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維麗父親的疏通下,我保住了原來的工作,而且我溜到維加斯偷懶的那個月,其中一部分被稍作假期,另一部分當做病休處理,這樣我就不但沒有受指責,反而可以補領工資。我的頂頭上司——一名陸軍上校對我能重返工作單位頗有微詞,而我倒是心安理得。要知道,如果你在美利堅合眾國的聯邦民政局工作,隻要你沒有野心又不在乎麵子問題,你的上司對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在gs——6區的陸軍預備役部隊裏當行政助理。由於預備役部隊每周隻訓練一次,所以我分管了三個單位的全部行政事務,其中包括謄錄600人的工資單,為他們油印指示手冊,檢查由預備役人事部為他們的會議所寫的早晨報告,裁減、晉升命令以及行政上的一些準備工作。除了在各個單位進行為期兩周暑期野營訓練時忙碌一陣子,這份差使還算是比較輕鬆。


    我們辦公室的同事都是各人有自己負責的工作,井水不犯河水,所以彼此之間關係融洽。有一個民職人員名叫弗蘭克-埃爾克,年齡比我大些,從屬於預備役部隊,和我一樣搞行政工作。我和他共事兩年了,完全不知道他一直在貪汙受賄,直到從維加斯回來後,才偶然發現了他的劣跡,並且最終被他用無懈可擊的理論說服,一道通過非法途徑掙外快。


    美國陸軍預備役部隊是塊大肥肉:每周隻用參加兩個小時的會議就可以多拿一天的工資,普通軍官日薪20多美元,士兵中最高的每天十美元,外加蓄積養老金的福利,另外,那兩個小時的所謂開會也隻不過是在聽指示或看電影時打瞌睡。


    大多數民事行政人員都參加了陸軍預備役部隊,我可能是局裏唯一的例外,因為似乎冥冥中有種魔力在阻止我,提醒我萬一爆發戰爭時,預備役部隊的人都會被首先召人正規軍。


    人人都說我是個大傻瓜,弗蘭克更是不斷地遊說我,告訴我憑著自己參加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光榮經曆和在陸軍預備役部隊當行政人員的身份,他可以為我安排一個軍士長的職務,這可是件兩全其美的好差事,既盡了自己的愛國主義義務,又領取了兩份工資,何樂而不為?他不知道對於已經不習慣聽從命令的我來說,即使是每周隻聽從兩個小時,每年夏季隻聽從兩周時間的命令,也厭惡得難以忍受。當然,作為工作人員,我每天都在執行上司的指示,可是,這指示和命令的區別可就大不一樣了。


    每當我看到報紙讚美我國的預備役部隊訓練有素時,都忍不住搖頭歎息——100多萬人因為混日子而得到了榮譽!我不明白為什麽還不取消這種勞民傷財的預備役製度,可能是由於許多地方要靠預備役的軍餉來維持經濟發展吧?也可能是由於州的立法機構和國會中有不少政客都是預備役部隊裏收入不菲的高級官員吧?不得而知。


    後來發生的一些事改變了我的整個人生,無論是在家庭經濟方麵還是在個人心理素質方麵都出現了始料不及的質的變化,造成了這一切的根源就是美國軍事結構中的癌症,是這個機構的腐敗使我也成了一個貪汙受賄的人。


    我從維加斯回來後不久,新的兵役法使美國的許多小夥子以及有子弟適齡當兵的家長們很快就意識到有機可乘——按常規應征入伍的青年得服役兩年,而且說不定所在部隊駐紮在世界上的哪個角落,而參加了預備役的軍人卻隻需在美國本土服役六個月後,再用五年的時間每周參加兩個小時的會議,每年進行為期兩周的現役夏令營活動就行了,可見參軍若能加入預備役部隊,簡直等於中了人生的頭等獎。


    但是華盛頓規定的預備役名額有限,所以一個指標起碼有上百個小夥子申請,我有權批準的指標是每月30名,原則上是先申請先批準。


    每個月我手上都收到近千份申請表,以前我總是按照遞表的先後排列,秉公辦理,可是在排列表的過程中,我的上司們——一名常規軍陸軍少校參謀和一名在預備部隊當指揮官的中校經常會叫我把他們的一些關係戶插到前麵。對他們的這些要求我一律照辦,從無異議,也從不在意,我的心思仍在忙著寫作,上班僅僅是為了有份固定的工作和收入。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形勢的變化,應征入伍的青年越來越多,不願意到遠在天涯海角的越南和古巴去的人也日益增加,我每月收到的申請更是與日俱增。這時候,發生了一些不能不使人懷疑的事,以致把我這個從來對周圍漠不關心的人也吸引得注意了起來。


    事情是從弗蘭克-埃爾克開始的。他比我的年齡大些,也已成婚,有兩個孩子。我們的行政級別相同,工作性質也一樣,各人負責自己管轄的單位,每天所幹的事務大同小異,每周所領的工資也都是100美元左右。雖然他加入了預備役部隊,弄了個上士頭銜,每年也不過比我多掙1000美元,然而他卻開著一輛全新的比翼克牌汽車上班,還特別保管在每天收費三美元的附近停車場裏。另外,他非常愛好賭球,什麽橄欖球、籃球、壘球……總之是逢球必賭,一擲千金。我詫異他哪兒來這麽多的錢,他眨眨眼睛,一本正經地說自己命好,常撿到錢,後來又說自己會算命,賭馬的押注每次都使馬場經紀人叫苦不迭。我知道這些全是謊話,聽後一笑了之。既然他不願意講,我也懶得去打聽,直到有一天,他請我到第九大街的一家意大利高級餐館吃飯時自己主動地亮出了底牌。


    那天喝完咖啡後,他問我:“墨林,你每月為你的單位征多少兵?華盛頓給你的指標是多少?”我知道他突然涉足我的地盤,肯定不懷好意,但我還是老老實實地告訴了他:“上個月是30名,一般是25到40名左右,要根據我們損失多少人員而定。”


    “這些指標可值錢呢,你可以從中發點小財啊!”弗蘭克不無詭譎地說。


    我沒有回答他,他繼續往下說:“每個月你讓五個指標給我,我每個指標給你100美元,怎麽樣?”


