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1999年的晚秋,坐標是廣西桂林到柳州之間的一個不到200戶人家的小山村。


    因為這個村的村民百分之九十都姓“曾”,所以就叫做“曾村”。(據說以前叫做“曾家村,解放後為了掃除地方宗族勢力,把那個“家”字去掉了,就叫曾村)。


    雖然還有三個來月就進入21世紀,但是曾村的作息方式,或者說此時全國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中國農民的作息方式,還是和幾百年前的祖先區別不大。村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隻是由於近幾年收錄機,電視機,vcd,等現代化的家用電器陸陸續續進入了村上的先富家庭,村民們晚上不用再“日落而息”。而是圍著一爐火看電視,吹牛皮。


    這不,現在村上幾個半大不大的年輕人,正在曾仕雄的房間裏瞎吹胡鬧咧!這夥人最大的是曾仕湖,1981年生的,剛滿18歲。最小的是曾仕雄的弟弟,叫曾仕友,1983年生的,今年剛好16歲。還有一個叫做:林振翔,隔壁林村的。是1982年生的,還沒到18歲。因為他跟曾仕湖和曾仕雄都是同學,而林村離曾村也就兩公裏的路程,走路有十幾分鍾也到了。林振翔有部小跑單車,騎車過來就幾分鍾。所以有事沒事林振翔也喜歡往曾村跑。一來他們村沒什麽同齡人在家不知道跟誰玩,二來年輕人在家總會覺得父母囉嗦,整天說這說那的讓人煩。所以林振翔今天也跑到這裏來了。


    曾仕雄,外號“熊哥”,人如其名,長得是虎背熊腰,牛高馬大,1982年生的,還不到18歲。但是由於父親腿不好,長年有風濕病。他14歲小學畢業就沒讀書了。現在已經是家裏的主要勞動力,耕田耙地,砍樹割油是樣樣精通。(曾村普通村民基本沒有其他經濟來源,種點水稻隻夠全家人的口糧。平時要花錢,春夏就去以前分給村上集體的鬆樹林裏割鬆脂賣,村民們把割鬆脂叫做“割油”。秋冬就靠砍村裏麵山上的鬆樹或者各種雜樹來賣原木,砍了扛回來堆屋邊就好,自然有附近的木材販子避開林業部門的各種檢查販運到縣裏市裏)。


    曾仕雄和曾仕友兩兄弟共住一個房間。房間裏麵擺著兩鋪一米五的床。因為還沒結婚,而且連女朋友也還不知道在哪個丈母娘家,所以兩兄弟住同一間房沒覺得有啥尷尬不方便,倒反而是有時候多幾個年輕來一起睡這兩鋪床,一夥年輕人在床上打鬧玩耍倒是搞笑有趣。


    房間裏麵有一張電視桌,電視桌上擺放著曾仕雄今年才買回來的愛多vcd,還有一台21寸的長虹大彩電,一台功放機和兩個大音箱。連麥克風都配有。這些配置在當時可不賴。也是因為有這些配置,所以曾仕湖,林振翔兩個吃完晚飯後有事沒事都喜歡往曾仕雄的房間裏鑽。農村人沒那麽多的顧忌講究,再加上曾仕湖和曾仕雄是還沒出五服的堂兄弟,從穿開檔褲就在一起玩的。而林振翔跟曾仕雄在小學時也同桌了一年,一夥人熟悉得可以共條褲子穿。所以林振翔和曾仕湖他們兩個可不管什麽禮貌不禮貌,去到曾仕雄的房間好像在自己家裏一樣。把那一堆放在電視桌上的碟片翻來又翻去,想看看幾天沒來了,這裏有沒有什麽周星馳,成龍新拍的碟片。如果有可以馬上就放來看個過癮。畢竟當年的娛樂節目可遠遠沒有今天豐富,不像今天可以用手機刷個抖音或者微信拍個小視頻曬朋友圈。


    但今天翻的結果卻讓這兩個人失望了,除了以前那幾本看過幾十遍的“老舊飯”啥新的都沒有。林振翔不禁不滿地問了一句:“熊哥,從陽朔那麽遠回來,吃的不買點回來就算了,也不帶兩本新碟回來看看”。


    “買個屁啊,你不知道時間有多緊張,你以為是從陽朔街上回來啊,老子從那山裏走路出來到有車搭的地方都走了整整四個小時,然後轉車都轉了五六趟才回到家,回到家都快8點了,中間連去吃碗米粉的時間都沒有。”曾仕雄說道。


    “那裏不是有拖拉機進去拉木頭的嗎?你不會坐拉木頭的拖拉機出來嗎?幹嘛要走路這麽遠?”林振翔又問。


    “偷偷跑回來的,哪裏還敢坐拖拉機”曾仕雄笑著回答道。


    “聽說你們在陽朔興坪砍樹不是有30-40塊錢一天咯(1999年時候的物價,豬肉大概6塊錢一斤,一般農村老師的月薪在500-600元),幹嘛回來了,難道40塊錢一天嫌少了,找到能開出50塊錢一天的好工種?”曾仕湖對於熊哥說偷偷地跑回來有點不理解,插話向曾仕雄問道。


    “有個屁的好工作啊,別說40塊錢一天,就是有30塊錢一天我都不回來了,馬上要過年了誰不想做工多賺點錢好過年啊。莫有德那個狗雜種,是個大騙子,專吃熟人。(那個叫工人去砍伐木頭的包工頭叫做莫有德)。”曾仕雄罵了句粗口,接著說道:“我那天偷偷聽見東貴和爛鐵在算木頭材積的立方數,東貴私下問爛鐵(東貴和爛鐵都是一起去幫莫有德砍樹的,“爛鐵”是外號,大名曾仕剛)說:如果按照簽合同的25塊錢一個立方,要三個工才能砍到一個方哦,這情況要不要跟他們(去扛樹那幾個)說一下。爛鐵叫東貴別管這些,到時候結賬莫老板自然會給他們合適的工錢。


