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英上一天是睡得很晚的,第二天一到太陽從那個仍舊敞開的窗口向臥房裏射進一陣紅光,她就醒了。


    她看了一看時候——五點,她仍舊在被蓋的溫暖中間舒服地仰起躺著不動。由於覺得自己的心靈多麽活潑和快樂,她像是覺得有一種大幸福,一種洪大無邊的幸福在上一天夜裏落到了她身邊。哪一種?她尋覓著,她尋覓哪一種滿意的新聞這樣愉快地透進了她的心上。晚上的一切愁苦失蹤了,在瞌睡當中溶化了。


    波爾-布來第尼畢竟愛她了!在她眼裏,他現在和第一天多麽不同!盡管極力回憶,她沒有能夠尋得著自己當日對他是怎樣看的和怎樣判斷的;她哥哥當日給她介紹的那個人,她現在簡直再也尋不著了。今日的這一個絲毫沒有保存從前那一個的一點什麽,無論麵目上或者姿態上都絲毫沒有保存一點什麽,原因,正由於一個被旁人望見的人若是逐漸變為被旁人認識的,隨後再進而變為被旁人親近的和被旁人愛慕的,那麽他在旁人的意識上必然顯出種種徐徐而來的轉變。有人在未經疑慮的情形之下一步一步統製著他;有人統製著他種種行為,他種種動作,他種種態度,他的身體和他的精神。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他由他的聲音,他的手勢,他所說的和他所想的透進了你的身上,透進了你的眼裏和你的心裏。有人吸收他,包容他,從他的微笑和言語的一切見解裏猜得著他;到末了他仿佛整個是屬於你的,有人仍舊多麽不自覺地愛著一般屬於他的和一般出自他那方麵的。


    到這時候,簡直沒有方法記起那個人初次在你跟前,落到你那雙漫不經意的眼睛裏的情形了。


    然則,波爾-布來第尼愛她了!基督英從這件事上邊感到的,不是害怕,也不是憂愁,而是一種深刻的感動,一種由於自已被人愛又知道自已被人愛而起的美妙新鮮的無限快樂。


    然而她卻不大放心於他將來麵對著她而表示的態度,和自己將來麵對著他而保持的態度。不過要她心裏真地想到這些事情,那本來實在是微妙一點,她現在相信自己的精細和巧妙足夠操縱種種變化,所以她停止不去推測了。她在通常的鍾點下了樓,看見了波爾正坐在旅社大門口吸煙卷兒。他向她恭恭敬敬地寒暄:


    “早安,夫人。貴體好,今天早上?”


    她在微笑中回答:


    “很好,先生。我昨夜睡得非常之好。”


    接著她伸手給他握,心裏卻害怕他抓得太久。但是他隻很輕地握了一下;後來他和她安安定定談起來,如同彼此都相忘了似的。


    白天過去了,他絕沒有做過一點什麽去教人記起上一天他的火樣熱的自白。在接著而來的那些日子裏,他仍舊是同樣謹慎和同樣寧靜的;於是他得著基督英的信任了。她以為他猜著了若是變得更大膽一點就會得罪她;並且她希望,她深信他們雙方都已經停在這種耐人玩味的戀愛行程上了,在那地方,他們能夠在互相注視的時候,毫不後悔地仍舊純潔地相愛。


    然而她卻很注意於永遠不使自己離開他。


    現在,某一天晚上,他們到笪似納海子去的那一周的周末,侯爺和基督英同著波爾在十點鍾光景,一同由上坡道兒回到旅社裏來,當時隻有三個人,因為他們讓共忒朗和沃白裏、李基乙以及何諾拉在樂園的大廳裏鬥紙牌;布來第尼望見那陣從樹叢裏現出來的月光的時候嚷著:


    “那自然是很好的,倘若從這樣一種月光裏去看聖誕碉樓村的那些廢墟!”


    想到這層,基督英被感動了,因為月光和廢墟在她心上的影響,正和它們在大多數婦女們的性靈上的相同。


    她抓著侯爺的手說道:


    “噢!小父親1,你可願意?”


    1在拉丁民族的語文中間,每每在名詞上加一“小”字,作為表示親切的昵稱,正和我國西南各省的口語把單音的名詞疊用時的意義相似。


    他遲疑著,實在是很想去睡了。


    她堅持起來:


    “你想象一下罷,在白天,那已經是夠好看了,聖誕碉樓村!你自己曾經說過古堡的頂上豎著那座高的碉樓,是個從沒有見過那麽有畫意的廢墟!那麽在夜裏還應當更說什麽?”


    他終於同意了:


    “既然如此,我們去罷;不過我們隻能勾留五分鍾光景,以後立刻必須轉來。我是要在十一點睡覺的,我。”


    “成,等會兒,我們立刻就得轉來。不要二十分鍾就可以走到。”


    他們三個一同走了,基督英挽著她父親的胳膊,波爾跟在她旁邊走。


    他談到他從前在瑞士、意大利和西西裏島的旅行。談起自己對於某些事物的印象,談起他在玫瑰峰1的絕頂的神往情形,說當時太陽正從那一簇結著冰的山脈的視界邊,正從那個被永存的雪封住的世界的天盡頭升上來,對著每一個巨靈般的山頭射出一幅炫目的白光,使那些山頭光亮得像是好些應當照著幽冥世界的怪燈塔。隨後他又說起他在艾忒納火山的龐大噴口邊感到的情緒,當時他在海拔三千公尺的雲堆裏,四周隻有頂上的蔚藍的天和腳下的碧綠的海,覺得自身是一個小得不可目睹的蟲子,後來他又俯著身子去看地球上的那個教人恐怖的口子,口子裏的氣味使人窒息2。


    1玫瑰峰(montrcse)在瑞士,是阿爾卑斯山脈的最高峰之一,海拔約近四七○○公尺。


    2艾忒納火山(etna)在西西裏島東北部,海拔三三一三公尺。


    為了感動青年婦人,他誇大了種種印象;後來她靜聽著驚喜得心跳起來,在一陣飛馳的想象中間,望見了他見過的那些偉大的事物。


    在公路的拐彎處所,他們忽然發現了聖誕碉樓村。古堡立在峭壁上麵,頂著它那座高而瘦削的碉樓,由於年代久遠和古時的戰爭頻繁,成了沒有屋頂和圍牆的了,那時候在一片若有神助的天空顯出它那種虛無邸第的高大剪影。


    三個人都吃驚了,他們停住了腳步。最後侯爺說:


    “這真很漂亮;可以說這是多萊3的一幅實現了的想象作品。我們坐五分鍾罷。”


    3多萊(g.dore),十九世紀法國名畫家,以善畫風景見稱於世,曾取世界文學名著如但丁的《神曲》,基督教的《聖經》,塞萬提斯的《吉訶德先生傳》,拉豐登的《寓言集》,拉伯雷和巴爾紮克的作品等等書中的故事為題材,運用豐富的創造力畫出很多的風景人物。


    於是他們在壕溝邊的草上坐下了。


    但是基督英高興得發了癡,高聲嚷著:


    “噢,父親,我們再走遠一點罷!這多麽美!多麽美!我們直到那腳邊去罷,我央求你!”


