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裏奧一走出德-比爾娜夫人的家,她在場產生的那種辛辣的魅力就消失了,他感到在他的周圍,他的身心裏,空氣裏乃至整個兒世界上,長期以來曾支持他生活,而且使他生氣蓬勃的幸福仿佛消失了。


    發生了什麽事情呢?什麽也沒有,幾乎什麽也沒有。在這次聚會結束的時候,她曾有一兩次用眉目傳情對他親切表示:“我心裏隻有您。”可是他感到她剛才對他泄露了許多他寧可不知道的事情。這也算不上什麽,幾乎什麽也算不上;可是當他知道在這二十天裏,她又拾起了她的舊日生活,作了那麽多的拜訪,耍了那麽多手段和策略,重新開始了可憎的風流比俏的角逐,擊敗對手,追逐男人,高高興興接受恭維,對他以外的人普施恩澤時,他簡直愣住了,像個發現了他的父親或母親有可疑行跡的人。這二十天裏,他曾以為她會按她許過的願(他也一樣許過),讓分分秒秒都奉獻給他們剛誕生的新鮮火旺的愛情感受!


    可是竟已這樣!她什麽都幹了,都已經幹了!唉!以後他就不會奇怪了。他懂得什麽是世俗生活、女人、感情,他從不曾有過非分苛求,也沒有因多疑而生的煩惱,他的智力足以理解一切。她漂亮,生來使人喜愛,為的是接受男人的敬意,聽庸俗的恭維。在所有的人中,她挑選了他,大膽徹底地委身給他。他曾是而且將繼續是:既是對她的水性楊花感恩知報的奴役,同時又甘心做她那種美婦人生活的旁觀者。可是在靈魂深處,在最微妙感覺聚集的晦澀方寸之地裏,仍有某種東西使他痛苦。


    很可能他有過錯,自從他自我衡量以來,他總是有諸如此類的過錯。他進入社交界時感情上過分謹慎。他心靈的表皮過於嬌嫩。由於害怕接觸和冒犯摩擦,造成了他生活在孤獨之中。他有缺點,因為這種冒犯往往來自不能容忍、天性一點不能寬容別人與我們差異過大。他知道這一點,而且常常看到;可是他仍然不能改變他生活裏的特殊感性震蕩。


    假使,她要他回避開她的沙龍,並且在她賜給他的這些幸福日子裏躲起來,這都是為的轉移視線,避開眾目睽睽,確保日後和他的永久歸屬,他當然沒有任何理由責備德-比爾娜夫人。那麽為什麽他心裏會有這種痛苦呢?唉!為什麽?這是因為他曾以為她整個兒都是屬於他的,而他現在才認識到,他永遠不可能抓住、控製住這個女人大極了的活動麵,她是屬於整個社交界的。


    此外,他也很明白整個人生原就是那麽回事,直到現在他向來都是萬事聽其自然的,將自己對不盡如意的不滿隱藏在自願放逐之下。可是他曾想過這次,他將最終得到一直企望一直等待的“百分之百”;然而世界上根本沒有“百分之百”的純粹。


    他一宵過得十分傷感,他用論證分析他所經曆體會的痛苦印象,以緩解自己。


    等到他上了床,那種感受不但沒有減輕卻反而增強了,由於他不想讓自己有任何地方未經認真解剖,他追根究底地搜尋他內心新苦惱的來由。這些苦惱去而複來,仿佛陣陣凜冽的寒風催醒了他愛情裏還微弱隱約的痛苦,它們像能為一陣風勾起的神經痛一樣令他不安,威脅他可怕的苦難將臨。


    他開始明白,他在妒嫉,不僅像個狂熱的情人,而且像一頭控製一群的雄獸。當他沒有再看到她和男人們和她的那群家臣共處時,他忘記了這種感覺。他也曾大致料到這種感覺會怎樣,但剛才發生的變化太大,與想象中的大不一樣。他曾以為在那些頻頻秘密幽會的日子裏,在那段應當是與世隔絕、熱情如熾的動情擁抱的日子裏,她應當關心的隻有他;然而他發現了他這個情婦和以前一樣、或者更甚地忘情於所有她舊日的無謂風騷裏以此為樂,將自己生命浪費於任何來者,而不將她自己最寶貴的精華留給所愛的人。他感到自己在肉體上的妒嫉有過於心靈上的妒嫉,不是隱約不清像醞釀中的渴望,而是以明確的方式妒嫉,因為他在懷疑她。