    “媽的,三個工才得一方木頭,25塊錢一個方,這個數誰都會算了,才8塊錢一天,就不知道莫有德到結算工錢的時候會不會嚴格按照合同約定的單價來結算,如果按照合同單價來結算,那八塊錢一天吃夥食都不夠。我看情況不對勁,就跟莫有德說家裏老爸腳病又犯了,叫他支200塊回家給老爸去撿點草藥,忙完家裏的事兩三天我就過去。趁他們都去山上砍樹。工棚裏沒有人的時候,我就把我的鋪蓋全部拿出來了。他媽的,拿自己的東西還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的。自己一個人挑著鋪蓋走四個小時才得搭車,哪裏還敢坐爛鐵的拖拉機,”說完,曾仕雄還哈哈大笑了幾聲,似乎還為自己提前發現這個秘密,又能耍點小聰明成功跑出來而洋洋意。


    “那當時莫有德來叫人來幫他砍樹的時候,不是信誓旦旦的拍胸脯保證,除了夥食費,至少都還有30塊錢一天咯。說簽合同隻是個形式,如果你們這幫人做事努力,肯幹。按照合同單價能做超過三十塊一天,就按合同的算。如果沒有三十,他也按照三十塊錢一天算給你們。大家都是一個鎮的鄉裏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連他老婆都是姓曾的,論起來我們還要叫他一聲姐夫,難道說話有這麽不算數?”曾仕湖又問道?


    “湖哥!你到底還是書生啊,江湖上的事,你不懂”。


    大概是曾仕雄仗著自己先出來社會幾年,去過幾個地方做過工,就把曾村這些碎芝麻爛穀子的事複雜化的說成了“江湖”。隻聽曾仕雄繼續說道:


    “莫有德那天在爛鐵家裏喝酒時候說的話你也信啊?他是找不到人幫他做事,所以買點菜到爛鐵這裏,叫爛鐵幫他找幾個老實的給他做事,莫有德的話信得過,老母豬都能爬上樹咯。到時候他翻臉不認可以說他沒說過啊?你有錄音嗎?他可以說什麽都以合同為標準啊?如果他真能保證三十,四十塊錢一天,那為什麽不明寫在合同上,說按點工算,每天30塊?或者按包工,達不到30塊一天也按30塊給保底。他敢這樣寫合同上嗎?媽的25塊錢一個方的工錢(砍伐木頭完工後按砍伐了木頭的材積多少來結算工錢,比如100個立方工錢就2500塊,然後砍伐這100個立方的木頭用了100個工。那麽一個工就是25塊。一個人做一天為一個工。),砍的是杉木,也是你老爸那個酒鬼,啥都不懂的人,喝醉了才敢簽那合同。你們都知道,杉木都是又長又高的,可以要到尾巴哪裏,10公分的也有,8公分的也有(木頭尾徑8公分),要40-50條才夠一個立方。那山又陡峭得要死,砍好放下山底倒是容易,用腳一踢都能滑到山底了。可是從山底下扛到路上裝車就難了,那些木頭滑下去都是到那些幹涸的水溝裏,要從那些水溝走到可以通車的地方根本就沒有路,必須從那些深水溝旁的斜坡上挖條路,把木頭一條一條的扛到上麵可以通車的地方堆好才能裝車。從那些水溝裏到裝車的地方起碼還有兩三公裏,還全他媽的是很陡的上坡路。扛個100斤不歇氣,一口氣到那裏,連我和你老爸這種大力士都辦不到。這麽難做的工,25塊錢一個方,這個合同估計整個曾村也隻有你老爸才敢簽,我聽那種經常砍木頭的師傅說,像這種情況,砍工起碼要開到60塊錢一個方。很老行,會幹這活的人,很努力幹才有可能得30-40一天。莫有德說得那麽好,無非就是為了騙一幫人去幫他砍樹,不然他買那麽大一片山,沒有人幫他砍下來他賺個屁錢。你也知道,爛鐵雖然也姓曾,按道理要叫他一聲哥,但是爛鐵那人你們今天才認識嗎?在村裏吃裏扒外的事情還做得少?莫有德在別的地方找不到人,就叫爛鐵做“媒子”幫他找,(“媒子”,曾村土話,意思是“托”)!爛鐵和東貴是可以拿得到該得那份錢啊,但是我們這幫就難了”


    “那他們這樣明擺著騙人去做事,就不怕這些人去告他嗎?難道政府就不管嗎?”一邊的林振翔一直沒發言,但說到這裏也忍不住問了一句。


    “告,怎麽告?合同是你簽的,25一個方,你願意做,又沒誰強迫你?白紙黑字寫上麵,你告得贏他,再說了,是你有錢還是莫有德有錢?是你關係好還是莫有德關係好?聽說森林公安局的局長都是他家啥親戚,不然他一車一車的木頭拉到市裏木材廠沒被抓,有本事你拉兩車試一下?而且這個事情也就芝麻那麽大,去告也沒人管,所以還是自己放聰明點,知道情況不對就腳底抹油自己溜回來”曾仕雄回答道。


    “他媽個逼的,老子是沒去幹,老子要去了,他莫有德敢算老子8塊錢一天,老子給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他有錢又怎樣,除非他會金鍾罩。我可不管啥合同不合同,他媽個b的那天在爛鐵哪裏喝酒,那麽大聲的說,至少保證30塊錢一天,在場所有的人都聽見了吧,老子沒去之前你說得天花亂墜,去了你玩另一套,敢玩老子,那除非他肚子進不了刀”。曾仕友聽到這裏,也忍不住憤怒,大聲的發表出自己的意見來了。


    曾仕友,可能是因為他老爸孤陋寡聞沒啥文化,起名字的時候就按“仕”字輩的起了個“友”字。10來歲的時候,就在腿上綁兩個沙袋在村上跑啊,跳啊,說是要練輕功。砍兩根胳膊粗的白蠟木,刨得兩頭一樣大,直直溜溜光光滑滑的。經常舞來舞去,說是練少林棍法。輕功和棍法練得咋樣我們也不知道,但是隻知道有一次他不知道闖了啥禍,他老爸老媽氣急了,拿棍子要打他。他老爸老媽兩個人在村上圍追堵截,攆他在村上轉了n圈,搞得個雞飛狗跳,但還是連他一根毛都沒碰上。兩個大人倒跑得差不多斷了氣……