    侯爺這一次拒絕了:


    “不成,親人兒,我走得夠了;再走真沒有氣力。倘若你要到古堡近邊去看,那麽同著布來第尼先生一塊兒去罷。我呢,在這兒等你們。”


    波爾問道:


    “您可願意,夫人?”


    她猶豫起來,心裏感到了兩種害怕:同去嗎,害怕單獨和他在一塊兒,不同去嗎,害怕自己的神氣像是對於一個懂禮貌的人發生疑懼,豈不反而得罪他。


    侯爺接著說:


    “你們去罷,你們去罷!我呢,等你們。”


    這時候,她想起她父親可以留在他們聲音達得到的地方,於是毅然說:


    “我們走罷,先生。”


    他和她並排著走了。


    但是她剛走了三五分鍾,就覺得自己心裏闖進了一種尖銳的情緒,一種空泛而又神秘的害怕,害怕廢墟,害怕深夜,害怕這個男性。她雙腿如同那天晚上在笪似納小湖邊一樣,陡然變成軟的了,不肯托著她的身子送到更遠的地方了,向下彎曲了,使她覺得那像是插到路麵底下了,在她想提起來的時候,雙腳始終像是被路麵扣住。


    一株靠著道路種下的大樹,一株栗樹正蓋著一片牧場的邊兒。基督英氣喘得像是跑過一大陣似地,靠著樹幹隨自己的身子滑到地下了。後來她吞吞吐吐地說:


    “我停在這兒……我們看得很清楚。”


    波爾在她身邊坐下來了。她聽見了他的心髒正急促而有力地跳著。略略沉默一下之後,他說:


    “您可相信我們已經是做過一次人的?”


    她心裏波動得太厲害了,不很懂得他問她的話,所以她低聲慢慢地說:


    “我不知道。我從沒有想象過這件事。”


    他接著說:


    “我,我是相信的……有時候……或者更不如說我是覺得的……因為人是由精神和軀殼兩件東西構成的,這兩件東西像是彼此毫不相關,不過無疑地隻是同為某一本質的一部分,也就是說某一本質是它們的總和,所以退著某兩件東西曾經第一次構成過某一個人,若是又作第二次綜合的時候,那麽從前那一個人是應當再度出現的。當然那不是同一個別的人,不過,倘若一方麵,前後兩個軀殼的本質相同,另一方麵,前後住在它們內部去運用軀殼的心靈又相同,那麽從前由這兩件東西構成的那個人現在必然要重來的。既然這樣,我呢,今天晚上,夫人,我知道自己從前確實在這個古堡裏住過的,自己原是這個古堡的主子,自己在這裏打過仗,自己保衛過它。我原認識它,它原是屬於我的,這些事情我現在並不疑惑!同樣,我也不疑惑當年我在古堡裏愛過一個女性,她和您是相像的,她正和您一樣名叫基督英!因此我很確信我現在仿佛還看見您在碉樓上麵叫著我。請您思索罷,請您記憶從前的事罷!那後麵有一個樹林子一直通到一個很深的山穀裏邊。我們當年時常在那一帶散步。夏天的晚上,您著的是輕飄飄的衣裙;我佩著好些在樹底下玲玎地響著的沉重武器。


    “您記不起了?那麽請您思索罷,基督英!您的名字我熟識得如同那些從小就聽見過的一樣!將來不妨仔仔細細去瞧這座堡壘所有的一切石材,可以在那上麵找得著我當年親手刻出來那個人名!我向您肯定我認得出我的故宅,我的故鄉,正和我從前第一次看見您就認出了您一樣!”


    他談著,他懷著一種熱烈的信心談著,他由於和這婦人的接觸,由於夜景,由於月色並且由於廢墟,詩意地受到了陶醉。


    他突然跪在基督英麵前了,並且用一道發抖的聲音說:


    “請您讓我仍舊崇拜您喲,既然我重新找著了您。到現在,我為了尋找您而花的工夫真是多麽長久啊!”


    她想站起來,走開去找她的父親;但是她沒有那種體力,她沒有那種勇氣了;一種火熱的欲望製住了她,麻痹了她,使她再來靜聽他說,務使那些令人心醉的語句透入自己的心裏。她覺得自已被人移入了一種冥想裏,移入了那種始終希望的冥想裏,那多麽甜美,多麽有詩意,滿是月光和律詩的意境。


    他握住她的兩隻手了,接著就吻著那些手指頭兒一麵吞吞吐吐地說:


    “基督英……基督英……請您收著我……請您宰掉我……我愛您……基督英!……”


    他覺得他正發抖,在她腳旁邊顫動。現在他吻著她的膝頭了,同時他胸部裏仿佛正嗚咽得哭不出來。她害怕他會變成了癡人,於是站起來預備逃走。但是他比她站起得更快一些,並且抱住了她一麵向著她的嘴上撲過去。


    這樣一來,沒有一聲叫喚,沒有動氣,沒有抵抗,如同他那種溫存破壞了她的意誌因而折斷了她的腰杆兒一般,她不由自主地倒在草裏了。後來他如同摘取一枚成熟了的果子那麽容易地取得了她。


    但是,剛好他一放鬆他的擁抱,她就張皇地站起來並且逃走了,如同一個新近落在水裏的人一樣,身上陡然發顫了和發冷了。他跨了幾個大步就趕上了她,伸起一隻手抱著她一麵低聲慢慢地向她說:“基督英,基督英!……留心您的父親罷。”


