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執的觀念和痼疾一樣,有一股折磨人的頑固勁。它們一旦進入了一個心靈,就貪饞地齧食它,不讓它有不想它們的自由,不讓它對任何極小的事感到趣味。那位伯爵夫人不管她做什麽,在家裏或者其他地方,單獨一個人或者在一群人中間,總也忘不了和她女兒並排坐車回來時冒出來的想法:“奧利維埃幾乎每天看見我們,那時他心裏是不是也總纏在比較我們的念頭中呢?”


    無疑的,他會情不自禁的總這麽幹,每時每刻讓他自己纏在這種難忘的相似裏,而且,這種相似經過不久前對姿態和語言的極力互相模擬就變得更加強了。每次他一進來,她立刻就想到這種對照比較。她從他的視線裏看到了,猜到了而且在心裏和腦袋裏加以注釋。於是她想躲起來,想變得找不見,為了想不再讓他看到她和她女兒並排站著而苦惱不堪。


    她在各種場合都難受,甚至在自己家裏也感到不自在。有一晚,當大家的眼睛都盯著站在她畫像下的安耐特時,她這種被篡奪的觸犯感加強到乃至使她激怒。想把女兒早日嫁出去,像對待一個討厭執拗的客人那樣。這種難以承認的內心願望,使她不斷譴責自己,也受到了不顧一切要為保存她所愛的男人而鬥爭這種心情的控製,她用一種不自覺的技巧進行活動。


    由於他們近來的服喪,仍需略略推遲安耐特的婚事,不能過分催促,她有一種含混而強烈的恐懼,怕碰到什麽事情會使這個計劃破產,她幾乎不能自己地要使她的女兒心裏對侯爵產生愛情。


    她繼續動用一切外交手腕以保住奧利維埃。她在家裏采用了一種更精心、更秘密的新方式,用來使這兩個年輕人高興,而不讓那兩個男人碰上。


    由於畫家按他的工作習慣從不外出早午餐,並且一般隻將晚間安排給朋友,她常邀侯爵來早午飯。他來時,在他周圍散發出一陣騎馬散步的朝氣,一種晨風的氣息。而且他愉快地談論種種社會新聞,差不多都是顯赫的巴黎馬術界人士天天在林間小道上傳來傳去的。安耐特聽得津津有味,她對他當時給她的這些殷勤感到有趣,十分新鮮而且看作是瀟灑的美麗外表。他們之間建起了一種青年人的親密關係,對馬的共同愛好自然而然地使他們的熱情友誼更加緊密。等到他走後,伯爵夫人和伯爵巧妙地稱讚他,說些該說的話,使那個年輕姑娘懂得,如果他能得她的歡心,他就會等著她去和他結婚。


    而她很快就懂了,而且直率的推理,很簡單地就判定如果和這個漂亮男孩子結婚,在其他的稱心如意之中,她最喜歡的將是每天早晨可以跨著一匹純種馬和他並騎出去迅跑。


    他們十分自然地,在某天握過手微微一笑之後就談起了這件婚事,成了姻親,好像這是久已決定了的。於是侯爵開始帶些禮品來,而公爵夫人待安耐特則像是待自己的女兒。整個兒這件事是建立在一種共識上,再加上在白天安靜的時刻裏過一點兒家庭式相處的文火促成的。這位侯爵還有很多其他的事、其他關係、其他工作和任務,他很少在晚上去。


    奧利維埃每周有規律地去他朋友家晚餐。而且還繼續並不預先通知,等到晚十點到午夜之間闖去,向他們討杯茶喝。


    他一進門,伯爵夫人就密切注意他,滿心想知道他心裏想的什麽。他看一眼,動一動都無不立刻被她加以詮釋,而她總是想:“看見我們倆一個傍一個的時候,他不可能不愛她。”這種想法弄得她自己很受罪。


    他也帶些禮物來。不曾有過那個星期他來時會不在手裏拿著兩個小包的,其中一個是送給做母親的,一個是給女兒的。那位伯爵夫人打開經常是裝著些講究物品的小盒時,心裏總是壓力重重。她十分熟悉這種贈與的願望。作為一個女人,她從不曾有過機會能送點東西去討歡喜,如到商店裏找點叫人喜歡的小玩意買來送給“他”,她享受不到這種滿足感。


    這個畫家以前也曾經有過這種熱情階段。她曾好多次看到他帶著同樣的微笑、同樣的姿態手裏拿著一個小包進來。後來這種事消失了,但現在重新開始了。為了誰呢?她對此毫不懷疑,還不是為了她!


    他像是累了,瘦了。她從而推論他很苦惱。她將他來的次數、他的神氣、他的風度和對安耐特的美麗也開始動情的侯爵作了比較。這是兩件完全不一樣的事:法朗達先生是動了心,奧利維埃-貝爾坦是在愛!至少在遭折磨的那些鍾點裏她相信是這樣,盡管她希望自己弄錯了;但後來,在即使有幾分鍾平靜的時候,她也是這樣想的。


    唉!她單獨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有過多少次幾乎要問他、請求他、懇求他對她說出來,承認一切,一點都不對她隱瞞。她寧可弄清楚,在肯定的情況下哭,而不願在疑慮中受罪;因為她無法能看透他合上了的心,她感到在那裏有另一個愛情在生


    這顆心她看得比她的生命還珍貴。她曾守護它、鼓勵它,十二年來以她的愛情使它生氣勃勃。她曾以為是有把握的、曾經希望這是決定性贏得了的、征服了的心、馴服了的心,直到他們的末日也會是赤熱忠誠的。而現在由於一個想不到的,可怕而殘酷的叵運,它從她這兒逃走了。是的,它突然關上了,並在裏麵保存著一件秘密。她再也不能用一個親昵的字走進去,將那兒當作一間隻為她敞開,在那裏纏繞她情絲萬縷的可靠隱藏之所。愛又有什麽意思呢?如此毫不保留地獻出之後,而突然之間這個自己對之獻出了整個生命和全部生存,對之獻出了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所有一切的人忽然從您這兒逃走了,因為有另一張臉使他喜歡;於是旦夕之間變得幾乎是陌生人!