    那時候他才十歲多點。14歲才上初中。在學校,學習呢,就倒數第一。闖禍呢,就正數第一。學校裏兩米五高的圍牆對他來說簡直就是擺設,三米助跑牆中間一腳助力兩隻手就摸著牆頭了,兩隻手再牆上一發力腳也就到牆上了……經常帶著一幫不務學業的混混學生,偷橘子,偷魚塘的魚,偷鴨子,偷甘蔗,偷紅薯……反正隻要生的能吃的,或者燒了烤了煮了能吃的東西,都偷……


    為此,學校沒少挨農戶找,家長也沒少挨學校找。找多了,家長一氣之下,幹脆就不給他讀書了。反正家裏沒錢,每個學期送去學校夥食費不算還要幾大百塊報名費。而且家裏也正缺勞動力呢!你不是能跳能跑有力氣嗎,不是精力過剩嗎?家裏就什麽農活都叫他幹,13-14歲同樣當個大人用,該挑牛糞的時候一天大人挑10擔也給他挑10擔,大人的裝多滿也給他裝多滿。割水稻的時候,大人的籮筐裝多少,也給他裝多少。


    說來也怪,可能是因為家裏一直比較窮,他父親長期身體不好做不了重農活的原因。他們兩兄弟在做農活這點倒不含糊,曾仕雄如此,曾仕友也如此。本來那時候以為這麽小就叫他做這麽重的農活他會反抗,會偷懶不做,會像在學校一樣不幹活在村上偷雞摸狗。誰知道人們的擔心倒是多餘,回家幹活後他仿佛就是變了個人一樣,叫幹什麽就幹什麽,而且也好像突然就長大懂事了一樣,再也不幹那些偷橘子偷魚等半大小孩才幹的事。今年雖然才16歲。但可能由於經常做體力勞動,卻顯得壯壯實實的。一米七幾的個子,加上曬得黝黑黝黑的皮膚。嘴唇上代表男性荷爾蒙的胡子又黑又粗,配上一張有棱有角的國子臉,任誰看了都會說這是個20來歲的小夥。


    “弟啊,他莫有德是老太婆吃粑粑,專挑軟的吃。那天他叫人到爛鐵哪裏喝酒,你也去喝了的吧。叫去興坪幹活你不說你也去一個咯,莫有德敢要你嗎?他不是打哈哈的說你這種以後做大老板的不用做這種苦力,你以為他個個都敢騙啊?他也是看人來的”。曾仕雄回答道。


    “聽你們講了這麽多,好像莫有德這次就一定是騙人的了?在爛鐵那裏喝酒那天當著那麽多人的麵說的:至少保證30塊錢一天。難道就當是放屁?我看也未必吧?可能是你多餘擔心咧?等結賬的時候他還是按30塊錢一個工來結,你就會後悔跑回來”。曾仕湖聽他們兩兄弟把個“估計有可能會這樣”的事說成了“既成事實”。實在忍不住,又說了一句自己的看法。


    也許是因為剛從學校裏出來沒多久,還不懂社會的複雜。也許是在學校裏,和老師們,同學們相處,都是在一種誠信,友善的氛圍。所以曾仕湖理所當然的認為社會上應該也差不多。因為在學校裏,老師所講的,自己從書上看到的,都是:“人無信不立”啊;“言必信,行必果”啊;“言忠信,行篤敬”等等正能量的東西。


    曾仕湖的價值觀使他不肯相信,也不願意相信這個莫有德有那麽壞。莫有德來叫他們去做事那天,雖然曾仕湖沒在爛鐵哪裏喝酒,但因為他老爸也準備去幹,所以曾仕湖也是從頭到尾都是在場的。莫有德是怎麽對這幫工人承諾的,他說的每一句怎樣結算工錢的話,,曾仕湖可是記得清清楚楚。


    “兄弟,希望你是對的,我的擔心是多餘的,這樣最好”。曾仕雄拍了拍曾仕湖的肩膀說。


    “時間也不早了,我想回家睡覺了。又沒有啥新片,看這個鬼電視看著都打瞌睡。”(熊哥21寸的大電視裏正放著瓊瑤的《還珠格格》呢,可能是曾仕湖當時還沒發育好,所以很討厭看哭哭啼啼的瓊瑤劇,但是曾仕雄爸媽卻特別愛看,每晚必看,所以電視也在放著。)“振翔,你在熊哥這裏睡嗎”?曾仕湖問林振翔。


    “你急個屁啊,十點都還沒到,要不來殺兩局,看我能不能再把你搞個‘5連冠’”。


    “就你那樣還想搞我5連冠,你看好自己別被我反搞5連冠吧”。


    曾仕湖和林振翔兩個人都是剛輟學在家,也都是象棋愛好者。說實話兩個人的水平也是半斤對八兩。但兩個人卻誰也不服誰,都認為自己棋力比對方略勝那麽個半籌,都喜歡說要搞對方5連冠(連勝對方5局)。


    “今天不來了,改天吧”。可能是今天聽曾仕雄說了這麽多,心裏頭一直裝著這個事吧!曾仕湖實在是沒心情和林振翔殺個天昏地暗了。


    “那不來我也回去了。反正也還早,又有月亮。那天有空再過來和你們吹牛。”


    林振翔說罷,就起身去院子裏推起他的小單車往門外走,準備騎車回去了。


    “騎車慢點哦,明晚再來玩……”


    曾仕湖,曾仕雄,曾仕友異口同聲的說道。


    “湖崽,你回來了”曾仕湖媽媽聽見推門聲,問道。


    “嗯!媽,我回來了”!