    雖然有了這500美元就意味著我的月收入增加了百分之一百,但是我沒有動心,搖搖頭勸他別胡作非為去幹這些違法亂紀的蠢事,並且告訴他我雖窮,卻有自尊,成年後從沒做過虧心事,不想為了幾個錢玷汙了自己的清白。不管怎麽樣,我是一個作家,一個期待著成名的小說家,不誠實就等於是一個大壞蛋,就會糟蹋了我心目中自己的那個完美的形象。為了維護這一形象,我可以忍受與妻兒一起在貧困線上煎熬的生活,可以頂著酷暑或嚴寒,假日和晚上去兼職來幫補家用,盡管人們自願出錢買預備役指標的事弄得我心裏癢得難受,我仍然寧可當一個自命清高的男子漢。


    弗蘭克不死心,還在那裏喋喋不休:“你不會有一點危險的,那些名單可以是假的,又沒有留底,而且你不必親自從小夥子那裏收錢,也不必親自和他們談條件。這一切都由我來幹,當我說可以時,你就招他入伍,就這麽簡單,錢通過我的手交給你。”


    如果他給我100美元,那麽就意味著他肯定也留給了自己至少100美元。按每個指標賣200美元計算,他的職權是招15人,也就是說每個月起碼增加了3000美元的收入!現在的富翁、政客、國會議員、參議員們為了子弟逃避現役都紛紛送他們來預備役部隊,這滾滾的財源一定勢不可當!可是弗蘭克委屈地告訴我,他的那15個名額實際上不能全歸他支配,因為他所屬的部隊的層層指揮官也出於種種目的有他們指定要照顧的人。這些占用了指標的高官把到了弗蘭克嘴邊的肥肉給奪走了,害得他每個月隻能賣五個指標,真是啞巴吃黃連。在一番捶胸頓足後,他隻好另辟蹊徑。


    俗話說:墮落的人總能為自己找到各種各樣的借口。其實無論上級怎麽克扣,弗蘭克仍能賺到每個月1000美元以上的免稅的額外收入,卻還在那裏嫌少。對於捉襟見肘的我來說,這筆錢已無異於天文數字,不過我還是一口回絕了他的誘惑。我是真心實意不想幹有損自己人格的肮髒交易。我從小就以誠實為美德,不會說謊,更不會因金錢去為非作歹。在這方麵,我自以為頗有哥哥阿迪的風範。阿迪是絕對不會腐化墮落的,他在聯邦食品醫藥局當化學工程師,主管新藥的檢驗工作,掌管著一定的權力,收入相當可觀,當然工作中的責任性和承受的壓力也相當大。特別是他這個人在工作中鐵麵無私,總是認真得一絲不苟,結果往往會發生國內其他化學家檢驗通過了的藥品到了他的手裏卻卡住不放的情況,為此,一些大的製藥公司就經常派人上門疏通,或者是企圖要他手下留情,或者是幹脆想用高薪挖他到公司去。阿迪如果是個貪婪的人,甚至可以說阿迪如果是個原則性沒有那麽強,容易通融的人,他也早就富甲天下了,可是他把所有的說客都打發走,始終矢誌不移。有一次,他的上司利用職權硬是放行了一種他否定了的新藥,一年後,臨床證明這種藥有毒,甚至造成了一些病人死亡,傳媒把這件事的內幕全部曝光,引起公眾嘩然。這段時間裏的阿迪成為了萬民矚目的英雄,晉升到民政級別中最高的一級,但同時上司也向他暗示不可能再往上提升他了,因為他實在太迂腐,太不近情,太不會耍必不可少的政治手段,所以永遠當不了局長。對此他毫不在乎,我更是為他感到自豪。


    像阿迪那樣過誠實的生活也是我的一個人生目標。我自詡為一個現實主義者,講究實事求是,不奢望自己能做一個完美無缺的好漢,但是倘若我犯了錯誤,也絕對不會為自己開脫,而且日後會記取這一前車之鑒,隻不過錯誤的種類和犯錯誤的機會實在太多,以至於我常常對自己的不檢點感到吃驚,對自己的不爭氣感到失望。我實際上也很明白自己永遠不可能成為像阿迪那樣的英雄——他的誠實出於本能,而我想當老實人是因為我覺得說真話要比講假話好受得多,清白要比犯罪舒坦得多。也就是說,在我的靈魂深處,要當老實人是出於實用而不是為了浪漫的理想,如果我覺得撒謊、做賊更好受和更舒坦的話,我早就幹上了。我對那些講假話、做違法事的人從不覺得厭惡、反感和看不起,反而總是采取容忍的態度,這就是因為我認為他們這樣做是職業上而不是道德上的選擇。也許很多人會說我這樣看待騙子和賊人,是在向自己兜售變成這類人的思想,可能是吧,反正我始終認為真善美與假醜惡均是出於價值觀念。


    聽了弗蘭克說明真相後,我的競爭意識是要做一個比他完美的人。發現自己並不貪財,不像他那樣為了得到金錢而自甘墮落時,我的心理上有一種說不清的滿足感。珍惜名譽,尊重婦女,保持清白都是我的美德,此外我還能夠做到信任別人的所作所為,不隨便猜測他們的動機。我唯一不信任的人就是我自己,因為我幹什麽事都是自我感覺良好,結果卻往往是一塌糊塗。在與人交往中,我情願被人欺騙,被人愚弄而不願意去欺騙和愚弄別人,寧可別人有負於我,我卻不願有負別人。不要浪漫地認為我有多高尚,這一切都是我為了應付社會來武裝自己的盔甲,穿上了它以後,除非我有負罪感,否則這個世界就傷害不了我。隻要我對自己的評價不錯,哪怕別人把我說得一錢不值也無關緊要。當然,這種處世哲學並非放諸四海皆準,鐵甲威龍尚且有被擊倒之時,過去的幾年中,我的麻煩同樣不少。


    另外,我的這套引以為榮的處世哲學說穿了不過是最低級的狡猾。我的道德觀念以冷漠為基石,我之所以奉公守法是由於還沒有能令我朝思暮想的東西來引誘我貪汙腐化。迄今為止,我唯一想做的事仍然是寫出轟動世界的,對人類有所貢獻的文藝作品。我認為自己擁有這一理想不是為了金錢、名譽和地位——可能也隻不過是認為吧!記得在少年時代,我曾被負罪感和沒有出息的情緒所困擾,在陷入絕望之時,偶然發現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克拉瑪索夫兄弟》,就是這本小說改變了我的人生觀,給了我力量,使我意識到:所有的人,包括那些外表看起來多麽卑劣的人,都有著自己善良的一麵。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我依依不舍地把小說還給了孤兒院的圖書館後,在秋日的陽光下散步時,心靈充滿了一種聖潔的感情,恍若超凡脫俗。


    從此,我渴望自己也能寫出一本讓人們讀後也有我那天感覺的書來,這對於我來說就是意味著鞭策自己去完成一項最高尚最純潔的使命。然而,當我曆時五年嘔心瀝血的創作再加上兩年含辛茹苦的奮爭才得以出版的小說問世後,我看到的第一篇書評竟然是攻擊它俗不可耐!說它是一本根本就不應該寫,寫了也根本不應該出版的劣作。後來,盡管這本小說在文藝界得到了不少很好的評論,許多權威的評論家說我創作了一本有真正藝術價值的書,甚至認為這本小說一脈相承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風格,還有很多人寫信來鼓勵我,但是,我覺得這些安慰遠遠彌補不了因小說不受廣大讀者歡迎,銷售上一敗塗地而帶來的失落感。


