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穿過城外的新建區,過橋後一進不來梅本市,莫斯卡就看見他首先記起的界標。那是教堂的尖頂的樓塔,塔身看上去象病魔纏身的人的麵龐,一根筋似的石頭和泥灰支撐著塔尖刺向天空,接著,他們從深綠色的牆上還可以看見爆炸時留下的白色痕跡。他們由赫爾大街轉入不來梅的另一邊,這裏曾經是豪華的郊區,住房幾乎全都完好無損,現在成了占領軍的宿舍和住宅。


    莫斯卡心裏掂量著走在他旁邊的這個人。埃迪-卡辛絕不是個浪漫的家夥,就莫斯卡所知,恰恰相反。他記得他們一起當兵的時候,埃迪在這個城裏找了個年輕的比利時姑娘,她體態勻稱,漂亮得就象得累斯頓洋娃娃。他把她安置在一間沒有窗戶的小房間裏,還舉行了一個宴會。那姑娘接了宿舍裏住著的三十多個美國士兵,三天沒出房門。那些士兵們就在休息室,實際上是在廚房裏打牌,等著輪到自己。姑娘容貌嫵媚,性情溫柔,士兵們對她就象丈夫對懷孕的妻子一般百依百順。他們四處搜羅雞旦、鹹肉、火腿,輪流為她配早餐,從食堂裏成包成包地帶回來吃的給她當午餓和晚餓,她有說有笑地赤裸著身子,從床上坐起來接著托盤吃飯。她的房間裏從早到晚不斷人,而她似乎對誰都情意綿綿。隻是在一件事上她很執拗。埃迪-卡辛每天至少要去她那兒呆上一個小時,她老是叫他爹爹。


    “她那麽漂亮,我哪能一個人獨占?”埃迪這樣說。可是莫斯卡總覺得他的話裏有一種卑鄙的得意。


    他們從庫福斯坦大街拐進麥茨大街,馬路兩邊是高大的枝葉繁茂的樹,他們的汽車行駛在傍晚的樹蔭下,埃迪把車停在一幢四層的磚牆樓房前麵。樓房看上去很新,前麵有一塊草坪。“就是這兒,”他說,“不來梅最高級的美國單身漢宿舍。”


    夏日的夕陽把磚牆染成了深紅色,整條馬路都罩在陰影裏。莫斯卡提起兩隻箱子和藍背包,埃迪-卡辛在他前麵走上了人行道。一個德國管家在門口迎候他們。


    “這是麥耶太大,”埃迪-卡辛說著便用胳膊摟著她的腰。麥耶太太約摸四十歲,一頭金黃色的談發。她的身段極好,那是在女子學校當了多年遊泳教師的結果。臉上的神情是友好的,但也顯得放蕩不羈,尤其是她那自得出奇的齙牙,更使平添幾分淫意。


    莫斯卡點頭致意,她說:“見到你很高興,莫斯卡先生。埃迪跟我說過不少你的事。”


    他們一起上到三樓,麥耶太太打開一扇房門,把鑰匙交給莫斯卡。房間很寬敞,一角放著一張窄窄的單人床,另一角擺著一個白漆大衣櫃,房裏沒有別的。


    莫斯卡把兩隻箱子放在地板上,埃迪在床邊上坐下。埃迪對麥耶太太說:“把耶金叫來。”


    麥耶太太說;“我順便把床單和毯子也拿來。”他們聽見她上樓去了。


    “房間不怎麽好,”莫斯卡說。


    埃迪-卡辛微笑了一下。“我們這兒有個魔術師,就是耶金這家夥。他什麽都會擺弄。”他們在等耶金,埃迪就趁這空兒給莫斯卡介紹宿舍的情況。麥耶太太是個出色的管家,她從來沒讓這樓裏斷過熱水,八個女傭在她的管理下清潔工作做得很徹底,衣服也洗得很幹淨(那是與麥耶太太另外商定的)。她自己往在頂樓兩間家俱齊全的房間裏。“我大部分時間都泡在那裏,”埃迪繼續說,“不過,我覺得她也跟耶金睡,我的房間在你下麵,這樣我們不至於相互監視對方的舉動。謝天謝地。”


