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行之前,一向疏遠於驚鯢的荀況荀夫子,罕有的出了竹屋。


    這酸儒短短一柱香的嘴皮功夫,讓她一路而來思索了半月。


    縱橫捭闔的鬼穀門人,一夫當關的白衣劍客,機關算盡的破曉之主,由這個當世聖人,娓娓道來。


    一絲夾雜的情感都欠奉,全無立場的講於她聽,好似興之所至的講個老套的話本故事,然後便哪裏來回到了哪裏去。


    但是,驚鯢知道的,荀況就是要告訴一個她不願探究的陌生的方塵。


    他不再是隨性灑脫的逍遙客,而是枷鎖滿身的權術奴隸。


    快意恩仇,匹夫一怒的少年意氣不合時宜,取而代之的,就是所謂大丈夫的不擇手段?


    或許這就是歲月沉澱後的成長,畢竟在驚鯢看來,初見時的他,的確,簡直是蠢透了。


    可驚鯢不願意見到這般模樣的他,如此“大人物”,她過去見的多了,身旁再多一人,有些惡心。


    所以她要問一問,雖然答案並不無用處,她對於方塵還是會一如既往,她欠他的委實難還。


    至於荀況的目的,驚鯢猜不透,也懶得多加揣測。


    一時興起也罷,別有用心也好,在她看來,於方塵而言,並無任何影響。


    或許荀況以為,她是天底下廖廖無幾能讓方塵在意的人,所以借她之手試探,佐證他並未盡信之言。


    這樣的信任,驚鯢著實有些受寵若驚,以她看來,人心之莫測,哪怕神聖亦是難以捉摸的。


    並非她不信任方塵,隻是她不相信自己,血親之間真心幾何都是個未知數,遑論亂世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女人。


    不提王權霸業,就是些許富貴,父疑子,子弑父,兄弟鬩牆,從古至今,又何曾少了?


    就是她本人,所聞所見便是不勝枚舉。


    若荀況所言為真,如今的方塵疑她,乃至於敷衍誆騙於她,亦不出奇。


    她更不會心生怨懟,這並不是值得意外之事,合情合理。


    突此一問,不過借酒勁脫口而出,她有些後悔,但還是順其自然。


    驚鯢確是有心之所向的。


    “你覺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那個位置。”望著驚鯢理所應當的神色,方塵笑意盎然。


    不然呢?


    紮根於七國,遍布軍政的破曉,不惜刀兵,苦心孤詣也要拉攏的夜幕。


    大耗心神於權謀機變,一味忍讓於區區血衣侯。


    若不是為了那個萬萬人之上的位置,名滿天下的承影何苦來由?


    的確,就是這般顯而易見的答案。


    隻是天下人都可以這般揣測於我,你驚鯢不可以。


    方塵雙手捧起了酒樽,輕啜了一口酒水。炙熱如烈火的酒水入喉,較之先前,更多了一絲愁,以及數分暢快。


    “我不是他們,什麽大丈夫當如是也,如何取而代之,俗不可耐。


    也不是隻為你們,兒女情長我甘之如飴,但,隻是如此,未免小瞧了天下為局的鬼穀門風。


    王權富貴,到頭來不過黃土一握,琴瑟和鳴亦不過短短數十載的過眼雲煙。


    一切不過夢幻泡影而已。


    驚鯢,你可知此世以來,我所求為何物。”


    沒有人夠資格讓他一吐為快,荀夫子也差的遠,他從來都是有所保留,因為所為種種,都是為了一句,隻有他願意。


    這些凡夫俗子總以天下蒼生為念,左右不過七國,四夷,百越。


    而蓬萊,方丈,瀛洲,小小的三座島嶼,就是兩千年前,上至所謂天子,下至販夫走卒,眼界盡頭。


    井底之蛙而已,聖人也不過如此。


    海外之地,南北天池,億萬裏的天下,才是天下。


    而他,站在歲月恒河上遊,俯瞰千載,是為雲上人,天外客。


    這些天下人,憑什麽與他為敵?


    強悍如龍右不能敗他,萬千鐵騎不能阻他,薑子牙千年歲月,亦是灰飛煙滅的終局。


    聖人所知他盡知,而聖人可知他冰山一角?


    他之傲,勝衛莊之流不知凡幾。


    命運安排世人,而他合該安排命運。


    江漢一局,他手刃五千鐵甲的衝冠之怒,真當是隻為紅顏?


    隻是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掩蓋他內心深處的醜陋罷了。


    當他堅固的外殼被擊破,他終於能睜開眼睛,原來他們真的敢殺他,真的能殺死他。


    目空一切的驕傲下,隻是一個平常人的怯懦,他不知如何麵對,於是他交給了真正的神袛。


    他贏了,卻贏的如此空虛。


    所謂的情深義重,隻是想讓世人覺得他情深義重。


    而後近十年的醉生夢死,午夜夢回時,一朝清醒才讓他看清了他真正需要的是什麽。


    荀夫子問他,想不想要那個位置,因為這位大賢不信。


    不信他心中沒有仇恨,不信他會如此淡泊。


    荀夫子了解他,了解他的俗。


    但,又不了解他,因為他們之間隔著光陰流逝後的距離。


    他不想,但需要,需要的不是那個至高無上的枷鎖,而是可以隨時到達那處的力量。


    “我之所求,方塵所欲,不在權財,不在情愛,甚至不全在於長生不朽。”


    方塵對著驚鯢輕聲道,他願意與驚鯢開誠布公,他的身旁,需要一個人,分享他的孤獨。


    “真正的自由,道家稱作大逍遙,西方一群禿子所謂的大自在。”


    看著驚鯢眼中愈深的疑惑,方塵臉上的笑意更甚。


    一生無憂,為所欲為的度過一輩子,看似簡單,毫無追求,想要做到卻一點不簡單,特別在這個時代。


    戰爭,背叛,欺壓,歧視……


    人力有時窮,隻要不到盡頭,下一次的殺機就永遠無法徹底消除。


    那麽又有什麽比那個位置,更能獲得大逍遙,大自在?


    他可以不掌握權力,但他可以讓司掌權力的人畏懼自己。


    他可以不執掌天下蒼生的命運,但他需要天下蒼生都畏懼的力量。


    方塵道:“我不想要枷鎖,又需要那個位置的力量。


    驚鯢,你覺得我是不是有些貪心了。”


    “有一些。”


    驚鯢明眸依舊,清冷的麵容凍住了唇邊未盡之言。


    不過,陪伴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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