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昂華爾那地方的醫生們的問題是一個火熱的問題了。因為他們陡然被地方上,被所有的注意力,被居民的熱情所專注了。從前,溫泉在盤恩非醫生獨具的權威之下流著,兩旁盡管有生性愛活動的拉多恩醫生和平靜的何諾拉醫生兩位的怨恨,不過是沒有妨害的。


    到目下,簡直是另外一回事了。


    自從昂台爾馬在上一年冬間下的籌備功夫以後,倚賴了克羅詩、馬斯盧綏爾和雷沐梭三位教授的強有力的協助,每人至少帶來了兩三百個病人,成績是完全顯著了,於是身任新浴室醫務視察長的拉多恩醫生變成了一個大人物,他是被他的老師馬斯盧綏爾教授特別照顧的,甚至於在服裝和姿勢上麵他也摹仿老師。


    關於盤恩非醫生方麵,已經幾乎用不著談了。滿腔的怒氣,受到了刺激,痛罵阿立沃山的溫泉,這個老醫生同著三五個依然忠實的老病人,整日待在老的浴室裏。


    在事實上,三五個顧客認為他是唯一認識溫泉的真正特性的人,他大概把握了溫泉的秘密,既然自從老溫泉站的創立時代起,他就正式地管理了他們。


    何諾拉醫生差不多隻保存了倭韋爾尼本省的顧客。對於這點平凡的幸運,他倒是夠滿意的,同時他和誰都處得好,而且他之愛好紙牌和白葡萄酒都過於醫道,這也使他得到了安慰。


    不過他還絕沒有能夠去愛好他的同行。


    拉多恩醫生真可以永久占住阿立沃山的預言家的地位了,倘若某一天早上,旁人沒有看見走出來一個幾乎像是侏儒樣的矮子,矮子的那個夾在兩肩之間的大腦袋,那雙圓眼睛和那雙大手形成了一個很古怪的人。那就是由雷沐梭教授帶過來的新醫生白拉克先生,他立刻由於對宗教的極端誠信被人注意了。


    幾乎每天早上,在兩次診察之間,他就抽出這點空兒到教堂裏麵去勾留幾分鍾,並且幾乎每星期天,他總要到教堂去領聖體。不久,教堂的堂長使他得著了一些病人,好些年老的閨女,好些得到他免費醫治的窮人,還有好些篤信宗教的夫人們——她們在邀請一個科學家診察以前,每每很想先認識這科學家的種種感情,職業上的慎重和廉恥,因此她們總先到教堂裏麵去請教她們的指導人。


    後來某一天,有人宣布麥爾德堡的王妃到了,她是日耳曼種的老王族,很熱忱的天主教徒,在到達那一天晚上,她立即根據一個羅馬紅衣主教的介紹邀請了白拉克醫生到她跟前。


    從那時候起,他成為一個走運的人。請他診察身體真是件合乎高尚趣味高尚態度而且很闊氣的事。那是唯一懂規矩的醫生,據旁人說,一個女病人隻有在他身上才能夠獲得完備無缺的信任。


    後來旁人看見他整天從這一個旅社跑到另一個旅社,這個頂著一個寬嘴巴獵狗樣的腦袋的矮子,無論在什麽時候什麽角落和什麽人說話總是很低聲的。他仿佛不斷地有好些重大的秘密要向旁人說或者要聽旁人說一樣,因為有人在各處的過道裏,每每遇見他和旅社的經理,他和顧客們的貼身女侍,他和病人們身邊的任何人,正在長篇大論地發表神秘的談話。


    在街道上,他一瞧見一個熟識的人,就立刻灑開他的短而迅速的步兒筆直趕過去,並且立即用一個接受懺悔的教士的姿態開始喃喃地說出好些新穎而細膩的指點。


    年老的婦女們尤其崇拜他。他從頭到尾地細聽她們的曆史毫不岔斷一下,凡是她們的留意之處,她們的疑問,她們的指望,他都用筆記下來。


    每天,他一定變更病人們應喝的溫泉分量,有時候是增加,有時候是減少,這種對於病人們的顧慮使得他們十足地信任他了。


    “昨天,我們喝水的分量隻有兩杯又四分之三,”他說,“既然如此!我們等會隻可以喝兩杯半,到明天,三杯……您不要忘記……三杯。我在這一層上麵很注意,很注意!”


    所有的病人都信服他在事實上是很注意“這一層”的了。


    為了不至於忘掉這些數字和數字的分數,他總在手冊上記好使得他自己也不會弄錯。因為顧客對於半杯的差錯是絕不肯原諒的。


    他用同樣的細膩功夫去規定和變動每天沐浴的時間久暫,但是所根據的那些原則隻有他一個人才清楚。


    妒忌而且被激怒的拉多恩醫生,輕蔑地聳著雙肩並且高聲說過:“這是一個故弄玄虛的人。”他對於白拉克醫生憎恨的程度,有時候竟至於誹謗到各種礦泉:“既然我們隻略略知道它們的作用,所以對於任何溫泉治療法不能規定的分量竟要每天預先去處方增減,確乎是不可能的。這些方式真的都是醫理上的大錯誤。”


    至於何諾拉醫生隻有表示滿意的微笑。每次在診察過後的五分鍾他總故意不記牢他教病人喝的溫泉的分量。“多喝兩杯或者少喝兩杯,”他在高興的時候向共忒朗說過,“隻有溫泉自己才知道;並且那也並不有礙於溫泉!”他對於那個篤信宗教的同行所加的唯一惡意的嘲笑,就是為他取了個“聖坐浴堂1的醫生”的諢名。他的妒忌是謹慎的,狡猾的和寧靜的。


    1坐浴是供人類下部清潔之用的,也可以作治療工具。天主教的教堂必定加上一個名稱,如聖瑪德來因堂或聖靈堂之類。今以“坐浴”加在“堂”上,是一種刻毒的嘲諷。


    有時候他還說:“喔!這一位,他對於病人是徹底認識的……在我們看來,這比認識病狀更好!”