    成了個陌生人!他,奧利維埃?他用和以前一樣的字、一樣的聲音、一樣的調子和她說話。雖然在他們之間有了點兒事,有了點無法解釋的、抓不住的、克服不了的極小事情,然這點極小的事當風向一轉時就讓船帆遠揚了。


    事實上,他們是疏遠了,他從她這兒疏遠了。從他轉向安耐特的任何視線都可以看出他在逐日漸增地疏遠她。他不想弄明白自己的心。他清楚地感到這種愛情,這種無法抗拒的吸力在醞釀,但是他不想理解,他寄希望於遭遇於生命中無法預知的命運。


    除了和這兩位因服喪而與社交隔絕的女人共進晚餐並度過黃昏之外,他已經沒有什麽別的關心的事了。在她們家裏隻碰到些無關緊要的麵孔,以高爾貝勒和繆塞基歐次數最多,他幾乎認為世界上隻有自己和她倆;因為他幾乎見不到人家安排在早晨和白天會見的公爵夫人和侯爵,他也樂於不去想起他們,心中猜測婚期已經拖遲了,時間還沒有定。


    特別是安耐特,她從不在他麵前談及法朗達。這是由於一種本能的謹慎呢,還是出於女人心中的秘密直覺,使她們預感到男人們沒有覺察的事呢?


    一周又一周地過去,生活中沒有一點改變。於是秋天到了,由於政局危機使議會比往常提前召開。


    在召開的那天,紀葉羅阿伯爵應該和莫爾特曼夫人、侯爵和安耐特在家中早午飯,以後再帶他們到議會會場去。隻有伯爵夫人孤獨地處在她不斷增長的痛苦中,說是讓她留在家裏。


    大家已經從桌子上站起來,到大客廳裏喝咖啡,快快活活。伯爵高興見到他唯一樂趣,也就是議會工作的複始,幾乎是全神貫注地議論當前局勢和議會麵臨的困難。顯然已是情人的侯爵先生神采奕奕地一邊瞧著安耐特一邊回答他。那位公爵夫人對她侄子的動情和政府的當前形勢和困境,幾乎是同樣高興。剛剛生起來的暖氣爐密集的熱量使客廳裏很暖,窗簾上的熱量和地毯、牆壁上的熱量使它們忙不迭地散發出叫人窒息的黴氣。當這間房的房門在奧利維埃的前麵打開時,這間關著的、散發著芬芳的咖啡香味的房間裏有一種親切的家庭式的滿足情調。


    他站在門檻上這樣吃驚,以至他甚至猶豫自己是不是進去,他吃驚得像一個看到妻子在犯淫的丈夫。一陣說不清的怒火和感情激動使他說不出話來。這時他認識到自己的心已經遭到愛情的侵蝕了。當他看到侯爵也坐在這間房間裏,儼然一個未婚夫時,人家對他隱瞞的,和他自己對自己隱瞞的所有一切他都明白了。


    在激怒驟發之下,他看透了一切他所不願知道的,和一切人們不敢告訴他的。他根本不問為什麽人家曾對他隱瞞這一切婚事準備。他猜到了;他變得冷酷的眼光遇上伯爵夫人的,她臉紅了。他們彼此明白了。


    當他坐下後,大家沉默了一陣,他的不期而至,使這兒的精神高xdx潮一下子癱瘓了。後來公爵夫人開始和他說話,而他用一種短促的聲音、一下子變了的奇怪音色作答。


    他看看周圍各自開始談話的那些人,心裏說:“他們騙了我。他們要為我付出代價。”他尤其要找伯爵夫人和安耐特算帳,他一下子識破了她們並非出自惡意的隱瞞。


    那位伯爵這時看了看擺鍾,叫道:


    “啊!啊!該動身了。”


    而後他轉過來對著這位畫家說:


    “我們到這屆議會的開幕式去。我的妻子一個人留在這兒。您願意和我們同去嗎?那對我們真是賞光。”


    奧利維埃生硬地回答說:


    “不,謝謝。您的議會對我沒有吸引力。”


    安耐特於是走過去,用詼諧的神氣說:


    “啊!來吧。親愛的老師。我肯定您會比那些參議員更能使我們高興得多。”


    “不,真的。沒有我,你們會更有趣些。”


    猜到他不快活而且傷心,為了表示懇切,她仍堅持說:


    “真的,來吧,畫家先生。我向您保證,我,我不會放您走。”


    “是嗎?您和別人一樣都會放過我的!”


    她驚叫起來,對這種口氣有點兒吃驚:


    “啊,好啦!瞧他開始不再用‘你’稱呼我了。”


    他的嘴唇皺了皺,擠出了一個暴露出心裏全部苦惱的微笑,於是點點頭:


    “遲遲早早有一天我得對此習慣。”


    “為什麽這樣?”