    開始時,他是直觀地懷疑,在他的血管裏,更甚於在他思路裏有一種不信任感在隱隱起伏,那是由於一個男人對他的女伴的把握不定而引起的。到發生了那種困惑後,他真地懷疑了。


    對她說來,到底他算什麽呢?是第一個情夫還是第十個?是那位丈夫德-比爾娜先生的直接繼任人還是拉馬特的,馬西瓦的,喬治德-麻特裏的繼任人?也可能是德-伯恩豪斯的先行者?他對她知道些什麽呢?隻知道她漂亮迷人,比別的任何女人都風度翩翩,聰明、靈巧、風趣,但是性格多變,易於倦厭、疲乏、挑剔,關心自己勝於一切,而且無止無休地賣弄風情。在他之前她是不是有過一個乃至幾個情夫?要是她不曾有過:她能這樣大膽地委身嗎?她哪裏來的那種膽量,那天晚上在那個小旅店裏推開他臥室那張門?她後來會這樣方方便便到奧特依區那幢房子裏來嗎?在到那幢房子來以前,她隻問了幾個經驗豐富而謹慎的女人的問題。他按習慣於這種幽會而審慎的男人方式作了答複;於是她立刻信任地、有把握地回答了“好的”,也許她從以往的風流逸事裏得過驗證?


    她拍那扇小門時多麽氣派而又不引人注意,可在門後等待的他,心跳得都支持不住了!而且她進來後也沒有顯出激動,隻操心靈弄清會不會有人能從鄰舍認出她來!她竟能對這幢租來配上家具為讓她委身的性質不明的房子立刻就感到十分自如!一個女人,一個初出茅廬的,縱使大膽脫俗蔑視成見的女人,她能在第一次幽會,跨進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時,保持那樣鎮靜嗎?


    假使她不是多少對這種愛情的逍遙行為相當熟練,而且假使這種事情的交往還不曾耗盡她天生的羞恥之心,那麽她能不感到精神上的慌亂,肉體上的躊躇,兩腿會本能地踟躕不前,不知往哪裏走好嗎?


    在暖和的床上,這些他心靈上的痛苦蘇醒過來了。在這種無法忍受的刺激人的激動下,變得興奮的瑪裏奧焦躁不安,像個被那一連串假設拴住、拽住並往坡下滑的人似的。他也試過不再想下去,打斷那串想法;他尋找、也找到了、也細細品味過那些使人定心的正麵的回憶;可是在他心中正在萌生一種恐懼,而他無法阻止它生長壯大。


    然而她有什麽可以讓他責備的呢?除了她不完全像他一樣,不像他那樣去理解人生,在她心田裏缺少一根和他安全協調的弦之外,什麽理由也沒有。


    第二天早晨,他一醒過來,想再見她的渴望,想到她的身邊去鞏固自己對她的信念的願望在他心裏如饑如渴地增強起來,他於是等待適合於他去作第一次正式訪問的時候。


    她正在內客廳獨自一人在寫幾封信,看到他走進來,她伸出雙手迎著他。


    “啊!您好,親愛的朋友。”她說時的神氣那樣熱烈快活,那樣誠摯,以致所有他想過的那些可憎的事,它們曾在他心靈中浮蕩過的陰影都在這種接待下煙消雲散。


    他傍著她坐下,於是立刻向她訴說自己對她的愛,因為這已經和以前的愛不是一回事了。他抱著深情向她解釋在世界上有兩類戀人:一類是色情狂,一旦勝利,第二天起就熱情消退;另一類是占有將他變成奴隸、俘虜;對於這類人,感官的愛和男人往往向某個女人發出的非物質的、無法表達的呼籲混合在一起,從全麵而令人痛苦的愛情裏孕育出了特別的侍奉關係。


    使人痛苦,確實如此,而且雖多少有點兒幸福,但永遠在折磨人,因為即使在最親密的時刻,也沒有能滿足我們自己心中對“她”的渴望。


    德-比爾娜太太聽他聽得神往,動情,越聽越激動,激動得有如在劇院裏聽一個演員出色地扮演了他的角色,而且由於他喚起了我們自身生活中的回響而感動了我們。這確實是一種回響,是那種由真摯愛情引發的擾亂人心的回響;然而這種愛情呼喚是對著她的。對這一切,她感到十分高興,高興她引發了這種感情,高興這種感情是發生在一個能這樣表達的男人心裏,一個明顯使她十分喜愛的男人心裏,她對他真是依戀,她越來越需要他,不是為了她的軀體她的肌膚,而是為了她神秘的、如此貪圖撫愛、貪圖男人的歌頌和伺奉的女性生命。她高興到這種程度,以致想擁抱他,將自己的嘴賜給他吻,將自己整個兒賜給他,使他永遠這樣崇拜她。


    她坦率地、毫不忸怩地用某些女人特賦的深奧技巧回答了他,向他指出他對她的愛心又有了很大的進步。而且很巧,這天一直到黃昏,都沒有人到客廳裏來,他們單獨在一起互訴衷情,用語言表達相親相愛,但是這些語言在他們心裏的涵義卻完全不同。


    當德-伯拉加奈夫人來時已經是掌燈時分了。瑪裏奧告辭了,在德-比爾娜夫人送他到前麵客廳裏時,他問她道:


    “什麽時候能在那邊看見您呢?”


    “您願意在星期五嗎?”


    “那好。幾點?”


