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軍宿舍裏,莫斯卡的廂壁房間住著一位個子不高,體格粗壯的文職人員。他身穿檄攬綠製服,但製服上縫有一小塊藍白色相間的布,繡著ajdc四個字母。人們很少見到他,宿舍裏也沒有人認識他。但深夜時刻,就能聽見他在屋裏走動,收音機輕輕地響著。有一天晚上,他讓莫斯卡搭乘他的吉普車。他倆一同前往那家地下餐廳吃飯。他叫利奧,為美國聯合善後委員會下設的猶太人救濟組織工作。這幾個宇首的字母也用白色大宇印在他的吉普車上。


    當他們駛過一條條街道時,利奧操著英國口音大聲問莫斯卡:“我在什麽地方見過你!你看起來很麵熟。”


    “戰爭剛結束時,我正好在軍政府工作,“莫斯卡答道。他斷定他們不曾見過麵。


    “啊,啊,”利奧說,“你是和那些拉煤的卡車一起來格羅的,嗯?”


    “對呀,”莫斯卡驚訝地說。


    “我那時住在那裏,是一個難民,”利奧咧嘴一笑,“你們沒把工作做好,許多周末我們都沒有熱水用。”


    “我們一時出了點問題,”莫斯卡說,“解決了。”


    “是的,我知道,”利奧微微一笑,“采取了法西斯的辦法,但或許是必要的。”


    他們一同吃了晚飯。正常情況下,利奧本會胖些的。他長著一個鷹勾鼻子,大骨骼臉,左臉痙攣性地抽動。行動緊張而迅速,但卻有著從來沒參加過任何體育運動的人的那股笨勁兒,全身動作不協調。他對體育運動一竅不通。


    喝咖啡時,莫斯卡問道:“你們那些人都幹些什麽?”


    “這是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的活兒,”利奧說,“給那些在集中營裏等候離開德國的猶太人發放生活必需品。我自己也在布肯瓦爾德集中營呆了八年。”


    莫斯卡心想,很久以前——那已是不再可能成為現實的了——他就有一個願望,也是他應征人伍的一大原因:搗毀集中營。但他沒能去。是照片上那家夥起的作用,就是格洛麗亞,還有他母親和阿爾夫一看就嚇壞了的那張照片。想起這個,莫斯卡心裏就升起一股很不自在的困窘和羞傀,因為現在他差不多把這個心願忘了。


    “對,”利奧說,“我十三歲進去的。”他卷起袖子,手臂上好像用紫墨水印了一個六位數的號碼,號碼前有一個已模糊不清的字母。”父親和我一塊兒在那裏。他死了好幾年後,集中營才解放。”


    “你英語說得相當好,”莫斯卡說,“誰也不會以為你是德國人。”


    利奧看了看他,微微一笑,迅速而緊張地說:“不,不,我不是德國人,我是猶太人。”他沉默片刻,“當然,我原來是德國人,但猶太人不再會是德國人了。”


    “為什麽不離開德國?”莫斯卡問道。


    “我在這兒有個很好的工作,美國人有的那些特權我都有,而且還很掙錢。再說,我還沒拿定主意是去巴勒斯坦,還是去美國,這個決心不大好下。”


    他們談了很久,莫斯卡喝威士忌,利奧喝咖啡。莫斯卡突然發現自己在竭力給利奧講解各種體育運動,確實在竭力地講運動時的種種感受。因為對方的青少年時代是在集中營渡過的、體育活動的機會不知不覺地錯過了,無可挽回地失去了。


    莫斯卡努力講解跑上去投籃時的感受,講做假動作佼對方的防衛離位,再突然跳起讓球飄進籃筐;講在體育館的木製地板上迅速旋轉和奔跑,周身濕透,極度疲倦,事後洗個溫水淋浴,就神奇般地恢複了疲勞。然後挎著藍色運動包沿街散步,全身得到放鬆。在冷飲店裏會見守候在那裏的姑娘。最後就安安穩穩地、無憂無慮地好好睡一覺。


    在驅車回宿舍的路上,利奧說:“我總是ontheway(東奔西跑),我的工作使我要去很多地方。但,寒冷季節來到時,我就有更多的時間呆在不來梅了,那時我們就可以相互進一步了解了,嗯?”“那時我給你講怎麽打棒球,“莫斯卡笑著說,做好去美國的準備吧,不要說ontheway,那是德國人說的英語,你應該說ontheroad,或者travetlirg。”


    此後有好幾個晚上,利奧都到他們房裏來喝茶或喝些咖啡。莫斯卡教他怎麽打撲克、卡西諾和拉米等牌。利奧從來不提集中營的事,也從來沒有消沉過,但他從來也沒耐心在一個地方久留,莫斯卡他們的平靜生活對他毫無感染。利奧和海蓮成了好友,利奧還說海蓮是唯一的一個教他如何把舞跳好的始娘。