    湖崽是曾仕湖的小名,他的父母,還有和他熟悉的同學,都是這樣叫他,桂柳一帶慣例,叫人如果叫全名顯得太陌生,所以男孩子一般都是在名字的最後一個字的後麵加個“崽”、或者在前麵加一個“阿”。比如曾仕湖就叫“湖崽”,曾仕湖的弟弟曾仕強就叫“阿強”


    “湖崽”的這個“崽”字也是有意思的,是“小”的意思。人如其名,這個曾仕湖真的是長得瘦瘦小小的。


    都18歲了,身高才155cm,體重才46kg。可能是缺乏足夠的營養和激素,他臉上連胡子和青春豆都還沒怎麽長。也正是因為沒長這些,一張臉看上去倒是很清秀,眉毛彎彎的像個女孩子。鼻子不算高,卻端正筆直。眼睛不大,但是看人時眼神卻透露著堅毅。圓圓的眼睛黑白分明,亮如明鏡,看起來囧囧有神。嘴巴偏小,嘴唇很薄,笑起來嘴角微微翹上,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臉上還會起兩個小酒窩。格外的清秀耐看。


    隻是作為一個已經年滿18歲的成熟男人,曾仕湖這個長相,卻顯得很瘦弱,單薄,沒有雄性身上應該有的陽剛之氣。瘦瘦小小的身材,再加上一張臉因為貧血顯得比較蒼白,則更顯出林黛玉類的弱不禁風。


    也是因為這不爭氣的身體,讓曾仕湖在“長春工程學院”讀書隻讀得不到一個學期,就不得不輟學回家了。(當然當時辦的是休學手續)。


    可能是因為東北太冷,也可能是水土不服。曾仕湖在長春學校的時候貧血病反反複複的發作,折磨著他。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走路走遠一點眼睛就發黑,頭暈,耳鳴。實在沒辦法正常的上課學習。


    也是因為家裏窮,知道兒子在學校有病了也就隻能多寄個300塊過去,叫多吃點營養。可是這個病哪裏是吃點營養就能好的哦!因為沒有錢去大醫院去做正規的檢查治療,隻是在校醫那裏輸點液。輸完後感覺好一點又去上課,幾天後又和原來一樣就又到校醫哪裏輸液。反反複複,校醫也沒辦法,隻能告訴曾仕湖,你這樣下去不行,如果沒錢在這裏大醫院做正規治療,那就休學回家治療吧!班主任老師也是這樣建議,所以期末考試都還沒考,曾仕湖就休學回家了。


    說來也怪,回到家後,可能是氣候水土都適應了。曾仕湖也是去到縣裏醫院,住了幾天院,打了幾瓶針,覺得舒服點就出院回家了。回到家也是殺兩隻雞來吃,休息個十天半月。又恢複成和自己平常一樣能吃能喝能跑能跳了。隻是,這一“休學”卻變成了“輟學”,曾仕湖再也沒能回到他心愛的學校。


    曾仕湖的家,是兩間大概建於50年前的泥磚房。跟所有桂柳地區農村房子的格局差不多,房子左邊是堂屋,右邊是房。堂屋裏靠牆壁兩邊各擺了一張大概也是五十年前的木工手工做的春凳(一種大概長3米,寬50公分,高50公分的沒有靠背的大凳子)。由於年代久遠,油漆全部脫落光了,不但看不出原來漆了什麽顏色,而且連木頭原色也分不清。無數的油漬,汙漬,湯漬撒在上麵被吸進木頭裏去,整個凳子看上去是一團一團的不規則、不均勻、深淺度不一樣的黑,顯得很髒。搞得那些愛幹淨的人到他家玩都不敢坐下去。春凳上麵的牆壁上,各貼了四張長度大概在35公分,高度大概在90公分的畫,左邊是鬆,竹,梅,菊。右邊是桃,李,杏,柳。但是由於這些畫不是每年春節都換,很多地方都破損,比較陳舊了。堂屋正中間靠牆則放著一個寬度在40公分,長度在2米左右的條桌。按常理,條桌中間應該擺著一台哪怕是隻有14寸的黑白電視。但是沒有,這種情況在曾村已經很少見了。


    用曾仕湖老爸說是:“電視我買得起,但是如果買了電視他們兩兄弟學習成績那可能這麽好,天天看電視去了,那有時間寫作業看書”。


    條桌的最左邊,按常理是應該放一個可以保溫的暖水壺,再加幾個玻璃杯的。但由於暖水壺被曾仕湖老爸有次酒醉發酒瘋打壞了。所以就用一個大概是民國或者清朝時生產的,瓦的,橢圓形像個足球那麽大,有兩個耳,頂部有個蓋子,肚子上部有個出水嘴的大茶罐來頂替。至於玻璃杯呢,唉!想多了,有多少也不夠砸壞啊,所以玻璃杯就免了,用個洋瓷口盅代替吧。刷牙也是它,喝水也是它。條桌上麵,掛著一副“三星送福”中堂畫。中堂畫再往左,則是曾村村民家家戶戶都供奉著的“香火”。


    香火用紅紙寫成,正中間寫著“天地君親師位”六個大字,左邊是“曾氏門中曆代先祖”……,右邊是“本邑城隍社令之神……”


    香火下麵,是一張高腳八仙桌,逢年過節家裏在吃晚飯之前是必須先燒香供奉天地祖先之後,才能自己吃的,八仙桌也剛好起到了一個供桌的作用。


    右邊的房間是一個通房,按照房間的長度,是足夠隔成兩個房間都還比較寬敞的。再另外開一個門就是完全兩個獨立的房間了,但是也沒有隔。隻是在房中間有一扇木屏風,把房間隔成了兩個空間。曾仕湖每次回家睡覺都要叫他媽媽打開房門從他父母的床邊走過。畢竟18歲了,都還沒有自己獨立的空間,所以無論有什麽同學來家裏玩,玩得多晚,曾仕湖從來不敢叫別人在他家睡覺。