    我本來還想以全身心投入再寫一本真正偉大的小說,書名擬定為《罪孽與懲罰》,可惜沒有一個出版商肯預付稿酬給我,我因而也就不得不輟筆。這時候的我已經債台高築,全家生活窮困潦倒——孩子們沒有起碼的玩具,妻子不敢想象得到女人們都中意的物品。擱筆後,我躲到了維加斯,就像一隻受傷的野獸逃到了無人知曉的角落,但是,舔幹淨創口上的血汙後,我隻能又回到現實生活中來。這次的經曆再加上弗蘭克的花言巧語,我倒是悟出了一條哲理:要想成為一名德高望重的作家,就必須有金錢做堅強後盾。隻有在物欲得到滿足後,才談得上精神的享受。


    弗蘭克足足花了六個月的時間來死死糾纏,終於把我拉下了水,不過,他還是碰上了運氣才成功的。弗蘭克是個生活中的賭棍,連給妻子買禮物也像投賭注那樣總是買些在日後手頭緊時可以去當鋪典賣的東西。我更佩服他因為濫賭而發明的使用支票的方式:每逢星期六上午,弗蘭克總是上街采購家庭生活用品,他家附近的商人都認識他,並且都肯用現款兌換他開的支票。比如,他在肉店裏買40美元最好的小牛肉和牛排,給店老板一張100美元的支票,老板找回60美元的現鈔給他。在副食品店、蔬菜店以及酒店等,他都如法炮製,到了中午時分,從采購中找回的現金就起碼有200美元以上,這樣到下午時就可以用來賭球賽了。如果他在星期六就把現金輸光了,星期天還可以在經紀人那裏賒賬賭馬,變本加厲地賭。要是贏了錢,便在星期一早晨趕到銀行去把支票的透支款補上;要是輸了,他就先讓支票透支,接著在這個星期的工作日裏,使出渾身解數,騙取那些想以人預備役部隊服六個月役來逃避服兩年現役的年輕人的賄賂。


    弗蘭克經常請我去看那些晚間的球賽,還支付了兩個人的全部開銷,包括門票、吃熱狗、喝飲料等等。他天生慷慨大方,當我搶著掏錢時,他總是把我的手推開,調侃道:“老實人是承擔不起看球賽的消費的!”我無論在節假日還是上班時間,和他在一起總是很輕鬆愉快。在午餐休息的那一個小時裏,我們有時會賠紙牌,我往往能贏他幾塊錢,不是因為我的牌藝超過他,而是他的心思不在紙牌,注意力全在運動項目的賭注上。


    凡是道德防線崩潰的人,無一例外必然可以為自己找到這樣或那樣的借口,其實隻有當你心甘情願讓防線崩潰時,它才會崩潰。


    有天早晨我上班的時候,看見辦公室外麵的大廳裏擠滿了準備參加預備役部隊的年輕人。整個國民兵訓中心裏人山人海,這棟八層樓裏的所有部門都在為招兵入伍忙得不可開交。國民兵訓中心是座舊建築物,平日提供好幾個營的士兵的軍事理論訓練場地,每層樓的一半麵積用作儲藏室、課室和行政管理辦公室。


    我的第一位顧客是個小老頭,帶著一位21歲的小夥子來應征入伍,小夥子的名字排在名單的後麵。


    我對他說:“對不起,我們恐怕起碼要再過六個月才能招你入伍。”


    小老頭的藍眼睛裏閃著自信和高傲的火花,他慢條斯理地對我說:“你最好跟你的上司核對一下。”


    此時,我透過間隔著辦公室的玻璃牆看見了我的上司——現役陸軍的一名少校正在向我不斷地打手勢。我站起來,走進他的辦公室。少校曾經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和朝鮮戰爭中立過功,胸前戴滿了各種勳章,隻見此時的他汗流浹背,顯得很緊張。


    我對他說:“那老頭要我和你談談,他要求讓跟他來的那個小夥子插隊入伍,我告訴他我辦不到。”


    少校生氣地說:“按他的要求辦!你知不知道他是誰?他是個國會議員!”


    我毫無表情地問:“那份名單怎麽辦?”


    “別理他媽的什麽名單不名單了!”少校不耐煩地答複我。


    我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議員和他的門徒正坐著等我。我著手把入伍的表格填好。在製表的過程中,我下意識地記住了這個年輕人的名字,他出身於一個美國曆史上地位最顯赫的家庭,現在正在我的辦公室裏為了逃避服兩年的兵役而要求參加預備役部隊,說不定將來某一天這名字會值一億美元呢!


    議員的舉止大方得體,既沒有對我發號施令,稱王稱霸,也沒有讓我感覺到是屈服於他的淫威才破壞了章程。他說話文雅溫和,恰到好處,不能不令人欽佩。他還設法讓我產生了這是在幫他的忙的心理,並且提出如果我有什麽事需要求助於他,可以直接給他的辦公室打電話。跟他來的小夥子自始至終沉默寡言,隻有在我打印他的入伍表格必須由本人回答問題時,他才開腔。


    本來對這類濫用權力的不公平現象我沒有道義上的反抗,他們要我這麽幹,我也隻能照命令辦,僅此而已,別無他法,但是不知何故,我一直感到憋氣。


    小夥子是個富家子弟,憑什麽就不能為國家在現役部隊服役兩年?何況這個國家對他的家族已經夠意思了!於是我在他的材料裏加上一個mos的推薦記號。mos代表軍事職業特殊技能,加上這個記號表示推薦他參加具有特殊軍事技能的訓練。我推薦他的目的是希望他能夠成為我們部隊裏稀有的電子專家,這樣一旦有什麽風吹草動,國家處於緊急狀態時,他就必須首先應征入伍參加現役部隊!雖然天曉得猴年馬月才出現緊急狀態,但推薦了他又有何妨?而且他們永遠都無從知道被加上了這麽一個記號。


    少校過來主持小夥子的入伍儀式,讓他跟著複述誓言,宣誓說自己不是共產黨,也不屬於共產黨的外圍組織,然後與在場的人握了握手。小夥子的自控能力還不錯,一直到和議員走出我的辦公室後才對著議員淺淺一笑。


    那是頑童在惡作劇後發出的微笑。看見小孩的臉上掛著這種微笑總會讓人渾身不自在,現在的情況更是如此。雖然他臉上發出這種令人惡心的微笑並不意味著他就是一個壞青年,但這一笑足以消除了我心懷叵測地推薦他成為mos後所引起的不安。


    弗蘭克-埃爾克從辦公室的另一邊觀看了這件事的全過程後,當即跑過來揪著我質問:“你還準備扮演多久這種笨蛋的角色?那個議員剛才從你的口袋裏拿走了100美元!天知道他為此還撈到了多少好處?也許好幾千美元呢!如果那小子直接找我們幫忙,我至少可以弄他500美元!”看著他那被憤怒扭曲了的嘴臉,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對待什麽事情都太隨便了,”弗蘭克無可奈何地歎息道,“你本來可以得到一大筆錢的,如果你肯聽我的意見,你就可以解決自己的許多問題了!”


