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馬——露賽爾、萊繆梭、弗拉歐和波裏格勒為他們的學生皮埃爾-羅朗博士寫的信,遣詞用的是最高的捧場話。這些信經馬爾尚先生轉到了越洋輪船公司的理事會,得到了商業庭推事布蘭先生、胖船長勒寧先生和馬裏瓦先生的推薦,後麵這位是勒-阿佛爾港的市長助理,船長博西爾的好朋友。


    因為正好洛林號的醫師還沒有安排,皮埃爾算走運,在幾天之內就接到了委任。


    這天早晨,當他梳洗完後,女傭約瑟芬交給他寄來的委聘通知。


    皮埃爾的頭一個反應是好像一個被判死刑犯得到了赦免時的心態;一想到即將出發和那些日夜在滾滾洪濤上飄蕩,到處飄流通世的平靜日子,他立刻就感到痛苦得到了許些緩解。


    現在他在父親家裏,是一個克製少言的陌生人。自從那天晚上他在弟弟麵前說漏了他發現的秘密以後,他覺得自己已經和他的家屬割斷了最後的聯係。一直因為向讓說出了這件事懊悔不已;他認為自己可憎、卑鄙、狠毒,然而說了之後他也感到鬆了口氣。


    自此以後他再也不曾和他的母親、和他的弟弟正視過。為了回避開,他們的眼睛帶著一種令人吃驚的變幻不定和一種不願相對視的狡詐敵意。他經常想“她會對讓說些什麽呢?他對我在怎樣想呢?”他猜不出來,於是暗自生氣。他除開羅朗老爹在場時,為了回避他產生疑慮以外,幾乎不對他們說話。


    在他接到了任命通知以後,當天他就將信給家裏看了。那位對什麽事情都想大大熱鬧一番的父親,拍起手來。讓雖然滿心高興,仍用嚴肅的聲音回答說:


    “我衷心祝賀你,因為我知道有許多競爭者。肯定是由於你的那些教授推薦信贏得了這個位置。”


    他的母親則低著頭喃喃說:


    “我很高興你成功了。”


    吃過早飯,他就到那個公司裏去,打聽許許多多事情;並問到了皮卡地號醫生的名字,這條船明天即將啟航,他將向他打聽他新生涯中的細節和他會碰到的特殊情況。


    這位皮萊特醫生已經上了船,他在船上的一間小房間裏接待了皮埃爾,這是一位長著金色胡子的青年人,像他的弟弟。他們談了很久。


    在大船沉悶的嗡嗡聲音裏,聽得出一種連續不斷而混淆的劇烈活動。成捆貨物落到倉裏的衝撞聲和腳步聲,喧嚷聲,裝箱子的機器隆隆聲,工頭的哨子聲,用沙啞喘息的蒸汽拖動鏈子或者把它卷到絞盤上的嘩啦啦聲;蒸汽的喘息使得整個大船都有點兒震動。


    等到皮埃爾離開他的同行又回到了馬路上時,卻又落進了一陣新的愁恩裏,它像在海上飄浮著的霧似地籠罩著他。它來自世界的盡頭,在它穿不透的厚度裏帶著某種神秘的不潔之物,類似來自遠處瘟疫之地有害健康的氣息。


    在他最痛苦的時候,他也從沒有體會到過這種沉浸在悲哀汙濁裏的心情。完成了最後的決裂,從此他再也無所留戀。從他的心裏割裂了一切情緣,他從不曾體會到方才這種突然襲來的喪家之犬的悲哀。


    這不再是一種道義上的痛苦和折磨,而是一頭無家可歸的畜牲的淒惶,由於流落街頭而感到的帶實質性的極端不安。不再有遮風蔽雨之所,將遭受世界上一切暴力的襲擊。一旦跨上這條大船,走進風浪顛簸中的那間小屋後,長期以來在平穩不動的床褥之間酣睡的肉體就將日日夜夜和不可知的無盡明天搏鬥。這個肉體迄今還是在建築於大地之上,並且受它支持的四垣保護之下,安睡在同一地點的蔽風雨的屋頂之下。現在,所有人們喜愛在一室之內、親情之間搞的小頂撞對抗都將代之以危險和永恒的苦難。


