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卡交給弗勞-桑德斯照料孩子的傭金,撤回設在麥茨的部隊宿舍。天一黑他就上床睡覺,那時各種聚會往往剛剛開始。抑揚頓挫的樂聲、哄堂大笑聲響徹在他上下左右的各個房間,亂成一片,可是他居然一直酣睡到所有聚會結束。到了深夜,尋歡作樂的聚會散去,整個宿舍黑洞洞的,萬籟俱寂。他卻完全醒了過來。看一看放在桌上的表:淩晨一二點鍾。這時他靜靜地躺在床上,不敢打開電燈,因為它發出的是一種陰沉、沮喪而微弱的黃色光線。直到黎明前夕他才重入夢鄉,睡到人們忙忙碌碌地準備起床,熙熙攘攘地去上班。每天夜裏他總是如此:醒來之後,舉起手表靠近臉把時間看清楚,而且總要吸一支煙,坐在床上背靠床頭,在陰森森的寒夜中,眼睜睜地熬過大好時光。他靜聽隔壁房間裏一對夫妻格格的笑聲,粗重的呼吸,催眠曲一樣的呻吟——宛如得了喉炎臨死前的吼哮和夢遊者啞著嗓子的喊叫,過後就是盟洗室中的水流聲,接著是一陣陣輕輕的哢噠哢噠聲和刮擦地板的聲音,似乎他們開始睡覺。有時是收音機裏播放低沉連續的講話及人們的互相交談和門廳裏的腳步聲、窗下大街上女人們離開宿舍時啞著嗓子的歡叫聲混成一片。隨著黎明的到來,莫斯卡又熟睡過去。醒來時已是寧靜的中午,初冬的陽光給房間的牆壁塗上一層微帶蒼白的檸檬色。


    安葬海蓮兩周後的一個下午,他聽到一陣腳步聲打破了門廳的寂靜,接著是敲門聲。他下床穿上褲子朝房門走去,門沒有鎖,他伸手拉開門……


    來人的這張麵孔他僅見過一次,但永遠也不會忘記。是霍尼,他頭戴室內便帽,黃黃的頭發,肥胖的大鼻子,滿臉雀班。霍尼微笑著問;“我可以進去嗎?”莫斯卡閃在一旁,示意他進來,然後關上門。霍尼把手提箱放在桌子上,打量一下房間,接著高興地對莫斯卡說:“很抱歉把你叫醒了。”“我正打算起來,”莫斯卡說。


    這個白皮膚的小個子男人緩慢地說:“很遺憾,聽到尊夫人過世的消息,我十分難過。”地麵帶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們沒有結婚。”莫斯卡說著轉身朝床走去。


    “噢,是這樣,”霍尼拍手摸了一下禿頂,再向後攏了攏不多的頭發,“我本條是想告訴您一件極重要的事情。”莫斯卡說:“我沒有紙煙了。”霍尼嚴肅地說:“我知道,你又不是陸軍消費合作社的主任,自沃爾夫回美國後……”


    莫斯卡對他笑了笑,“那又怎麽樣?”“不,您誤會了,”霍尼馬上說,“我來是告訴你關於耶金的事情。他給你的青黴素是通過我買的,我是中間人。”他稍停片刻,“他知道藥物有問題,失效了。他僅僅付了通常我與他聯係的價格的幾分之一,你知道嗎?”


    莫斯卡不得不坐到床上,腹部疼痛,一隻手按住傷疤,頭部神經突然感到陣陣強烈的抽搐。耶金、耶金,他想,又是這個耶金,為了取悅海蓮,他曾為他們做了很多事情,而海蓮十分喜歡他的女兒。耶金竟然如此地哄騙他、捉弄他,使他陷入如此不幸的境地,蒙受極大恥辱!他雙手抱著腦袋,低著頭抽泣。


    霍尼輕輕地說:“我聽說你拒絕與沃爾夫合作。我並不麻木,也不愚蠢,我知道是您救了我一條命。請您相信我,如果事先我知道耶金是給您買的藥,我一定要阻止他的!可惜,太晚了,我知道得太晚了,耶金下決心要出賣我,還有您的女友。”他看見莫斯卡仍然靜靜地坐在床上,雙手捂臉,垂頭喪氣,於是他俯下身輕聲細語地說道:“我聽說了一個好消息。耶金已回到不來梅,住在老地方,您的女房東已告訴他,一切正常,他無須膽戰心驚。”


    莫斯卡猛地站起來,急不可待地問:“你沒有說謊?”“沒有,我絕對沒有說假話。”霍尼回答,他的臉色變得慘白,滿臉雀斑特別刺眼,就象滴上的斑斑油跡。“要是您仔細考慮一下已往的事情,就會知道我沒有說謊。”


    莫斯卡朝衣櫃走去,打開把上的鎖。他感到自己行動迅速,盡管依然心痛,但心裏可以說是高興的,他從衣櫃裏取出一本美國人專用的藍色支票薄,簽了五張,每張麵值100美元,然後給霍尼看。“今晚把耶金搞到這裏,這些錢是您的。”


    霍尼連連後退。“不、不!”他說:“我不能那麽於!您怎麽想出這麽個主意?”莫斯卡伸出藍色的支票,向他逼近一步。霍尼後退著低聲喃喃自語:“不行,不行;我不能那樣幹!”莫斯卡看出他真不願意幹,於是拿起桌上的手提箱遞給他:“不管怎麽樣,我還是要感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他說。