    但是今天這扇不隔音的屏風卻讓這對母子聊天起來更方便。曾仕湖爬到自己的床上躺下後,她媽媽又說了:“我今天去河邊洗衣服,聽曾仕雄媽媽說:你爸在興坪哪裏砍樹,又在哪裏天天喝酒,喝成酒瘋子了,和以前一樣就記得喝酒啥事都不管”。


    “唉!又不是沒見過,從我記事起,小學一年級開始,就是這樣了,喝個幾杯酒下肚,天王老子都沒有他大,天掉下來也沒有他喝酒重要,差不多十年了,那年不是這樣……”。曾仕湖回答道。


    “他這樣不管事,為難你們兩兄弟而已。你看這個家成個什麽樣子?這個房子爛成什麽樣子?那個廚房到春天一下雨就到處漏水,地板又是泥的,踩進去簡直就像踩進爛泥田裏。早上起來做飯,生火都很困難。他就無所謂,反正從來不煮個飯菜不煮個豬潲,到吃飯的時候飯菜還沒煮熟還沒得吃就會摔碗罵人。”


    “媽,我實在想不通,他這個樣,你當年怎麽會嫁給他”?


    “還不是沒辦法嘛!沒得選擇。你知道,你外婆是個瞎子。外公是個瘸子,人又木得像塊木頭一樣,一個字都不認識一個數都不會算的。我又是一個人沒有兄弟姐妹。那時候有人介紹,看見你爸是一個人,父母都不在了,就想嫁給他以後負擔會輕一點。如果他還有父母會更加難,兩個人怎麽養得起四個老的,兩個小的。那時候他還年輕,還沒有這麽爛酒,看起來也蠻老實的,所以就嫁了。從認識到結婚才兩個月。脾氣,性格,什麽都不了解。誰知道他現在會變成這樣,會嫁得個酒鬼,唉,這也是命啊!!!”說罷,曾仕湖媽媽長長的歎了口氣。


    “媽,我剛在仕雄家聊天,聽仕雄說老爸他們在哪裏砍樹,有可能隻得8塊錢一天”。也許是因為年紀還小,心裏藏不住話,也許是還沒社會閱曆,不知道對父母家人說話應該“報喜不報憂”。本來今天在曾仕雄家聊的曾仕湖沒打算告訴他媽媽的,畢竟在哪裏聊的一切都還是猜測,還不是確定的。但是說到他老爸,說到了錢,想到弟弟還有兩三個月開學又要生活費了,曾仕湖還是忍不住跟他媽媽說道。


    “8塊一天就8塊一天吧,管他多少塊。跟他結婚二十年了,我就沒見過他去哪裏幹活得過錢,凡是能得錢的地方,他是幹不久幹不下去的。二十年來就沒見過他在外麵做工能賺得剩下哪怕1000塊錢來補貼家用,也沒見過他用他自己賺的錢幫我買過哪怕一件衣服,更加沒見過他給過我哪怕一百塊錢來零用。”


    說到這裏,曾仕湖媽媽聲音大了幾個分貝,似乎心中頗多怨憤。


    “但是還有兩個月弟弟就放寒假過年了,雖然這是第二學期不用交學費,但是生活費至少也要千把塊吧,去哪裏找錢呢?”曾仕湖又問道。


    “現在天氣這麽好,也還有三個多月才過年,我看背後嶺有個山坡上好多比手臂粗的雜樹柴火,是你廿七伯開荒準備明年種木薯,砍倒了不要的。我今天經過哪裏去看過,已經蠻幹了,那明天開始我們就去把哪裏的柴砍回來吧,現在幹柴能賣10塊錢一百斤,砍個一萬多斤回來也能賣1000來塊錢了,等阿強明年開學就賣它幾千斤柴給他先頂兩個月先,頂過兩三個月再想辦法找點錢寄給他”。曾仕湖媽媽回答道。


    “好的媽媽,我早就說要幫你幹活了,可是你一直說我身體不好,不讓我幹。其實我都18歲了,現在身體也不差,能吃能喝能跑能跳,既然現在不讀書,也應該幫家裏分擔一點了”。


    “那明天你跟我一起去呢,你就負責把那些柴火上的細枝條砍掉,再把柴火砍得比那個柴架還長一點,砍好就裝進柴架裏麵,你砍我挑,你也不用做多快,累了就歇,明天我們一人挑一個,挑兩個柴架去,這樣應該會比我一個人幹快一點。早點睡吧,明天起早砍柴,不說了”。


    但此時的曾仕湖怎麽可能就睡得著,他的思緒像野馬在春天的大草原上一樣,撒開了雙腿到處亂跑。他想起遙遠的東北,想起他就讀過的學校“長春工程學院”!想起他那一群熱情,率真,善良,好學的同學。想起學院寬敞明亮並且配有多媒體的階梯教室。想起學院那宏大的圖書館。這些,都是他這個沒去學院上學之前隻去過縣城的山村少年從沒見過、甚至是從沒想象過的!


    記得學長第一次帶他去圖書館的時候,一跨進圖書館大門,培根的“知識就是力量”六個大字立即撲入眼瞼。巨大的,三層樓高的,內有旋轉電梯的圖書館給這個從沒見過世麵的山村少年如觸電般的衝擊。“知識就是力量”!!!對啊,圖書館這些高大書架上的書籍,不都是知識嗎?不都是人類智慧的總結和結晶嗎?這些:《建築力學》、《建築設計基礎學》、《建築構成學》。不都是無數代建築工程師們的勞動經驗總結嗎?……這一切,現在都在我麵前,我觸手可及。隻要我願意學,這些知識都能進入我的腦海裏,都能成為我的知識,我的智慧。想到這裏,曾仕湖不禁一陣顫栗,眼眶裏噙滿淚水………