    在腳下的不再是大地,而是波濤洶湧的大海,它咆哮,它貪婪。在他的周圍再也沒有散步奔跑、任自己迷失於道路之中的餘地,隻有三尺船沿,讓他像個服刑的罪人一樣在其他罪犯之間行走。再也沒有樹木、沒有公園、沒有道路房屋,除了雲水之外一無所有。而且會不斷地感到腳下這艘船的震動。在暴風雨的日子裏,他將靠在艙壁上,抓住艙門,或者緊緊扣著床板,免得自己滾到地上。在風浪平靜的日子,他將聽到螺旋槳震動的轟鳴,並且感覺到這條載著他的船正在悄悄不斷往前走,單調地、惹人惱火地悄悄往前溜走。


    他於是感到自己所以被逼進這種流放生涯,隻是因為他的母親曾委身於某個男人的愛撫。


    他一直朝前走,全身無力處於即將被放逐的人的憂鬱淒涼之中。


    在他的心緒裏,對交臂而過的陌生人不再有高傲的蔑視感——那種帶倔傲性的憎惡感,而是憂鬱地想和他們交談,想告訴他們自己即將遠遊,離開法國,請他們傾聽自己,從他們那裏得到安慰。在他的心靈深處感到的是一個窮人羞愧難堪而又強烈的想伸手乞求的心態,感到需要有人為他的遠行而痛苦。


    他想起了馬露斯科。隻有那個老波蘭人對他的友情足以使他感到真正的扼腕之痛;於是這位醫生決定立即去看他。


    當他走進店裏的時候,藥劑師正在店櫃的大理石乳缽裏研磨藥麵,略略一驚,放下了工作說:


    “怎麽老看不到您了?”


    年輕人解釋說他這一向在到處奔走,但沒有說明理由。接著就坐下了問他:


    “嗨,生意何如?”


    生意不好,不順。競爭真是嚇人,而且在這個工人區裏病人又少又窮。這兒隻能賣些很便宜的藥;那些醫生也從不開貴藥,而靠那種貴藥本可以賺上五倍。這個老人作結論說:


    “再這樣過三個月就該關店了。我若不是想仰仗您,我的好醫生,我早就腳底擦油了。”


    皮埃爾感到心裏很不好受,既然事已至此,他就決定攤牌:


    “啊!我……我……我對您不會再有什麽幫助了。下個月初我就離開勒-阿佛爾。”


    馬露斯科受到的震動劇烈得使他摘下了眼鏡:


    “您……您……您剛說的什麽?”


    “我說我要走啦,我可憐的朋友。”


    老頭兒驚呆了,感到他最後的希望也垮了,於是對他追隨的、愛戴的、寄予期望的人竟然如此拋棄了他,突然起了反感。


    他嘟嘟嚷嚷地說:


    “怎麽會輪到您這樣,把我賣了,您!”


    皮埃爾受到感動,他竟想去擁抱他,說:


    “但我沒有出賣您。在這兒我毫無辦法給自己找個位置,我是作為一條越洋輪上的醫生走的。”


    “唉!皮埃爾先生!您曾滿口答應我幫我過下去的!”


    “可是您要我怎麽辦呢!我自己也得活呀。我沒有一個錢的財產。”


    馬露斯科反複說:


    “這不好,不好,您這麽做。我除了餓死之外,別無辦法。我,我這把年紀,這算完了,完了。您背棄了一個跑來追隨您的可憐老頭兒。這不好。”


    皮埃爾想解釋、爭辯,列舉他的理由,證明他別無辦法;這個波蘭人一點不聽,對這種背棄感到氣憤。他最後涉及那些政治風雲,竟說:


    “你們這些法蘭西人,你們不守信用。”


    於是輪到皮埃爾氣忿忿地站起來,略帶傲慢地說:


    “您不公平,馬露斯科大爹。所以決定我的這一行動,自然有充分的理由。您應該明白這一點。再見了。我希望下次見到您時,您會更明智一點。”


    接著就走了。


    “算了,”他想,“沒有人會真心為我抱憾。”