    秋季到來,樹葉落在街兩旁的自行車道上,沿著林蔭道鋪上奇異的揭綠色地毯,清新的空氣使莫斯卡精神煥發,驅散了夏日的懶散。覺得在家呆不住,經常去那家地下餐廳吃飯,去軍官俱樂部飲酒——所有這些地方都是海蓮不能進入的,因為她是敵人。深夜回到宿舍,已有幾分醉意,再喝上一些海蓮為他在電爐上溫熱的稠稠的罐頭湯,然後就時醒時睡地渡過一夜。許多早晨,天剛剛亮他就醒了,望著朵朵灰色的雲彩被十月初的風吹拂著從天空飄過。他倚窗觀看那些德國工人急急忙忙地朝一個角落跑去,趕上開往市中心的電車。


    一天早晨,當他站在窗戶旁時,海蓮也起床了,並在他身邊。她穿著當睡衣用的貼身內衣,用手臂摟住他。於是,他倆一同垂眼望著樓下的街道。


    “難道你不能再睡一會兒?”她睡眼惺鬆地說,“你總是起這麽早。”


    “我想我們該開始多出去走走。室內生活對我來說過多了。”


    莫斯卡望著沿麥茨大街滾動的落葉鋪成的赤褐色地毯掩蓋起樹下那肮髒的自行車道。


    海蓮靠在他身上。“我們需要一個寶寶,一個漂亮的寶寶,”她溫柔地說。


    “哎呀,”莫斯卡說,“元首真的反複往你們腦子裏灌下了這傻念頭。”


    “孩子永遠是可愛的。“她對於莫斯卡嘲笑自己有進一步的想法感到生氣。我知道有人認為要孩子的想法愚蠢。在弗拉克城時,柏林姑娘常常嘲笑我們鄉下人,因為我們總是關心孩子,議論孩子。她推開他。“好啦,上班去。”她說。


    莫斯卡竭力想跟她講清道理。“你知道,在禁令沒有解除前,我們不能結婚。我們在這兒的所作所為都是不合法的,尤其是你住在這宿舍裏。孩子出生,我們就得搬到德國居民區去,而那時對我來說又是非法的。我就得采取很多很多辦法才能讓他們送我回美國,而且設法帶你去。”


    她朝他慘然地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不會再扔下我。”莫斯卡很驚訝,很受感動,她竟然猜透了他的心事。他已經決定,萬一遇上麻煩事,他就用偽造的證件轉人秘密活動。


    “啊,沃爾特,”她說,“我可不願像樓下那些人一樣:喝喝酒,在俱樂部裏跳跳舞,睡睡覺,除了我們自己外沒有任何東西把我們係在一起。我們現在這樣生活是很不夠的。”她站在那兒,貼身衣服蓋不住屁股和肚臍,尊嚴和羞恥之心都顧不上了。莫斯卡想笑。


    “這樣不好,”他說。


    “聽我說。上回你定以後,我因為就要有個孩子而高興。我感到自己很幸運。因為即使你不再回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我可以去愛的人。你理解那種心情嗎?我們全家人當中,隻剩下我們姐妹倆,而且住得很遠。後來你來了,又走了,麵我又成了孤零零一個。在所有這些人當中,沒有一個和我共歡樂的人,能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的人。這太可怕了。”


    樓下有些美國人走出大廈,到寒冷的街上,打開了吉普車的安全鎖鏈,加熱馬達。一起一落有規則的隆隆聲穿過緊閉的窗戶輕微地傳了進來。


    莫斯卡用手臂摟住她,“你身體不舒服,”他垂下眼睛望著她那瘦弱的赤裸裸的身子。“我怕你有個三長兩短。”當他這樣說時,內心掠過一陣恐懼,駭怕她會由於某種原因,比如說由於他偶然造成的某種不可預見的過失離他而去。他怕在這灰色的冬季早晨,他會獨自一人站在窗口,身後的房間空洞洞。他突然轉過身來朝著她,溫存地說:“別生我的氣,等幾天再說。”


    她偎在他的懷中,輕輕地對他說:“你真的失去了信心。我想你是知道的,我看見你怎樣對待別人,也知道你對我怎樣。人人都認為你不夠朋友,那麽……”——她在尋找中個不會使他生氣的詞——“那麽祖魯。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真的不是。我從來也沒有想找個比你更好的男人。有時候,當我替你說幾句好話的時候,麥耶夫人和耶金總是相視而笑。哦,我知道他們的想法。她的聲音裏有一絲哀怨,這種哀怨是全體女性麵對那不理解她們愛情的緣由的整個世界所流露出的內心的痛楚。他們不懂得理解。”


    他將她抱起,放到床上,拉過毯子給她蓋上。“你會感冒的,”他說,伏下身去吻她後才去上班。“你會得到應得的一切。”他說,然後微微一笑,“有些事其實很好辦。不用擔心他們把我調離,不管是什麽原因。”


    “我不會的,”她笑著說,“今晚我等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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