    莫斯卡聽著埃迪如數家珍般地介紹樓裏的情況,看著不斷加重的暮色,心裏越來越煩躁。埃迪說,耶金對於佐在麥茨大街的美國人來說是不可少缺的。他會裝水龍頭,這樣,住在頂層的人也可以洗澡。他會給寄瓷器回家的美國人釘箱子,包裝得妥妥貼貼,收到瓷器的國內親友從未發現有過破損。耶金和麥耶太太兩人配合默契。隻有埃迪知道,白天,他們兩人會小心謹慎地把所有的房間洗劫一遍,這間屋裏偷一條褲頭,那間偷一雙襪子,這裏幾條毛巾,那裏幾塊手帕。那些美國人大大咧咧,對自己的東西絲毫也不加防範。從那些特別馬唬的人的房間裏,他們有時會得到一包或半包香煙。他們幹這些事極其謹慎。打掃房間的女傭都老老實實,嚴厲的懲罰使她們不敢下手。


    “看在上帝份上,”莫斯卡說,“你知道我要出去。叫那些德國佬快一點。”


    埃迪走到門口喊到:“嗨,麥耶,快點吧。”然後轉身對莫斯卡說:“她大概跟耶金打了個速決戰吧,她喜歡那樣。”他們聽見她下樓來了。


    她抱著一大抱床單什麽的進來了,後麵蹬著耶金。耶金手裏拿著銀頭,嘴上四著幾根釘子。這個德國人瘦瘦小小的個子,正當精力旺盛的中年。他身穿工裝褲和卡幾布類軍襯衫,給人的印象是能幹而可敬,要不是他眼圈下的皮膚皺褶使他顯得精明狡詐,他很容易贏得別人的信賴。


    他跟埃迪-卡辛握握手,然後把手伸向莫斯卡,莫斯卡跟他握握手以示禮貌。心想,占領德國確確實實是友善的。


    “我是這兒的萬事通,”耶金說。他說這話時帶幾分拘謹,”什麽時候要裝裝修修的,隻管叫我。”


    “我想要一個大一點的床,”莫斯卡說,“要幾樣家具,一台收音機,還有其他東西我以後想起來再說。”


    耶金解開卡幾布襯衫上的口袋鈕扣,掏出一支鉛筆。“沒問題,”他爽快地說,“這些房間裏家俱太少。這是規定的。不過我已經給你們同事都幫過忙了。收音機要小的還是大的?”


    “什麽價?”莫斯卡問他。


    “五至十條香煙。”


    “我說的是錢,”莫斯卡說。“我沒有煙。”


    “美元還是車用券?”


    “匯票。”


    “你聽我說,”耶金慢條斯理地說,“我認為你在這兒需要一台收音機,幾個台燈,四五把椅子,一個長沙發和一張大床。我把這些都給你弄來,價錢以後再講。你要是眼下沒有香煙,我可以等一陣。我是做生意的,懂得什麽時候該賒賬。何況你是卡辛先生的朋友。”


    “那很好。”莫斯卡說。他把上衣脫光,打開藍背包找毛巾和肥皂。


    “你要人洗衣服的話,請告訴我,我去吩咐女傭人。”麥耶太太朝他微笑。她喜歡看莫斯卡那帶白色傷痕的軀體,心想那疤痕肯定一直伸到大腿溝。


    “洗衣服多少錢?”莫斯卡問道,打開箱子,拿出一套幹淨的替換衣服。”


    “哦,我忘了說,不要錢。隻要每星期給我幾塊巧克力,我保證叫女傭人高高興興。”


    “那好,”莫斯卡不耐煩地說。然後他對耶金說:“你去試試明天能不能把那些東西都弄來。”


    這兩個德國人走了以後,埃迪-卡辛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擺出一付責備他們的樣子。“時代不同了,沃爾特,”他說。“占領軍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我們對麥耶太大和耶金這樣的人都以禮相待,跟他們握手,談生意時總是哪一次都要給他們煙抽。他們能給我們幫忙,沃爾特。”


    “見他們的鬼,浴室在哪兒?”莫斯卡問。


    埃迪-卡辛把他帶到大廳。浴室很大,有三個浴缸,莫斯卡還是頭一回看到那麽大的浴缸,還有一個抽水馬桶,邊上有一張小桌子,上麵散亂地擺著雜誌和美國報紙。


    “真是第一流的,”莫斯卡說。他開始洗澡,埃迪坐在馬桶上陪他。


    “你打算把女朋友帶到這兒來住?”埃迪問道。


    “如果我能找到她,而她也願意再跟我。”莫斯卡說。


    “今晚你就去找她?”莫斯卡把身子擦幹,把剃刀裝上刀片。“是的,”他說著瞥了一眼半開著的窗戶。天色漸暗。“今晚我去找找看。”