    他的思緒搜索過所有他認識的人和曾經認識的人,在所有排列在他回憶中的人臉裏,想起了啤酒店裏那個曾引起他懷疑他母親的姑娘。


    因為對她仍然保持著直覺的怨氣,他猶豫不決後來他突然決定了,他想“不管怎麽說,她是有過理由的。”於是他轉過方向來找尋她的路。


    沒有想到啤酒店裏滿滿都是人,到處煙霧騰騰。因為這一天是節假日。那些顧客,有生意人也有工人,招呼來,招呼去,笑笑嚷嚷,老板自己在服侍,從這張桌子跑到另一張桌子,抱回空杯子又抱出來堆滿了泡的啤酒杯。


    當皮埃爾找到一個離櫃台不遠的座位時,他期待著那個女傭看到他,認出他來。


    可是她在他麵前走過來又走過去,一眼也不瞧他,搖擺著裙子,奔來跑去送菜單。


    他最後用一塊銀元敲著桌子。她跑過來問道:


    “您要什麽?先生。”


    她沒有看他,一心迷在計算送過的飲料裏。


    “嗨!”他說,“是這樣對朋友們問好的嗎?”


    她定睛看著他,而後語調匆匆地說:


    “啊!是您,您好嗎?可是我今天沒有時間。您是要杯啤酒嗎?”


    “對,一杯。”


    等到她拿來啤酒的時候,他說:


    “我來對您說聲再見。我走了。”


    她不關心地回答說:


    “啊!您去哪兒?”


    “去美國。”


    “人家說那是個好地方。”


    再也沒有別的了。多平淡。今天來找她說話是個大失策,咖啡館裏人太多。


    於是皮埃爾朝海走過去。走到堤上時,看到珍珠號載著他的父親和博西爾船長回來。水手帕帕格裏搖著槳;這兩個男人坐在船尾抽著煙鬥,一副心滿意足的派頭。當他們經過的時候,醫生想“頭腦越簡單就越幸福。”


    他在防波堤上的一張凳子裏坐下來,極力讓自己麻痹處於一種類似出賣苦力人的倦極狀態裏。


    晚上,當他回到家裏時,母親仍然不敢抬眼看他,對他說:


    “你動身前有一大堆事情要辦,我有點兒不放心。我剛才為你買了內衣,到過裁縫店辦你的外衣,你不會沒有旁的東西要吧?有什麽我也許沒有想到的?”


    他張開嘴想說:“不,沒有了。”可是他想他至少得接受能讓他穿著得體的東西,於是用很平靜的聲音回答說:


    “我還不知道,我;我到公司去問問。”


    他查詢了,於是人家給了他必需品的一張表。他的母親從他手裏接過這張表時,長期以來第一次用正眼看著他;在她眼睛裏的表情和一條被打求饒的狗一樣卑微、溫和、憂鬱。


    十月一日,從聖——納澤爾來的洛林號進了勒-阿佛爾港,準備同月七日啟程航往紐約;而皮埃爾-羅朗將及時住進那間浮動的小房間,他將從此困住在裏麵生活。


    第二天,他正要出去,在樓梯上碰到了一直在等候他的母親,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對他說:


    “你不用我幫你安排好船上嗎?”


    “不,謝謝,全好了。”


    她低聲說:


    “我真想看看你那間小房間。”


    “這不必了。很醜也很小。”


    他徑直走了,她被嚇呆了,靠到牆上,臉色蒼白。


    就在這天,參觀過洛林號的羅朗老爹在吃飯的時候大談這條出色的船,而且十分詫驚他們的兒子將要登上這條船而他的妻子對此一點不想知道。


    隨後幾天,皮埃爾幾乎沒有在家生活。他變成了神經質的、容易生氣、冷酷,而他粗暴的語言好像對誰都在找岔。而到了他動身的前夕,他忽然變了,變得很和藹。頭一回上船去住宿之前,在吻他雙親的時候問道:


    “你們明天願意上船給我告別嗎?”


    羅朗老爹嚷起來:


    “一定,一定,當然對吧,魯易絲?”