    “因為您會結婚,而您的丈夫不管他是誰,都有權要我從嘴巴裏取掉‘你’字。”


    伯爵夫人忙說:


    “現在去想這事還早。但是我希望安耐特不會嫁一個會敏感得要老朋友的親密關係變得拘泥的男人。”


    伯爵叫道:


    “走啦,走啦,上路吧!我們會弄得遲到的!”


    於是該陪他走的人站了起來,按習慣握過手走了,而公爵夫人、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兒則在一切相遇和分別時都是互相擁抱的。


    他們單獨留下了。她和他,站著,在關上了的門的門簾後麵。


    “您坐,我的朋友。”她輕輕地說。


    可是他,幾乎是狂暴地說:


    “不,謝謝,我也要走了。”


    她低聲懇求地說:


    “啊!為什麽?”


    “因為這不是我的鍾點,看來如此。我冒昧不邀而來,請您原諒。”


    “奧利維埃,您怎麽啦?”


    “沒有什麽。我隻是因為擾散了一場組織好的愉快聚會引以為憾。”


    她拉住了他的手。


    “您說的什麽?這是他們該走的時候,因為他們是去參加會議的開幕式。我呢,我留下。您相反,正是靈感使您在我今天獨自一人的時候來。”


    他冷笑,說:


    “靈感,是的,我得了靈感!”


    她握住他的兩隻手,朝他眼睛深處看,用很低的聲音說:


    “能向我承認您愛我嗎?”


    他擺脫了她的雙手,無法再控製他的不耐煩:


    “您這種想法真是發癡了!”


    她又抓住了他的兩隻腕子,手指扼緊了衣袖,求他說:


    “奧利維埃!承認罷!承認罷!我是肯定的,但我更喜歡聽人說!我更喜歡!……您不懂這已經成了我的生命!”


    他聳聳肩膀。


    “您要我幹什麽好?要是您昏了頭,能算我的罪過?”


    她抓住他,把他拉到另一間在頂裏麵的客廳裏,在那兒人家聽不見他們。她抓住他的外衣料,緊緊抱住他,喘著氣。當她把他一直拖到小圓沙發邊上,強迫他一下子坐下去,而後坐在他身邊。


    “奧利維埃,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我求求您,對我說聲您愛我。我知道這,從您做的一切事我都感覺到。我對這沒有懷疑,我發誓。可是我要從您的嘴裏聽見!”


    由於他們還在這樣爭來吵去,她一下子跪到了他的腳前,嗓子哽咽地說:


    “唉,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您是真的愛她嗎?”


    他嚷起來,一邊設法扶她起來:


    “真不是,真不是!我向您發誓不是!”


    她把手伸到了他的嘴上,把它蒙住,又想把它闔上,結結巴巴地說:


    “唉!別說謊。我太痛苦了!”


    而後讓她的頭垂到了這個男人的膝上,她抽泣起來。


    他隻看見她的頸背,和一大堆夾著白發的金發,於是他一下子感到了無限憐憫和無邊痛苦。


    滿手抓住這厚厚的頭發,他猛地把她扶直起來,將淚水淋淋失神的雙眼舉齊自己。而後在這雙充滿淚水的雙眼上一次又一次地貼上他的雙唇,嘴裏反複說:


    “安妮!安妮!我親愛的安妮!”


    這時她勉強要笑,一邊用痛苦得哽咽的孩子般遲疑的聲音說:


    “唉!我的朋友,隻要對我說聲您還有點兒愛我,我!”


    他開始感到慚愧!


    “是的,我愛您,我親愛的安妮!”


    她站起來,重新坐到他旁邊,抓住他的手,看著他,溫存地說:


    “到現在我們相愛已經這樣久了。它不應該就此結束。”


    他把她緊抱到自己身邊,問道:


    “為什麽它要結束?”


    “因為我老了,而安耐特的樣子太像您十幾年前認識的那個我。”


    這次輪到他用他的指頭去閉上這張痛苦的嘴了,一邊說:


    “又來了。我求您別再說了。我對您發誓您誤會了。”


    她反複說:


    “但願您還有一點兒愛我,我!”


    他又說:


    “是的,我愛您。”


    後來他們呆了好久沒有說話,手拉著手,很感動又很傷心。


    而後她打斷了這陣沉寂,喃喃說:


    “唉!我剩下來的日子不會快活!”


    “我會努力使您過得愉快的。”


    暮色前兩小時的烏雲密布的天空在客廳裏堆積著陰影,漸漸地將他們裹進了秋日黃昏的灰色暮靄裏。


    擺鍾響了。


    “我們在這兒已經很久了,”她說,“您該走了,因為可能來人,而我們並不鎮靜!”


    他站起來,緊緊抱住她,和從前一樣半張開嘴唇吻她;而後他們像夫妻一樣挽著胳膊穿過那兩間大廳。


    “再見了,我的朋友。”


    “再見了,我的女友。”


    於是那扇門重新對他合上了。


    他從樓梯上下去,轉到馬德蓮道上,茫然朝前走,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麽。像被一棍打得神誌不清,兩腿無力,心熱得在胸膛裏悸動,像一個癱瘓發燒虛弱的人。他徑直走了有兩個小時,三個小時,也許四個小時,處在一種精神遲鈍精疲力盡的狀態,剩給他的力氣剛夠他挪動腳步。而後他回到家裏打算回憶。


    那麽他愛上了這個小姑娘!現在他懂得了自從那次陪著她在孟梭公園散步以來的一切感受,那時他從她的嘴裏重新發現了一個幾乎認不出的嗓音召喚,是那個從前喚醒了他的心的嗓子。而後一切都慢慢無可抗拒,重新燃起了一場沒有完全熄滅的、還沒有冷卻的愛情。對此他曾頑固地不肯承認。