    埃迪站起來走到門口。“要是不成功的話,回來後到樓上麥耶太太房裏去喝一杯。”他拍了莫斯卡一下,“如果一切順利,那麽,我明天上午在空軍基地見你。”他往外麵大廳走去。


    隻剩下莫斯卡自己了,一種不可抗拒的欲望使他不想繼續刮臉,他想到自己房裏去睡覺,或是到樓上麥耶太太那裏跟埃迪一起喝酒渡過這個晚上。他有意識地回想少蓮這個名字,但是想到要走出這幢房子去找她,他感到莫名其妙的不情願。不過他還是迫使自己刮完臉,然後梳梳頭。他走過浴室窗前把窗開大,外麵是條小路,幾乎沒有行人了。但是沿著廢墟望去,他看見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在不斷加重的夜色中看起來是一團影,她正在拔拉圾堆上叢生的野草,懷裏已經有一大抱草了。再近些,幾乎就對著他的窗下,他看見一家四口,丈夫、妻子和兩個小男孩,他們正在砌牆,砌好的那一點兒最多有一英尺高。兩個孩子用小報車裝來他們從廢墟堆中揀出來的碎磚塊,夫妻兩人砍砍刮刮把碎磚塊砌上去。房屋的殘骸好象給這一家人的形象裝上了邊框,深深鉻刻在莫斯卡的記憶中。最後一道日光也消失了。整個街道和那些人都成了一團團黑影,在一個更黑更大的黑影裏移動。莫斯卡回到自己房間。


    他從箱子裏拿出一個酒瓶,喝了很長時間,穿什麽去呢?他得想想,“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我不穿軍裝。”他穿上一套淺灰色西裝和白色敞領襯衫。屋裏的東西也沒有收拾——箱子是打開的,但東西都拿出來了,髒衣服扔在地板上,刮臉刀具亂七八糟地甩在床上。他最後又喝了一大月酒,然後跑下樓梯走進外麵熱烘烘的夏夜裏。


    他搭上一輛電車,售票員一眼就認出他是美國人,問他要一支煙。莫斯卡給了他一支,然後就注意地看著對麵開過來的每一輛電車,心裏想她也許已經離開她的住處到什麽地方去消磨這個晚上了。好幾次他不由緊張激動起來,以為看見她了,他看見有的姑娘的背影或側影很象她,卻又無法斷定。


    他下了電車,當他沿著記憶中的街道往前走的時候,記不清是哪座房子,隻好挨門挨戶查看大門上的住戶姓名。他隻找錯了一幢房子,第二家門上就有她的名字。他敲敲門,等了幾分鍾,又敲了幾下。


    門開了,就著過道裏昏暗的燈光他認出那老婦人就是這裏的房東。她的灰白頭發整齊地盤在頭上,穿一身黑色的舊衣裙,披著磨露了線的披巾,所有的老婦人都有她的這種哀愁。


    “您找誰,先生?”她問道。


    “海蓮小姐在家嗎?”莫斯卡對自己說出那麽流利自如的德語有點吃驚。


    那老婦人沒有認出地來,或者說沒有意識到他不是德國人。“請進,”她說。他隨她走過燈光暗淡的大廳來到房門口。那老婦人敲敲門說:“海蓮小姐,有客人找你,是男的。”他終於聽到了她的聲音,溫柔卻帶幾分意外。“男的?”然後又說:“請稍等。”莫斯卡打開門走了進去。


    她背對他坐著,匆匆忙忙地往剛洗過的頭發上夾發卡。她身邊的桌子上有一塊黑乎乎的麵包。靠牆放著一張窄窄的床,旁邊有個床頭櫃。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海蓮把頭發卡好了,接著伸手一把抓過桌上的麵包想往櫃子裏放。她這才轉過身來,看見莫斯卡站在門上。