    她重新提步前進了,沒有回答,沒有回頭,用一種堅定急驟的腳步筆直地向前走。他現在跟在她後麵不敢說話了。


    侯爺一下望見了他們就站起來,他說。


    “快點走罷,我漸漸有點冷了。很美,這些東西,不過對於一個正受溫泉治療的人是不好的。”


    回到了自己的臥房裏,基督英立即在幾秒鍾之內,寬了衣裳並且鑽到了床上把腦袋藏在被蓋裏,隨後她哭了。她伏在枕頭上長久地哭著,知覺遲鈍,精神疲憊。她不再冥想了,她不痛苦,她不懊悔。她哭著,不冥想,不思慮,不知道是為著什麽。她之哭是本能作用,正同一個人快活時候唱歌一般。隨後,等到她的眼淚流完了,她由於盡力嗚咽而疲憊不堪的時候,她懶洋洋地睡著了。


    有人在她臥房裏那張通到客廳的門上輕輕地扣著,她醒來了。天色是晴朗的,正報著九點鍾。她叫著:“請進來!”後來她丈夫進來了,快樂的,活躍的,頭上戴著一頂旅行用的鴨舌帽,身邊夾著那隻在旅行之中從不離身的銀包。


    他大聲說:


    “怎樣,你還睡在這兒,親愛的!而且叫醒你的還是我。我在這兒了,我沒有通知大家就到了。我希望你身體好。巴黎現在的天氣真好得了不得。”


    後來,除去了帽子,他走過來預備吻她。


    她向著牆躲開了,感到一種狂亂的害怕束縛了她,那個粉紅皮膚和滿意麵孔的矮個兒正對她伸起了嘴唇,她因此發生了神經質的害怕。


    隨後,忽然一下,她閉著眼睛把額頭向他送過去。他在那上邊寧靜地吻了一下並且問道:


    “你可允許我到你的梳妝室裏擦一次臉?由於他們本沒有等著我回來,所以我的屋子全沒有拾掇。”


    她含糊地說:


    “當然可以。”


    於是他拉開床尾那一頭的一張門就進去了。


    她聽見他的——的動作,弄得水響和吹著口哨的聲音;隨後他嚷著:


    “這兒有什麽新聞?我呢,真有一些好極了的消息。泉水的化驗肯定了好些意料不到的結果。我們將來至少能夠比盧雅的溫泉多醫三種病。這是再好沒有的喲!”


    她呼吸不暢地在床上坐起來了,這種預料不著的歸來像是一陣悲傷打擊著她,又像是一種良心上的責備束縛著她,因此她的頭腦錯亂了。他滿意地走出來,在他的四周散出一陣馬鞭草的芬芳氣味。於是他在床尾那一頭親親熱熱地坐下來了,接著就問:


    “那個風癱了的人!他的情形怎樣?是不是他開始可以走了?靠著我們在泉水裏找到的那些東西,若是醫不好他的病,那是不可能的!”


    這事情,她忘了好幾天了,支吾地說:


    “不過……我……我相信他開始好一些了……並且我這一星期裏沒有看見過他……我……我有一點點不舒服……”


    他用關心的態度望著她,接著又說:


    “是真的,你臉色有點點發白……這和你配得很好,並且,……你這樣是很教人愛的,完全很教人愛的……”


    他靠近了一些,後來向著她俯下來,預備伸一隻手到被蓋裏去抱她。


    但是她向後做出了一個那樣恐慌的動作,使得他伸著手並且伸著嘴發呆好半天。後來才問:


    “你有些怎樣?可是不能夠再觸你一下?我向你保證並不想傷害你……”


    於是他又靠近了一些,姿態急促,眼光像是被一個陡起的欲望逼得出火了。


    這樣一來,她支吾地說:


    “不成……隨我罷……隨我罷……因為……因為……我相信……我相信我懷妊了!……”


    她由於煩惱弄得神經恍惚,所以不假思索地說了這樣的話,目的就是要避免他的接觸,正如同她將要說“我害了麻瘋或者鼠疫”是一樣的。


    一陣深刻的快樂感動了昂台爾馬,他的臉色也發白了;後來他隻低聲慢慢地說:“已經懷妊了!”他現在很想用滿意而且感恩的父親的樣子,長久地,從容地,溫存地擁抱她。


    隨後他心上起了一陣不安定的念頭:


    “這是可能的嗎?……怎佯?……你相信?……這麽早?”


    她回答道:


    “對呀……這是可能的!……”


    於是他在屋子裏跳起來,並且擦著雙手嚷道:


    “了不得,了不得,多麽好的日子!”


    又有人扣門了。昂台爾馬開了門,一個女傭人向他說:


    “拉多恩醫生來了,他想和先生立刻談幾句話。”


    “好。請他到我們的客廳坐,我就來。”


    他回到了隔壁那一間。醫生立刻進來了。他擺出一副莊重的臉子,一種有規矩的和冷靜的姿態。銀行家有點吃驚了。醫生向他欠一欠身子,握了握他向他伸出的那隻手,坐下了,用一個在決鬥事件中間傳遞意見的公證人姿態來說明自己的來意:


    “親愛的先生,我遇著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為了向您說明我的做人態度,我應當先向您報告清楚。從前您賞光找我來診察尊夫人的時候,我立時就跑著過來了。然而,仿佛在我來的幾分鍾以前,我那位同業,浴室的醫務視察無疑地格外引起了昂台爾馬夫人的信任,所以通過洛佛內爾侯爺的注意他先受了邀請到過這兒。結果,我是第二個到這兒的,因此我像是用詭計從盤恩非先生方麵挖走了一個已經屬於他的女顧客;我像是犯了一件卑鄙的,不適當的,在同業之間無可形容的錯誤。現在為了避免一般能夠造成嚴重後果的使人不愉快事件,先生,我們應當在執行業務中間,采取好些預防手段和一種極端的機警。盤恩非醫生知道了我到這兒的訪問,相信我負著這種卑鄙行為的罪名,他在事實上明顯地攻擊我,曾經用這樣一種口氣談過,說是倘若不是他這種年齡,那麽我就無法避免他的要求必須因此去和他決鬥。現在為了使他本人以及本地醫界同仁都看明白我原是坦白無罪的;我隻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我忍著十分懊惱立即停止對於尊夫人的種種效勞,以及闡明一般有關這件事的真象,同時請您接受我的種種歉意。”


