衣衫,她就會按鈴。


    後來她慢慢地給自己寬衣裳了,一麵望著微波在那個清淺的浴池裏的幾乎看不見的活動。等到自己是赤裸裸的時候,她一隻腳踏到了水裏,於是一種溫暖的美感升到了她的脖子邊;隨後她向溫水裏先浸沒了一條腿,跟著才浸另一條,於是她坐在那種溫暖裏,坐在那種柔和裏,坐在那種透明的浴池裏,坐在那種繞著四周在她身上流動的溫泉裏,泉水在她身上,在整整的兩條腿上,整整的兩條胳膊上以及胸脯上,蓋著好些小的氣體泡兒,她納罕地望著那些數不清楚的和非常纖細的空氣點兒了:它們在她全身從頭到腳正蓋上一副用渺小的珍珠組成的軟甲。這些渺小的珍珠不斷地從她的雪白的肌肉上浮起來,又受到其他從她身上發生的珍珠的排擠終於在浴池的表麵揮發得無蹤無影。珍珠在她的皮膚上生出來,真像是好些飄蕩的、不可捉摸的和柔媚動人的果實,從這個使得水裏產生珍珠的小巧玲瓏粉紅腴潤的肉體而來的果實。


    溫泉頂著她的腿從浴池底部冒上來又從浴池邊緣的小窟窿溢出去,構成了那種蕩漾的波動,有生氣的波動,活潑的波動;基督英在水裏感到非常舒服了,她感覺到自已被水的這種波動那麽從容地,那麽柔和地,那麽有滋味地撫弄著,縈繞著,使得她想永遠待在水裏,不動彈,幾乎也不思慮。她感到一種寧靜的幸福,一種由於休息和適意,由於安定的思想,由於健康,由於深心的喜悅和沉寂的樂趣而生的寧靜的幸福;這種感覺同著溫泉浴的美妙熱力侵入她的身上了。她的心模糊地被溢出去的水從小窟窿裏傳來的汩汩聲音所搖晃,她的心開始冥想起來,她想到自己等會兒要做什麽事,明天要做什麽事,她想到散步的樂趣,想到她的父親,她的丈夫,她的哥哥以及那個自從對哈叭狗的冒險行動以來就有點使她不大自在的大個兒青年人。她是不歡喜舉動激烈的人的。


    沒有任何欲望擾動她的性靈,她的性靈寧靜得如同她的心在那一池溫溫的水裏一樣;她除了模糊地盼望有一個孩子以外,任何別種生活,激動的或者熱情的生活她都不指望。她感到自己是舒服的.幸福的和滿意的。


    她忽然害怕起來了;有人來開門了:原來是那個倭韋爾尼婦人送著貼身的衣衫進來。二十分鍾的時間限製過了;已經要著衣裳了。這種警醒幾乎是一種傷心的事,幾乎是一種不幸;本想央求那個婦人讓她再多待三五分鍾,隨後她想起自己以後每天都可以重新尋得著這種快樂,於是她勉強從水裏走出來,把身子裹在一件略略有點燙著皮膚的烘熱了的浴衣裏了。


    她正走出浴室的時候,盤恩非醫生拉開了他的診察室的門,並且恭恭敬敬向她招呼,請她進去。他探聽她的健康,替她把脈,看舌頭,問及她的胃口好不好,消化力強不強以及睡眠的情形,隨後一直送她到浴室的大門口,同時重複地說:


    “好的,好的,那好極了。請您替我問候令尊,他老人家是我生平遇見的最出眾的一位。”


    她終於走出來了,她對於那陣纏繞已經感到了厭煩,後來一到外邊,她望見了侯爺正和昂台爾馬、共忒朗以及波爾-布來第尼幾個人談天。


    任何新的念頭到了她丈夫腦子裏,總是一逕嗡嗡地鬧個不住的,正像是一隻竄到瓶子裏的蒼蠅,這時候他正敘述那個風癱病人的故事,他並且要回到原處去看看,那個病人是不是在那裏沐浴。


    為了使他快樂,大家就一同去了。


    但是基督英很從容地拉著她哥哥掉在後邊,等到她兄妹倆和其餘的人離得比較遠一點的時候,她才說:


    “我想和你談談你那個朋友;他不很和我說得來。你現在給我說明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罷。”


    共忒朗認識波爾已經有好幾年了,現在他談起波爾這個人,談起這個由於猛進算得是熱烈粗魯然而畢竟是誠實和善良的性格。


    他說:“那是一個聰明孩子,他的急促的性靈使他猛烈地沉溺於種種念頭。他服從來目內心的一切衝動,既個知道控製自己,也不知道指導自己,又不知道用理智去壓伏情感,更不知道利用深思熟慮的信念作為管理自己生活的方法,所以隻要有隨便一種欲望,隨便一種思想,隨便一種情緒激動了他的狂熱的性情,他就毫無顧慮,不管好壞,為所欲為了。


    “他已經跟人決鬥過七次,每每突然一下就開口侮辱人,接著又突然和他們變成朋友;對於任何階級的異性,他都有過瘋狂般的愛情,他都用同樣的激動態度崇拜過——那可以從那些在店門口即被他弄到手的女工人數起,一直到被他架走的女演員為止。是的,女演員是他架走的,時間是在初次演出的晚上,那個女演員正踏進自己的車子預備回家,突然被他抱在懷裏,向另一輛車子一扔,弄得過路的人驚駭得發呆,接著那輛車子就飛也似地開走了,並沒有誰能夠跟得上或者追回來。”


    最後共忒朗下了結論:“就是這樣。他是一個好心眼兒的孩子,不過也是癡人;並且很有錢,遇著他發狂的時候是什麽什麽都幹得出來的。”


    基督英接著說:


    “他使著多麽罕見的一種香水,那真很好聞。那是什麽香水!”


    共忒朗回答:


    “我一點也不知道,他不願意說出來;我想那是從俄國來的。是那個女演員給他的;是他的女演員給他的;她從前不僅使得他失戀,而且還使得我不得不設法醫治他。對呀,那香水果然很好聞。”


    他們望見有一群浴客們和農人們在大路上走,因為每天午飯之前,大家都有在這一帶路線上兜一個圈子的習慣。


    基督英和共忒朗趕上侯爺、昂台爾馬和波爾了,不久,他們看見了那個在昨天還豎著石頭堆的位置上有一個怪樣子的人腦袋,戴著一頂破爛不堪的灰色氈帽,蓋著一嘴雪白的長髯,從地裏顯出來——一個類似斬下來的人頭,很像是一株植物扔在那裏。四周有好些種葡萄的農人們驚奇地繞著他看,臉上卻毫無表情,因為倭韋爾尼居民原來都是不愛嘲笑的,旁邊還有三個胖胖的先生樣的人,都是二等旅館的顧客,他們正笑著和說著詼諧的話。


    原來是那個遊蕩者正浸入他的水坑裏坐在水裏的一塊石頭上,水麵正淹到他的下頓邊,阿立沃和他的兒子都站著觀察。遊蕩者那時的情況活像是一個古代的囚犯,為了古怪的妖術罪案而受著苦刑;他那雙木拐沒有扔掉,還在他身邊同樣浸在水裏。


    昂台爾馬高興極了,重複地說:


    “好極了,好極了!這是本地一切害著筋骨疼痛的人應當學的榜樣。”


    後來,他彎著腰向著那浸入水裏的老漢大聲叫喚,好像老漢是個聾子似的:


    “您可舒服?”


    另一個像是被那種燙人的水弄昏了似的,他回答:


    “我像是融化了一樣。好家夥,水多麽熱!”


    但是阿立沃老漢高聲說:


    “水愈是熱,對你愈好。”


    在侯爺後麵有一道聲音說:


    “這是幹什麽?”


    原來是沃白裏先生,這時候他正從日常的散步裏轉來,他還喘著氣,在這兒就停住不走了。


    於是昂台爾馬對他說明了這種治病的計劃。


    但是老漢重複地說:


    “好家夥,它多麽熱!”