    那他怎麽辦呢?他能怎麽辦呢?當她被娶走後,他避免經常去見她,隻有就此而已。在等待時期,他繼續到那一家去,免得引起任何懷疑,對所有的人都得瞞住他的秘密。


    他在家裏吃的晚飯,這在他是從沒有過的。然後他叫人燒熱了他的工作室的大爐子,因為據說晚上要上凍。他還叫點亮了分杈吊燈,像是他不放心那些暗角,而後將自己關起來。何等深刻、實在、極端令人傷心而難以理解的感觸在緊緊地壓擠他!在他的嗓子裏,胸臆裏,他所有軟的肌肉裏,同樣在他衰弱了的靈魂裏都能感到它的存在。套房的牆壁也都在擠兌他,而他整個兒生活、他的藝術家生涯和日常生活都是在裏麵過的。每張掛著的油畫作業都提醒他一次成功,每一件家具都提醒他一次回憶,但是成功和紀念都是往事了;而他的生活呢?在他看來,它是短促、空虛卻又充實的,他曾作畫又作畫,始終是畫,並且愛過一個女人。他想起了也是在這間畫室的那些幽會之後的興奮的黃昏。他曾抱著充滿生命的狂熱在這間屋子裏整夜地走。幸福愛情的歡樂,世俗勝利的歡樂,光榮帶來的無比陶醉曾使他體味過了多少內心的難忘時刻。


    他曾愛過一個女人,而且這個女人愛過他。靠著她,他接受了給人揭示煩惱和愛情神秘世界的洗禮。她幾乎是強製地打開了他的心扉,而現在他無法再把它合上。可是違反了他的意誌,另一個愛情從這個裂罅裏進來了!另一個愛情或者毋寧說原來的愛情在一個新麵容的激奮下,正用它日就衰老的同一根蘖以全部力量承擔這一崇拜愛慕的需要。因此他是愛上了這個小女孩!再沒有什麽可鬥爭、可抵抗、可否認的。他抱著絕無希望的希望在愛她,明知從她那兒得不到一分憐憫,她將永遠不知道他的難堪的痛苦。而且另一個男人將娶了她。這種想法不斷一再出現,無法驅除。他強烈感到自己想發出像被係住的狗那樣的一種動物嚎叫。因為感到自己無能為力,被管束住了,就像它們被拴住一樣。越想他就越煩躁,他不斷大步地跨過那間像節宴日一般照亮了的大房間。最後,無法再忍受這個新加深的創口的痛苦,他想試用回憶往日的愛情來平息,把它淹沒在他第一次光輝的愛情回憶裏。他走到他保存東西的壁櫃裏,取出了往日他繪製伯爵夫人畫像的副本。掛到了畫架上,而後對麵坐著觀察。他試著想重新看出她來,重新見到活生生的她,像他往日愛的那樣。可是始終都是安耐特在畫布上湧現。那個母親已經失蹤了,消逝了,將她的位子讓給了另外這個與她相像得出奇的麵龐。這是那個頭發略為更淡一些的小女兒,她的微笑略略更淘氣一些,她的神氣更多一些譏嘲調子,而且他清楚地感到他的身心都在追隨年輕的這一個,如同一艘隨波逐浪的小船。好像他從未追隨過另一位。


    他站了起來,並且為了不再看到這種幻像,他將油畫翻轉過去。後來,因為他感到自己沉浸在憂愁裏,就走回自己的臥室,從書桌裏拿出存滿了他情婦書信的抽屜,搬到了工作室裏。這些信在抽屜裏麵像在一張床上,重重疊疊,成了由一些小簿紙堆成的厚墊子。他將手插進去,插進這些描述他們兩人的散文,浸浴於那些長期交往的氛圍中。他看著這個窄窄的木板篋子裏麵躺著的是堆成疊的信封,在上麵寫的都是他的名字,而且隻有他的名字。他默想這束帶紅色封印的黃紙裏麵敘述的愛情,就是說兩條生命彼此親切眷戀,兩顆心的故事。當他朝它們彎下頭時,他聞到了一陣陣舊的氣息,保存在信函裏麵令人傷感的氣息。


    他想重新讀讀它們,翻到抽屜的最底下,拿了一疊最早的。隨著他一封封打開,從中清晰地想起了使他心裏感動的往事。他對它們十分熟悉,曾有過許多星期他把它們帶在身上,並且他沿著朝他寫了那麽甜蜜的話的纖秀字體,找到了以前忘記了的感情。忽然他在手指下看到了一條繡花的精巧手絹。這是什麽?他想了好一陣,後來記起來了!有一天在他家裏,她因為有些兒妒忌哭起來了。為了保存它,他把它偷來了,她這條浸透了淚水的手絹!


    唉!那些傷心事!那些傷心事!這個可憐的女人!