    昂台爾馬用尷尬的神氣回答:


    “醫生,我很清楚地懂得您所處的困難環境。這事情的錯誤不在我本人,也不在我妻子,而是在我的丈人,他當初並沒有關照我就邀請了盤恩非醫生。難道我不能去找您這位同業並且向他說……”


    拉多恩醫生攔住了他的話:


    “那是徒然的,親愛的先生,因為其中有一個有關職業的光榮和尊嚴的問題,那是我首先應當尊重的,所以我盡管非常抱歉……”


    聽到這兒,昂台爾馬也截斷他的話了。這個富人,他之拿出五個,十個,二十個或者四十個金法郎去購買一張藥方,如同我們拿出三個銅元收買一盒火柴似的,他素來以為一切都應當屬於他金庫的勢力之下,所以他對於人和物的估計,是迅速地按照人和物的價值對於金錢的價值之比而定的,是迅速地根據一種在那些變成了貨幣的金屬品和世上其餘一切物件之間成立的正比而定的,現在發現了這個出賣紙上藥品的商人如此倨傲,他很生氣了。所以用一種挺硬的語調高聲說:


    “成,醫生,我們談到這兒不妨就此打住罷。不過為您著想,我預祝這種舉動對於您的職業是不至於有一種惡劣的影響的。您的決定將來究竟使我們中間的哪一個最感痛苦,我們將來從事實上去看罷。”


    醫生受到了頂撞站起來了,後來用一套很恭敬的禮貌向他致敬;


    “那一定是我,先生,我並不懷疑。從今天起,我剛才做的這件事,從任何觀念去看都使我很認為難堪。不過我在個人利益和自覺心兩件東西之間的選擇素來是不遲疑的。”


    後來他走了。剛好走出門口,他正碰著侯爺拿著一封信走進來。等到隻剩下女婿在他跟前,侯爺才高聲說:


    “您瞧,親愛的,這是我接到的一封很討厭的信,錯誤,是您造出來的。盤恩非醫生不以您找了他的同業來診察基督英為然,現在把賬單子寄了來,並且用幾句很幹脆的話通知我,說我不必打算再依賴他的經驗。”


    這樣一來,昂台爾馬完全生氣了。他走著,激昂地說著,指手畫腳搞個不停,滿身是一種不含惡意的和不自然的怒氣,一種從不被人視為認真的怒氣。他嚷出他那些理由。到底究竟是誰的錯誤?是侯爺一個人的錯誤呀,他從前找了盤恩非那頭套上了鞍子的毛驢過來,並不通知昂台爾馬,他受過他在巴黎的醫生的指點,明白了昂華爾這三個庸醫的相對的價值!


    並且,丈夫是唯一對他妻子健康的負責人,唯一的判斷者,侯爺躲在丈夫背後去找一個醫生,那究竟算是什麽?簡而言之,旁人每天搞的一切都是那麽樣的!在他四周做的不過是一些無意識的事,不過是一些無意識的事!他不住地這麽說著;但是他簡直是在沙漠裏叫喚,誰也不懂,誰也要到時間已經過於遲的時候才信服他的經驗。


    他說到“我的醫生”或者“我的經驗”的時候,總帶著掌握一切稀有的事物者的一種權威。所有格形容詞在他嘴裏顯出鏗鏘的響亮音調。尤其在他說到“我的妻子”的時候,旁人從一種很明-的方式感到侯爺在他的女兒身上已經沒有一點權力了,既然昂台爾馬早就娶了她,“娶”和“買”在昂台爾馬的腦子裏是有同樣的意義的。


    共忒朗在討論最激烈的時候就進來了。他帶著一陣掛在嘴唇邊的快樂微笑坐在一把圍椅上。他一個字也不說,他靜聽著,覺得非常之好耍。


    等到銀行家在喘息之餘停上說話的時候,他的妻兄舉起手高聲說:


    “我要求發言。您兩位現在都沒有醫生,可對?既然如此,我推薦我的候選人何諾拉醫生,他是唯一對於昂華爾的水具有一種正確不可動搖的見解的人。並且他教人喝水,但是自己卻一點也不喝。你們可願意我去找他?我自願負責居中商議。”


    這是唯一可以采取的手段,於是他們請共忒朗找他立刻就過來。侯爺想到調養和看護都要起一番變更覺得放心不下,因此想立刻知道這個新醫生的見解;而昂台爾馬也一樣急於指望替基督英得到診察。


    經過那一張門,她聽見了他們說話,不過沒有細聽他們的話也沒有懂得他們談著什麽。自從她丈夫剛才離開了之後,她如同從一個可怕的地方逃走似地從床上逃下來,也不等貼身女傭人來幫忙就匆匆忙忙穿著停當,她的頭腦被那一切變故搖昏了。


    她覺得四周的世界仿佛都變更了,人生和上一天不同,連各人的本身也整個換了樣子。


    昂台爾馬的聲音重新又響起來了:


    “哈,親愛的布來第尼,您可好?”


    他已經不用“先生”這個稱呼了。


    另一道聲音回答:


    “真很好,親愛的昂台爾馬,您真的是今天早上到的?”


    基督英正把頭發覆到鬢角邊,聽見這點對話她就停止了動作,雙手臨空,呼吸迫促。她自以為穿過隔板望見了他們正彼此握著手。她坐下了,沒有氣力仍舊站在那兒;她的頭發重新散下來蓋在肩頭上了。


    現在說話的是波爾了,每句話從他嘴裏出來,都使得她從頭到腳起著寒噤。每一個沒有被她明白意義的字,如同一枚敲著銅鍾的錘子似地落到了她心上並且發出了聲音。


    忽然間,她幾乎用很高的聲音說:“我愛他……我愛他!”如同她證明了一件新穎的和驚人的東西,認為這東西救援了她,安慰了她,對著她的自覺心承認了她是無罪的。一種毅力陡然鼓舞了她;她的策略在一秒鍾之間就決定了。於是重新著手來梳頭,一麵低聲慢慢地說:“我現在有一個情夫,事情不過如此。我現在有一個情夫。”於是為了穩定自己,為了使自己從一般煩惱之中衝出來,她忽然抱著一陣火熱的確信態度決定去顛狂地愛他,去把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幸福給他,去為他犧牲一切,這正是世上那些抱著已經屈服卻又顧慮多端者的狂熱人生觀,認為自身由於盡忠和誠實可以化為純潔的。