    後來他想從水裏出來了,他要求旁人的援助把他拉出來。


    銀行家終於安定了他,答應每次沐浴多給他一個金法郎做費用。


    那個水坑的四周繞著一圈看熱鬧的人,坑裏浮著那些披在老漢身上的灰黑色的破衣裳。


    有人說:


    “這是什麽樣的蔬菜煨肉!我真不想拿裏麵的湯來泡麵包。”


    另一個說:


    “那裏麵的肉也不合我的胃口。”


    但是侯爺注意到了,那水裏的碳酸氣的泡兒比浴室的水裏的似乎來得又多又大又快。


    遊蕩者的破衣裳上麵滿蓋著水泡兒,這些水泡兒成群成簇地升到了水麵上來,使得那水像是夾得有無數的小鏈條,無窮盡的小而圓的金剛鑽念珠,因為晴天的大太陽使它們明亮得像珠寶一樣。


    那時候,沃白裏開始笑了。


    “老天,”他說,“請您聽我說說他們在浴室裏是怎麽做的。您可知道他們像捉鳥似地,把泉水引到一種陷阱樣的東西裏麵,或者簡直是引到一個覆鍾形的容納庫裏麵。那可以說是捉著了它。可是去年那道浴池用水來源所在的溫泉發生過這樣的現象,碳酸氣比水輕,都集在容納庫的顛兒上,隨後到了它的體積容納得過多的時候,它受了壓迫就竄到了各處的水管子裏,再大量地上升到各處的浴池裏,所有的雅座裏滿是碳酸氣了,使得沐浴的病人遇到窒息的危險。兩個月中間一共出了三次亂子。於是他們重新來找我了,我就設計了一種用兩條管子構成的簡單器械,這兩條管子把水和氣體分別地由容納庫裏引到浴池底下,再來重新直接混合,使礦泉恢複固有的正常狀態,同時又防止了過多的碳酸氣免得發生危險。不過我那件器械大概要花到上千的金法郎!那麽您可知道那個卸任的監獄看守是怎樣做的?我現在可以用千對一來跟您打賭,包您一定猜不著。他的辦法就是在容納庫上開一個窟窿來消除氣體,氣體當然跑走了。因此他們出賣的輕酸性沐浴是沒有酸性的,至少可以說,隻有一點兒酸性,值不得什麽了不起的。至於這兒的溫泉,請您仔細看罷。”


    誰都生氣了!大家都不笑了,並且都用羨慕的眼光瞧著那個風癱了的人。每一個浴客都很想拿起一把鋤子,在遊蕩者的水坑旁邊為自己去掘一個水坑。


    但是昂台爾馬挽著工程師的胳膊,他們一麵談著一麵走開了。沃白裏不時停著腳步,仿佛用手杖劃著一條界線,指點著好些地點;銀行家在手冊上寫了好些記載。


    基督英和波爾-布來第尼開始談天了。他向她述起自己在倭韋爾尼的旅行,他所看見的和所感到的。他用他的火熱的本能,用那種始終和動物性相混的本能愛著鄉村的景物。他以肉體享樂者的立場去愛鄉村,鄉村使他感動,使得他的神經和器官都發生顫動。


    現在他向她說:


    “我呢,夫人,仿佛我身上的門戶都是洞開的:什麽都走入我的身上,什麽都穿過我的身上,使我掉眼淚,使我牙齒發抖。請您看,我在望到這一邊的時候,望到這碧綠的一大片,這一簇綠到山上的樹木的時候,我眼睛裏就有了整個這一座樹林子:它鑽到我的身上,侵入我的腦子裏,在我的血脈裏周流;我好像吃了它,它仿佛塞滿了我的肚子;我本身變成了一座樹林子!”


    他邊說邊笑,抬起一雙滾圓的大眼睛,時而望著那座樹林子,時而望著基督英;她詫異了,驚奇了,不過她是易於受到影響的,所以她竟覺得自己如同那座樹林子一樣,也被那陣貪婪而雍容不迫的眼光吞噬了。


    波爾繼續說:


    “並且您知道我的鼻子給了我什麽樣的享樂。我暢吸著這兒的空氣,我用這種空氣陶醉自己,我靠這種空氣過活,並且我感覺到空氣裏麵含著的一切,一切,絕對的一切。請您留意,我就來和您說。第一著,自從您到這兒以來,您可曾注意到一種極可愛的氣味?那是非常細膩的,非常輕淡的,沒有其他的氣味比得上它,它幾乎像是……怎麽說好……它幾乎像是……一種不屬於物質的氣味。隨地可以找得著它,可是沒有哪一處地方可以把握得著它,簡直發現不出它是哪兒來的!從來沒有,從來沒有什麽更其……更其類乎仙境的東西震動過我的心弦……好呀,那是正在開花的葡萄氣味!噢!我費了四天功夫才發現它。想到葡萄,夫人,它給我們造酒,而酒呢,又隻有高尚的人才能了解和體會,葡萄酒也給了我們最微妙和最動人的香味,那種隻有最精細的肉體享樂者才能發現的香氣,想到這樣,難道不是美妙之至嗎?此外,您是不是也聞得出栗樹的濃烈氣味,刺槐的甜氣味,山嶺的芬芳氣味,以及——這是誰都不會想到的——野草的那麽好聞的,那麽好聞的,那麽好聞的氣味?”


    聽到這些事情,她吃驚了,並非因為那些事情都是奇聞,而是因為在她看來,那些話和她每天在自己四周聽見的有一種完全個同的本質,以至於她的思想始終受到包圍,受到感動,受到擾亂。


    他始終談著,聲音略現得低一點,但是有熱情。


    “此外,請您注意,在天氣熱的時候,在空氣裏邊,在大路上,您可聞得出一種輕輕的華尼拉草的味兒?——聞得出,可不是?——既然如此,那就是……那就是……不過我不敢說出來。”


    現在他完全笑起來了;後來他忽然在自己的前麵伸著手一麵說道:“請您瞧!”


    許多裝著草料的車子接成一行過來了,拉車的是配成對兒的牛。那些遲緩的牲口,低著頭,在橫軛之下屈著脖子,兩隻角都縛在木條上邊,困苦地向前走;後來他們看見牛腿上的骨頭在那層抬起了的皮膚裏麵移動。每一輛車子的前麵,有一個身著襯衣和坎肩,頭戴黑呢帽的男人,拿著一根細木杖同著走,調整著牲口的步子。他不時回過頭來,並不鞭打而隻輕輕地用木杖觸著一頭牲口的肩頭和額頭,它眨一眨那雙大眼睛並且服從人的手勢。


    基督英和波爾都站在旁邊讓車子走過去。


    他向基督英說:


    “您可聞到?”


    她詫異了:


    “究竟是什麽?這是牛圈裏的氣味。”


    “是呀,這是牛圈裏的氣味;這兒是沒有馬的地方,所有從路上來往的牛,都在公路上散布這種牛圈裏的氣味,這氣味和細的灰塵混合就迎風產生了一種華尼拉草的香味。”


    基督英有點膩胃了,輕輕地說:


    “噢!”


    波爾接著說:


    “請您容許我趁著這個機會來學藥劑師的派頭分析一下。無論如何,夫人,我們是在我所知道的最能使人留戀,最溫和,最好使人休養的地方。這是一個屬於黃金時代的地方。而理瑪臬呢,噢!理瑪臬!不過我現在不和您談到它,我隻想指給您看。您將來看得見的!”


    侯爺和共忒朗都到他們身邊了。侯爺挽著他女兒的胳膊,教她轉過身來照著原路走回旅社去吃午飯,他說:


    “聽我說,孩子們,那是和你們三個人都有關係的。韋林遇著腦袋裏有一個念頭的時候,他就發瘋了,現在他一心夢想著他那個要建造的城市,他就指望籠絡阿立沃那個人家。所以他指望基督英要和阿立沃的兩個女兒認識,去看看她們是不是可以利用。不過不要使得那老漢疑心到我們的策略。於是我有了一個念頭,那就是組織一個慈善募款會。你,我的女兒,你去拜訪本鎮教堂的堂長;你和他就一同在本教區的女信徒當中尋覓兩個來和你去募集捐款。你是懂得應當向堂長指出哪兩個女信徒的;將來由他負責去邀請。至於你們男孩子,你們就到樂園裏去籌備一個抽彩會,並且找瑪爾兌勒帶著他的劇團和樂隊裏的人一同幫忙。倘若阿立沃家兩個女兒都是講禮貌的,如同旁人說她倆都在教會女學受過好教育的一樣,那麽基督英將來必須去取得她們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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