    誰知某一個早上,阿立沃山大旅社到了一家西班牙貴族,辣穆公爺兩夫婦,他們帶著自己的醫生,一個意大利人,麻遂立博士,米蘭大學出身的。


    那是個三十來歲的人,高個兒,苗條的身材,很漂亮的人物,隻留著一點兒髭須。


    自從第一天晚上起,他就在飯廳裏向同座的人竭力拉攏,因為公爺是個多愁的人,得了一種很可怕的過度肥胖症,非常害怕孤單,所以在公共飯廳裏吃飯。麻遂立醫生幾乎已經知道一切長期顧客的姓名;一到桌上,他對每一個男客都有兩三句客氣話,對每一個女客都有一番頌揚,甚至於對每一個侍應生都有一陣微笑。


    他坐在公爺夫人的右邊,她是一個三十五歲至四十歲之間的美人,臉上的血色不甚充足,烏黑的眼睛,發青的頭發,每一道菜端上來,他就對她說:“隻可以很少吃一點,”或者:“不成,不要吃這個。”或者:“成,這可以吃點。”並且親自替她斟飲料,月一種很仔細的注意替她把水和酒的比例量得非常準確。


    他也照料公爺的食料,不過是帶著一種明顯的疏忽態度。公爺並且絕不遵守他的勸告,用一種獸類樣的饞相吃著,每頓飯要喝兩大瓶不摻水的葡萄酒,隨後就到旅社門外的一把圍椅上躺著,並且因為疼痛哼著,一麵埋怨自己消化力不好。


    在第一頓晚飯中間,麻遂立醫生早已一眨眼就判斷了並且衡量了飯桌上的人,於是飯後就走到樂園的露台跟前去找那個正吸著雪茄的共忒朗,他報過了自己的姓名,開始和共忒朗談天了。


    經過一小時,他們都變成了知已的朋友。第二天,在浴室人門口,麻遂立請人把他介紹給基督英,經過十分鍾的對談,他又獲得了她的同情心,並且當天又把她介紹給公爺夫人,這一位也是絕不耐寂寞的。


    他照管那個西班牙家庭裏的一切,向家長發表好些有關烹調的優越勸告,向貼身女侍發表好些有關頭部衛生的寶貴指點,使得她的女主人的頭發保持固有的光彩風韻和茂密,向趕車的發表好些有關獸醫的很有用處的說明,並且他知道把時間變成容易度過的,發明種種散心的方法,在各處旅社裏找著好些一直被他用鑒別力量選擇得來的旅居熟人。


    公爺夫人向基督英談起他的時候曾經說過:


    “那是一個很難得的人,親愛的夫人。他什麽都知道,他什麽都做。我的腰身就仗著他的力量。”


    “怎樣,您的腰身?”


    “對呀,我曾經開始發胖了,後來他用他的治療方法和甜味燒酒1救了我。”


    1甜味燒酒已見上卷第五七麵的注2又本卷第二○○麵的茴香酒,橘皮酒,苦味酒以及二四七麵蒔蘿酒均是此物,我國的五加皮酒,白玫瑰酒等等亦然。


    “他並且知道把醫理的本身變成很使人發生興趣的,他用舒展的態度,快活的態度談著醫理,並且抱著一種輕微的懷疑主義使得他的聽眾都信服他的崇高處所是不可及的。


    “他說過;‘那是很簡單的,我不相信藥品。或者不如說我不甚相信藥品。舊日的醫理是從那種一切均有藥品的原則出發的。當時相信上帝在他的天道仁慈之中創造了好些醫治一切病症的藥品,不過,也許由於故弄玄虛,他就把發現那些藥品的顧慮留給世上的人類。誰知道人類雖然在藥品上發現了一個無從計算的數目,然而卻永遠沒有正確地知道每一種藥品適宜於哪一種病症。所以在真像上,並沒有什麽藥品;而隻有種種病症。到了一種病症出現的時候,於是有些人說是應當防止它的流行,另一些人說是應當用些方法使它加速。每一個學派都鼓吹自己的法子。並且在同樣的病例之中,我們看得見用到種種最相矛盾的方法和種種最相衝突的處方:這一個要用冰,另一個要竭力加高病房裏的溫度,這一個主張斷食,那一個主張強迫吃東西。我現在不議論種種從礦物或者從植物用化學方法提出來的無數毒物。那一切卻也真有效果,不過沒有一個人知道個究竟。有時候有成績,有時候又可以殺人’。


    “他並且帶著很多的興致,指出了我們在有機化學、生物化學那些方麵還沒變成一種新醫理的出發點以前,真無法去求一種可靠的保證,理由就因為缺乏了科學的根基。他述起過好些軼事,好些出自最大的名醫之手的重大謬誤,證明他們眼光裏的科學是不健全的和虛偽的。


    “他又說過:‘請你們教身體活動罷,請你們教皮膚,教筋肉和一切器官而尤其是教胃囊活動罷,胃囊是整個機器的營養之源,它的調節器和它的生命倉庫。’