    “照舊,三點。”


    “星期五見。再見了,我熱愛您。”


    在等待這次幽會的兩天裏,他發覺感到從未曾有的空虛印象。他缺少一個女人,除了她,任何東西都不複存在。而且由於這個女人並不遠,是可以找到的,隻是由於單純的習俗阻礙他隨時去找她,甚至和她一起生活,他得在孤寂中,在有時過得太慢的時間流逝中煎熬,在一種輕而易舉卻絕對無法辦到的期待中煎熬。


    星期五他比約定早了三小時到達幽會地點;可是他願意在她會要來的地方等待,這使他神經安適了一點,在她不會去的地方等待已經使他精神上受夠苦了。


    離盼望的三點鍾還很早,他就呆在門附近了,等到聽到報三點鍾的時候.他開始不耐煩得身體都發顫。報一刻了,他謹慎地將腦袋伸到門框和門扇之間,觀望這條小巷子。路上兩頭之間沒有一個人。分分秒秒對他都變得慢慢受不了。他不斷地掏出懷表來,而當指針到了半點的時候,他心裏的印象覺得已經在這兒站了不知多久了。他忽然發現在人行道上有一陣輕微的聲音,和戴手套的手輕輕拍在木頭上的聲音,使他忘卻了煩惱而滿心感激。


    她略略有點兒喘,問道:


    “我太晚了吧?”


    “不,不算太晚。”


    “您想想吧,我幾乎來不了。我家裏滿是客,而我又想不出怎麽能把他們全送出大門。告訴我,在這兒您用的是您的名字?”


    “不是,為什麽問這個?”


    “為了萬一我有無法解決的障礙時,好送個專遞給您。”


    “我叫尼科爾先生。”


    “很好,我不會忘了。天哪!這園子真漂亮。”


    看到他的雇主毫不反對付出高價,這個花匠就維護更新,不斷增加新花,把有幾座香噴噴花壇的草坪弄得五彩繽紛。


    麵對著一大叢天芥菜的花壇,她在一張凳子前麵停下來:


    “我們在這兒坐一會兒,”她說,“我來給您說一個很滑稽的故事。”


    於是她給他說了最近的一場鬧劇,對此她現在還很激動。人家說馬西瓦太太是藝術家所娶的一個舊日情婦,妒嫉得要命,在一次晚會上她闖進了德-伯拉加奈夫人家裏,正當作曲家伴奏那位侯爵夫人唱歌的時候,她演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鬧劇。為此,那個意大利女人氣極了,客人們則又驚奇又好笑。


    氣壞了的馬西瓦想設法把她帶開,拽走那個打他耳光,揪他頭發和胡子,又咬又撕他衣服的妻子。


    她箍住了他,使他動彈不得,這時候拉馬特和兩個仆人聞聲趕來,使勁把他從這個潑婦的手爪裏、牙齒裏拉出來。直到這對夫婦走了,才算平靜下來。從這時候起,這位音樂家就總見不到了,而這場鬧劇的目睹者到處說這件事,添油加醋,使它變得十分精彩有趣。


    德-比爾娜夫人對這件事十分興奮,精神貫注得沒有任何事能使她分心。馬西瓦和拉馬特的名字在她嘴上翻來覆去沒有完,刺激得瑪裏奧惱火。


    “您是剛才聽到這件事的嗎?”他說。


    “就是,還不到一個鍾頭。”


    他心裏苦澀地想:“這就是她晚來的原因。”


    後來他問道:


    “我們進去嗎?”


    她心不在焉,順從地低聲回答說:


    “好吧。”


    她來去匆匆,過了一個小時走了。當她離開了以後,他一個人回到那幢冷清清的小房子裏,坐到他臥室裏一張矮椅子上。在他整個兒身心裏留下的印象是她不再屬於他了,就和她根本沒有來過一樣,留下的是一個黑洞。他向著洞底張望,那裏麵什麽也看不見。他想不通,他再也想不通。假使她一點沒有回避他的吻,她剛才至少是不可思議的心神不定,缺少接受他的願望,遊離於他的熱情擁抱之外。她是沒有逃避,她是沒有躲開,可是她的心似乎完全沒有和她一起進到房子裏來,她的心留在某個地方,很遠,在那兒遊蕩,為一些小事分心。


    他於是清晰地看到他也是同樣地用靈魂與感官愛她,也許後者上更多。他無效果的愛撫造成的失望,激起了他一種想去追她的瘋狂願望,想找她回來重新占有她。可是為什麽呢?有什麽好處呢?既然這是顆朝三暮四的心,今天惦著別的事而不在此!因此他應當等待時日,那時像她對其他的一時愛好一樣,愛情會成了這個水性楊花的情婦的心血來潮。


    他慢慢地回到家裏,十分疲乏,邁著小步,眼睛看著人行道,活得累了。這時他想起了他們根本沒有約定下次的幽會,包括到她家的約會,也沒有約定到其他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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