    “你不僅僅是在為我著想吧?”我笑著逗他。


    “好,好,”弗蘭克打蛇隨棍上,“算是你幫我一個大忙吧,我迫切需要一個名額,你看到坐在我桌旁的那個紅頭發的小夥子了嗎?他願出500美元,因為他隨時都可能收到應征入伍的通知書,一旦接到那張通知,就不能違反兵役法參加我們的部隊了,所以今天就必須征他入預備役,可是我的手頭上已經沒有空額了。你把他征入你負責的部隊,這筆錢我們倆平分。就幫這一次,總可以吧?”


    聽著他那近乎絕望的語氣,我情不自禁地說:“好吧,叫那個小子到我這兒來吧,隻是錢你留著,我不要。”


    弗蘭克如釋重負地連連點頭說:“謝謝,謝謝!我先替你保管著你的那份錢,說不定哪天你會改變主意的。”


    當天晚上,我回到家裏,吃完飯,和孩子們玩了一會兒。送他們上床以後,房間裏隻剩下了夫妻倆,維麗說需要100美元來為孩子們買衣服和鞋子過複活節,她隻字不提自己也應該買新衣服。我知道100美元僅夠買幾套童裝,而對於天主教徒來說,穿新衣服過複活節簡直就是教規。


    第二天早上,我到辦公室後對弗蘭克說:“我改變主意了,把我的那份錢給我吧!”


    弗蘭克高興地拍拍我的肩膀說:“好孩子!”然後帶我到男廁所的僻靜處,從錢包中數出五張50美元的鈔票遞到我的手裏,臨走又試探了一句:“周末前我還會有另一個顧客……”我沒有搭理他。


    這是我生平以來第一次做虧心事,心裏卻不覺得難受,更不可思議的是居然還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在回家的路上就美滋滋地給維麗和孩子們買了些禮物。當把為孩子們買衣服的100美元交給維麗的時候,我看到她臉上綻出舒心的喜悅——不必再向她的父親乞錢了。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安穩,而且好幾年都沒有睡過這樣的好覺。


    打那以後,不用弗蘭克牽線,我自己就幹起這勾當來。我的整個人格都在蛻變,當騙子原來這麽過癮,它把我的優點充分地展示了出來。我戒了賭,放棄了寫作——事實上我已對自己正在寫的那本新小說完全失去了興趣——而且第一次集中精力做好本職工作。


    我甚至著手研究數本厚厚的軍事條文,當然了,目的是尋找法律上的漏洞來幫助那些想逃避兵役的人。我得到的第一個收獲就是健康標準可以任意降紙或提高,一個小夥子在一個月前還因為身體問題不合格不能服兵役,可是六個月後卻輕而易舉地通過了體檢,這都是依照華盛頓確定的兵役指標來決定的,還可能是依據軍事預算的撥款而定。還有這樣的條文規定:凡是由於精神失常受過休克治療的人都不能應征入伍,不能入伍的人還包括同性戀者,在私營企業擔任重要技術工作的人材等。


    隨後我還研究了自己的顧客,他們的年齡從18到25歲,熱點在22-23歲。這個年齡層次的人往往大學剛畢業,害怕在軍隊裏浪費兩年的時間。他們最迫切要求加入預備役部隊來隻服六個月的現役。


    這些年輕人都很富有,或者是他們的家庭很富有。他們都受過專業訓練,總有一天會成為中產階級之類的上層人物,有的還將成為美國各界的領袖。在戰爭期間,他們也許會爭先恐後地進入軍官學校,現在他們寧可當麵包師、軍服修補工或是軍車維修員。他們之中有一個年僅25歲已在紐約股票交易所占有一席之地,另一個成了債券專家。當時華爾街由於有了新股票而充滿了生機,這種股票剛發行就猛增了十個百分點,使這些年輕人一下子都富得令人咋舌。他們樂意花錢逃兵役,我也樂得大開財源,很快,我就把欠阿迪的幾千塊錢還清了,他十分驚喜和好奇。我胡謅了些諸如手氣好,賭贏了錢之類的理由,而無顏把真相告訴他。從小我就極少對他撒謊,這是其中的一次。


    弗蘭克成了我的顧問,他提醒我說:“小心這些年輕人,他們是真正的江湖騙子,盯住他們,他們就會更尊敬你!”


    我聳聳肩,實在不明白他的道德標準以什麽為尺度。他解釋道:“他們隻不過是些乳臭未幹的小子,憑什麽不願意去為祖國服兩年的兵役?憑什麽要來混他媽的六個月預備役?你我都曾為國家作過戰,如今卻兩袖清風。國家已經讓他們腰纏萬貫,讓他們的家庭八麵威風,讓他們有高尚的職業,無量的前程,而他們這些臭小子竟然不願意為國家當兩年的兵!”


    他義憤填膺,令我感到吃驚。平時他是那麽隨和,從不說別人的壞話。我相信他的愛國主義是真誠的,作為一名預備役部隊中的上士,他確實是盡忠盡責的,而他的行騙受賄僅限於當民政公仆之時。


    在以後的幾個月裏,我不費吹灰之力就建立了一支客戶隊伍,還特意製造了兩份名單:一份是官方渠道的等候者名單,另一份是私下挑出的行賄者的名單。我時刻告誡自己要謹小慎微,千萬不能貪得無厭,所以每個月我隻拿出十個指標給出錢的人,其餘那十個以上的是官方名單的人。開初,我訂的價格是每名100美元,因為一個月有1000美元的額外收入對於我來說已經綽綽有餘了,沒想到客戶們總是自動加碼,過不了多久,我的開價也就漲到了300美元一位。後來,有個窮得叮當響的青年來找我,知道這位要養家糊口的人在應征入伍前怎麽都不可能從官方名單上輪得到參加預備役部隊,我感到內疚,終日不得安寧,最後決定完全不管什麽官方名單,除了十個指標給行賄者以外,其餘的統統免費贈與求助於我的幸運兒們。一句話,我越來越肆無忌憚地玩弄權術,這種混賬事我以前一直都不願意幹,然而幹開了以後也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好。


    當時我沒有意識到自己已在單位裏交了大量的朋友,日後他們為我開脫罪名幫了大忙。我還訂下了這樣一條規矩:凡是藝術家、作家和初出茅廬的導演免費加入我們的預備役部隊。這也算是對我不再寫作,甚至沒有了寫作的衝動而感到內疚所交的一點點雜稅吧,更何況我堆積罪惡的速度和我堆積金錢的速度完全成正比,我的確應該用傳統的美國方式,即通過做好事來給自己贖罪,以求得心靈上的解脫。


    弗蘭克知道後又大喊大叫了一番,一個勁地罵我缺乏做生意的本能,品行太仁慈,應該學會厲害些,否則人人都會利用我的仁慈。其實他錯了,我並不像他和其他人所想的那麽好。


    實際上我是應用了起碼的智力朝前看,知道這種賺錢的把戲遲早要露餡,特別是它牽涉的人實在大多了——數以百計的和我工作相同的民政人員都在受賄,數以千計的年輕人在交納一定數量的“入伍費用”後應征參加預備役部隊,這簡直形成了一種令人困惑的異化現象:人們在絞盡腦汁找門路並出錢買當兵的機會,目的又是為了不當兵!