    “根據他的見解,他肯定隻須由調養方法,就能夠使人或喜或憂,有能力去做體力工作或者智力工作,一切的轉移全在乎他對病人指定的食物本質。同樣在腦力上,在記憶力上,在想像力上,在一切智慧的表現力上,他都能夠造成效果。後來他詼諧地用下列的話作結束:


    “我呢,我用按摩和橘皮酒調養我的病人。”


    “他說起按摩的功用是非常之高的,並且把荷蘭人韓司特朗當作一個屢奏奇效的神道看待。隨後,伸出自己那雙細膩雪白的手說道:‘用著它,可以教死人複活。’


    最後,公爺夫人又說:


    “事實呢,是他按摩得非常之好。”


    他也使用各種甜味燒酒,說是用小分量在一定的情況之下去刺激胃囊,很可以收到好的效用;他根據學理配成了好些混合液體,教公爺夫人依照規定的時間去喝,或者在飯前,或者在飯後。


    每天九點半光景,就有人看見他走到新樂園的咖啡座,並且教人搬出他的那些瓶子。於是就有人交給了他,那都是用小型的銀鎖鎖好的,鑰匙卻在他的身上。公爺家裏的一個很有禮貌的跟班恭恭敬敬端起了一隻很美觀的藍色小玻璃杯子,醫生從從容容把每隻瓶子裏的東西先先後後都倒一點點在杯子裏。


    隨後醫生吩咐道:


    “好了!您把杯子送給公爺夫人,她正沐浴,應當在出浴以後沒有著好衣裳以前喝掉它。”


    有時候,旁人用好奇的意味問他:


    “您那隻杯子裝的什麽?”


    他回答道:


    “不過是上好的茴香酒,很純粹的橘皮酒和最好的荷蘭苦味酒。”


    這個倜儻的醫生,在三五天之中變成所有女病人的目標了。於是為了從他嘴裏去找些竅門,所有的巧妙手段都被她們用到了。


    所以每逢他在病人散步的鍾點到風景區裏小徑上經過的時候,大家隻聽見那種叫喚“醫生”的呼聲,從那些被美貌的夫人們,青年的夫人們坐著的椅子上麵傳出來——這時候她們在飲用兩杯基督英礦泉的空兒中間都在那地方休息一下。隨後,他帶著嘴唇上的一種微笑停住不走了,於是就有人在那條沿著溪澗邊的小路上挽留他一會兒。


    最初,有人和他隨意談著,隨後,謹慎地,巧妙地和嬌媚地引到了健康問題,不過用著一種不著痕跡的方式,仿佛談的是報上的一件瑣聞。


    因為這一位原不是為公眾服務的。旁人並沒有聘請他,不能邀他到自己的屋子裏去,他是屬於公爺夫人的,僅僅屬於公爺夫人的。這種地位偏偏引起了種種力量,激起了種種欲望。由於大家低聲肯定公爺夫人是妒忌的,很妒忌的,所以那些夫人們之間,為了獲得這個漂亮的意大利醫生的種種指導,竟發生一種鬥爭。


    他的指導卻是無須乎過於央求就可以獲得的。


    於是,在那些被他存心優待過的夫人們之間,為了好好兒表示醫生的細膩特點,就發生了一套交換式的肺腑之談了。


    “喔!親人兒,他向我提出過好些問題,簡直好些那樣的問題……”


    “都是很查根究柢的?”


    “喔!都是查根究柢的!請您叫做都是教人害怕的罷。我當時簡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卻想知道好些事情,簡直好些那樣的事情……”


    “那正和對我一樣!他問過我許多關於我丈夫的事……”


    “我也一樣……同著好些細微末節……叫非常……非常屬於私人的!真礙口,那些問題。然而大家卻很明白那是必要的。”


    “唉!十足必要的。健康原是要依賴那些瑣屑的細微末節。對於我,他答應過給我按摩,在巴黎,今年冬天。為了補足這兒的治療方法,我非常需要按摩。”


    “請您說,親人兒,您怎樣打算?旁人不能送他的診費可對?”


    “上帝!我本想送他一枚領結上的別針。他應當愛這些東西,因為他已經有了兩三枚很漂亮的……”


    “唉!您真教我為難了。我也有過同樣的意思。這樣一來,我將來就送他一個戒指罷。”


    末了,大家秘密商量了好些意想不到的好辦法去討他的歡喜,好些美妙的禮物去感動他,好些可愛的舉動去誘惑他。


    他早變成了日常的傳聞資料,閑談的重要主題,公共注意的唯一對象,這時候,共忒朗-洛佛內爾伯爵為了預備訂婚而向沙爾綠蒂-阿立沃追求的新聞又傳開了……在昂華爾,立即成為一種震人耳鼓的流言。


    原來自從他和她參加新樂園的開幕跳舞會的那天晚上起,共忒朗就跟在那個青年女孩子的裙子後麵了。在大庭廣眾之中,他為她公開地表現著男人們指望取悅女人們的一切細膩的殷勤;而且他倆的通常關係,同時都取得了一種戲謔而自然的諂媚性,那不得不把他倆引向好的情感了。


    他倆幾乎是每天見麵的,因為那兩個女孩子對於基督英都感到了一種異常的友誼,其中無疑滲進了很多的感到奉承的虛榮心。共忒朗突然不離他妹妹的左右了;並且開始為白天組織種種團體活動,為晚上組織種種遊戲,因此使得基督英和波爾都詫異起來。隨後這兩人發現了他專心注意於沙爾綠蒂;他帶著高興的態度逗著她要,不露痕跡地稱讚她,向她表示那些在兩人之間扣住種種溫存聯係的千百般的小殷勤。那女孩子已經看慣了這個巴黎交際社會的頑童的種種自由而且親昵的舉止,最初是一點什麽也沒有注意的,後來聽憑自己的自信的和正直的本性的支使,她就開始和他笑又和他遊戲了,仿佛她可以同著一個弟兄做的一樣。