    她在那道隔開了她和他的牆的這一麵向他送了許多次的吻了。這是定局了,她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獻給了他,如同獻身於上帝一樣。孩子,那個已經知道乖巧媚人不過仍舊羞怯仍舊發抖的孩子,剛剛突然一下在她心上死亡;婦人,那個準備熱戀的婦人出世了,她原是有決心的、堅忍的,不過直到現在才由那種潛伏在自己的蔚藍眼睛裏邊的毅力露出了本性來——那雙蔚藍眼睛一直替她那個金黃頭發的小巧臉蛋兒顯出一種勇敢的和幾乎自豪的神氣。


    她聽見有人開門了,沒有轉過去望,卻猜著那是她的丈夫,這仿佛是一種新的感覺力,幾乎像本能一樣,也剛剛在她心上開了花。


    他問:


    “你可是馬上就停當?我們等會兒就到風癱了的人沐浴的地方去,看一看他是不是真的好了些。”


    她寧靜地回答:


    “成,親愛的韋勒,隻須五分鍾。”


    但是共忒朗回到客廳裏叫著昂台爾馬。


    “你們可想得到,”他說,“我剛才在風景區裏遇見何諾拉那個傻瓜,由於害怕其餘的醫生,他也拒絕來替你們診察。他談到了方式,尊敬,習慣……教人相信……他像是一個……簡而言之,那也是一個和他那兩個同業一樣的寶貝。真的呀,他這麽像一個猴子似的專門摹仿人家,以前我倒沒有想到。”


    侯爺仍舊是垂頭喪氣的。想到使用礦泉而沒有醫生,想到沐浴的時間若是比應有的多了五分鍾,想到喝水的分量若是比應有的少了一杯,他真感到害怕,因為他相信大自然在使得礦泉流著的時候就顧慮到世上的病人,而一切治療上的情勢推移以及應有的時間和分量,都是由大自然的一種定律正確地規定的,不過大自然的一切不可測度的秘密,隻有那些如同通神而且博學的教士們一般的醫生才認得清楚,那麽沒有醫生豈不糟糕!


    所以他叫喚起來了:


    “這樣一來,旁人是可以死在這兒的……可以因為無人理會死得像是一隻狗,而這些老爺們沒有哪一個肯動一下!”


    接著一陣怒氣侵入他身上了,那是一種出自健康受到了威脅者的自私的和爆發的怒氣。


    “他們有權這樣做嗎,既然這些壞蛋如同出賣調味物品的商人一樣是請了專業執照的?旁人應當能夠強迫他們來醫治病人,如同強迫火車接受旅客一樣。我就寫信寄到各處報館裏去舉發這件事。”


    他激動地一來一往在客廳走著,後來轉過來向著他兒子說:


    “聽我說,將來應當到盧雅或克來爾蒙去找一個來。我們不能這樣待下去……”


    共忒朗笑著回答:


    “不過那兩處的醫生都認不清楚昂華爾的礦泉,它對於消化器官和循環器官的特別功用,和那兩處的礦泉都不是一樣的。並且,你不必多費心事,那邊的那些人為了免得像是在同業的嘴裏去槍草料,將來都不會來。”


    侯爺慌張起來,吞吞吐吐地說:


    “不過,我們將來會變成什麽?”


    昂台爾馬抓著自己的帽子了:


    “請您讓我去幹,並且我保證今天晚上,他們三個都一定會來找我們,您聽個明白:他們——三個——都會跪在——我們跟前。我們去看風癱了的人罷,現在。”


    他嚷著:


    “你可是停當了,基督英?”


    她在門口出現了,臉色很發白,神氣是堅定的。吻過了父親和哥哥之後,她轉過來向著波爾並且伸起手給他。他低著頭和她握了一下,情緒緊張得教他發抖。後來正當侯爺和那郎舅二人一麵談天一麵走著並沒有關心這一對兒的時候,她用一種柔和而決定的眼光盯著這個青年人,一麵用一道沉著的聲音說:


    “我在靈肉兩方麵都是屬於您的了。請您從此隨意指揮我罷。”


    她隨即走出去了,不等他有回答的時間。


    走近阿立沃家的泉水跟前,他們望見了克洛肥司老漢戴著一頂大得非常的菌子樣的帽子遮著太陽,坐在他的熱水窟窿裏打瞌睡。他現在每天上半天都是在那兒過的,據他說:那個燙人的浴池使他比一個新娶親的人還要快活,他已經和它相處慣了。


    昂台爾馬叫醒了他:


    “喂,老鄉,可是覺得好一些了?”


    等到他認清楚了他這個財東,那老漢才做出一副表示滿意的鬼臉:


    “對呀,這覺得好,覺得正和您指望的那麽好。”


    “您現在可是漸漸走得動了?”


    “走得像一隻兔子,先生,走得像一隻兔子。本月的第一個星期天,我定要和我的知心女朋友去跳一次步雷舞。”


    昂台爾馬覺得自己的心髒突突地跳著,他再問:


    “真的,您走得動?”


    克洛肥司老漢停止打諢了:


    “哦!不很走得動,不很走得動。有什麽關係,這覺得好就是了。”


    於是銀行家要立刻看一看遊蕩者怎樣走路了。他繞著水坑兜圈子,興高采烈,如同為了使一隻沉了的船再浮出水麵似地,發布了好些號令。


    “大家注意,共忒朗,您抓住右邊的胳膊,您,布來第尼,抓住左邊的。我呢,就去托住他的腰。趕快一齊動手罷——一——二——三——親愛的丈人,請您抓著他的腿對您身邊拉,——不對,拉另一隻,留在水裏的那一隻——請大家快點,我支持不住了!——我們都抓好了,——一,——二,——好了,——好家夥!”