    一天,一個50歲左右的男人帶著兒子走進了辦公室,這是一名富商,兒子是個開業不久的律師。他們帶來了一捆政客們寫的介紹信,和正規軍的少校談了一會兒就離去了,晚上開會時又來拜會預備役部隊的上校。軍官們對他倆彬彬有禮,交談後叫他們找我商談有關預備役指標的問題。這父子倆來到我的辦公桌前,把名字登記在官方的等候名冊上,父親的名字是希勒,兒子叫傑拉米。


    希勒先生從事汽車生意,還經營名牌卡迪拉克。我讓他兒子填了通常的問題答卷後和他們聊了一會兒。


    他兒子的話很少,顯得很窘。希勒先生問我:“按名單排,他得等多久?”


    我靠在椅背上用通常的答案回複道:“六個月。”


    “在等到之前他就會被征入現役部隊了,”希勒先生看著我憂慮地說,“如果你能想辦法幫幫他,我將感激不盡。”


    我用套話應付他:“我隻不過是個小職員,唯一能幫你忙的人是已經和你談過話的那些當官的,或許你應該和你認識的國會議員談談。”


    他仔細地瞧了我半天之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說:“如果你要買輛車,盡管來找我,我會按成本價賣給你的。”


    我看了看他的名片,笑著說:“當我買得起卡迪拉克的時候,我就不必幹目前這份工作了。”


    “那倒是實話。”希勒先生友好地對我微微一笑,告別前,他又說了一次:“如果你能幫我一把,我會很感激你的。”


    第二天,希勒先生打電話給我,他用商人特有的交際本領加上銷售藝術來和我套近乎。他先是關心我的健康情況,接著問我的工作是否如意,還扯到了那天很好的天氣。一番寒暄後,他把話題一轉,說昨天我熱情接待他們父子,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政府雇員中很少人會用這種態度接待公眾,所以出於感激之情,他願意以原價讓給我一輛別人僅用了一年,他剛買到手的多濟牌汽車,還問我是否願意和他共進午餐,順便談談這件事。


    我告訴他共進午餐就免了,但我可以在下班回家的時候順路去他那裏談一下車的事。


    希勒先生的汽車公司在長島的羅斯林,離我住的布朗斯新村不過半小時的車程。當我到達那裏時,天色尚早。我把車停妥後,在擺滿了卡迪拉克的場地上轉了轉,欣賞一下這些名牌汽車的風采。這些車的車身修長鋥亮,高貴端莊,有些金光閃閃,有些乳白可人,有些深藍似海,有些紅如驕陽……再配置上富麗堂皇的座椅,真是漂亮極了。從前我對汽車並不在意,此時此地卻被中產階級的占有欲火燒得熱辣辣的。


    我朝著長長的磚樓走去,經過了一輛藍綠色的多濟牌汽車。這輛車很不錯,如果我剛才沒有領略過那數英裏長的卡迪拉克,一定會很喜歡這輛車。我朝車廂裏麵看了看,那些座椅高高的,十分舒適,可是和名牌車排在一起,怎麽看都不夠氣派。


    我的心理簡直有點像一個暴發了的賊。


    近幾個月來,我的變化驚人。在第一次收取了賄賂後,心裏還有點悶悶不樂,原以為自己一向以不說謊為自豪,這下子肯定會瞧不起自己,沒想到如今反而對自己淪落為卑鄙的受賄者和騙子沾沾自喜。看來我沒有以蛻變成社會渣滓為恥,反以為榮,我辜負了大眾對政府雇員的信任,成了勒索那些求助於我的年輕人的罪犯!


    在一些不眠之夜琢磨新策略之餘,我也會反思一下自己的變化,很有點懷疑自己現在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出於對社會拒絕承認我是一個作家的報複,又是不是對我曾經是個一無所有的孤兒,曾經在世界上曆盡了千辛萬苦仍一事無成的一種補償。現在我終於找到了自己可以幹好的事了,終於能夠滿足妻兒的物質需要了,更離奇的是,我因而變成了一個好丈夫、好爸爸——我不再寫作,和維麗在一起的時間也多了,孩子們做作業時,我也有空去輔導他們,還有錢請臨時保姆,有錢買入場券和全家一起去看電影,有錢買禮物送給妻子和孩子。有幾家雜誌社約我寫稿,我毫不費力地很快就寫了出來。我乘機把受賄得來的錢加在稿費裏,告訴維麗因為給雜誌社搖筆杆子我的收入增加了。


    我是一個快樂的賊,但在內心深處也很明白總有一天會東窗事發,所以我不敢奢望買一輛卡迪拉克,能擁有一輛藍綠色的多濟也就心滿意足。


    希勒先生的辦公室很大,桌上放著妻子和孩子的照片。秘書不在,估計他是有意支開她,免得我尷尬。我樂於和這類聰明人交往,最忌諱與不識時務的笨蛋打交道。


    希勒先生請我坐下,抽支雪茄煙,又再次問到我的健康等等情況,然後切入正題:“你看見那輛藍色的多濟了嗎?車不錯,保養得頂好,我可以廉價賣給你。你現在開的是什麽車?”


    “1950年出廠的福特牌。”我說。


    “以舊換新吧,”希勒先生說,“用你那輛福特再加上500美元,你就可以把多濟開走了。”


    我不動聲色,從錢包裏取出500美元放在桌子上,說:“成交了!”


    希勒先生臉上頓時略顯不安,問:“你可以幫得上我兒子的忙,對嗎?”他是在擔心我不明白他的條件。


    我對自己因為這筆小小的交易而產生強烈的快慰也感到吃驚,其實我出這500美元已淨賺了1000美元,也知道完全可以把價格提高到隻用福特換多濟,但我不想那麽貪婪,還多少保留了一點俠義心腸,所做的不過是把富人們渴望得到的東西賣給他們,應該貨真價實。我沒有把這筆交易當做是賄賂行為,希勒先生臉上的憂慮可以說就是見證,所以我麵無表情,公事公辦地告訴他:“你兒子將在一周內加入為期六個月的預備役部隊。”


    他的臉馬上雲開日出,充滿欣喜和敬意地說:“我今晚就把過戶文件搞好,把車牌的事辦妥,你過一會兒就能把車開走了。”他探過身來和我握手,說:“我聽過許多有關你的故事,人人都說你的好話。”


    我當然明白他指的是什麽,心裏不禁美滋滋的。作為一個老實的騙子,我的名聲仍佳,能做到這一點已經很不錯了,這就是成功!