    是的,曾仕湖太需要這些知識了。或者說,曾仕湖太需要跳出那個貧窮落後的小山村,太需要改變他那個家徒四壁的貧困家庭和自己的命運。在讀初中時候,每次周末或者放假回家,看見母親都是日複一日的辛苦勞作。農忙的時候就打理水稻:除草,殺蟲,割田基,挑牛糞豬糞到田裏。忙完田裏的活後,傍晚回家了還要去菜園裏要豬吃的菜,把牛牽回家。基本上一天從早上6點起床就要忙到天黑才回家做飯菜。水稻收割完了農閑之後,又要忙著上山砍柴。自己家裏倒是燒不了多少。但是要砍來賣好換錢補貼家用啊!種水稻的糧食隻夠自己一家人吃,再加養點雞鴨,養兩三頭豬。還剩下能賣那麽一點也是剛好夠水稻的農藥化肥錢。所以一家人用錢隻能靠曾仕湖媽媽賣柴火,賣桐子(八月中秋左右,山上的野生桐樹上的桐果成熟了,去把桐果摘下來挑回家,回到家再把桐果裏麵的桐子摳出來曬幹了賣。據說桐子是用來榨油,油是用來保養槍支用的。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百度桐油)。賣山胡椒(對不起,盡管曾仕湖跟他媽媽去摘過無數次這種東西,但直到20年他閱曆見識無數之後,依然不知道這種植物真正的書名叫什麽,隻能把當地話音譯成普通話叫“山胡椒”,一種長在樹上的,青色的,大概比黃豆小一點青色圓形有把的小果果,有刺激性氣味,可以驅蚊。估計是用來提取樟腦風油精之類藥的)。然而,即使曾仕湖母親每年365天有360天都是在不停的做,依然改變不了這個家庭家徒四壁,一貧如洗的命運。


    盡管此時曆史的車輪已經轉到了1999年。盡管此時的中國正在如火如荼的進行著偉大的、前所未有的、舉世無雙的改革開放。盡管此時中國的gdp和居民收入每年都呈兩位數的增長。盡管此時的中國已經是全球經濟最活躍,最有潛力的地方。盡管此時的中國社會絕對穩定,執政黨廉潔高效……但是,曾仕湖家裏的情況,在當時的中國來說,絕對不會是偶然、是少數、是個例。而是當時數以百萬計掙紮在貧困線上家庭的真實寫照。


    20年後,當曾仕湖用更廣闊的視野看待當年這一切時。不禁想到:一個執政黨,一個政府。要在短短的幾十年內,帶領數以十億計的人民,從傳統的農業文明走向現代的工業文明。要用短短幾十年的時間,走完西方發達國家兩百多年才走完的路。要在短短的幾十年內,讓數以十億計的普通老百姓們從一窮二白,節衣縮食。到物埠民康,食用豐饒。這是多麽地艱難,多麽不容易的事業啊。而完成這個事業,又是何其的光榮與偉大。這一壯舉不但在中國幾千年的曆史中是前所未有的,而且在全世界幾千年的曆史中也是前所未有的…………


    然而此時的曾仕湖卻沒想這麽遠,他覺得這一切都是他老爸造成的。盡管他老爸經常在他們兩兄弟麵前自誇:“我這個人,最剛直,連鎮上大村劉家某某都說過,整個曾村,就是曾則宏最剛直,不貪小便宜,你們做為我的兒子走出去都有麵子……”。


    “你看你們兩兄弟,成績這麽好,以後肯定是上大學當官的料,還不是靠我教導有方……”但是,他老爸越是這樣說,曾仕湖越覺得他老爸奇葩,討厭,不可理喻。雖然由於年紀的原因,身材的原因,力氣的原因,曾仕湖暫時還不敢公開和他老爸叫板,但是他老爸做出的事情、說出的話曾仕湖心裏卻不知道腹誹了幾百次。


    “曾則宏”,是曾仕湖父親的大名,這個大名還真不小,起碼在曾村附近這十裏八村的村民們基本都認識他。外號叫做“曾半仙”。半仙者,還沒完全成仙也,但已經成了一半了。所謂的“仙”,就是考慮事情,不用“俗”人的思維來考慮,而是用“仙”人的思維來考慮。


    比如誇他是“整個曾村最剛直,不貪小便宜”,鎮上大村的劉某某。是因為劉某某家有頭小牛沒看好,爬了幾個山頭走了十幾裏地跑到曾村把曾仕湖媽媽種的半塊菜園的豬菜都吃沒了。農村規矩,牲口沒看好吃別人家莊稼或者菜園子是必須適當賠償的,所以曾仕湖媽媽就把牛牽到自己家的牛圈和自己家的牛一起關起來,等著主人來領。可能是曾村離大村隔了幾個山頭,消息不通,一天,兩天,三天……都還是沒人來領,那沒人來領總不能這樣把牛趕走吧,曾仕湖媽媽就每天把這頭小牛跟自己牛一起每天早上放,晚上收。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劉某某找了蠻久才聽他一個曾村的遠房親戚說小牛在曾村某某家,吃了某某家的菜園子被捉住現在某某幫看著。,才找到這裏。找到這裏曾仕湖媽媽也沒說什麽,既然是你們家的,你就牽回去,但是吃了我半園子菜,要30塊錢。幫你放了一個多月牛,就算一個月,一天2塊錢,一個月60塊,加起來90,你給個整100塊。這要求不過分吧?