    那老漢一直擺出一副輕蔑的神氣隨他們搞,一點也不幫助他們,現在他們抬起他擱在地上坐著。


    隨後大家重新扶起了他,教他站著,一麵把那兩枝當做手杖用的木拐交給他;後來,他彎著腰像是成了兩截,拖著兩隻腳,哼著,喘著,開步走了。他如同蝸牛一般前進,身子後麵拖出一長道的水留在大路的灰白的塵土上麵。


    昂台爾馬高興得了不得,拍著手,一麵如同在戲院子裏向演員們喝彩似地嚷著:“好,好,了不得,好!”隨後,那老漢正在像是沒有氣力的時候,他跑過去扶他,盡管他身上的破衣裳都是淌水的,他抱穩了他,後來他又說:


    “夠了,您不要弄乏自己的身體。我們就把您送回浴池裏去。”


    於是克洛肥司老漢的四肢又被四個人抬著,小心得如同抬著一個脆弱而珍貴的物件一般,重新把他泡在水坑裏了。


    這樣一來,風癱了的人用一道心悅誠服的聲音嚷著:


    “這到底是一點好泉水,一點在世上找不出同樣的好泉水。泉水像這樣,簡直是個聚寶盆!”


    昂台爾馬突然轉過來望著他的丈人:


    “請您不用等我吃午飯。我就到阿立沃家裏去,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我才能夠抽身。這些事情是不應當讓它們拖著的!”


    後來他走了,匆匆忙忙,幾乎跑著,並且如同一個快樂之至的人一般掄動自己那枝細手杖。


    其餘的人都坐在公路邊的柳樹下邊了,那正和克洛肥司老漢的水坑相對。


    基督英在波爾旁邊,望著她前麵的那個高高的小丘,那正是她從前參觀人家炸去石頭堆的地點!那一天,她正在小丘的高坡上,到今天僅僅一個月多一點!她坐在那片黃黃的野草上!一個月!不過一個月!她記得種種最瑣屑的詳細情形,合成三色的那兒柄陽傘,看熱鬧的半吊子廚師們,每一個人的毫無內容的議論!還有狗,那條被火藥炸得分裂的可憐的狗!還有那個陌生的大個兒孩子,他聽見了她一句話就跑著去救那個畜生!然而今天他做了她的情夫!她的情夫!她畢竟有個情夫了!她是他的情婦——他的情婦!她在自己的良心的秘密中間暗自重複著這個名詞——他的情婦!多麽古怪的字眼!這個男性目下正坐在她身旁,她看見他一隻手正在她的裙袍近邊拔著一莖一莖的草,她知道他這隻手正設法來撫摸她的裙袍;大自然在男女兩性之間早已布下了神秘的、不可告人的、恥辱的鏈子,這個男性已經被這條鏈子連在她的心上和她的身上了。


    懷著這一陣藏在思想裏的聲音,懷著這一陣像是在心靈慌亂者的沉默中間暢談的無聲語言,她不斷地暗自說道:“我是他的情婦,他的情婦!他的情婦!”那真是不可思議的,預料不到的!


    “我可是愛他?”她迅速向他望了一眼。他倆的眼光互相接觸了,因為這陣由他對她掩蓋過來的熱烈眼光,她覺得自己深刻地受到了撫慰,以至於她從頭到腳都微顫了。現在她需要,她懷著一陣不可抵抗的瘋狂需要想去抓住那隻在草裏耍著的手,以及為了向他表示一切能在擁抱之中說得出的話而去很緊很緊握住它。於是她把自己的手從裙袍上滑到草邊頭,隨後展開了指頭兒靜止地留在那地方。這時候,她看見另一隻手如同一隻找伴的懷春動物一般很慢地移過來。它移過來了,很近,很近,後來兩隻手的小指彼此相觸了!它們僅僅從容地在尖兒上互相微觸著,在一度相失之後又重新相遇了,仿佛是互相湊合的嘴唇。但是這種不可察覺的撫慰,這種微弱的摩擦,非常激烈地打入了她的心,使她覺得自己發暈了,如同波爾正重新使勁箍著她在懷裏一樣。


    後來她突然懂得了身有所屬的意境是什麽,懂得了愛情之力高於一切的意境是什麽,懂得了一個人能夠如同一隻寬大翅膀的蟄鳥撲在麻雀身上一般,來占有你的身體和性靈乃至於血肉,思想,意誌和神經,以及你所有的一切而造成的意境又是什麽。


    這時候,侯爺父子倆正因為韋勒的興高采烈,就談到了那個將要由他們自己賺過來的溫泉站。並且他們又說起銀行家的幹材,他的頭腦的明晰,他的判斷的穩健,他的投機方法的可靠,他的手段的勇敢和他的性情的端正。麵對著這種或許可以有望的成績,韋勒的丈人和妻兄竟都相信那是確定了的,他倆的見解是一致的了,並且都因為這種結合而自慰了。


    基督英和波爾正完全專心於彼此相互間的事情,都像是沒有聽見他倆的議論。


    侯爺向他女兒說:


    “喂!小寶貝,你將來有一天很能夠變成法國最有錢的婦人中的一個,並且旁人將來提到你一定像是現在提到羅似希爾德1那一家子一樣。韋勒真是一個值得注目的人,一個很值得注目的人,一種絕頂的聰明。”


    1羅似希爾德是法國的猶太大資本家,創業於十八世紀中葉,勢力遍於歐洲。


    但是一種粗暴而且古怪的妒忌之感忽然鑽到了波爾的心上。


    “不用提罷,”他說,“我認識的,一切投機資本家的聰明,我是全認識的。他們腦子裏隻有一件東西:錢!我們對於美的東西而犧牲的一切思想,我們為了我們的癖好而虛擲的一切行動,我們對於我們的消遣而荒掉的光陰,我們為了我們的娛樂而浪費的氣力,我們為了愛情,為了神聖的愛情從身上耗去的熱心和能力,那一切一切,他們都用著去尋覓黃金,去想象黃金,去堆積黃金!人類,聰明的人類,生活原是為了種種偉大無私的依戀,藝術、愛情、科學、旅行、書籍,倘若我們想弄錢,正因為那東西便利於精神上的現實快樂甚或也便利於心情上的幸福!但是投機資本家呢,他們精神上和心情上除了營業的卑劣興味以外一無所有!這類人生的強盜都像是有價值的人,那恰巧正同畫片商人像是畫家,出版商人像是作家以及戲院經理像是詩人一樣。”


    懂得自己有點任性,他突然緘默了,後來才用一種比較寧靜的聲音說:


    “昂台爾馬在我看來是一個很可愛的人,我剛才說的話並不是為了他。我很愛他,因為他比一切其餘的那些人高超一百倍


    基督英已經縮起了自己的手。波爾又重新緘默了。


    共忒朗開始笑著,後來他用那種帶著刻薄意味的聲音,那種遇著他在盡情嘲笑的時候什麽都敢出口的刻薄意味的聲音說道:


    “無論情形怎樣,那些人都有一種罕見的功勞,那就是:娶我們的姊妹們和生幾個有錢的女兒給我們做妻子。”


    侯爺感到不愉快了,他站起來說:


    “哈!共忒朗,你有時候真教人生氣。”


    波爾這時候轉過來向著基督英低聲慢慢地說:


    “他們可知道為了一個異性犧牲生命,或者甚至於把全部財產毫不保留都送給她?”