    希勒先生趁職員在辦理文件之際,有的放矢地和我聊天,他是要設法弄清在他兒子的這件事情上,我是全權處理呢還是必須再經過少校和上校。也許由於他那成功的商業頭腦的本能吧,所以辦任何事都很機靈和圓滑,也很周全。他首先誇我精明能幹,善解人意,之後又問了一些值得注意的事項,他還擔心那兩名軍官會在為他兒子主持入伍宣誓儀式時記起他的兒子是哪一位,我告訴他這確實有可能。


    希勒憂鬱地問:“難道他們不會問為什麽他一下子就跳到了這麽前嗎?”


    作為外行,他問得確實有道理。我心中暗笑他太過慮了,於是反問道:“難道我問過你關於多濟的任何問題嗎?”


    希勒先生笑容可掬地說:“那當然沒有。你熟悉自己的業務,我隻是因為事關親子,不想因自己所做的事給他帶來麻煩罷了。”


    我沒有留意他的話,思想早飛回家去了。我想象著維麗看見藍色的多濟會有多高興,她早就對那輛殘破的福特厭倦了,何況藍色是她最喜愛的顏色。


    我強迫自己的思路回到希勒先生的問題上,我記得他的兒子傑拉米留長發,穿三件頭的西裝,打領帶,所以說:“叫傑拉米把頭發理短,換上運動服後再來我的辦公室,他們就認不出他來了。”


    希勒先生麵露難色,說:“傑拉米不願意這麽幹。”


    “那就算了,我也不習慣強迫別人幹那些他們不願意幹的事,這一切交給我來辦就行。”我顯得有點不耐煩了。


    “好吧,”希勒先生趕緊說,“這一切就交給你去辦吧。”


    我開著新車回到家,維麗果然很高興。我帶她和孩子們去兜風,多濟跑起來真是棒極了。我們把車上的收音機打開,在原來的那輛舊式福特上可沒有這份享受。我們還停車吃比薩餅,喝汽水……這些都是結婚以後為了節省每一個銅板而盡量不去消受的東西。後來,我們把車開到了一家糖果店前,又買了冰淇淋和可口可樂,還為女兒買了洋娃娃,為兩個兒子買了作戰玩具,為維麗買了一盒高級巧克力。我今天的確夠大方,花起錢來就像個王子。在回家的路上,我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來。孩子們上床後,維麗把我當成了剛給她一隻大鑽戒的阿加-堪,如癡如醉地和我耳鬢廝磨。


    我還記得在出走維加斯之前的那些敲打字機的光陰,如今,我終於時來運轉,再也不用為了溫飽去加班加點幹雙份工了,而且在衣櫃底部的舊手稿中還藏有兩萬美元。這源源不斷的生意真能使我發家致富,除非這種黑市交易徹底曝光,或者世界上的大國停止花巨款擴充各自的軍隊。我生平第一次明白了那些權貴、將軍以及工業界的巨子對戰爭的感覺——世界和平、裁減軍隊對我所構成的威脅就是讓我再度淪為窮光蛋。我當然不希望爆發戰爭,隻不過是出於切身的利益暗暗祈求美蘇兩國別那麽友好,哪怕再僵持一段時間也比冷戰結束強。想到自己居然為了發財連自由主義都拋棄了,我忍不住一陣陣冷笑。


    維麗的輕微的鼾聲並不妨礙我的思緒,她要照料孩子和我,一大堆家務,真夠她操心的,總是上床後就很快進入夢鄉,奇怪的是比她更疲勞的我卻常常三更半夜仍輾轉難眠。過去,我往往會爬起來,躲到廚房裏寫小說,餓了就自己煮點東西吃,一直幹到早上三四點才回到床上去。現在不寫小說了,無事可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模糊地感到也許我應該重新筆耕。畢竟有錢有時間了,但我始終沒有動筆,如今的生活太多內容,太激動人心了,開車、交際、交易,甚至像花花公子一樣開始在一些蠢事上花錢……


    最成問題的是如何妥善存放那些現款,長期放在家裏總不是萬全之計。我想到求哥哥阿迪幫我把它們存入銀行,他肯定不會拒絕我,但我開不了這個口——他是個從來沒有為自己或妻子、孩子幹過任何虧心事的完人,看到這麽一大筆錢,準會問我是從哪裏弄來的,而我隻能把真相告訴他,雖然他依然會幫我,卻從此將對我另眼相看,這個我可受不了。有些事倘若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後果就會不堪設想,找阿迪幫這個忙就屬於這一種類型。


    有一種兄弟也是不能把錢托付給他的,那是因為他可能把錢吞掉,想到這裏我突然記起了科裏。科裏一定知道存放這些錢的最佳方案,這是他的特長。等下次他來紐約的時候,我可得好好向他請教,以便盡快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我有預感,財源將會越來越勢不可當地向我滾滾而來。


    第二個星期,我輕而易舉地把傑拉米安插進預備役部隊,希勒先生為了表示謝意,邀請我到他的車行去,為我的那輛藍綠色的多濟更換四個全新的車輪子。我自然以為他的此舉是出於感謝之心,因而對他真是感謝到了有點歉意的程度,卻居然忘記了他是個精明強幹的商人!


    機械師給我更換新車輪時,希勒先生在他的辦公室裏又給了我一個新課題。


    他先是和以往一樣眉開眼笑地說了些讓我聽了非常舒服的話,諸如何等聰明可靠,和我打交道何等愉快稱心等等,還說如果我將來不在政府部門供職時他會為我謀到一份好工作,雲雲。這些恭維話使我飄飄然,在生活中我很少得到表揚,大多數讚譽話都是來自阿迪,還有就是一些不知名的書評者,現在我猜不透他到底準備說些什麽。


    “我有個朋友非常需要你的幫助,”希勒先生終於轉到正題上,“他有個兒子迫切要求參加預備役部隊。”


    “沒問題,讓那個小夥子來見我,別忘了叫他提你的名字。”


    “麻煩的是這個年輕人已經收到了入伍通知書。”希勒先生眼也不眨地瞅著我說。


    我聳聳肩說:“算他倒黴,告訴他的家人,兩年後再和他團圓吧。”


    希勒先生和顏悅色地說:“你肯定像你這麽絕頂聰明的年輕人也想不出高招來幫他一把了嗎?酬勞很高,他父親是個重要的人物。”


    “毫無辦法,”我斬釘截鐵地說,“軍隊的條令非常明確,任何人隻要收到了入伍通知書就不能再參加預備役部隊。華盛頓的那些人還不至於傻到連這也不清楚的程度,要不然誰都會等接到入伍通知書後才參加預備役。”


    希勒先生仍堅持道:“這個人想見見你,他願意為兒子付出一切。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見我也沒用,我幫不了他。”我說。


    希勒先生向我的身邊靠了靠,用一種近似懇求的口吻說:“看在我的份上,去見見這個人,行嗎?”