    從抽屜的底部,從他那些往事的深處,所有這些模糊的回憶像一陣煙雲似的升了起來;這不再是幹巴巴的現實裏那種不可觸知的煙雲。對這些,他感到痛苦,麵對著這些信哭了起來,就像人們對著死者哭泣,因為他們已經不在了。


    所有這些翻出來的舊日愛情卻在他心裏挑起了新柔情,一種不能抵製的愛情醇香喚回了他記憶中安耐特容光煥發的臉。在自願服務的熱情衝動下,他曾愛過她的母親。他現在像一個奴才,像一個發抖的不會去砸斷人家加上的鐐銬的老奴隸,開始愛上了這個小姑娘。


    他在內心深處感到了這一點,他對這十分吃驚。


    他想設法弄明白,她怎樣又為什麽會這樣纏住了他的心?他對她了解得還這樣少?她還隻能勉強算個女人,在她的心裏和靈魂裏還睡著的是青年的夢。


    他呢,現在他幾乎是到了生命的終點了!這個女孩子怎樣能用幾個微笑和幾綹頭發就俘虜了他?唉,這個金發小女孩的那些微笑和頭發竟使得他想跪下叩頭!


    誰能知道,誰能料到一個女人的麵貌竟能頃刻之間對我們起到蠱藥的作用?就像是人們用眼睛喝醉了。於是她成了我們的心和我們的肉體!人們被她陶醉了,迷糊了,人們靠這個吮吸進去的形象生活,而且願意為她死!


    在一個男人心裏,麵貌形象有時又會產生何等不可理解的殘酷力量使他痛苦!


    奧利維埃又在踱步子了,夜已深,爐子已經熄了,外麵的寒氣透過玻璃滲了進來。於是他上了床,在床上他繼續空想受罪,直到天明。


    他不知為什麽早早就起來了,也不知道該幹什麽,心神不寧,像個在轉的陀螺,打不定主意。


    為了找點事來做讓手腳忙一點,也為了分點心,他記起了每周這一天有幾個武術俱樂部的成員在莫爾浴池聚會,按摩之後就在那兒早午餐。於是他匆匆穿上衣服,希望去蒸氣浴和淋浴能使他平靜下來。


    當他的腳一邁出門,一陣冷氣迎麵而來,這是初凍的第一陣刺骨寒風,它在一夜之間就將殘夏摧毀了。


    沿著一條林蔭大道是密密的整片兒黃色大葉子簌簌沙沙地落下來。它們從大道的這頭到那頭都在落,一眼看不到頭,掉在房屋的牆麵之間,猶如所有的葉柄都在一瞬被一個細冰銼從枝丫上割了下來。隻經過幾個小時車行道和人行道就都被蓋滿了,變得像初冬時的林間小徑一樣。這些堆起來的死葉子在腳底下劈劈啪啪作響,在風的推送下有時候堆集起來形成小的波浪起伏。


    這是一個季節終了,另一個季節開始的日子之一。它帶著一種情調,或者是一種特殊的淒涼,臨終時的淒涼;或者是一種再生的活力的意味。


    走進莫爾浴室的門檻,想到在經受了這段馬路上的冰涼寒風後,熱氣將滲透他的肌膚,奧利維埃由於稱心而心神蕩漾,精神抖擻起來。


    他靈巧敏捷地把衣服脫了,人裹在傳應生遞給他的一條薄長巾裏,消失到一張為他打開的軟墊門裏。


    一陣像是從遠處爐子裏逼過來的熱風,使他在走過一條由兩盞東方式燈照著的摩爾式走廊時使勁呼吸,仿佛這兒空氣不足似的。後來一個隻係一條腰帶,全身發亮,四肢肌肉發達的短鬈發黑人搶到他前麵,在走廊那頭揭開了一張門簾。於是貝爾坦走進了又圓又高,靜悄悄的大蒸汽浴室。這兒幾乎像寺廟似地神秘。日光從穹頂和彩色玻璃的三葉草窗上照到圓形寬闊的石板大廳裏,照到貼滿了阿拉伯模式的釉陶裝飾的牆上。


    一群各種年紀的男人,幾乎裸體的在穩穩地慢步走;另一些人交叉著胳膊坐在大理石的凳子上;還有些在低聲交談。


    炙人的空氣使人剛進來時喘息。在這間裝修講究,室溫增高而令人窒息的圓形房子裏,幾名腿部呈古銅色、黑色或棕色的按摩師轉來轉去,帶著某種古代的神秘氣息。


    畫家看見的第一張熟悉的臉孔是蘭達伯爵。他像一個羅馬鬥士似的轉來轉去,對他的大肚子和交叉擱在上麵的粗胳膊頗為自負;他習慣於蒸汽浴,覺得自己在這種地方的場麵上,可以說是個受到鼓掌歡迎的角色,並且還用專家的姿態評論所有巴黎強手的肌肉組織。


    “早上好,貝爾坦。”他說。


    他們握過了手後,蘭達接著說:


    “嗨,出出汗的好時候。”


    “是的,太好了。”


    “您看見過羅克迪亞納嗎?他在那邊。一起床我就把他帶來了。嗨!您瞧瞧我這體型!”


    一個羅圈腿的小個兒先生走過來,細胳膊,癟肚皮,他使這兩個屬於健壯人種的老模特兒輕蔑地微微一笑。


    羅克迪亞納看到畫家,朝他們走過來。


    他們坐到一張大理石長桌上,像在一間客廳裏似的聊起來。一些侍應生走過來送飲料、人們聽得到那些先生們光身坐上去時椅子格格響的回聲和淋浴的噴水聲音。從這個圓形大場子的各個角落裏都發出水流的汩汩聲,使這兒像充滿了一陣輕輕的雨聲。


    時刻有新來的人來朝這三位朋友招呼,或者走過來握握手。其中有胖公爵哈裏遜,小個兒親王艾皮拉泰,子爵佛拉克等等。


    羅克迪亞納突然說:


    “瞧,法郎達!”