    這兩句話正是非常明白地說:“一切歸我有的全屬於你,包括我的生命。”她因此受到了感動,並且為了抓著他的手她想出了這樣一個妙計:


    “請您站起來再扶起我,我麻痹得不能動彈了。”


    他站起了,抓住她兩隻手了,後來拉著她,使她在大路邊上靠著他站定了。她看見他的嘴正慢慢地說:“我愛您,”她把身子轉到一旁了,免得自己在一種真想向他撲過去的興奮之中也用升到口邊的這樣三個字去回答他。


    他們都回到大旅社了。


    沐浴的時間早已過去。大家正等著午飯的時間。飯廳裏的鍾響了,但是昂台爾馬沒有回來。他們在風景區重新兜一個圈子之後,隻好決定先去吃。那頓飯固然吃得很長,但是直到吃完還看不見銀行家的影子。他們重新又到山坡下麵的樹陰裏閑坐。光陰一陣跟著一陣過去了,太陽偏到了樹叢裏,向著山邊傾斜;白天快完了,然而韋勒始終沒有現麵。


    突然大家望見他了。他用快步走著,一隻手抓著帽子,另一隻手擦著額頭,領結偏在一邊,坎肩是披開的,神氣很像是作過一次旅行,經過一次鬥爭,費過一次勇猛而且持久的氣力。


    他一看見他的文人就高聲說:


    “勝利!辦好了!不過今天的日子真不容易過,朋友們!哈!老狐狸!為了這件事他真教我吃了點苦!”


    接著他就說明了他的種種步驟和種種費勁的經過。


    開始阿立沃老漢表示得非常之不講道理,以至於昂台爾馬停止了談判走出來。隨後有人叫了他回去,於是那個農人說自己並不出賣他那些土地,但是交與將來的新公司作為股本,而且在公司營業情況不好的時候他有權把土地再收回來。在賺錢的時候,他必須分享利潤總額的百分之五十。


    銀行家當時不得不在紙上寫了許多數字並且畫了那些土地的略圖,去給他證明土地全部的時價不能超過八萬金法郎,而新公司的各種費用可以一口氣花到一百萬。


    但是那個倭韋爾尼人的答辯是:他必須享受將來浴室和旅館的本身替他土地造成的增價的利益,所以必須按照屆時獲得的增價分取股息紅利而不是按照目下的時價。


    這樣一來,昂台爾馬不得不向他提示將來如有危險,那麽責任必須按照預計利潤的比例分攤,並且用蝕本的恐怖向他威脅。


    大家就在這一點說定了。阿立沃老漢向公司交出那些對著小溪邊展開的全部土地,這就是說交出一切像是都可以找得出溫泉的土地,外加小丘的山頂以及斜坡上的幾處葡萄田,將來山頂上預備建造一個樂園和一所大旅社,而葡萄田預備分成好些區去送給巴黎的醫學界主要人物蓋房子。


    這種投資是做二十五萬金法郎估計的,那將近是時價的四倍,根據這樣的金額,那農人可以有權分得新公司的利潤的四分之一。他留下的土地麵積十倍於他所交出的,都在新公司的區域周圍,設若業務繁榮,他隻須斟酌情形做地皮出賣就是一種現實的財產,據他說將來那都是他兩個女兒的嫁資。


    這些條件一確定之後,韋勒就不得不引著他們父子倆同到會計師事務所裏去訂立一份出賣土地的議約,並且載明設若將來找不到必要的水量,那議約是可以作廢的。


    後來,議約條文的編製,每一論點的磋商,好些同樣要旨的無數次的複述,好些同樣推論的不斷重提:這些事費了整整一個下午。


    事情終於辦好了。銀行家掌握著他計劃中的溫泉站了。但是由於一種缺陷感到吃了虧,他重複地說:


    “方才沒有想到收買他另外那些土地,我將來的權利不得不以使用泉水為限了。他當時真是精明喲,那隻老猴子。”


    隨後他接著又說:


    “有什麽關係,我將來一定收買盤恩非那個舊公司,並且就是在那上麵我能夠投機!……不打緊,我今晚就動身到巴黎去。”


    侯爺發糊塗了,高聲問:


    “怎樣,今晚就走?”


    “對呀,老丈人,趁著沃白裏先生將要試探地層的時候,我去預備必要的布置。並且為了在半個月左右就興工,我也應當安排自己的事。我現在連一小時的光陰都不應當自費。趁此我當麵通知您:在我的管理委員會裏,您也占一個位置,目的就是為了我在會裏必須有一個強大的多數。我現在送您十張股票。對於您,共忒朗,我也送十股。”


    共忒朗開始笑了:


    “謝謝,親愛的。我再把那十股賣給您。那就是說您現在欠了我五千金法郎的債。”


    昂台爾馬在這樣重大的買賣跟前不再鬧著玩兒了。他幹脆地說:


    “倘若您不肯擺出正經的樣子。我一定請教另一個人。”


    共忒朗不再笑了:


    “不必,不必,大度的朋友,您知道我對您是很忠實的。”


    銀行家轉過來向著波爾:


    “親愛的先生,您可願意給我盡一種朋友的義務?那就是說您也答應接受十股並且擔任一個管理委員的名義。”


    波爾鞠躬回答:


    “請您允許我,先生,不接受這種非常隆重的禮物,但是請允許我在這種被我認為了不得的買賣裏麵加入十萬金法郎的股本。這就是我向您要求一種優待。”


    韋林高興得了不得,握著波爾的雙手不放,這種信用征服了他。並且他對於那些為了他的企業而向他投資的人,素來感到應當非常熱烈地去歡迎,簡直要去擁抱。


    但是基督英連鬢角都是緋紅的了,她惱了,感到受了侮辱。像是有人正出賣了她又收買了她。設若波爾沒有愛她,他會送十萬金法郎給她的丈夫?不會,無疑地不會!至少,他不應當在她的麵前談判這件買賣。


    晚餐的鍾聲響了。大家都回到大旅社裏去。一下坐到了飯桌上,老巴耶夫人就問昂台爾馬:


    “您畢竟快要成立另一所浴室嗎?”