    我明白希勒先生的意思——即使我僅僅是去見見這個人,即使我不幫這個人的什麽忙,隻要我去了,在這個人的眼中希勒先生已經是個了不起的大恩人了。那麽,看在這四個全新的車輪的分上,我不妨花半小時去會會這個大闊佬。


    “好吧!”我答應了他。


    希勒先生立刻寫了張紙條交給我,我看了一眼,名字是“埃裏-漢姆希”,還有個電話號碼。我記得這個名字,埃裏-漢姆希是服裝工業界的巨子,和工會有摩擦,與鎮壓暴動有牽連,同時又是市裏麵的一個光彩炫目的顯赫人物,有政客為他撐腰,而且是慈善機構的頂梁柱,等等。既然他是一個大人物,為什麽還要找我來幫他的忙?我向希勒先生提出了這個疑問。


    希勒先生解釋道:“這正是他的精明之處。他是西班牙裔的猶太人,是猶太人中的精英分子。在他們的身上有意大利人、西班牙人以及阿拉伯人的血統,這種混血使他們除了精明還練成了真正的殺手。他不想讓兒子成為某個政客的人質來向他索取高價,說實話,向你求助要便宜得多也安全得多。此外,我告訴他你是個好人,絕對忠厚,現在你是唯一能幫他的人。那些大人物對入伍通知書之類的事不敢越雷池半步,這類事情實在太敏感了,政客們躲都躲不及呢!”


    我想起了那個到過我辦公室的國會議員,他算是有膽量的人,也許是因為他的政治前程已經快到終點了,所以他才毫不在乎。希勒先生正在密切地注視著我。


    “別誤會,”他和我眼光相碰的時候趕緊說,“我也是猶太人。我隻是提醒你和西班牙裔猶太人打交道時得提防著點,否則他們會占上風的。當你去見他們時,要動動腦子。”他停頓了一會兒,又關切地問:“你不是猶太人吧?”


    “我不知道。”我說。我想起了當年做孤兒的情景,真是條可憐蟲,連自己的父母是誰都不知道,才不會在乎是否猶太人或黑人呢。


    第二天,我打電話到埃裏-漢姆希的辦公室找他——我的這些顧客的父親全像那些已婚男人搞婚外戀似的,隻把他們辦公室的電話號碼給我,卻要了我家的電話號碼以便有事時可以馬上聯係。我已在家裏接到過不少這類的電話,引起了維麗的好奇心,隻好又編造些賭博上的事或者雜誌社談工作之類的謊話來搪塞她。


    漢姆希請我在午餐時間到他的辦公室去一趟,我去了。他的辦公室設置在第七大街的一個服裝中心的大樓裏麵,離軍部大樓僅十分鍾的路程。要我走過去也無所謂,特別是在春風中散散步還挺寫意。


    在服裝中心,我不斷給那些掛滿了衣服的手推車讓路,這些推車工人為了微薄的工資幹重活還顯得心滿意足,而我隻做些輕鬆的文讀工作就拿數百美元仍怨天尤人。他們中的大多數是黑人,他們為什麽不像人們所以為的那樣去外麵打家劫舍?如果他們受過教育,就完全可以和我一樣去混錢而且不傷害他人。


    在大樓裏,接待人員帶我穿過為即將到來的季節而設計布置的最新時裝展覽大廳,然後走過一扇汙穢的門,進入了漢姆希的豪華辦公套問。大樓的其他部分都肮髒得不堪入目,這個辦公套間卻整潔漂亮得不可思議。接待員把我轉交給漢姆希的秘書,這是一位衣著考究,而且頗有氣質的中年婦女,她把我領進了裏問。


    漢姆希先生身材高大。如果不是穿著一套裁剪合身的西裝,配上昂貴的白襯衫和深紅色的領帶,他看起來更像一個哥薩克人。他的麵貌剛毅,表情憂鬱,給人一種高尚和誠懇的印象。他從桌子旁邊站起來,握住我的雙手表示歡迎,並良久盯著我的眼睛。他離我很近,我能清楚地看到他那頭又深又密的白發。他很認真地說:“我的朋友講得對,你有一顆善良的心,我知道你會幫助我。”


    “我真的幫不了你的忙,我願意幫,但幫不了。”我回答他之後,又接著就像已經對希勒先生做過的解釋那樣,把入伍的規則條件詳細地給他說明了一番。我的口氣比原來預期的還要冷淡,因為我不喜歡別人死死地盯著我的眼睛。


    他坐在那裏,陰陰沉沉地點著頭,然後又似乎沒聽進我說過的話,用憂傷的聲音說:“我那可憐的妻子的身體很差,兒子現在去參軍無疑會要了她的命,她是為了他而活著的,別說是要他離開兩年,一年也不得了。墨林先生,無論如何你得幫幫忙。如果你能幫這個忙,我會使你今後的生活過得幸福!”


    本來他是不可能說服我的,我根本就不相信他編織的故事,不過他最後的那句話刺激了我——“我會使你今後的生活過得幸福!”隻有皇帝才有足夠的權力充滿信心地對一個人說這種話,現在他竟敢這樣許諾,當然靠的是能使鬼推磨的金錢!


    “讓我好好考慮一下,”我說,“也許能想出一個辦法來。不過,恐怕很難。”漢姆希先生又在不斷地點頭,表情依然非常憂鬱地說:“我知道你會想出辦法來,你的頭腦很靈活,心地又很善良。”然後突然把話題一轉,問:“你有孩子嗎?”“有。”我答道。他又詳細地向我打聽孩子一共有多少個,年齡多大,什麽性別,還問起我妻子的情況。此時的漢姆希不像在有求於我,倒像是個長輩在關心我的家庭。末了他還問清了我的家庭地址和電話號碼等等,和其他客戶的家長一樣,說是以便必要時和我聯係。


    當我告別時,他親自送我到電梯口。我覺得自己已經把該說的話都說明白了,該解釋的也都解釋得很清楚了,我沒有辦法可以使他的兒子和兵役局脫鉤。漢姆希說得對,我有一顆善良的心,不願意開空頭支票來哄騙他和他妻子安心。我的頭腦清醒,的確不可能為了拯救一個該服兵役的犧牲品而與兵役局搞僵關係。那小夥子已收到入伍通知書,再過一個月就得應征當兵,他母親也隻好單獨地活下去。


    第二天,維而給我的辦公室打電話,用激動得異乎尋常的聲音告訴我:剛剛收到了“送貨上門特別服務公司”送來的五大箱衣服,其中三個孩子的秋冬服裝一應俱全,而且非常漂亮,還有一大箱是專門給她的,所有這些衣服都是我們買不起的昂貴的名牌貨。“隨貨而來的一張卡片上寫道:‘漢姆希送’。他是誰?”維麗驚喜地問,“墨林,這些衣服實在太美了!他為什麽要送這些衣服給你?”


    “我為他的公司寫了一些小冊子,稿費不多,所以他答應送些衣服給孩子們。我原以為隻是送幾件而已,真沒想到……”我又在編謊話敷衍她了。


    電話裏繼續傳來她那驚喜若狂的歡呼:“他一定是個好人!五箱衣服的價錢肯定超過1000美元!”


    “那太好了,我今晚回家再和你們談這件事吧!”我匆匆掛斷了電話。


    放下話筒後,我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都跟弗蘭克說了,還提到了希勒先生這位卡迪拉克汽車商。


    弗蘭克斜著眼睛看著我說:“你已經上鉤了,那家夥要你為他做的事,你打算如何去辦妥呢?”