    劉某某聽後滿臉喜色,心想還有這麽好的事,還怕碰到刺頭獅子大開口要半頭牛。二話不說掏100塊就把牛牽走了。誰知道兩三天後“曾半仙”有天一個人在家喝酒,可能邊喝邊想我老婆那樣要人家100塊不對,不合道理。居然翻箱倒櫃的把曾仕湖媽媽的衣服枕頭套等翻個底朝天,又找到那100塊錢,走十幾裏地給劉某某送去。當然,有人主動送錢上門,那酒都應該請人吃一餐吧!劉某某當然去鎮上買兩斤豬肉撈兩塊豆腐打三四斤米酒,叫“曾半仙”在他家開懷暢飲,席間肯定免不了說出“整個曾家村,就你最剛直,不貪小便宜”之類的話……


    至於“教導有方”就更搞笑了,有次“曾半仙”一個人去放牛,放牛就放嘛!但是半仙怎麽離得開酒呢。放牛也要拿著個別壺(80年代的解放軍的軍用水壺)裝著一壺酒去,至於菜?想多了,會喝酒哪裏要菜,即使要菜也是啥都可以做菜呀,什麽生紅薯,甘蔗,玉米,都是可以送酒的。也是邊看牛邊喝,邊喝又邊想,想著想著就覺得自己應該去學校教導一下兩個兒子先,不然成績滑坡了考不上大學當不了官自己晚年可不好過。於是又走十幾裏地走到學校,保安看見是某某班某某人的家長,那肯定要幫叫人的啊。叫到保安室後,曾仕湖,曾仕強兩兄弟本以為是天氣轉冷了或者自己夥食費也快沒了老爸走路送點彈藥來,還有一點小感動。誰知道到了保安室後隻見“半仙”兄滿嘴酒氣的說“你們兩兄弟,雖然目前成績不錯,但是仍然需要努力,千萬不能驕傲,有什麽不懂的,就問老師……嗯,我還在放牛,放著牛我都關心你們的學習,我先回去了……”。等他放完這幾個屁又走十幾裏地去原地方找牛的時候,牛已經跑去別人家的莊稼裏吃了人家半壟水稻,被別人捉住了……


    也許是湊巧,就那學期期末考試,兩兄弟一個考了個年級總分第一,一個考了年級總分第三。曾仕湖不但考了年級總分第一,還考了個數、理、化、語文四科都是滿分僅僅是政治和外語各丟了兩分。這個讓人哭笑不得的結果卻又成了“半仙兄”去別人家喝酒時吹牛的資本。說都是他走路去學校“教導有方”他兒子才能考得那麽好,至於牛沒看好被抓住罰30塊錢這種“小事”。用“半仙”兄的話說就是:誰家的牛都會有沒看好偷吃別人家莊稼的時候,誰家的牛都會被罰過……


    如果說一個村上有這麽一個活寶,能給村民們茶餘飯後增加不少笑料的話。但是如果是一個家庭有這麽一個活寶,而且這個活寶還是一家人最主要勞動力的時候,那麽這個家庭的成員就隻能哭了。曾仕湖非常清楚的記得,就在半仙兄送錢去劉某某家那天晚上,曾仕湖媽媽回家後就發現錢不見了,就知道肯定是半仙兄拿了,至於拿去幹嘛,還要等他回家問了才清楚。


    “開門開門,我回家了”。晚上10點左右,半仙兄才打著酒嗝,邁著酒仙的步伐,一搖一擺的從劉某某家走十幾裏黑夜山路回到自己的家門口。這次去送還這100塊可真沒白去啊,這家人這麽熱情招待,說話這麽客氣。一口一個表哥,什麽“心胸如此開闊,”什麽“仗義輕利”等話,聽在耳朵裏可比吃蜜糖還甜呀,光是聽著這些話都讓人如沐春風如飲佳釀了。更何況還真有“佳釀”(桂柳地區農村普遍喝的低度散裝米酒,當時大概8毛一斤)。而且扯起來還真是曾則宏廿五哥內弟堂妹的表姨夫,還真是親戚。親戚的牛去吃點菜能罰款嗎?我老婆居然還要人家100塊,等我回家要說她一頓,半仙兄心想。


    曾仕湖媽媽打開門給他進來後,冷冷的問一句:“又死去哪裏喝酒了,半夜才回來。我那一百塊錢你偷去送給誰了?”


    “我是拿,不是偷,你還好意思說我,那100塊錢你根本就不該要,那個劉某某是廿五哥內弟堂妹的表姨夫,廿五哥和我是還沒出五服的兄弟,這個錢能要嗎?而且人家人又好,今天我去哪裏,人家好酒好肉的招待”。


    “人家給你吃給你喝你肯定說人家好,你就顧著你自己有吃有喝,你理過這個家嗎?你當我是外人不顧就算了,那你兩個兒子的吃喝你顧過嗎,人家誰家的小孩那年不買兩套新衣服,你兒子初中三年了,你買過一件新衣服給他們嗎”?


    “有得穿不就行了嗎,他們兩兄弟難道光屁股出去了?那我又給自己買過新衣服嗎?他表哥們給那麽多穿過的舊衣服都是隻穿過幾次的,都還那麽新,不都可以穿嗎”?


    “就算衣服還有得穿,那鞋呢?他們兩兄弟每個人都是隻有一雙鞋,而且那鞋連鞋底都斷了,一下雨鞋裏麵和襪子整天都是濕的,天氣又這麽冷,兩兄弟的腳上都長滿凍瘡,連腳指都爛了,你就眼睛瞎,看不見這些,我還想等星期天他們回來就給這100塊給他們一人買一雙好點的回力球鞋……誰知道……嗚嗚”。說到這裏,曾仕湖媽媽小聲的哭起來,繼續說:


    “菜是我種的,你從沒幫我去淋過一瓢水,牛也是我放我收的,你也沒幫我放過一天。你不去外麵賺錢回家就算了,還要拿我的辛苦錢往外麵送……”


    “腳上生點凍瘡怕什麽,誰的腳沒生過凍瘡?菜是你種的?你幹嘛不去你外家種來我曾村種?老子幫你兩個老的養老送終你都還不感激我,還說我這不好,那不好,過不下你就滾他媽的出去,房子是我的,你啥都沒有在這裏……”


    曾則宏仗著酒勁,咬牙切齒的大聲吼道……


    有這麽一個不可理喻,胡攪蠻纏,而又靠著拳頭和嗓門大來做“一家之主”的人。這個家庭“家徒四壁,一貧如洗”,也就再所難免了。


    曾仕湖記得去年夏天他即將中考的時候,班主任老師找他談話說:


    “仕湖,你成績這麽好,學習能力這麽強,說那個點就是幾屆學生中才會有一個你這麽出類拔萃的。你如果考中專,或者中師,就實在太屈才了。憑你的實力,考上地高(市裏麵的地區高中,專門從各縣招收尖子生)是毫無懸念的。你應該上地高,在高中再努力三年,考個名牌大學,到更大的平台去”。