    侯爵進來了,手撐在胯骨上,用一種春風得意,一無牽掛的輕鬆神態走過來。


    蘭達低聲說:


    “這是個角鬥士,這家夥。”


    羅克迪亞納轉過身。對著貝爾坦,接下去說:


    “他真是快要娶您的朋友家的女兒嗎?”


    “我想是。”貝爾坦說。


    可是在這個人麵前。在此時此處。這個問題使奧利維埃受到一陣可怕的絕望和冒犯性的打擊。對一切隱約可見的現實情況的憎恨,瞬時之間如此尖銳地湧上心頭,使他有一段時間得和自己的動物性衝動相鬥爭,防止會撲到這個侯爵身上去。


    後來他站了起來說:


    “我乏了,我立刻到按摩師那兒去。”


    一個阿拉伯人走過去。


    “阿穆德,你沒事嗎?”


    “是的,貝爾坦先生。”


    於是他急急走開,免得去握法郎達的手,後者正慢慢繞著土耳其浴室走過來。


    休息大廳十分安靜,周圍環列著放著床的單間,正中央的是一個種著非洲植物的花壇,噴泉在中間向外均勻噴水。他隻好在那兒休息了一刻來鍾,他感到像是遭到跟蹤,遭到威脅,侯爵就會找到他,他得伸出手去像朋友似的接待他,而心中卻抱著殺死他的願望。


    他很快就走到鋪滿落葉的大道上。已經沒有葉子掉下來了,一場時間長久的陣風早已將最後那些葉子吹了下來。它們組成的紅黃色地毯在顫抖,翻滾,在越來越強勁的微風推動下,從一條人行道到另一條人行道形成了波濤起伏。


    一下子一陣類似吼叫的聲音從屋頂掠過,這是暴風雨括過時發出的野獸般嗥叫,同時一陣像是來自馬德蓮納大街的狂風猛烈地卷了過來。


    那些樹葉,所有的落葉像在等著它似的,當它過來時全翻騰起來。它們在他前麵奔跑,集成一群一群,打著旋轉,成為螺旋型上升直到屋頂上麵。風攆著它們像攆著一群牲畜;這是一群瘋了的禽鳥,它們正在飛起來,朝巴黎的城外逃走,朝郊區的自由藍天逃走。當由樹葉和塵土組成的厚大灰雲從馬萊斯埃們區的上空消失時,車道和人行道變成赤條條的了,清潔得出奇並且像是剛掃過一樣。


    貝爾坦心想;“我這是怎麽回事兒呢?我該幹什麽呢?我往哪裏去呢?”他什麽也想不出來,於是回頭往家裏走。


    一間賣報的小亭吸引了他的視線。他買了七八份報,希望從中找到也許能讀上一兩個小時的東西。


    “我在這兒吃飯。”他進門時說,於是上樓進了他的工作室。


    可是當他坐下時,他感到他在這兒無法休息,因為他全身都像一頭瘋了的畜生一樣激動。


    瀏覽那些報刊沒有能讓他散一分鍾的心,而他讀的那些事隻停留在眼下,根本不往心裏去。在一篇他絲毫不曾想去看懂的文章裏,有紀葉羅阿的名字使他一驚。這是篇涉及眾議院的,那位伯爵在裏麵說了幾句話。


    這個人名提醒了他,接著又見到了著名男高音孟特羅塞的名字,他將在十二月末左右在大歌劇院專場演出。報上說這將是一個隆重的音樂節日,因為離開巴黎六年的孟特羅塞剛從歐美兩洲取得空前的成功歸來。而且還有著名的瑞典女歌唱家埃爾鬆陪同演出,巴黎有五年沒有聽到她了。


    奧利維埃立刻有了主意,像是從他心裏深處冒出來的:讓安耐特能享受享受這種快樂。後來他想伯爵夫人的喪服會妨礙這個計劃。於是他研究辦法,無論如何要實現這個打算。隻有一個辦法能行,他得在那個劇場選一個人家幾乎看不見的包廂。如果那位伯爵夫人無論如何不肯去,讓安耐特由她父親和公爵夫人陪去。在這種情況下,他得請公爵夫人做包廂的主客。可是這樣一來,他還得請侯爵。


    他猶猶豫豫,考慮了好久。


    這場婚姻是肯定了的,日期也毫無疑問定了。他猜是由於他那位女朋友的急不可待形成的。他明白她會在最短的時限內將女兒嫁給法郎達。他對此絲毫無能為力。他不能阻止、不能改變、不能延遲這件叫人不快活的事!既然他得忍受,更好的辦法難道不是克製自己的心情,瞞起痛苦、裝出高興,不再讓自己由於怒火中燒像剛才那樣卷進去嗎?


    是的,他要邀侯爵,靠這樣做還可以平息伯爵夫人的懷疑,並且在年輕人家裏留著一張友誼之門。


    等他吃過午飯,就走到歌劇院去,好保證能得到一個隱蔽在幕後的包廂。定好了之後,他於是匆匆趕到紀葉羅嗬家。


    伯爵夫人幾乎馬上出來了,並且還在為昨晚上的情分十分感動:


    “您今天又來了,真好。”她說。


    他結結巴巴地說:


    “我給您送點東西來。”


    “是什麽呀?”


    “一張歌劇院的包廂票,聽埃爾鬆和孟特羅塞的專場演出。”


    “啊!我的朋友,多糟心!我在服喪呢!”


    “您服喪馬上就快四個月了。”


    “我告訴您,我肯定去不了。”


    “可是安耐特呢?想想吧,這種機會也許是不會再有的。”


    “她跟誰去?”