    誰知某天在大旅社的一個晚會裏,共忒朗利用自己在一局“鴿子飛翔”的遊戲裏應受的科罰之後,接連好幾次試著去擁抱1她,後來她和姐姐回了家,魯苡斯仿佛憂慮而且焦躁了好些時,才用一種突然的音調向她說:


    1在法、比等國,家庭遊戲每每對於輸家有所科罰,而科罰中間有一種是向勝家敬禮,此處的“擁抱”正是敬禮的一種。


    “你很可以在自己的態度上留心一點。共忒朗先生對著你真不規矩。”


    “不規矩?他說過什麽?”


    “你很知道,不用裝傻。像那種樣子,教你上當是大概不要多久的。倘若你不知道留心自己的品行,就應當歸我留心。”


    沙爾綠蒂慚愧了,害羞了,支吾地說:


    “但是我不知道……我向你保證……我當初什麽也沒有看見。”


    她姐姐用嚴厲的態度接著說:


    “聽我說,不應當這樣再繼續下去!倘若他想娶你,那是應當由爸爸去考慮去回答的,不過倘若他隻想尋開心,他就非立刻住手不可。”


    這樣一來,沙爾綠蒂陡然生氣了,既不知道為的什麽,也不知道由於什麽。她現在憤憤於姐姐用幹涉手段來指揮她和壓製她,於是,帶著發抖的聲音和含淚的眼睛,她向姐姐發言,說她永不應當管這種和她不相幹的事。她吃著嘴,怒氣衝天,從一種廣泛的和確定的本能,預料到那種在魯苡斯的辛酸的心裏引起的妒忌。


    她姊妹倆沒有擁抱就分手了,後來沙爾綠蒂想到好些從沒有被她預料過也沒有被她猜想過的事情,她在床上痛哭了。


    她的眼淚漸漸停止了,於是她思索起來。


    共忒朗變更了態度,那是真的。她早已感到了這一層,不過卻一直莫名其妙。現在她明白了。他時時刻刻向她說些可愛的和微妙的事。某一次他曾經吻過她的手。他要的是什麽?她是合他的意思的,不過到哪一地步為止?難道由於偶然的機會,他將來能夠娶她?於是她仿佛立刻聽見了在空中某處,在她種種冥想開始盤回的空虛夜色裏,有一道正在高呼“洛佛內爾伯爵夫人……”的聲音。


    情緒強烈得使她在床上坐起來了;她下床了,她那雙便鞋本扔在那把被她亂堆衣裳的椅子下麵,她就赤著腳去尋覓那道聲音,後來為了展開自己種種希望,她不知不覺地走著去推開窗子了。


    她聽見有人在樓下的廳子裏說話,後來巨人的聲音提高了:“你不用管罷,你不用管罷。真也是要看情形的時候了。父親將來定要料理這件事。直到現在並沒有危險。這是要歸父親將來去辦的。”


    她望見了對麵房子的牆上,有一方由她樓下的窗子裏映出來的雪白的燈光。她想:“誰在那兒?他們談的是什麽?”一個人影子在那堵有光的牆上晃過去了。那是她姐姐的!那麽她還沒有睡。為什麽。後來燈又熄了,於是沙爾綠蒂重新冥想那些在她心裏動蕩的新事情了。


    她睡不著了,現在。他是不是愛她?哈,不見得,還談不上。不過他可以愛她,既然她能夠合他的意思!那麽倘若有一天他很愛她,興奮過度地如同上流社會裏的戀愛一樣,那麽他是無疑地會娶她的。


    生在一個葡萄田的地主家庭,雖然在克來蒙市教會女學好好地受過教育,她卻是懷著一種鄉下姑娘的謙卑和淡泊心理的。她自以為也許可以得到一個會計師,一個律師或者一個醫生做丈夫;但是她從沒有感到需要,要使自己變成上流社會的一個真正的貴夫人,在自己姓名前麵冠上一個貴族的頭銜。一本愛情小說剛好在冥想之中溫完,一種富麗的欲望如同什麽怪物飛騰似地立刻從她的心靈裏飛出來了,她竟在這種突然而來的富而欲望的微微觸動之下沉迷了好幾分鍾。她覺得這件從未料到的,無法辦到的事情一下被姐姐幾句話突然說穿了以後,現在活像是一艘被風吹送過來的帆船似地,走近她跟前來了。


    在每次呼吸之間,她嘴唇裏吞吞吐吐輕輕地說著;“洛佛內爾伯爵夫人。”後來,在黑夜裏閉上的眼皮的黑影子由於幻覺竟發亮了。她看見了好些燈燭輝煌的華麗大客廳,好些向她微笑的美麗的夫人們,好些停在一所古堡台階前麵等候她去坐的漂亮車子,好些穿上製服沿著過道站著向她鞠躬的高個兒仆從。