    莫斯卡看見她臉色蒼白,瘦骨嶙峋,幾乎隻剩下一副臉架骨,身子比他記憶中的還要單薄。她手裏的麵包掉在高低不平的木頭地板上,臉上的表情並無驚奇,莫斯卡甚至覺得那樣子是煩惱和幾分不快。可是她的臉馬上就蒙上了悲哀。他走到她麵前,她的臉看上去全是皺紋,淚水順著那數不清的皺褶淌下來,滴在他抓著她瘦削的下巴的手上。她垂下頭,臉緊貼在他的肩膀上。


    “讓我看看你,”莫斯卡說,“讓我看看你。”他想把她的臉抬起來,可是她使勁貼著他的肩。“好了,好了,”他說,“我是想嚇你一跳。”她還在抽泣,他無能為力,隻得四處打量等她平靜下來。他看看那窄窄的床,老式的衣櫃,梳妝台上放著他給她的相片,放大了還配上了鏡框。難一的一盞台燈光線暗淡,微弱的黃光使人感到壓抑,牆壁和天花板由於屋頂上的碎磚爛瓦的壓力而往裏隆起。


    海蓮終於抬起了頭——她又哭又笑,“唉呀,你呀你,”她說:“你怎麽不寫封信來?怎麽不事先讓我知道一下?”


    “我是想嚇你一跳,”他又這樣說,他溫柔地吻她,她靠在他身上,用徽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剛才我一看見你時,以為你是死人,又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在發狂,我也講不清,我的樣子太難看,剛洗了頭。她低頭看著自己穿的醜陋的家常衣裙,然後又擒起頭看著他。


    他現在看清她眼睛下麵的黑圈了,好象她臉上其他部位的色素都濃縮起來把這一圈皮膚染成幾乎是烏黑的。他的手接著她枯萎的頭發,還是濕漉漉的。她的身子緊貼著他,硬梆梆瘦骨磷蛔。


    她微微一笑,他發現她嘴角處的牙齒有個缺口。他輕輕撫著她的臉頰問道:“這是怎麽啦!”


    海蓮有點窘迫。“那個孩子,”她說。“掉了兩顆牙。”她對著他笑,孩子般地問道:“我看上去很醜嗎?”


    莫斯卡緩緩地搖搖頭。“不,”他說,“不醜。”他想起來了。“孩子怎麽啦?你把它搞掉了嗎?”


    “沒有,”海蓮回答,“孩子早產了,隻活了幾個小時。我出院才一個月。”


    她知道他不相信,知道他對她缺乏信任,於是她走到梳妝台邊上抽出一捆用舊繩子係著的紙,翻了一下,遞給他四份官方文書。


    “你看看,”她並不感到自尊心受了傷害或感到氣憤,因為她明自在那個世道,那種年頭,她必須得出示證據,人與人之間沒有絕對的信任。


    幾個不同機關的公章和封條消除了他的疑慮,他幾乎歉疚地相信了,她沒有撒謊。


    海蓮走到櫃子那兒拿出一大堆衣服。她一件件抖開,有小襯褂,罩衫,小褲子。有的布和顏色都是莫斯卡眼熟的。他明白了,因為手頭一無所有,她隻得把自己的衣裙,甚至內衣都剪了,改成小衣褲給孩子穿。


    “我知道那一定是個男孩,”她說。聽了這話,莫斯卡頓時怒火中燒。他氣的是,她為孩子失去了臉頰上的紅潤,犧牲了身上的肌肉,獻出了兩顆牙齒,還有那巧手裁剪的小衣褲,可是她什麽報答也沒有得到,他明白:促使他回到這裏來的是他自己的需要,而不是她的。


    莫斯卡坐在床邊上,海蓮挨著他坐下。一時兩人都拘謹起來,呆呆地望著空空的桌子,唯一的一把椅子,犬牙交錯的牆壁和下陷的天花板。然後他們緩慢地移動,如同是某一古老部落的儀式,異教徒們正在與一個威嚴卻又模糊不清的神締結關係,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這個儀式會給他們帶來災難還是好運。兩人終於躺在那張單人床上結合在一起了,他的情欲來自酒興、內疚和追悔,而她則是出於愛心和柔情。她堅信這次的結合是吉祥的,會給雙方都帶來幸福。她默默地承受了他給她尚未複元的身子造成的苦痛,承受了他狂野的激情,承受了他對她,對他自己,對世上所有一切的不信任。她明白:不管怎樣,在這世上他所有認識的人中間,他需要的是她,需要她的忠誠,需要她的身軀,也需要她的信任和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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