    “老師,您說的道理我又何嚐不知道,但是我家裏的情況您是知道的,如果上高中還要三年的學費,生活費,然後還要上幾年大學,這些錢從哪裏找?我媽媽是希望我上個中專,三四年後就可以出來工作了”。曾仕湖回答道。


    “唉!不蠻你說,中專學曆實在是太低了……以後是知識爆炸的社會,說句殘酷的話,就算你讀中專畢業,出來社會上也不會有什麽競爭力……”老師繼續說道。


    “那也沒辦法呀老師,我家裏就那情況,你也知道我爸……”


    是的,曾仕湖經常想,如果他老爸,也像正常的村民,正常的一家之主一樣。他肯定會報考地高,讀書的學費夥食費是不會有問題的,地高報名也就一千來塊一個學期,家裏一年養個三四頭豬也就夠一年的學費了。田裏隻要不是雙搶很忙的時候,媽媽一個人就管得過來。他可以去割油,去砍樹,或者去修高速路搬石頭砌副坡,無論做什麽都會有三四十塊錢一天,隻要去做。更何況他老爸經常賣弄自己力氣大,一個人挑兩三百斤東西跑著上坡。雖然人木點沒什麽技術,但是這年代隻要肯賣死力氣就能賺錢啊!如果他那樣媽媽甚至不用這麽辛苦幹活就可以供他們兩兄弟上學。隻是,這個世界沒有如果……


    所以曾仕湖隻能報了中專,還沒得中考之前,老師就發了一本寫滿各種中專學校名的小冊子叫學生們填誌願選學校,曾仕湖填了“長春工程學院”。一般來說,中專隻能叫做學校而不能叫做學院,隻有大專本科的才能叫學院。但是長春工程學院設有個中專部,是中專裏麵最好的一所學校,當然,錄取分數線也相當的高,每年隻在廣西招幾個。不過曾仕湖卻從沒想過他會考不上,對於他自己的成績,他的學習能力,他從來就沒懷疑過。


    數學中那些複雜的幾何證明題,解方程題。在很多的同學中的眼裏,很複雜,很頭痛。但是在他眼裏,幾乎是隻要把題目看完,就能看到這道題目的關鍵所在,幾何題應該在哪裏畫條輔助線,問題就簡單了。解方程題那個x和z兩個未知數加某個條件就可以設成一個,那問題也迎刃而解了……做題目,學習,對他來說根本就不是什麽苦差,而更像一種很有挑戰性,很有趣味性的遊戲。


    當時很多同學們不想考高中,願意上中專,中師。第一點呢,是在他們這屆之前畢業的中專生都還分配工作,比如有些糧食學校畢業的就分配到鎮裏糧管所裏做個保管員啊,林業學校畢業的就分配到鎮裏林業站工作啊!雖然工資不高,但是月月紅,也算得上“鐵飯碗”。他們的單位在鎮上有宿舍,不用每天都回家。隻是偶爾有事或者周末休息,騎著個單車或者摩托車穿著皮鞋夾著個皮包回家一趟,周末下午又以同樣的裝扮去上班。


    在當時的曾村,甚至曾仕湖所在的鎮。這些就足以讓無數在家裏砍木頭,割油找飯吃的泥腿子們羨慕不已了。這些個為了生活不得不每天鑽進鬆樹林裏喂蚊子,做著高強度的重體力才能賺那麽點錢的苦力們,每當看著別人夾著公文包騎著摩托車去上班的時候,會一邊捶自己的腦袋瓜子一邊罵自己,同樣是一個腦袋,自己的咋就沒人家的開竅考不上呢?


    第二點呢,是因為讀書也確實壓力大。在當時的情況,能讀到初三並且參加中考的,都是有心要考個中專、中師、衛校、高中而不是想在學校裏混日子的學生。當時的學習氛圍很濃厚,黑板上非常醒目的一角,每天都寫著離中考還有多少多少天?而經常性的模擬考試更是讓那些掙紮在“金榜題名”或者“名落孫山”的錄取分數線附近的同學們擔驚受怕,學校每年被錄取的學生都差不多,在20個左右,所以那些成績經常在18-19名的學生每天都惶恐不安,生怕自己不努力點,就掉到後麵去。而21-25名那些,也是非常努力。因為努力點,或者臨場發揮好點,也有可能殺進去。所以起早貪黑甚至廢寢忘食來形容這幫少年都不過分。整天的題海戰術,不斷的模擬考試,確實讓這幫年紀輕輕的學生們身心疲憊。中考都如此了?那高考怎麽辦?所以很多學生不願意考高中也是因為怕上高中高考再受二茬罪。


    雖然這些初三學生基本上都還是15-16歲的少年,但是大家基本都來自農村,就算是家境好點的,也僅僅是矬子之中選高子,遠遠達不到今天的富二代動不動說什麽事都可以不幹,父母的財富都足以讓他們錦衣玉食一輩子的程度。所以這幫少年們都明白,考得上,就可以穿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騎個摩托車去上班。考不上,就隻能往鬆樹林裏鑽,砍樹割油穿得破破爛爛的在山裏被蚊子咬。


    至於出去打工,在當時還不成氣候。起碼在當時曾村裏還沒有出去打工就能在外麵立足,然後衣錦還鄉的先例。打工,在當時曾村村民眼中,僅僅是跟出去修高速公路砌副坡差不多,可能有點工作性質不一樣,沒砌副坡那麽髒沒那麽累,回家也穿得很光鮮。但是比起在鎮上國家單位上班,拿著鐵飯碗,旱澇保收,幾乎可以稱得上“出人頭地”的工作,那可實在是差遠了。


    至於馬雲,馬化騰,劉強東等“白手起家”的勵誌創業故事,還要等十年後才大放光彩為眾人所知,成為財富標杆,受萬眾矚目和敬仰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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