    他獨自一人站在屋子當中,腦子裏嗡嗡作響,受到連續不斷地衝擊,好象一條大動脈在那裏猛烈地舒張收縮,排出強大的血流衝擊心髒,忐忑不安,血液仿佛開了鍋。他感到虛弱無力,似乎房間裏的空氣稠密起來,使他透不過氣,他走出宿舍。


    到了大街上,沒想到陽光和照、秋風送爽,初冬侵襲深秋的勢頭已逐漸減弱。他轉進庫福斯坦大街,朝曾經是他的所謂的家的方向走去。路旁光禿禿的樹木投下了模糊不清的影子。除了頭痛之外,他已好久沒有這麽好的感覺了。他想,今晚有可能睡個通宵。


    他躡手躡腳地走進公寓,站在起居室門外邊,聽到嬰兒床吱吱軋軋地響,他進了房間,看見桑德斯夫人坐在沙發上,左手拿本書,右手握住嬰兒車上米色的木推手,不停地前後推動。她腰杆挺直,舉止安詳地坐在那裏,布滿皺紋的臉上神色陰沉、悲傷憂鬱。小車中的孩子已經睡著,藍色的毛細血管穿過粉紅色的前額。


    “他很好嗎?”莫斯卡問。桑德斯夫人點點頭。“一切都好。”她放下書和嬰兒車,雙手搓著。“您收到我寄來的包裹了嗎?”他上周郵給她一大箱食品。


    她點點頭,她看上去顯得老多了。她的坐姿和回話的樣子使莫斯卡想起某種熟悉的東西,於是他問話時不再看她。“你願不願意一直照料這個孩子?我會給你優厚的報酬。你要多少我給多少。”他的頭痛得象要腫脹起來,極想知道她是否有阿斯匹林。


    桑德斯夫人又拿起書,卻未打開。嚴肅的麵孔毫無他平時常見的那種諷刺性的幽默表情。“莫斯卡先生,”她很正式地說,“要是你同意,我會竭盡全力象撫養我兒子一樣收養這個孩子,這樣就解決了你的問題。”她說話的態度十分冷淡。突然淚如泉湧,沿著雙頰流下來,臉全濕了。書落在地板上,她雙手掩著麵孔,止住淚水。看她這樣難過,莫斯卡想起了他所熟悉的東西:她的表現恰如他傷害自己母親的感情時母親所顯出的那種傷心。


    然而她不是他的母親,不可能真正感動他。他朝沙發走去,一隻手按在她的臂上,“這是怎麽了?我幹了什麽錯事?”話說得平靜理智。


    她用手擦幹了淚水,心平氣和地說:“你不關心這個孩子。這麽長時間你從未露麵。要是她知道你是這個樣子會怎麽樣?多可怕,多可怕!她對你忠貞不渝,她對孩子關懷備至。她經常說你是好人,就在她從樓梯上跌下去的時候還向孩子伸出雙手。她那麽悲痛,那麽撕心裂肺地尖叫,那麽念念不忘孩子,可你現在對她愛孩子的感情一點也不理解,竟然毫不關心他!”她停下來喘口氣,有些歇斯底裏地繼續說下去:“啊,你這個可怕的家夥!你玩弄她,你是個騙子,你不是好人。”她離開他,把雙手按在童車上。


    莫斯卡走回來,離開她。他說:“你認為我該怎麽辦?”“我清楚她的願望,你把孩子帶回美國,讓他過上安全幸福的生活,健康地成長。”


    莫斯卡簡單地回答:“我們沒結婚,因此孩子仍然是德國人。這要花費很長時間。”


    “這樣吧,”她急切地說:“我可以照料他,直到你辦好他的遷移手續為止,你願意幹嗎?”“我認為我不可能辦到。”他回答,他突然心情煩躁,極想離開,又感到頭痛。


    桑德斯夫人冷冰冰地說:“你想要我收養他嗎?”他瞥了一眼熟睡的嬰兒,無任何感覺。他從口袋裏掏出簽好的專用支票丟在桌上,“我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麽變化。”他說著朝門口走去。


    “什麽時候再來看你兒子?”桑德斯夫人滿臉輕蔑的神色,憤怒地問。莫斯卡轉過身,麵對著她。


    他頭痛得好象受到重物的猛擊,他想離開,但是桑德斯太太的表情使他更難忍受。“你為什麽不說真話,為什麽不說你心裏想的?”他並未意識到自己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響,音調越來越高,簡直是聲嘶力竭。“你以為這是我的過錯?你以為她的死是因為我沒有盡力搶救?告訴我,你為什麽這麽憤怒?為什麽象看見了一頭野獸那樣兩眼瞪著我?你認為是這個美國人殺了另一個德國人。不要假裝為這個孩子發怒,不要裝聾作啞,不要說謊,我知道你相信什麽。”


    桑德斯夫人第一次仔細地察看莫斯卡的臉,窺視他的兩隻眼睛,麵包灰黃,兩眼發黑,神色悲哀,看起來病得很重。氣得嘴唇紫一塊白一塊。“不,不,”她說,“我從來未把你想得這麽壞。”說這話時,她開始意識到他說的有幾分真實。


    莫斯卡已克製住了自己的憤怒,平靜地說:“我要向你證明你的看法是錯誤的。”他轉身衝出房間,她聽到他奔下樓梯的聲音。


    他衝到外麵的大街上;點上一支煙,仰望雲層彌漫的天空,沿著庫福斯坦大街走去。幾乎要吸完手裏的煙時,他才開始朝麥茨大街——他的宿舍走去。頭痛得使他兩眼冒火,脖頸上的血管繃起。他看一看表:才三點,還要等好長時間才能處理耶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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