    “和她的父親,還有我要邀的公爵夫人。我也打算給侯爵一個位子。”


    她一直看到他的眼睛深處,這時一陣吻他的狂熱願望一直湧到了她的唇邊。無法相信她的耳朵,她重複說:


    “請侯爵?”


    “就是!”


    對這個安排,她立即表示同意。


    他用一種不關心的神氣說:


    “他們的婚期您定了嗎?”


    “我的天,是的,大致定了。我們有理由盡早辦了,尤其這是在我母親去世前就決定了的。您還記得嗎?”


    “是的,清清楚楚。那是什麽時候?”


    “就在一月初。請您原諒我沒有早點兒告訴您。”


    安耐特進來了。他感到自己的心像讓彈簧推著要蹦出胸膛來,將他推向她的情意一下子變得激烈了,並且使他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強烈敵意,這是在嫉妒的鞭策下由愛轉變來的。


    他說:“我給您帶來了一樣東西。”


    她回答說:


    “那麽我們肯定是用‘您’相稱了。”


    他用父輩的神氣說:


    “聽著,孩子。我是對在準備中的大事了解情況的。我對您肯定地說,過不久這就會成為不可免的,寧可馬上開始,不要晚了。”


    她用一種不高興的神氣聳聳肩膀。這陣子伯爵夫人沒有說話,眼看著遠處而心裏緊張。


    安耐特問道:


    “您給我帶了什麽來?”


    他說明了禮物和打算邀請的人。她高興極了,孩子般地撲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在他兩頰上吻。


    他覺得快暈倒了,他明白經過這張吹著清新氣息的小嘴兩次輕輕擦過後,他將永遠擺脫不了自己。


    激怒了的伯爵夫人對女兒說:


    “你知道爸爸在等著你。”


    “是的,媽媽,我這就去。”


    她走了,一邊還用指尖向他拋送飛吻。


    等到她出去,奧利維埃問道:


    “他們去旅行嗎?”


    “是的,三個月。”


    他言不由衷地說:


    “太好了。”


    “我們將重新過我們的老日子。”伯爵夫人說。


    他結結巴巴說:


    “但願如此。”


    “在這期間,千萬別忘了我。”


    “不會的,我的朋友。”


    昨天看她哭時的激動,和他剛才表示要邀請侯爵看歌劇院演出的想法,再度給了伯爵夫人一點希望。


    他於是走了。一個星期還沒有過去,她又開始抱著難熬的和妒忌的專注心情,從這個男人的臉上追蹤他受各種折磨的程度。根據她自己正在經受的各種痛苦,她能猜到他在受什麽罪,任何一點都不會忽略。而安耐特的整天都在眼前,白天的每時每刻都在提醒她說她的一切努力都是枉然。


    年齡和喪事同時都把她壓垮了。她活躍、博聞、機智的風情曾使她這一輩子贏得成功,而現在讓這套黑衣服弄得麻痹了。黑衣強烈襯托了她的憔悴蒼白,而同樣的黑衣卻使她孩子的青春燦爛奪目。安耐特回巴黎時,她自己曾一再自負地用當時對她有利的同樣打扮。然而曾幾何時,對她卻已是相隔時代之別了。為此她氣得真想現在就將自己從這套死人的衣服裏拔身出來。它們使她變醜,使她受罪。


    要是她靠他的幫助曾領會到了一切打扮漂亮的手法,要是她能選用色彩雅致的和她膚色相宜的衣料,它們就會賦與她將逝的嫵媚以一種精心製作出的威力,並且和她女兒的天生麗質一樣吸引人;可能她就仍然能保持為最有魅力的女人。


    她十分熟悉動人的晚妝和懶洋洋而性感的早裝的作用。為了和親密朋友共進早午餐,穿上惹人心動的睡衣,會使那個女人一直到中午都保留著一種方起來的味道,使人對她剛離開的床和香閨產生一種暖洋洋的具體印象。


    可是在這件陰森森的袍子下麵,在這種她得整整穿上一年的強製服裝下麵,她又能有什麽作為呢?一年!她要整整一年局限在這黑色裏不能活動,遭受失敗!在一年裏,一天又一天,一小時又一小時,一分鍾又一分鍾看著自己在這件黑紗的罩子下麵變老。要是她在心靈的痛苦下麵再過一年,她可憐的糟心皮膚繼續這樣退化,她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這個想法再也沒有離開她,使她嚐任何東西都變得無味,看愉快的東西都變成痛苦,不讓她有一點舒心、一點滿意,也沒有一點快活。擺脫壓垮她的苦難重擔的強烈願望使她經常氣得發抖,因為如果沒有被這種煩惱糾纏不放,她仍會是十分幸福、嬌好和健康!她會覺得自己精神清醒活躍,有一顆永遠年輕的心,一股剛開始生活的勇氣,會有一個對幸福貪得無厭的胃口,甚至比從前還要貪饞,還有對愛情永不滿足的追求。