    她在床上感到有些熱了;心房跳得快了!為了喝一杯涼水,她第二次又起來了,並且赤著腳在臥房裏的冰涼的地上站了好些時。


    漸漸寧靜了之後,她終於睡著了。但是一到天明她就醒了,腦子裏的多多少少動搖已經移到了她的血管裏。


    瞧著臥房裏那幾堵被本地匠人用水粉刷過的白牆,那幾幅印花布窗幃和兩把永遠擱在五鬥櫥兩邊的麥秸靠墊的椅子,她感到慚愧了。


    在那些說出了她的本源的鄉下家具中央,她覺得自己是鄉下姑娘了,她覺得自己是卑下的,夠不上去高攀那個修長身材歡喜嘲笑的美少年,他滿頭金黃色的頭發和滿臉的笑容正在她眼前動蕩,忽而一下子竟失蹤了,忽而又回來了,漸漸地占有了她的心靈,已經在她的心裏住下。


    於是她從床上跳下來,跑著去取她的鏡子,她那個和湯盆底子一樣大小的小鏡子;隨後,她重新躺在床上,把鏡子捧在手裏;最後,她在自己那些在雪白的枕頭上攤開的亂蓬蓬的頭發中間,端詳自己的臉兒。


    偶爾,她把那個反映著自己的臉兒的小鏡子擱在被蓋上,並且揣測這種婚姻將來大概是多麽困難的,她和他的距離真太大了。於是一陣大的傷感扼住了她的嗓子。但是她立刻又來照鏡子了,一麵帶著微笑來取悅自己,後來,自己判斷自己是可愛的時候,種種困難全消滅了。


    等到她下樓去吃午飯的時候,她那個盛怒之下的姐姐問她:


    “今天你打算做什麽事?”


    沙爾綠蒂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們難道不和昂台爾馬夫人坐馬車到盧雅去?”


    魯苡斯接著說:


    “那麽,你一個人去罷,不過,在我昨天晚上對你說過的那件事以後,你可以做點更好的事!……”


    妹妹不等說完就打斷了她的話:


    “我並不請教你……你去管那些和你有關的事罷。”


    她倆不再說話了。


    阿立沃老翁和兒子雅格走進來了,於是大家開始吃飯。老漢幾乎隨即問:


    “你倆今天打算做什麽事,丫頭們?”


    沙爾綠蒂不等姊姊開口自己就說:


    “我,我要和昂台爾馬夫人到盧雅去。”


    那兩父子用一陣滿意的神氣瞧著她,老漢在談到便宜買賣時候素來總用慫恿的意味微笑,現在他帶著這種微笑喃喃地說:


    “那好,那好。”


    這種被她從父兄二人的姿態上猜出來的秘密的滿意,是比魯苡斯的明顯的怒氣更其教她詫異的;後來她略帶畏葸的心情問著自己:“也許是他們在一塊兒談過了那件事?”


    吃完飯以後,她立刻回到樓上的臥房裏了,戴好了帽子,拿起了陽傘,把一件薄的外套搭在胳膊上,末了她就向大旅社去了,因為大家約好了應當在一點半鍾動身。


    基督英因為魯苡斯不來而詫異了。


    沙爾綠蒂感到自己臉紅一麵回答:


    “她有點兒疲倦,我想她是頭痛罷。”


    後來,大家都上了大篷車,經常被大家使用的六座四輪的大篷車。侯爺和他的女兒坐在尾部的正座,阿立沃小姑娘坐在前部的倒座,夾在波爾和共忒朗兩個少年人中間。


    經過了聖誕碉樓村的前麵,車子就隨著山腳邊的一條風景動人的大路上前進了,路線始終在核桃樹和栗子樹下麵盤旋,氣象是幽靜的。沙爾綠蒂好幾次發現了共忒朗靠著她擠過來,不過他為了教她不能夠生氣,擠的方式是過於謹慎的。他坐在她右麵,說起話來就在她的臉蛋兒的近邊,她已經覺得他嘴裏的熱氣拂到她的嘴唇上;並且為了回答他,她竟不敢側過頭來,既然害怕他嘴裏那陣熱氣,而且也害怕他那副可以使她感到拘束的眼光。


    他對她說了好些殷勤意味的幼稚話,好些古怪的廢話,好些悅人的和可愛的頌揚。


    基督英不大說話,因為懷妊,她不大活潑了,不舒服了。波爾像是愁悶的,精神別有所注的。僅僅那位侯爺用他那種自私自利者貴族的快樂和藹的風度,悠閑自在地談著。


    大家在盧雅的風景區裏下車聽音樂了,後來共忒朗挽著沙爾綠蒂的胳膊在頭裏走了。當地那些成群的浴客躺在音樂亭子四周的椅子上,樂隊的領導人正在亭子裏指揮著管弦的拍子,瞧著散步的人排隊似地走過。婦女們陳列著她們的那些裙袍,她們的那些伸得很長一直觸到鄰近椅子旁邊的腳,以及她們的那些使自己更顯得嬌媚的鮮豔奪目的夏季帽子。


    沙爾綠蒂和共忒朗在那些坐著的人叢之中徘徊,尋覓那些滑稽意味的臉兒來做他倆的詼諧資料。


    他不時聽見有人在他後麵說:“瞧呀!一個好漂亮的人兒。”他受到頌揚了,並且暗自詢問:旁人是否把她當作他的妹妹,他的妻子或者他的情婦。


    基督英坐在她父親和波爾之間,瞧著他倆走過了好幾次,認為他們“像是過於青春一點”,為了使他倆寧靜,她向他們叫喚了。不過他倆簡直沒有聽見,並且為了盡情娛樂仍舊繼續在人叢裏閑遊。


    基督英用很低的聲音向波爾說:


    “他將來終於要引壞她。今天晚上回去的時候我們應當對他談一談。”


    波爾回答:


    “我已經想到過這一點。您說得很對。”