    因為消息傳遍了當地,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了;它驚動了全體的浴客們。


    韋林回答:


    “老天,對呀,現有的這一所是簡直不夠用的。”


    接著,他轉過臉向沃白裏先生說:


    “務必請您原諒我,親愛的先生,我有一件事情,本來想和您找個地方談一下,現在因為我飯後就要去巴黎,時間非常迫促,所以隻好在飯桌上請教了。您將來可以答應給我領導試探地質的工作去找一種水量更多的溫泉?”


    礦師受到奉承就答應了;接著餐桌上誰都不說話,他倆正利用機會規定了那些應當立即著手探求的主要地點。一切都仗著昂台爾馬在買賣上始終不忘的幹脆而精確的態度,在幾分鍾之間經過了討論並且得到了確定。隨後,有人談到那個風癱了的人。有人在午後曾經看見他穿過風景區,手裏隻支著一根木拐,但是當天早上,他還用著兩根。銀行家重複地說:“這是一種奇跡,一種真的奇跡!他的複原情況正踏著飛毛腿式的大步前進。”


    波爾為了取悅於基督英的丈夫,接著說道:


    “那是克洛肥司老漢本人正踏著飛毛腿式的大步前進。”


    繞著飯桌起來了一陣讚美的笑聲。所有的眼睛全望著韋勒,所有的嘴全恭維他。飯廳裏的侍應生在上菜的時候,都用恭敬的態度盡先把盤子獻到他跟前,等到這盤子獻到另一個吃飯的人身邊,他們的臉上和動作上都看不見那種恭敬態度。


    有一個侍應生托了一隻盤子獻給他,那裏麵盛著一張名片。


    他接過來低聲念著:“拉多恩醫生希望昂台爾馬先生允許他在起程之前能和他麵談幾秒鍾光景,幸即賜諾。”


    他向侍應生說:“請您回答他,說我現在不空。不過我十天八天內外一定回來。”


    同時又有人送了一束鮮花獻給基督英,那是何諾拉先生的敬意,


    共忒朗笑著說:


    “盤恩非老爹落到第三名了。”


    晚飯快吃完了。有人通知昂台爾馬說那輛四輪大篷車正等著他。他到樓上去取他的小銀包,等到下來的時候他看見鎮上的人有一半都圍在大旅社門口。瑪爾兌勒過來和他握手了,整個兒一套跑碼頭的滑稽演員的親熱氣概,並且低聲慢慢地在他耳朵邊說:


    “我將來有一件事情要向您提議,為了您的買賣那是再好也沒有的。”


    忽然盤恩非先生出現了,態度老是那麽匆匆忙忙。他很近地走到韋勒跟前,如同他從前對侯爺致敬一樣很低地對著韋勒鞠躬,並且向他說:


    “我敬祝您旅行康樂,爵爺。”


    “著急了,”共忒朗喃喃說。


    勝利的昂台爾馬,心上充滿著愉快和自負之感了。他和大家握過了手,道了謝,不住地說:“再會!”因為心裏正想旁的事情,他幾乎忘掉和他的妻子擁抱。這種冷淡態度在基督英心裏卻是一種安慰,後來等到那輛篷車跟著兩匹馬的快步在公路上的黑暗裏走遠了的時候,她仿佛覺得在自己往後的生活裏再也不必顧忌哪一個了。


    飯後,她在旅社門外夾在父親和波爾之間坐著;共忒朗如同每天的情形一樣,跑到樂園裏消遣去了。


    她既不想走動,也不想說話,隻靜止地待著,雙手在膝頭上叉著,雙眼向黑暗裏望著,身體是疲倦而且虛弱的,心上略感不安然而卻是適意的,她簡直不思索,甚至於也不冥想了,僅僅不時和那些被她抑製的空泛的懊惱鬥爭,一麵重複告訴自己:“我愛他,我愛他,我愛他!”


    為了可以獲得寂靜和思索,她就趁早回臥房了。披上一件飄蕩的浴衣,穩穩地靠在一把圈椅上,她從那個始終開著的窗口望著天上的星;後來,在窗口的框子裏不斷地想像新近征服了自己的那個人的影子。她看見他了,和藹,從容而又激動,非常強健在她跟前又非常服從。那個男性已經占有了她,她現在感到自己是永遠被他占有了的。所以她不是孤單的了。他和她,兩個人的心將來可以結成一個心,兩個人的性靈將來可以結成一個性靈。他在哪兒呢,她不知道,不過她很知道他正夢想著她,如同她正想著他一樣。每逢她的心髒跳一次,她相信聽見另一個心髒在某處跳著回答它。她覺得有一種欲望如同鳥雀的翅膀一樣在她的四周往來輕輕地拂著她;她覺得這種欲望從窗口進來對著她走,這種火熱的欲望尋覓她,在夜色的寂靜之中懇求她。被人愛,那真是有滋味的,甜美的,新穎的!何等的快樂,遇著心裏思念某一個人而同時既然忍不住含著因為憐惜而起的眼淚並且又忍不住張開胳膊盲目地召喚他,——這就是說張開胳膊向著他的幻影,向著他那些從遠處或者從近處因為久候發生狂熱以至於不斷地向她投過來的吻。


    末了她向著天空中的星在浴衣的袖子裏伸出兩隻白的胳膊了。忽然間,她叫喚了一聲。一個高大的人影子翻上了她的露台,突兀地在窗口裏出現了。


    她慌張站起了!那原來正是他!於是竟不顧慮有人能夠看見他倆,她撲到了他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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