    “那一定。”她聲音很低地說。


    皮埃爾又說:


    “我們準十一時啟航。最遲要九點半到那兒。”


    “瞧!”他的父親嚷道,“我有個主意,離開你以後,我們趕快下船上珍珠號,這樣在防波堤外等你,還可以看到你一次。對吧,魯易絲?”


    “是的,這樣好。”


    羅朗接著又說:


    “用這個法子,你不會把我們和越洋船出航時擠滿了碼頭的那些人堆弄混了。在那一大堆人裏誰也無法認出來。你覺得怎樣?”


    “太好了。就這樣說定了。”


    一小時以後,他伸直腿躺在他的小海員床上,這床又窄又長,像口棺材。他張著眼躺了很久,回想生活中這兩個月來發生的一切尤其是他精神的曆程。由於自己遭罪和讓別人受罪,他咄咄逼人的痛苦和報複心已經疲憊了,像一把磨光了的銼子。他已經幾乎再也沒有勇氣向誰報複。不管那是什麽事,並且他的反感情緒也和他過去的生活一樣付諸東流。他感到自己倦於鬥爭,倦於出擊,倦於仇恨,倦於一切,而且已經再也無能為力,他竭力使自己麻痹於忘卻,像墮入酣睡之中。他迷迷糊糊聽到自己周圍船上那些新鮮的聲音,輕輕的聲音在海港寂靜的夜晚也幾乎覺察不到;而對於自己迄今遭受過的殘酷創傷,他現在的感受像是正在愈合,但傷口仍有陣發性疼痛。


    當水手們的活動將他從酣睡中吵醒時,天已經亮了。漲潮時分,列車將從巴黎來的旅客送到了碼頭上。


    他於是夾在這些忙忙碌碌、焦躁不安的人裏逛來逛去。他們在找房號,相互招呼、詢問回答,處幹開始旅途的忙亂中間。他向船長敬過禮和他的同行客運主任握過手以後,走進了客廳,這時,已經有幾個英國人在那兒的角落裏假寐。


    在鑲著金邊條的白色大理石塊牆上,在鏡子裏映出了一係列投影,那是兩邊列著的石榴紅絲絨轉椅和看去像是沒有盡頭的一行行長條桌。這兒是國際性的浮動俱樂部,是世界各國的闊人們共同進餐的地方。它的富麗豪華,屬於大飯店、劇場那一類公共場所,身價一流,這種氣勢逼人而庸俗的豪華隻會使百萬富翁滿意。醫生又走過二等艙的區域,他想起了昨晚有一大群移民上了船,於是他走進了下麵統艙。一走進去,他就被一股又窮又肮髒的人身上那種嗆人欲吐的氣味裹住了,那是一陣赤膊的臭氣,比牲畜的毛皮味還叫人惡心。這時,在一處類似礦道的低暗甲板下層裏,皮埃爾看到了成百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他們躺在層疊起來的木板上,或者成堆地麇集在地板上。他一點看不清麵孔,隻隱約看見一堆破破爛爛、肮髒的人群,被生活壓垮了的人群,他們精疲力竭,帶著個瘦瘠的女人和瘦弱的孩子,到另一個求知的國度裏去,他們期待著在那兒也許不會餓死。


    想到這些窮光蛋過去失敗的工作,無結果的工作,每天徒然重複從事的激烈競爭和耗費了的精力,而他們還將到不知所之的地方,重新又開始貧困可憎的生活,這位醫生真想對他們大叫:“帶著你們的妻子兒子跳進水裏去吧!”憐憫之情使他心痛如絞無法忍受他們的情景,他徑自走開了。


    父母、弟弟和羅塞米伊太太已經在他的船艙裏等他。


    “真早。”他說。


    “是的。”羅朗太太聲音發抖地回答說,“我們想要多看你一會兒。”


    他看著她。她穿的深色衣服,像在孝中,他又突然看到,母親上個月的頭發還是灰的,現在卻一下子全變白了。


    他費了很大的勁讓四個人在小房間裏坐下了,自己則跳到床上,於是從仍然開著的門中,看到了許許多多人來來往往,像節日街上來往的人流,因為所有乘客的朋友和另一些單純好奇的人都擠上了這條龐大的船。大家在走道裏、大廳裏到處走來走去,還有些腦袋一直伸進了房間裏,這時,外麵有聲音低低在說:“瞧,這是醫生的住房。”