    根據饞嘴侯爺的話,盧雅所有的飯館子全是不成的,他們到克來蒙非朗的一家飯館子去吃晚飯了,到傍晚的時候,他們才動身回家。


    沙爾綠蒂變成嚴肅的了,共忒朗在離開飯桌之前把她的手套交過去的時候,曾經很緊地握過她的手。她那種女孩兒家自覺心忽然不安了。是一種自白,他那種行動!是一種步驟!一種不合宜的事!她將來應當怎樣對付?向他說?不過向他說什麽?生氣呢,不免是可笑的!在這類的環境裏真應當有充分的聰明!但是什麽也不說和什麽也不表示的時候,她就像是接受他的第一步了,像是變成他的同謀者了,像是用“可以”來答複那種手上的壓力了。


    後來她估計著環境的輕重,埋怨自己當初在盧雅的神情過於快樂和過於不拘形跡,現在覺得她姊姊從前的話是有理由的,自己已經上當了,失敗了!車子在路上走著,波爾和共忒朗沉默地抽著雪茄,侯爺打著瞌睡,基督英瞧著天上的星,而沙爾綠蒂竭力忍著眼淚,因為她喝了三杯香檳酒。


    等得回到了大旅社,基督英向她父親說:


    “時候真不早了,你就陪著小姑娘回去罷。”


    侯爺伸著胳膊教沙爾綠蒂挽著,並且立刻同著她走了。


    波爾抓著共忒朗的肩膀,在他耳朵邊輕輕地說:


    “你來和我同到令妹那裏去談五分鍾罷。”


    於是他們都上了樓,走進了那個可以通到昂台爾馬的臥室和基督英臥室的小客廳。


    他們一坐下之後,基督英就說:


    “你聽呀,共忒朗;波爾先生和我,要來給你一點兒教訓。”


    “一點兒教訓!……但是關於什麽?我現在安分得像是一個木頭人,原由呢,就是沒有機會。”


    “不用鬧著玩罷,你做著一件很冒失又很危險的事,自己卻沒有想一下。你正教那個女孩子上當。”


    他像是很吃驚了:


    “是誰?……可是沙爾綠蒂?”


    “對呀,沙爾綠蒂!”


    “我正教沙爾綠蒂上當?……我?……”


    “對呀,你正教她上當。這兒,大家正議論這件事,並且剛才在盧雅的風景區裏,你們的情形是很……很……輕佻的。難道不對,布來第尼?”


    波爾回答道:


    “對的,夫人,您的看法我是完全同意的。”


    其忒朗把椅子旋過來,如同騎馬似地跨在上麵,取出一枝沒有吸過的雪茄點燃吸著,隨後他開始笑著:


    “哈!然則,那是我正教沙爾綠蒂-阿立沃上當?”


    為了看一看這種答複的影響,他等候好幾秒鍾,隨後,高聲說道:


    “既然如此,誰告訴你們說我不想娶她?”


    基督英莫名其妙地跳起來:


    “娶她?你?……你簡直發癡了!……”


    “那為什麽?”


    “娶這個……這個鄉下女孩子……”


    “哈哈……哈……真是成見……可是你丈夫教你學了這些成見?”


    對於這種直截了當的推論,她什麽也沒有答複的時候,共忒朗用自問自答的口吻接著說話了:


    “她可是漂亮的?——漂亮的!——她可是受過好教育的?——受過的!——並巳她比上等社會的女子更天真,更和氣,更簡單又更誠實。她知道的事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樣多,因為她能夠說英文和倭韋爾尼的本地古文,這就是兩種外國文。我們都知道巴黎的上等社會人物現在大多數都住在聖日曼近郊區,但是我說人人應當叫那地方做‘聖窮漢近郊區’,而沙爾綠蒂將來一定像那個近郊區裏的得到遺產的女子一樣有錢。並且到末了,倘若說她是個鄉下女孩子,那麽為了給我生幾個可愛的兒女,她卻不隻是比較健全的……我的意思全在這兒……”


    因為共忒朗的神情始終是笑著鬧著的,基督英用矜持的態度問:


    “想想罷,你可是正正經經說話?”


    “自然!她有說不盡的好處,那女孩子。心地忠厚、相貌漂亮、性情快樂、脾氣柔和、玫瑰樣的臉兒、淺顏色的眼睛、雪白的牙齒、朱紅的嘴唇,頭發又長又亮又密又軟;並且她那個身居葡萄田地主的父親仗著你丈夫的恩惠,將來一定可以像中古時代小亞細亞的呂底亞國王一樣的富裕,妹妹,你還想再要什麽更多的?鄉下人的女兒!說呀,社會上有不少的女人她們的財源都是可疑的,卻花著很貴的代價去收買來曆不明的公爺做丈夫,而這個鄉下人的女兒難道不比那種女人的價值高得多,難道不比法蘭西帝國留給我們那些掛著頭銜的娼妓的女兒價值高得多,難道不比我們在社會上遇得著的那些有兩個父親的女兒的價值高得多?但是我娶了她,這個女孩子,我可以開始我人生中第一步的聰明而合理的行動!……”


    基督英考慮著,隨後陡然一下,她被說服了,拋棄成見了,心花怒發了,高聲嚷著:


    “他說的一切簡直是真的!完全是真的,完全是正確的!……那麽,你現在娶她,我的小共忒朗?”