    “真見鬼,我自己也弄不清為什麽會去見他!”我抱怨道。


    “是希勒先生車行裏的卡迪拉克促使你去的,”弗蘭克冷笑道,“你也像那些——那些有色人種一樣,隻要能擁有卡迪拉克,就算回非洲住茅棚也心甘情願!”


    我注意到了他話中的火藥味,他差點說出“黑鬼”這個字眼。他是馬上改口說“有色人種”的,不知道是因為不好意思說出這個帶侮辱性的字眼呢,還是以為我聽了會反感?


    對於紐約貧民窟裏的黑人酷愛卡迪拉克車的事,我始終弄不懂人們為什麽要憤怒。是因為認準了他們買不起呢,還是因為反感他們借債買這些超出了實用價值的奢侈品?但有一點他說對了,的的確確是卡迪拉克促使我上鉤的,我答應幫希勒的忙去見漢姆希的根源就在於我靈魂的深處確實曾有過開豪華車的念頭。


    晚上我回到家後,維麗和孩子們為我開了個時裝表演會。她在電話裏沒有提到裝衣服的那五個箱子的體積是多少,看完了他們的演出後,我才知道這五個裝著給他們的每人十套衣服的硬紙箱有多麽巨大。


    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維麗這麽激動了,孩子們固然也很高興,但他們在現有的年齡階段還不太在乎衣服,連女兒也是如此。我的腦海裏突然出現這樣一個閃念:如果走運遇上一個玩具製造商的兒子也因接到入伍通知書而需要我幫忙,那麽最激動的就將是孩子們。


    維麗接著提出了她不得不買新鞋子來配這些新衣服的要求,我讓她等一段時間再說,為此我暗中記了備忘錄:要特別留意有沒有製鞋商的兒子申請服預備役。


    使我為難的是倘若漢姆希先生送來的是普通質量的衣服,我會覺得他是在照顧我,會因為接受富人的施舍而感動不已,但是他現在送來的全是質地高檔的精品,無論我怎樣收受賄賂都不可能買得起的真材實料的時裝。它們的價值在5000美元以上,而不是維麗以為的1000!我看了看附來的卡片,這是一張名片,上麵印有漢姆希總裁以及他那間公司的名稱、地址和電話號碼,沒有手寫的隻字片句。漢姆希可真是夠聰明的,不留下任何直接的證據說明這些東西是他送的,從而也就沒有任何把柄可以指控他犯下了行賄罪。


    在辦公室時我曾經考慮過把衣服全部退回給漢姆希先生,回家後看見維麗的那種歡喜勁我不得不打消了這個念頭。這天晚上我一直到淩晨三點才睡著,腦子裏不斷思考著如何才能使漢姆希先生的兒子免去那兩年的軍旅之苦。


    第二天,我走進辦公室之前已做出了決定:這個人的忙我幫定了,但絕對不能在文件上留下記載,以免將來追蹤到我的頭上。做這件事不但要手段高超,而且做完後要消滅一切蛛絲馬跡——收錢後把一個申請加入預備役部隊的人從原來的名單順序中抽出來插到前麵去是一回事,幫一個接到了入伍通知書後的人擺脫現役部隊的羈絆卻完全是另一碼事。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打電話找給漢姆希發出入伍通知的征兵委員會,那邊接電話的是一個和我同級別的職員。我說明了自己的身份後,告訴他保爾-漢姆希早就在我編排的預備役名單上,我原打算在兩周前征他入伍的,但把寄給他的通知書上的地址寫錯了,出了這樣的事故全是我的過失,假如保爾-漢姆希的家人大吵大鬧的話,我會很麻煩,也許連飯碗都難保,而且我心中充滿了負罪感……雲雲。我問他征兵委員會能否撤銷這份入伍通知書,這樣我也就可以按原計劃征他入預備役部隊以開脫罪責,事後我會把正式表格寄到征兵委員會,證明保爾-漢姆希已經加入了預備役部隊。在電話裏,我按照事先精心設計好的口氣把這個純屬子虛烏有的故事講完,不流露一點點熱心助人的語氣,絕對不過是一個老實人在設法糾正自己的一個不該犯卻犯下的錯誤而已。在電話裏,我還暗示他如果他們肯幫我這個忙,我一定會投桃報李,以德報恩。


    最後的這一招是我前一天晚上苦思冥想出來的。我估計征兵委員會的職員們也許接觸過一些即將應征入伍的青年,也許這些年輕人會向他們提出過想改服預備役的要求,說不定他們幫一個青年滿足要求的話,能拿到1000美元的報酬。


    但征兵委員會的這位職員對我的暗示充耳不聞,我請他是大樂意助人了,根本沒有聽懂我的意思就一口答應撤銷那份入伍通知,還熱情地保證說絕對沒問題。我猛然醒悟到比我聰明的人早就在使用這一招,我這是在班門弄斧還自以為高明!


    第二天,我從征兵委員會那裏拿到了那封至關重要的信後,立刻打電話通知漢姆希先生送兒子到我的辦公室來準備入伍。


    整件事進展得出乎意料地順利。保爾-漢姆希在我的麵前顯得很羞澀、膽怯,說話的聲音細如遊絲。我派人為他主持了宣誓入伍儀式,暫時把他的文件保管好,直到他收到服預備役的通知為止。我又親自為他把軍需用品領了出來,直到他去服預備役時,他的機構裏還沒有一個人見到過他。我簡直把他變成了一個幽靈式的人物。


    我意識到如今此類行為已越來越白熱化了,而且牽涉到的有權有勢的大人物也越來越多,總有一天這一切都會原形畢露。當然我這個魔法師墨林也不是等閑之輩,我戴上星條帽開始瞞天過海,把自己的劣跡掩飾得天衣無縫。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藏在家裏的現款處理好,同時還必須顯示我有其他合法的收入以便於公開花錢。


    我可以把錢存在維加斯的科裏那裏,但是如果他起異心想吞掉這筆錢或者他失蹤了或死掉了,怎麽辦?為了使這些錢合法化,以前我曾考慮過別人提供的寫書評和給雜誌社編點什麽的建議,隻是出於作為小說家去寫那些旁門左道的東西太丟份的心理而拖延至今,沒去動筆。現在已顧不得那麽多,我必須盡快開始舞文弄墨,糊搞些東西出來掩人耳目。


    弗蘭克請我和他一起出去吃飯,我答應了。他如今正春風得意,依然無憂無慮,自以為穩立世界的巔峰,最近在賭博中又總是贏錢,可謂是財源廣進,所以對世事難料的金玉良言毫不入耳,還天真地把自己想象成一名常勝將軍,認為賄賂他的款項隻會源源不斷,甚至以為這個世界的本身就充滿了魔幻,適者生存,自己能巧妙地順應潮流,當然就可以永遠肆無忌憚地大發橫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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