    而現在所有的好東西,所有精美的、有趣的、詩意的、使生活美化可愛的東西都躲開她了,因為她老了!這就是說完了。然而她仍然在她身上感到年輕姑娘的溫情和年輕婦人的熾情。除了她的肉體、她的皮膚、這層裹著骨肉的表層在漸漸憔悴,像家具木頭上的表麵在損損蝕外,她什麽也沒有老!對這種衰老的怨恨緊緊貼在她身上,幾乎成了一種肉體上的痛苦。固定的觀念使她產生了一種敏感,就像對於寒暑一樣,她不斷地有自己在變老的感覺。她相信確實感到了一種隱隱的搔癢,那是她額上的皺紋在慢慢進行,她的兩腮和頸脖上的組織在變得鬆弛,無數使衰退中的皮膚起皺的小褶子在增多。就像一個人受了重傷後總在癢癢,迫使他下去搔創口似的;在迅速流失的時間下對這種細微卻可恨的作用的感覺和害怕使她抗拒不了要去照鏡子觀察自己的心情。這些要求在召喚她,吸引她,強製她兩眼定定地靠攏過去,看了再看,不斷辨認,還用手指去碰年歲留下的不可泯滅的痕跡,像是要肯定它們似的。開始時,這是每次她在家裏或者在外麵看到叫人生畏的光滑明鏡會出現的間歇觀念。她在人行道上會停下來,好在店鋪的櫥窗裏觀察自己;在每塊商人裝飾門麵的平麵鏡子前,她好像都被一隻手拉住了。這變成了一種病態,一種著迷。她在口袋裏帶著一個象牙的小粉盒,像核桃般大小,蓋子裏麵有一片難以覺察的小鏡子。她常常在買東西的時候拿在手裏打開,舉起來對著她的眼睛。


    當她坐在有地毯的客廳裏寫寫讀讀的時候,思想偶而被這種新要求分了心時,她立刻就回到了那種糾纏不清的觀念裏。為了擺脫它,她努力想別的念頭,想繼續她的工作。可是沒有用,欲望上的小創口老纏著她。這時她的手就放下了筆或書,用一個頂不住的自發動作將手伸到了那個放在她書桌上的舊的小袖珍銀鏡子上。在精心雕刻的橢圓形框裏,框著她整個兒的臉,像古時候的一樣,像一張上世紀的畫像,像一張往日的鮮明粉畫被陽光弄褪色了。等她端詳了好久以後,用疲倦的姿勢將這件小東西放在家具上,並努力再開始工作。可是還沒有讀上兩頁或者寫上二十行,又重新產生了再看看的念頭,克服不了而且折磨得厲害。於是她重新伸手出去再拿起鏡子。


    她現在玩弄這麵鏡子像玩一個討厭卻又習慣得不能離手的小擺設。接待朋友時總拿著它,一邊在手指裏轉動它,一邊像恨誰似的恨它,心裏煩得想哭。


    有天被她自己和這塊玻璃之間的鬥爭惹火了,她將它朝牆上一甩,鏡子裂開來碎成了一片一片的。


    可是丈夫過了些時候找人給修好了,比從前更清楚,送回來給她。她接過來,謝謝他,委屈地收了起來。


    她每天早晚一樣,讓自己關在房間裏,忍不住一再反複,耐心地進行這種靜悄悄叫人憎恨的摧殘歲月的活動。


    躲在床上,她不能入睡,重新點起了蠟燭,張著眼,總在想;失眠和痛苦在無情地加速時間流逝所刻的可怕痕跡。在夜晚的靜寂裏,她聽著座鍾的擺聲,像是用滴滴嗒嗒的單調規律低聲說:“行啦,行啦,行啦。”這時她的心痛苦得蜷成一團,她將毯子塞進了嘴裏,絕望地呻吟。


    過去,和別的人一樣,她有許多年的要事記,裏麵是她經曆的變遷。也和別人一樣,她記過,想過,每逢春冬或夏天:“自去年以來我變化很大…”可是總是漂亮的,一種略有不同的漂亮,她對此沒有什麽不安。可是現在一下子不是安安心心地觀察季節的慢慢前進,取代的是剛剛發現了並理會得到的時間驚人的瞬息即逝。她驟然領悟到無法覺察的時間流逝過程,想起就叫人發慌。正是這些匆匆短促的分秒排成的無窮隊列,在一點一點地蠶食人們的身體和生命。


    經過若幹苦難的夜,在溫暖的毯子下麵她得到了些安寧的半睡半醒的夜晚。直到她的貼身女傭進來打開窗簾,點起早晨的爐火時,她仍然累,昏昏沉沉,既沒有醒也沒有睡著,是一種思想麻痹狀態,任聽天由命的本能希望在她心中複生。也是這種希望使人們的心和微笑能燦然存在,一直到他們的末日。


    現在每天早晨她一起床就感到自己強烈地想禱告上帝,想從他那兒得到一點兒寬心和安慰。


    她這時跪倒在一個橡木雕的大耶穌像前,這是奧利維埃的禮品,他發現的一件稀有作品。她閉著嘴,用人們自言自語,內心的聲音向殉教的神抵發出痛苦的哀訴。一心想被神聽到而得到幫助。和所有跪著的忠實信徒一樣在苦難中變得幼稚,她深信神在聽,將注意她的請求,也許會被她的苦難感動。她不要求他為她作出從沒有為誰人作過的事,保她終生動人、鮮豔優雅;她隻求他讓她安寧緩解。她應當老,同樣也應當死,可是為什麽這麽快?有些女人一直到很晚還漂亮!他難道不能同意她也成為她們之一?受苦受難的上帝,他若真慈悲,隻要再賜她兩三年仍然動人的歲月,就能使她快活。


    這些事她一點沒有對“他”說,她隻在內心混亂時嗚咽著向上帝那個“他”訴苦。


    接著在站起來後,坐到梳妝台前,她抱著和祈禱一樣熱衷緊張的思想擺弄那些脂粉、眉筆和小刷子,為她粉上一層當日有效的脆弱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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