    這樣一來,他反而來穩定她的興奮態度。


    “不能這麽快……不能這麽快……讓我也來考慮一下。我現在隻肯定:設若我娶了她,我可以開始我人生中第一步聰明而合理的行動。這並還沒有等於說我一定要娶她;我不過是對這件事正考慮著,正研究著,我對她稍許下點兒求愛的功夫去看她將來是否完全能夠使我悅服。總而言之,我現在既不能對你說‘可以’,也不能說‘不可以’,不過‘可以’的成分是比較多一點。”


    基督英轉過臉來對波爾問:


    “您對這件事怎樣看法,布來第尼先生?”


    她有時候稱呼他做布來第尼先生,有時候不過簡單地稱呼他做布來第尼。


    他呢,醉心於那些被他認為具有偉大性的事情,醉心於降格相從的婚姻的大度作風,醉心於被人類心性所潛伏的引動情感的大場麵,因此回答道:


    “我呢,我現在覺得他有道理。設若她能夠合他的意思,他就應當娶她,因為將來他不會找著更好的……”


    但是說到這兒,侯爺和昂台爾馬回來了,他們和大家談了好些另外的事情;後來波爾和共忒朗都到新樂園去看賭場是不是還沒有散。


    從這一天起,基督英和波爾都像是讚成共忒朗對沙爾綠蒂公開地表現的求愛功夫了。


    他們更為頻數地邀請那個少女,留著她吃晚飯,簡而言之,他們如同她已經是家庭中的一分子似地款待她。


    她看明白了這一切,懂得了這種用意,因此發癡了!她那個弱小的腦袋恍惚不定了,造出無數的空中樓閣了。然而共忒朗什麽也沒有對她說過;僅僅他的姿態,他一切的議論,他對她所用的語氣,他那種比較莊重的殷勤神情和他眼光的溫存,像是每天向她說:“我選定了您;您將來是我的妻子。”


    而她現在對他所表示的溫和的友誼語氣,慎重的嬌憨語氣,淳潔的含蓄語氣,仿佛是回答:“我知道,井且到了您將來向我求婚的時候,我一定說‘可以’。”


    在這少女家裏,有人竊竊地談著。魯苡斯幾乎隻用惡意的隱語和尖酸譏刺的語句使她生氣。阿立沃老漢和雅格都像是滿意的。


    然而她卻絕不向自己詢問自己是否愛上了這個預備求婚的漂亮青年,盡管自己無疑地會做他的妻子。他能夠使她悅服,她不斷地想著他,她認為他是健美的、聰明的、出眾的,她尤其想著自己將來被他娶了去之後可以做的事情。


    在昂華爾,大家忘掉了溫泉的醫生們的和老板們的怨氣競爭,種種由於辣穆公爺夫人對她的醫生的親昵態度而起的揣測,以及一切同著各處溫泉站的水同時流動的浮言,而原因不過是為了都注意於這件異乎尋常的事:洛佛內爾家的共忒朗爵爺快要娶阿立沃家的小女兒。


    於是共忒朗認為時機到了,某天早上吃完早點,他挽著昂台爾馬的胳膊,向他說道:


    “親愛的,鐵正是熱的,請您打呀!現在的確實情況在這裏:那女孩子正等著我的要求,我卻一點都沒有表示,不過她決不會拒絕的,請您放心。應當在她父親口裏去探聽我們如何才可以同時做您的買賣和我的買賣。”


    昂台爾馬回答:


    “請放心。我對於這件事負責。並且今天我就去試探,個過盡管不至於誤您的事,但也不會替您造成什麽進展;要到將來情況很明朗的時候,我才一定去談。”


    “很對。”


    隨後,沉默了一會兒,共忒朗接著又說:


    “聽我說,也許這是我的單身人胡鬧生活最後的一天。現在我預備到盧雅去一趟,上一次我在那兒發現了三五個熟識的人。夜間我一定回來,並且要敲您的臥房門來打聽消息。”


    他教人備好了馬,後來他吸著清新的空氣從山上走了,有時候為了領略微風迅速地拂到臉上和髭須上而起的美妙觸覺,他就縱著牲口用驅步前進。


    盧雅的晚會是快樂的。他遇著好些有姑娘們伴著的朋友們。他們的宵夜吃得長久;他到很晚才回來。等得共忒朗著手去敲昂台爾馬的臥房門的時候,阿立沃大旅社裏的人已經全都休息了。


    開始,沒有人答應他;隨後,他敲得激烈的時候,才有一道發嘎的聲音,一道瞌睡剛醒的人的聲音在屋子裏哼著問:


    “誰在外邊?”


    “是我,共忒朗。”


    “您等著,我來開門。”


    昂台爾馬披著睡衣出現了,臉上像是浮腫的,頰上的胡子亂蓬蓬的,頭上縛著一方大的手帕。隨後,他重新回到被蓋裏坐著,雙手伸在被蓋上:


    “喂,親愛的,事情不成。聽罷,情況是這樣的。我探測了阿立沃那隻老狐狸,當時並沒有提起您,隻說是我的朋友之一——我也許是讓他猜想那是波爾-布來第尼——可以適合於他兩個女兒之一,並且我問過他把什麽給女兒做陪嫁。他的回答卻是反過來問我那個青年人的財產是什麽;後來我說可以希望有三十萬金法郎。”


    “不過我一點什麽都沒有,”共忒朗咕嚕著。


    “我借那個數目給您,親愛的。倘若我們一塊兒做那件買賣,您那些土地將來是足夠還我的。”


    “很好。我將來得到的是妻子,您呢,得到的是錢。”


    但是昂台爾馬完全生氣了:


    “倘若我替您出力倒反教您侮辱我,那就不用說了,我們在這一點打住罷……”


    共忒朗道歉了:


    “請您不用生氣,親愛的,並且請您寬恕我。我知道您是個很紳士派的人,一個在買賣上極其正派的人。倘若我趕著街上的客車遇見您來坐,我不會向您討小賬;不過,我也可以把我的財產托付您,倘若我是個家資百萬的富翁……”


    韋林氣平了,他接著說:


    “這一點我們回頭再討論。現在我們先結束大問題罷。那老頭兒沒有落到我的圈套裏,隻答複我:‘那要看您談的是哪一個。倘若是魯苡斯,大的那一個,那麽陪嫁的是這樣一筆。’於是他對我列舉了那一切繞著我們公司的那些土地,那些把浴室連到旅社又把旅社連到新樂園的,那些在我們看來簡直是不可少的,那些在我看來是有一種無法可估的價值的。他給那小女兒的,反而全在山的另一麵,日後無疑地也一樣要值很多的錢,但是現在在我看來毫無用處。我用盡了一切可以做得到的方法,勸他變更這種分配和把兩份東西的項目彼此調過頭來。但是我遇著的卻是毛驢樣的倔強脾氣。他將來決不變更,那是決定了的。請考慮罷,您怎樣盤算?”


    共忒朗很慌張了,簡直不知所措了,回答道:


    “您怎樣盤算,您本人?您可相信他這樣計劃分配的時候可能會想到我嗎?”


    “這個我是不懷疑的。那個鄉下人對自己說過:‘既然女孩子合他的意思,那麽我們就留下錢袋子罷。’他原是希望把他的女兒給您而留下那些最好的土地……並且也許他本想優待大女兒……他偏愛她……這個誰知道……她格外像他……她是比較狡猾的……比較伶俐的……比較有經驗的……我相信她是強有力的,這個女孩子……我若是在您的地位……可以把背東西的棍子換個肩頭……”


    但是共忒朗心裏茫然了,喃喃地說:


    “見鬼……見鬼……見鬼!……沙爾綠蒂的那些土地……您竟不要,您?……”


    昂台爾馬高聲說:


    “我……不成……一千個不成!我要的是那些能夠把我那些浴池,我的旅社和我的樂園連成一片的。這很簡單。其餘的,我一個銅元也不給,那隻能夠在日後分成許多小塊賣給個別的人……”


    共忒朗始終重述著:


    “見鬼……見鬼……這真是一件教人不痛快的買賣……那麽,您現在指點我!”


    “我現在什麽也不指點您。我想您最好是在那兩姊妹之間去作決定之前先來考慮。”


    “對呀……對呀……這是正確的……我將要考慮……我先去睡……那可以幫助我打主意。”


    他站起了;昂台爾馬留著他:


    “對不起,親愛的,關於另外一個問題,我有幾句話要說。您不住地用隱語挖苦我,我一直裝做不懂,但是我懂得很明白,現在我不想再聽那一套了。


    “您責備我是猶太人,這就是說賺錢,性情慳吝,投機的時候近乎欺騙。好,親愛的,然而我過的日子卻是把那些被我並非不費氣力賺來的錢借給您,也就是送給您。這個,我們也不妨擱下不提!但是有一點我不承認!不成,我是絕不慳吝的;證據呢,就是我曾經送過令妹兩萬金法郎的禮物,送過令尊一幅實價一萬金法郎的兌沃多-盧梭的油畫,那是他一心指望的,到這兒來的時候,又送了您一匹馬,剛才您到盧雅還騎著它。


    “我在哪些地方是慳吝的?在於我不肯讓人來偷盜我。並且在我們的種族裏,我們素來如此,而我們都有理由,先生。我現在把這事情盡量告訴您免得以後再說。旁人把我們當做慳吝的人看待,因為我們知道種種事物的真實價值。在你們心裏,一架鋼琴是一架鋼琴,一把椅子是一把椅子,一條褲子是一條褲子。我們的看法也一樣,不過同時那也代表一種價值,一種可以由一個有經驗的人一眼就評得出的準確而且可以估定的商業價值,這並不是由於節省,而是為了免得受人欺騙。


    “倘若您到一家雜貨店裏去買一張郵票或者一盒蠟燭火柴,照規定每件都是三個銅元,而他們要的價錢卻是四個銅元一件,那麽您打算怎樣辦?您大概會去找警察罷,先生,為的是他們多要一個銅元,對呀,為的是他們多要一個銅元!您真會生這樣大的氣!這正因為您碰巧認識那兩件東西的價值。好,我是知道一切可以買賣的物件的價值的;於是那種使您為了旁人要賣四個銅元一張郵票而起的暴怒,我在遇見旁人把價值十五金法郎一柄的雨傘賣我二十個的時候也同樣感得到的!您可明白?我反對商人們的、仆人們的和車夫們的固定而且使人厭惡的長期偷盜。我反對你們整個種族輕視我們,說我們商業上的不誠實。我素來隻給那種跟服務情形相稱的小賬,不是您那種莫名其妙地扔出來的幻想式的小賬,隻憑您自己一時的古怪脾氣,數目可以從五個銅元升到一百銅元!您可明白?”


    共忒朗站起了,並且帶著那種自然而然從嘴唇上顯出來的狡猾的反嘲意味微笑著:


    “對呀,親愛的,我明白,您的理由是充足的,和我的祖父,洛佛內爾老侯爺的理由一樣多,由於他從前買一件東西的時候向來不高興收回商人的找頭,這個壞的習慣竟使得他沒有留一點什麽給我的窮爸爸。他認為收回找頭是不適宜於一個貴族身份的,所以素來隻用整數和整塊的錢。”


    末後,共忒朗露出一副滿意的神氣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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