    於是皮埃爾把門關上了;可是等到他發現自己和家人關在一起的時候,他又想把它重新打開,因為船上的活動能淹沒他們的窘境和沉默。


    羅塞米伊太太終於想出話來了。


    “從這些小窗戶裏進不了多少空氣。”她說。


    “這是舷窗。”皮埃爾回答說。


    他指給她看玻璃有多厚,使它能頂得住最大的衝擊,接著他冗長地介紹密閉係統。輪到了羅朗老爹問道:


    “你這兒也有藥品嗎?”


    醫生打開了一口櫃子,露出了一大櫃小瓶,上麵用小小白紙寫著拉丁文名字。


    他從裏麵拿出一個瓶子,列舉裏麵藥品的特性;而後再拿出第二瓶,再拿出第三瓶,接著他實實足足講了一堂治療學的課,大家像是抱著很大興趣聽著。


    羅朗老爹搖著腦袋反反複複地說:


    “真有意思,這!”


    有人輕輕敲敲門。


    “進來!”皮埃爾叫道。


    於是博西爾船長出現了。


    他伸出手時說:


    “我來晚了,因為我不想幹擾你們傾訴離情。”


    他也隻得坐在床上。於是又開始了啞場。


    可是這位船長突然豎起了耳朵。隔著艙壁他聽到了指令,於是他宣布:


    “假使我們想到珍珠號上去,好在出海口再看到您,並且在大海上向您告別,那麽我們現在是該走的時候了。”


    羅朗老爹堅持想那樣做,很可能是想給洛林號的旅客們留個印象,於是他急急地站起來:


    “我們走吧,再見,我的孩子。”


    他在皮埃爾兩頰邊的胡子上吻了吻,打開了門。


    羅朗太太一動不動,低垂著眼,臉色蒼白。


    她的丈夫碰碰她說:


    “走吧,我們快走,我們一分鍾也不能耽誤。”


    她站起來,朝他兒子跨過一步,先後向他伸出了臘白的麵頰,他一個字也不說的吻了吻。接著他握著羅塞米伊太太和弟弟的手,問他說:


    “你們的婚期定在哪天?”


    “我還不知道準確日期。我們會按你的行期作出安排。”


    所有的人終於都走出了艙房,跨上了滿登登都是客人、搬運工和海員的甲板。


    在寬闊的船腹部蒸汽在轟轟響,船身像按捺不住似的在發抖。


    “再見了。”一直匆匆忙忙的羅朗老爹說。


    “再見了。”站在一方使洛林號和碼頭相連的小木跳板上的皮埃爾說。


    他重又握過了所有人的手,於是他的一家人走了。


    “快,快,上車!”這位父親喊道。


    一輛轎車在等著他們,將他們送到外港,帕帕格裏在那兒守著珍珠號,準備好將他們送到大海上。


    沒有一點兒風,這是一個平靜晴朗的秋日,海水冰涼生硬得像塊鐵板。


    讓拿起了一片槳,那個水手伸出了另一片,他們開始劃起來。在防波堤上和碼頭上,一直到花崗石矮牆為止,數不清的人群,鬧鬧哄哄,動來動去在等洛林號啟航。


    珍珠號通過這兩條人浪之間,很快就出了防波堤。


    博西爾船長坐在兩位太太中間,把著舵說:


    “你們一會兒就會看到我們正在它的航道上,那兒,正好。”


    於是兩個劃手使足了勁劃,為的是盡量走遠些,一會兒羅朗老爹叫道:


    “在那兒。我看到了它的船桅和兩個煙囪,它正從錨地裏出來。”


    “加油!年輕人。”博西爾反複喊著。


    羅朗太太掏出了口袋裏的手絹,捂在眼睛上。


    羅朗老爹站了起來,緊緊抱住了桅杆,他報告說:


    “這會兒它在外港轉向……它不動了……它重新開始動了……它進入了防波堤道!……你們聽到大群人在嚷嚷嗎?……真棒!……是海神號引港……我現在看見船頭了……這就是……這就是……老天爺!多好的船!老天爺!瞧這勁兒!……”


    羅塞米伊太太和博西爾轉過身去,兩名槳手也停住了槳,隻有羅朗太太一動也不動。


    這條大船由一條大馬力的毛蟲似的拖駁在前麵拽著走,慢慢地、威風凜凜地從港裏駛出來。一些勒-阿佛爾的居民集聚在防波堤口、沙灘上,窗口上,驟然間受到愛國心的鼓動,歡呼起來:


    “洛林號萬歲!”雀躍歡呼這次出色的遠航,歡呼這座偉大的海濱城市又一次分娩,它獻給了大海它最美麗的女兒。


    洛林號一旦穿過了夾在兩條花崗石牆的狹窄通道以後,它就感到終於獲得了自由,拋開了它的拖駁,像個水上的巨無霸:意氣風發,獨自啟程航洋。


    “它在那兒……那兒!……”羅朗老爹不斷地喊,“它正朝著我們駛來。”


    容光煥發的博西爾則反複說:


    “我不是對你說過嗎,嗨?我是不是熟悉它們的航道?”


    讓用低低的聲音對母親說:


    “瞧,媽媽,它過來了。”


    羅朗太太張開被淚水迷住了的雙眼。


    出港以後在平靜清明的好天氣裏,洛林號全速前進,已經到了跟前。博西爾用望遠鏡對準了看,並大聲報告:


    “注意,皮埃爾先生在船尾,隻他一個,很好看清。注意!”


    高得像座大山,快得像列火車的那條船這時幾乎和珍珠號擦邊而過。


    心潮洶湧、精神恍惚的羅朗太太向它伸開了胳膊,於是她看到了她的大兒子,她的兒子皮埃爾,戴著他的大沿絲絛帽,雙手向她拋送了許多告別的吻。


    他終於走了,離開了,已經變得很小,像在這艘龐然大輪上看不清的一個小黑點消失了,不見了。她極目遠視想辨認出來,但是仍然看不到。


    讓拉住了她的手:


    “你看見了嗎?”他問道。


    “是的,我看到了,他多好!”


    於是,他們回頭往城裏返航。


    “天哪!走得真快。”羅朗由衷興奮地說。


    那條船也確實一秒一秒地變小,仿佛它溶進了大洋裏。羅朗太太轉過身,看它朝著一個陌生的土地,世界的另一個盡頭走去,消失在天外。在這條所向無敵,頃刻之間迷失了的船上有著她的一個兒子,她可憐的大兒子。像是她的半個靈魂已經跟著他走了,他的生命也像是已結束了,對她說來仿佛她再也見不到她這個孩子了。


    “你幹嗎哭?”她的丈夫問道,“他不是一個來月就會回來嗎?”


    她結結巴巴地說:


    “我不知道。我哭因為我難過。”


    等到他們上了岸,博西爾因為要去一個朋友家吃飯,立刻和他們分手了。這時讓和羅塞米伊太太在前麵走,羅朗老爹於是對他的妻子說:


    “他的身材怎麽說也很漂亮,我們的讓。”


    “是的。”他的母親簡單地回答說。


    因為她心裏太煩,沒有心思多想她自己應說的話,但她又補充了一句:


    “我很滿意他能娶羅塞米伊太太。”


    這位老實人愣住了。


    “呀!什麽?他快娶羅塞米伊太太?”


    “就是。我們打算就在今天問你的意見。”


    “瞧!瞧!打這主意有多長時候了?”


    “啊!不久,才幾天工夫。讓想在和你商量以前先有把握叫她同意。”


    羅朗搓搓雙手說:


    “很好,很好。這很美滿,我呀,我絕對同意。”


    當他們快離開碼頭,跨上佛朗索瓦一世大街時,他的妻子重新轉回頭,想最後再眺望一眼汪洋大海,可是她什麽也看不到了,隻看到一縷淡淡的灰煙,如此遙遠、如此輕盈,仿佛一抹渺渺薄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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